吕继春的城堡

2024-08-16 00:00:00彭兴凯
山东文学 2024年8期

我在一次爬山的时候遇到了吕继春。在此之前,我差不多有十年没有见到他。我只知道他挣了不少的钱,带着一个叫项静的女人回到原籍,过田园牧歌式的乡村生活去了。至于他的原籍在哪里,我并不清楚。

在吕继春回原籍的十年时间里,我仍然在县文化馆从事创作辅导工作,具体的任务是每月编印一期没有刊号的小报,然后猫在家里写自己的东西。虽然在文坛上籍籍无名,偶尔,也有些中短篇小说或者散文见诸报端。除此之外,我还迷上了户外活动,每到周六或周日,就与驴友们结伴爬一次山。

我们那个地方属于沂蒙山区,到处都是绵绵亘亘的大山。最有名的山,除了海拔千米的蒙山与沂山外,还有许多巍峨而又高峻的崮峰。据说,沂蒙山区有数百座崮峰,单是有名有声的就有七十二座。我生活的那个县在沂蒙山腹地,拥有名崮三十六座。那些崮峰形态各异,遗世独立,一座连着一座,颇有点美国西部的味道。我们爬的山除了蒙山与沂山之外,就是那些崮峰。先是爬本县境内的山,再去爬周边县区的山。我们甚至还乘坐着大巴走出沂蒙山,爬别的地方的山。向西,我们爬过泰山与莲花山;向东,则爬过大珠山与崂山。

遇到吕继春的那次爬山,我们去的是邻县。那个县同样在沂蒙山区腹地,那儿的崮峰虽然没有我们县多,也有十几座。而且,那十几座崮峰比较集中,都在这个县的西北部,正好与我们县的东北部接壤。那天,我们的驴友群很庞大,有六十多个人,分乘了两辆大巴。我们计划先从本县境内的龙尾崮起始,然后一路向东,越过平安崮进入邻县县境,在登上邻县的二龙崮之后,转向北面的透明崮。过了透明崮之后再向东走,沿着牛头崮转向南,最后是大王崮与锥子崮。下了锥子崮,有个叫燕窝的小村子,在村口乘大巴返回。

虽然是冬天,山里的景色乏善可陈,六十多名驴友却十分兴奋,大家都穿着色彩艳丽的冲锋衣,背着鼓鼓囊囊的登山包,一边在领队的带领下沿路行进,一边忙着以那些崮峰为背景拍照留影,山野里到处回荡着大家的叫声与笑声。中午,我们在牛头崮上吃过午餐,坐在枯草丛中略事休息,然后去登大王崮与锥子崮。

大王崮与锥子崮是此次攀爬的崮峰中最有名的两座。大王崮顶部面积辽阔,能在上面跑马射箭。春秋战国时期,有个小国的国王就在崮上居住过,至今还有许多遗迹留存在那里。崮顶的面积虽然小,海拔却有六百余米,且极是险要,只有一条人工开凿的天梯登临其上。据说,清末民初,沂蒙山盗匪蜂起,当地民众为防匪抗匪跑到崮上。几乎所有的崮峰都被土匪攻破,唯独锥子崮安然无恙。

用了半个小时,我们登上了大王崮。在崮上的几个古代遗迹处转了转,拍了拍照片,准备去登锥子崮。

锥子崮与大王崮毗邻而立,直线距离不足二百米。我们从大王崮上下来,过了个小小的山垭口,就开始攀爬锥子崮。我们发现锥子崮似乎被人开发过,修有上山的台阶,还有路标以及指示牌之类。只是开发早就半途而废,没有游人,也不见管理人员,台阶路上长出了荒草。开初,我们觉得奇怪,小小的一个崮峰,除了险要之外没有其他的风景,有什么值得开发的呢?但是,当大家快要接近那条登峰的天梯时,才意外地发现这儿有个溶洞,上山的台阶是通向溶洞的。溶洞已经废弃,让一架铁栅栏关闭了洞口。只不过,因为没有人看守,早让人撬开了一个能通行的豁口。此前,大家并不知道锥子崮上有个溶洞,大喜,纷纷通过那个豁口钻了进去。

