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暑那天,温热的日光刚刚越过塔吊照进走廊,销售部就遭了贼似的一片狼藉,能拿走的都往家里拿,连地上踩了脚印的一片纸都有人翻看。单位发不了工资已半年有余,起初,大家只是心里窝火,渐渐这火烧得人心惶惶起来,没心思工作了,四下活动着找关系跑路子想要跳出“火坑”。最先带头抢拿东西的是赵六,就像一场瘟疫,人们从摇摆不定、观望,急转为蜂拥参与进这次“清仓”的大行动中来。
赵六一年前还是单位职工,但他两年前摇身变成了大老板,没辞职却也不上班。记得是一个沙尘暴的午后,赵六风尘仆仆驾临,见人就发华子,听人事科的人说是赵六徒步出了一回国,还成立了一个叫“说走就走”什么的长名字跨国公司。没人知道他出使的哪个国度,只是听其口头禅曰——越南的婆姨缅甸的玉,隐约有所猜测罢了。赵六在玻璃窗前眼热的同事们注视下开着“双闪”的大奔走了,显然是不差钱的样子。但往后有那么一段日子,赵六逢人借钱,起初大笔大笔地借,入股啊,分红了,一套一套说得人心痒痒,后来就零星地借,小笔地借,大多三百、五百,甚至一次急了还借过一个五十的。亲戚朋友,同学同事,甚至喝过一回酒打过一个照面的他也照借不误。赵六借钱从不打借条,咬着舌头说那叫信任,打借条那就是摆明了在骂人。终于,有人说,千万不要再借给“双闪”钱了,借了不还。职工食堂餐桌上,人们三五成群地小声议论着,有惊诧,质疑,抑制不住的愤愤不平而喊出声来。助餐音乐转为交响乐时,有人爆料助燃了声讨的气氛,很快就围了一圈人,“八卦”者用筷子夹着一粒花生米,手肘关节支着桌子,挥着手腕说,坑谁都可以,连老赵那种成天抱个收音机听戏的光棍儿汉也坑,诓钱不说,还刷爆了人家的信用卡,确实不地道。我是单位少数几个没被赵六打扰过的,大家听说后很吃惊的样子,接着就提醒道,你等着吧,肯定会给你打电话的,千万不要借钱给那种人。
哪种人?这可不好盖棺定论。但我很快就接到了赵六的电话——借钱。电话号码显示为隐藏,电话那头一个自称是赵六朋友的声音结结巴巴说,老六出了车祸,在医院急需用钱救命。我明明听出说话的就是赵六本人,结巴语气明显是装出来的,于是便有了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说他打错电话了,我不姓谢,也不认识什么老六、小六。一个小时后电话又来了,这回是赵六,问我手头是否有活钱。我推说“存了定期”。没想到,赵六没几分钟就出现在我面前,蓬头垢面,眉毛胡子挂着白灰,衣服上油漆斑驳,松松垮垮的裤子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迷彩色,哪还有西装革履大老板的样子。赵六趿拉着一双破洞的老布鞋小跑过来,一照面,开口就说开了一家装修公司,急需五千元资金周转一下,只要三天,三天后连本带利还。我推回他从耳朵上摘下递过来的烟,有些为难,家里确实有个七千元的存单,存期两年,叫我犹豫的不是到期那几百块钱的利息,而是人们对赵六的评价——借钱不还。但,我还是没架住恭维和乞求式的讨好,赵六用破摩托把我送到单位,拿着我的身份证去取钱送回证来时说,等他拿到项目,给我三千元分红,连本带息凑个硬板板的整。可三天后,我既没见到赵六送钱过来,也没接到电话,拨过去提示已关机。事后想想,我咋能相信那种人的鬼话。
银行一封封信用卡还款通知单厚厚堆在报纸柜的一角,利息还在不断地累积。有外地打过电话询问单位是否有这个人的,也有人登门堵人来找要钱的,厂办室电话联系不到人,从城里搬到乡下去住的老父亲也不知道儿子的去向,扬言没生过这个畜类货,小区防盗门上被泼了不止一回油漆了,花花绿绿的。我在邻居那里还打听着,他老婆正闹着离婚呢,带着一儿一女回了隔壁小区的娘家,还说要卖房子。他上小学的儿子说,他爸电话里吼他妈,说烦不烦,在外面挣大钱呢!还说有一天,他爸半夜里回来煮了一包泡面秃噜完就走了,要送他的生日礼物超人奥特曼也忘记买了。他儿子和我女儿邻桌,成天在她面前吹嘘他老子的伟大,把“下海”说得和“哪吒闹海”似的风起云涌,以至于我女儿嘟着驴嘴,不忿地转述着邻桌他爸对着他妈的海誓山盟。这也就罢了,重点还提到了我:他妈说,你怎不上班了?赵六说,上班能挣几个钱,谢才迁累死累活还不是没弄上。他妈说,那是他运气不好被人给顶了。赵六说,狗屁个运气,是没钱。他妈说,这上个职级和钱有什么关系?赵六说,你不懂。