六十多名驴友进入洞中,才发现没有带照明设备,里面虽然修有通行的道路,黑洞洞的却根本无法深入,大家只好停下脚步,选择放弃。返回洞门口,却发生了状况,有个汉子似是从天而降,横眉立目地堵在了那里,手里还抄着把斧子。就听那汉子态度恶劣地说,你们是干什么的?谁让你们进洞的?大家都傻了眼,你望我,我望你,不知道如何回答。领队走上前去道,我们是爬山的驴友,发现这里有个洞就走了进来。

那汉子道,这洞是我开发的,你们进洞买票了没有?

领队道,这个洞已经废弃了呀,还要什么门票啊?

那汉子道,废弃了?谁告诉你们的?

领队道,就算没有废弃,里面连个照明也没有,我们根本就没有朝里面走!

那汉子道,那我不管,只要进了洞门就得买票。每人五十元,否则别想岀来!

大家全叫了起来。

我们驴友爬山,最大的骄傲就是遇到景区什么的地方,不用买门票就能进入。无所不能的我们,是没有什么栅栏可以阻挡的。如果靠买门票进入景区,那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不过,锥子崮上遇到的情况却非同寻常,因为我们不是当地人,举目无亲,六十多个人被困在洞中且不说,那汉子还态度强硬,不肯通融,看来只能认宰了。

领队与那汉子交涉的时候,我是远离洞门的,没有看到那汉子什么面孔,及至听到他要大家每人交付五十元门票时,我才向洞门口移动了几步。举眼看那汉子,竟有些面熟,再向前几步仔细去看,猛地就认了出来,竟然是我的文友吕继春!我惊讶得差点叫了起来。

吕继春在成为我的文友前,是我的工友,我们都曾在纺织厂里当过工人。他比我早进厂半年,与我师傅住同一个宿舍。我是在找师傅的时候认识他的。记得那天,我师傅正在给新买的皮鞋涂鞋油,弄得满屋都是鞋油与皮革的味道。吕继春则坐在那里,以床为桌在写小说。正是深冬,天十分冷,宿舍里不通暖气,也没有点煤炉子,他就用短大衣盖着自己的腿。

当时,我还没有立志从事文学创作,我热衷于干的事情是跟着师傅去俱乐部打乒乓球。师傅是青岛人,小时候受过乒乓球专门训练,削球的技术相当了得,我这个中学时期的单打冠军,在他面前只有被虐的份。我决定跟着师傅在学好浆纱机操作的同时,再提升提升乒乓球水平。然而,我跟着师傅学打乒乓球不足半年,突然在《文汇报》上读到一篇叫《伤痕》的小说,那篇短短的小说竟然强烈地吸引了我,震撼了我。我忽然觉得乒乓球在文学面前是那么不值一提。我马上见异思迁,立下了当作家的雄心壮志,似那个叫卢新华的作家那样,也要写出一篇《伤痕》那样的小说。

再去师傅宿舍的时候,我的目标就变成了吕继春。很快两人便成了文友。我就知道,他创作的小说是部长篇小说,计划写三十万字,题目叫《风云女儿国》。当时,作为一名初学写作者,我显然还没有能力去写长篇,便写些万字左右的小短篇。写好了,就装入牛皮纸大信封,寄到省里或市里的编辑部去。因为吕继春比我从事文学创作早,写的又是大部头的长篇,我一直是把他当成老师看待的。每当一篇小说创作完成,都要先找他过过目。他则诲人不倦,总是认真地审阅之后同我进行切磋。

那时候,我们都还是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青春洋溢、激情燃烧,当然并没有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创作上。在厂里如云似朵的女工中觅一位美丽的姑娘,把她变成自己的妻子,更是生活中的重要内容。我的处女作还没有问世呢,就同一位叫谭小云的姑娘缔结了百年之好。吕继春的模样比我帅,高高的个子,文绉绉的,走起路来喜欢高挺胸脯,有股傲视一切的孤高与矜持。再加之他写小说的事情在厂里已经无人不晓,属于公众人物,按说,他找女朋友应该更容易些。然而,他却远远地落在了我的后面。因为他在配偶的选择上,有点儿一根筋,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工他没看上眼,只喜欢一位叫项静的姑娘。项静并不太漂亮,肤色甚至还有点儿黑,她唯一的过人之处是有大专学历,戴着副近视眼镜,浑身透着股别的女工所不具备的文雅气质。只是,他喜欢项静,项静却不喜欢他,没过多久,她就与厂长的儿子确立了恋爱关系。

失恋的吕继春,有点情绪低迷,甚至连快要杀青的小说都丢在了一边。不过马上,他就振作了起来。他对我说,男儿立志,何患无妻?他又对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从此,他写作的劲头越发大。时间仅过了半年,他的长篇小说《风云女儿国》在完成初稿之后,又修改与誊抄完毕。他将稿件打成包裹从邮局寄走之后,自信满满地对我说,李扬,你就等着瞧吧,我的作品只要出版,就会立刻引起轰动!

我说,你先别考虑是否轰动,首要的事情是先发表!

他仍是自信满满地道,这么优秀的作品如果不能发表,只能是编辑有眼无珠了!

见他对自己的作品如此有信心,我也变得信心满满,觉得不久的一天,文坛上真的会有一部名著问世,便说,你的小说如果出版,如果一炮走红,那项静肯定会后悔的!

他耸了耸肩膀没有说什么。

然而,三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他的作品非但没有发表,还让人家原封不动地给退了回来。接到退稿的时候,他倒是没有怎么沮丧,在愤愤地哼了几下鼻子后,重新打包,再次寄了出去。

后来,当他的稿件还在全国各地的出版社游历的时候,我的处女作终于在一个叫《海鸥》的文学刊物上发表了出来。与此同时,我与谭小云也由热恋而走进了婚姻。当我们的儿子呱呱坠地的时候,我又迎来了一个大喜事,因为我在专业文学期刊上发表了作品,被县文化馆的领导看中,调到那里担任创作辅导员去了。

离开纺织厂,我与吕继春的交往虽然少了些,但是隔不了几天,还会见个面,就文学的话题聊那么几句。聊天的内容,自然少不了那部书稿。他虽然告诉我至今还没有着落,对书稿的出版却仍然充满了信心。他说,只要出版,就一定会轰动文坛。我却对他书稿的出版失去了信心,顾左右而言他道,吕兄,你的婚姻问题是什么情况?他道,男儿立志,何患无妻?他又道,天涯何处无芳草?我记得当年他在项静那儿吃了闭门羹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这两句话,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八年,他马上就要迈过三十岁的门槛了,竟然又说了这两句话。

大概在满了三十岁的那一年,吕继春还是与厂里一位叫宋丽的纺织女工结了婚。宋丽虽然没有大专学历,也不戴近视眼镜,但是唇红齿白,苗苗条条,算是个美女。只是让我想不到的是,在喝喜酒的那一天,新郎官突然走到我身边,毫无由头地对我道,向命运妥协,也不失为人生的一个选择。我怔了一下道,吕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叹了口气道,宋丽怎么能同项静相提并论呢?我就知道,此时的吕继春,还是爱着那个叫项静的女大专生。

吕继春再次向命运选择妥协时,还没有进入新世纪。此时,我曾经工作过的纺织厂却已经倒闭,全厂六七千名职工或者下岗,或者办理了退休手续。吕继春因为刚满四十岁,属于下岗待业、自谋出路的那类人员。他的父母只是供销系统里的普通职工,无权无势,不能帮他。他自己除了会在织布车间装纬外,没有其他的技能,因此,下岗之后,他有很长的时间闲在家里无所事事。此时,他与宋丽的儿子已经上学,正是用钱的时候,捉襟见肘的日子让他们夫妻经常吵架。终于有那么一天,宋丽在与他离婚之后,带着孩子选择了远嫁。他成了孤家寡人。实在没有什么门路可走,他就跑到市里的批发市场,进了批盗版图书,摆在大街上出售。我去文化馆上班的时候,就会在九州商厦前面的小广场上见到他。只要见他在那里摆摊,我就会支起自行车,过去同他聊几句,或者翻翻他的书,购买个一册两册。有一天,我问他那部长篇小说《风云女儿国》有什么结果,他第一次露出沮丧与悻然的表情道,我投过十几家出版社,都被无情地拒绝,我已经彻底失去信心,锁在箱子里,再也不去投寄了。

我说,失败乃成功之母,你不要灰心,可以再写新的作品,总有一天你会成功的!

他将双手一摊道,李扬,你看我现在这个状况,还有什么心思搞创作?活着才是硬道理。我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怎么挣几个小钱,填饱自己的肚子。

想想他的遭遇及处境,我没有了话说。

吕继春在大街上摆小书摊似乎不满半年,就无法继续干下去,他索性将那些卖不出去的图书送进废品收购站,然后在县城消失。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新世纪已经迈着匆匆的脚步马上到来,大街上到处张贴着迎接新世纪的标语。此时,我依旧在文化馆干创作辅导员,偶尔有中短篇小说在刊物上发表。因为工作的单位是全额拨款的事业单位,每月都有工资按时发放,并不为生活担忧与奔走,日子过得十分悠然。有一天,我正在家中敲击键盘,写一个新的小说,忽然有人敲门。丢下鼠标开门去看,竟然是吕继春,只见他穿着件灰色风衣,戴着顶蓝色棒球帽,背着只黑色的双肩包。人虽然风尘仆仆,双眼却炯炯有神。我急忙将他安顿在沙发上道,吕兄,这几年你都跑到哪去了?我怎么没有你的一点消息呢?

他道,我到外面闯荡去了。济南,北京,还有上海与广州。

我说,你都在外面干了些什么?靠什么生存呢?

他道,说来话长,一言难尽呢!

我说,怎么又回到咱们这个小县城呢?

他道,这里有我的家呗,纺织厂还有我的一间半房子呢!

我知道他与宋丽离婚后,厂里那一间半房子归了他。他去外面闯荡的这几年,那房子就一直落着锁。我又想起他遭遇下岗与摆小书摊失败的事情,便道,你回来,靠什么生活呢?

他没有回答我,起身打开放在玄关处的双肩包,从包里取出一本书向我递过来。我接在手中去看,原来是他的长篇小说《风云女儿国》,已经由一家颇有名气的出版社出版。我不由叫了起来道,恭喜你,吕兄,你的大作终于问世啦!他并没有露出得意或者高兴的样子,只是把眼盯向我,淡淡地道,如果我告诉你,这本书是自费出版的,你就不会恭喜我了吧?

其实,搞了这么多年文学创作,我知道在经济主导社会的当下,出书有多么难,更知道身边那些作家出的那些书,基本上都是自费。三年前,本人也曾自费出过一本,现在还有近千册书丢在地下室里成了废纸。便道,你别看不起自费出书好不好?在古代,那些大诗人都是自费出书呢!不是也流传下来成为名著了?他还是淡淡地道。不过,我这本书,只能是堆文字垃圾而已,狗屁不值。

我十分吃惊。我记得当年他刚刚完稿的时候,是视这篇小说为名著的,是要轰动文坛的,怎么若干年过去,他对自己的作品竟如此评价呢?我还在那里不解的时候,他已经起身告辞,并且从我的手中夺过了那本书。我追在后面叫道,这本书不是送给我的吗?我要认真拜读呢!他道,我可不想在你面前出乖露丑。他说着将那本正散发着油墨香的书撕成两半,来到楼下,顺手丢给了一位收破烂的老头。

吕继春的长篇小说《风云女儿国》,果然是自费出版的,他花两千元人民币买了个丛书书号,一下子印了一万册。书让一辆小货车从印刷厂拉来,塞满了他在纺织厂里的那一间半住所。他每天进出房屋的时候,需要侧一侧身子才能通行。其后,他不再外出闯荡,也不干别的事情,全力以赴地销售这些书。

他没有在大街上摆书摊,也没有委托书店或者别的店铺代卖,他将一辆多年不骑的自行车修了修,更换了轮胎与脚镫,将书捆扎在后架上,骑着车子来到大街上。他的销售对象不是那些个体的读者,而是县里的各局委办机关,以及各事业单位与各企业。他对我说,只有跑到这些单位去推销,让他们公款购买,书的销售问题才能得到解决。

三年前,我自费出小说集的时候,也曾打过相同的算盘,但是在那些单位碰了两次钉子,我就选择了知难而退。便对他说道,如果这些单位不买你的书怎么办?

他用非常坚定的语气道,我必须让他们买。我只有这么一条路,否则,我五六万的成本就砸进去了!

我说,那你凭什么才能让人家买你的书呢?

他道,软缠硬磨,求爷告奶,想各种办法,托各种关系,似啃骨头一样,一个单位一个单位的攻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说着望了我一眼道,再说了,不就是区区几本书吗?不就是一场酒席的钱吗?哪个单位拿不出来啊?

他脸上满满的自信,让我想起当年他对自己小说的期许。我没有再说什么,心里想,咱们就拭目以待吧。

接下来,他是如何向那些机关或企业售书的,又是如何将这些单位给攻克的,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当时间过了三个月之后,他竟然将一万册书全部出手。那本书的标价是三十元,一万册就是三十万,除去所有的成本,他至少获利二十万!在刚刚进入新世纪的时候,二十万可不是个小数目。那一天,他在文化馆对过的聚仙酒家请我喝酒,向我报告售书的结果时,我差点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下来。

我说,吕兄,没想到你不但会写小说,还是个销售天才呢。

他倒是并不傲骄,叹了口气道,我不能同你比,拿着财政工资,旱涝保收。我一个下岗工人,爹不疼娘不爱,只有靠自己去拼搏。我选择卖自己的书,纯粹是无奈之举。

我说,现在你有钱了,下一步要干什么呢?是不是再写部新的长篇呢?

他道,否!我从《风云女儿国》在出版社最后一次碰壁的那天起,就发誓再也不写什么狗屁小说了。我要继续卖自己的书,全力以赴地挣银子,发家致富。第一次印刷的书卖掉了,我就进行第二次、第三次印刷!

我叫道,一个小县城,就这么几个机关与企业,你那一万册书已经实现了全覆盖,又不是茶叶香烟之类的消耗品,再去推销,人家凭什么买啊?

他道,单位是死的,单位的负责人可是活的。有人年龄到了点,就会退下来,有人职务有了升迁,就会有新的负责人上位,一个单位只要换了新的负责人,我再去推销,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我一时没有了话说。便听他继续道,何况,我这一万册书只卖在了县城。咱们县还有二十多个乡镇呢,还有九百多个行政村呢,我如果跑到乡镇与村子里去推销,一个村子只卖十本书,你算算,我还能销售多少册?

我没有去计算。虽然觉得他的销售计划有点天真烂漫,但是他刚刚取得的成功,却让我结结实实地闭上了嘴巴。

吕继春的书第二次印刷,一口气就印了三万册,家里无法容纳,他租了间仓库放了进去。

从新世纪开始的那一年,到奥运会在北京举办的八年时间里,他的《风云女儿国》共印了十三次,总数达二十余万册,并且全部销了出去。开始的两年,他只在县域之内销售,后来陆续地辐射到周边各县,以及所辖我们县的那个地级市。他对我说,他到外县去卖书的时候,乘坐的是公交车,住的是最低档次的旅店,每次行动,双肩包里只带五十册书,卖掉之后才能返回。

吕继春的钱挣得悄无声息,似乎除了我之外,小城人没有谁知道他已经成了百万富翁。只是,有了钱的吕继春没有买房子,也没有买车或者其他的奢侈品。他还是住在纺织厂家属院那仅有一间半的平房里,他的坐骑仍然是那辆破破的自行车。在大家的眼里,他还是那位让老婆甩掉的落魄男人。不过,就在北京奥运会的圣火熄灭不久,他却收获了一场浪漫的爱情。女方正是当年他追求过的项静。

项静嫁给厂长的儿子后,曾经以厂长儿媳的身份风光过几天。但是她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就让一位染着黄毛的小三给毁掉。其后,她有了第二次婚姻,嫁给了县城一位失偶的局长。可惜,她以局长夫人的名分立世不足半年,那局长因为贪腐而判了个无期,她只好选择了离婚。她原本打算这一辈子再不嫁人的,有一天,她正走在大街上,突然有人将她拦下,单膝跪地,将怀里的一大束玫瑰花献给了她。

那位献花的人就是已成富翁的吕继春。

吕继春在同项静结婚之后,结束了长达八年之久的销书生涯,带着新婚的妻子回到原籍,过田园牧歌式的乡村生活去了。从此,我与他断掉了联系。

尽管锥子崮上的相遇有点意外与尴尬,我在认出吕继春之后,还是十分高兴,立刻挤了过去握住了他的手,接着又扔掉手中的登山杖,同他来了个拥抱。他则面色阴沉,有点儿冷漠与冷淡,尤其是在与我拥抱的时候,他的身体是僵硬的,双手只是敷衍地触了触我的背,马上就放了下来。倒是驴队的危机得以解除,他将手中的斧头放下来,从洞门口闪开,让大家走出溶洞,沿着小路下了山。

我没有急于跟着驴友们离去。近十年不见,又有这么一次特别的邂逅,我想同他聊一聊。我发现此时的吕继春,已经不是当年的吕继春,他显然发生了什么变故,人变得十分消沉与阴郁。而且,他的这种消沉与阴郁是过去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当年,他被项静拒绝的时候没有。他的长篇小说一次次被出版社退回的时候没有。他下了岗,生活无着,妻子与他离婚,带着孩子远嫁他乡,他同样没有。那么,他回归原籍的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我开腔道,吕兄,你怎么出现在这儿呢?

他面无表情地道,这儿就是我的老家。

我问,这个溶洞是怎么回事呢?

他还是面无表情地道,被取缔关闭了。

我问,为什么呢?

他闭着嘴巴没有吭声。

望着他脸上木然的表情,我竟然一时没有话可说。看看那些驴友们,早就排成长长的队伍下了山。走在最前面的,已经接近了那个叫燕窝的小村庄。我不能为了同故交聊天而影响了大家的归程,只好背起登山包同他道别。他并不挽留我,胡乱挥了挥手算是与我作别。我沿着已经生出荒草的台阶路下行的时候,他已经转身而去,独自朝锥子崮的崮峰走去。在望着他的背影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项静,不知道这个气质高雅的女人,为什么没有同他在一起。我想回转过去问问她的情况,他却已经接近了锥子崮的崮顶,只好选择放弃。

到了那个叫燕窝的小山村,接我们的大巴还没有来,大家都在村头的路边等待。看见我过来,都纷纷向我表示感谢,有几个驴友还将我围起来,问我与那个汉子是怎么认识的,两人有什么交情,才让他放过了大家。我心里还揣着事情,胡乱给他们解释几句,就走向村里一位跑来看热闹的女人。我想向她打听一下吕继春的情况。从那女人口中我才知道,吕继春带着项静回原籍不久,有人就在锥子崮上发现了溶洞,在项静的极力撺掇下,吕继春决定开发溶洞搞旅游。谁知,所有的钱全投了进去,却因为溶洞塌方,砸伤了游客,被叫停取缔。吕继春不但血本无归,项静还跟着一位开花岗岩的矿老板逃得没有了影踪。人财两空的吕继春,差点儿自杀。最后,他索性把房门关闭,独自住在了锥子崮的崮顶上。

随后的日子一如既往,我主要的事情仍是爬山与写作。十几年的户外运动让我受益匪浅,精力与体力日益充沛与提升,让我更有了从事写作的本钱与能力,每年都有十几个中短篇小说发表。我写作的劲头越发大,每周一次的户外登山,自然也从来没有缺席。就这样,时间到了2021年。

2021年,突然发生的疫情让大家的生活按下了暂停键。虽然没有影响到创作,户外登山活动却不得不告停。无法登临那些青葱巍峨的大山,离开了生机盎然的大自然,笼中的鸟儿似的被困在家中,我似乎连呼吸都感到了困难。至此,我才深切体会到了什么是度日如年。时间过去三年,我慢慢见到了曙光,于是,每周一次的驴事又重新启动。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县境内的山,竟然接连发生了三起火灾事故,损失惨重。有关部门为了杜绝火灾的再次发生,加大了山林防火力度,植被丰茂的蒙山被严格封锁起来,连只兔子都无法进入了。其他的山也受到株连,设了关卡及路障,统统地不准入内。驴友们没有了奈何,不得不又关在了家中。后来有驴友得知消息,说我们周边的几个县,防火管控相对宽松些,只要在上山时进行登记,确定身上没有火种就可以放行。我们便立刻发布招募驴友的帖子,然后乘坐大巴,到周边的县去爬山。

劳动节过后的第一个周末,听说邻县的大王崮已经被开发成旅游景区,免门票对游人开放,大家便决定去爬大王崮。此时,距我们上次登大王崮,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

我们没有直接去登那个被开发的崮,走的还是五年前的老路。先是龙尾崮,再是平安崮,接着是二龙崮与透明崮,最后,我们才登上了大王崮。我们发现崮上开发了不少观光及娱乐项目,有崖壁攀爬、绳索行走,有骑马射箭表演与古代礼仪表演,还有当地的婚嫁习俗展示与美食品尝。最主要的景点除了那几处古代遗迹外,则是三年前发掘的一处大型古墓。据有关人士考证,此墓为春秋战国早期的王侯墓,墓主人为蒙山国的第二代王,名字叫纪旦。近三千年过去,墓主人的尸骨已经化为泥土,但是随葬的陶器、玉器与青铜器还保存完好。虽然出土文物已经移至博物馆,那个巨大的墓坑还在。来大王崮游玩,纪旦的墓坑是重要的打卡点。

我们是从北门登的山,边游玩边拍照,边由北而向南走。我因为惦记着锥子崮上的吕继春,对大王崮上的景点与游玩项目也不怎么感兴趣,就一直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当大家坐在那里看走马射箭表演的时候,我已经走到崮的南端,看到了那座锥子崮。只是,我所看到的锥子崮,已经没有了五年前的模样,在崮的顶部,出现了一座建筑物。看那建筑物的外貌,是一座城堡,而且是一座有着欧洲风格的城堡。最初的时候,我以为锥子崮被纳入了大王崮的开发范畴,建在崮顶的城堡,是其中的一个景点项目,但是仔细看去,两座崮峰虽然近在咫尺,却并没有通道相连,也就是说,那城堡与大王崮并没有什么联系。那么,五年之后,是什么人在崮上建了座欧洲风格的城堡呢?正好从旁边走来一位臂戴袖章的工作人员,我就向他打听。

那工作人员说,是一个古怪人建的。

我十分吃惊,心里想,这个古怪人为什么要在崮上建座城堡呢?这个古怪人又是个什么人呢?我如此想着,就将上述问题抛给了那个工作人员。

那工作人员说,那个古怪人就是山下面的燕窝村人,因为投资开发锥子崮上的溶洞而破产,他的老婆又跟着一个矿老板跑掉,他就变得有点不正常,一个人住到了崮上。几年过去,就凭他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建起这么座城堡。

我瞪大眼睛,差点儿叫了起来。我知道那工作人员所说的古怪人,就是我的文友兼工友吕继春。只是,我非常奇怪,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是如何建起一座颇具规模的城堡的呢?他建城堡到底有何用意呢?我不知道,也无法理解。我再次将上述问题去向那工作人员讨教,对方却冲我直摇头。不过,稍后他对我说,大王崮开发成旅游景区之后,投资方曾经找到那位古怪人,想把那崮和城堡买下来,在两座崮之间修座玻璃天桥,供游人前去参观。然而,钱都出到了一千万,那古怪人就是不同意。

我叫道,为什么呢?

那工作人员道,天知道为什么!

我说,那个古怪人现在在哪里?

那工作人员说,就躲在他的城堡内呗。任谁去见他,他都不肯将山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