他妈说,你懂,你懂你怎不弄个一官半职?赵六说,有那钱还不如去铜钱旮旯摸两庄。他妈说,不对吧,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又去吸了。赵六说,哪个买卖做成能离得开酒?他妈说,少打马虎眼,作死吧你就。赵六说,我猜拳么时候输过,再说我可是海量。女儿说到“海量”,话题就转到奥特曼打神仙——也能翻江倒海上,都是小孩子脑子里的神话。我自然相信女儿没有说谎,但这有什么意义呢?赵六首先是我的同事,个头比我冒尖,却被我这个科室主任压了半头,虽然他是个刺头,没人想着去得罪他,领导班子及科室主任会上我也给他说过好话,可结果还是停发了他的薪。这是半年多后厂子兼并重组完作出的决定,至于画的那张以后会补发半年薪水的饼,我都不觉得圆。
很长一段时间,赵六再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据说,后来有人在铜钱旮旯堵过他,赵六自称自己是个屁,让人当屁把他给放了。事后,偶尔还会有人当个笑话说起“双闪”还欠他二百块钱呢,后来连笑话都没人讲了。似乎,人们早把借他们钱的事儿给忘了,连赵六这个人也快忘记了。
2
这天一个电话拨了进来,号码显示来自新疆。我顺手一接,是赵六。他说,谢哥(科)!听得出,他说话还是咬着舌头,“谢科”还是“谢哥”,于公还是于私仍分不大清。
想不想挣大钱?
他说话的语气绵软中带着喘音,像是走累了躺在棉花堆里眯着眼睛打过来的。我略一迟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没去过新疆,只知道那里的太阳很毒,加之好久未见赵六人面,根本就没往缺氧或肥胖那个方面想。赵六说要加我微信,还说不用挂掉电话。他是怕我不加。我开着扩音翻出信息,盯了头像半天,赵六的圆脸和便便大腹遥相呼应着,脑后还留着一条马尾辫,整个人咋瞅咋像一个葡萄藤上结出的酒葫芦。
整通电话都是赵六在嘚啵,说他有一个四两拨千斤的买卖——倒腾棉花。赵六特意叮嘱,不能给他转账,他一会儿来找我拿。怕我不听,还说了一通什么歪理:钱存进银行不见得就保险,谁取走算谁的不是。还说,就像养女儿,培养得再优秀,将来还不是要嫁给像他儿子那样学习不好的。我刚想插话提下还钱的事儿,赵六撂下一句“请你喝酒啊!”电话就挂了。我刚发了个奖,是现金,就放在左手的办公桌抽屉里。一想到赵六要来,觉得必须立马把钱存进银行,到时候也好有个说辞。还有,回去要提醒女儿,离赵六那成天只想着“打怪兽”的儿子远一点。
说实话,现在我很少跑银行了,导致银行卡翻脸不认人,再次输入密码,仍然提示卡片异常需到柜台办理。机器也能看出人品来?摄像头反光的虚影里,我戴着黑口罩,帽檐下压着,还真有点坏人相。
银行卡的问题是“身份证重号”。我边往里递证件,边转头对一米线开外的人们歉意地笑笑,说着不好意思多多包涵。业务员一面快速地打着小键盘一面侧头说让摘下口罩。我赶紧摘下一只耳朵,口罩挂在另一只耳朵上方便及时戴上。她瞟了我一眼皱起眉头,像是自言自语,你这都办的什么业务!我说,也没什么业务。说完我突然想起,曾经办过一张信用卡,不过没有激活。她“噢”了一声后再次说,摘下口罩。我这才意识到,口罩的确是挂在耳朵上的,于是赶紧拽下来。对着摄像头确认过眼神后,我决定把名下所有账户预留的电话号码换成最新办的,于是就报了号码。钱存进了银行,我总算松了一口气。至于赵六说的,银行就不见得保险、他会来找我拿钱等等暂且抛到了脑后。
可才出银行,手机短信提示音就拖起后腿,我没太在意,径直走向还绿着灯的人行横道,当一连串的短信提示音急促地嘟嘟后,我还是下意识摸出手机。短信是银行发送过来的。第一条信息显示,银行尾号0415账户,13:04入账1178.20元,日期是昨日。咦?我一时记不起什么时候开过这么一个账户……再往下翻:13:05,支出1099.59元;13:06,支出36.00元,账户余额43.60元。我只顾低头,一声尖锐的嘎呲呲呲——碟刹声耳边炸起,我立马驻足,毛发竖立,就见轿车司机瞪着眼吼道,低头族(猪)啊,而后摇上玻璃开走了。我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退回路边一棵梧桐树下,吹了吹灰,坐在路牙石上,接着翻看起刚才收到的短信。不料,翻出一条新信息,尾号0415账户余额已变成了10043.60,就是刚刚,有人给账户打入整整一万元。
我极力克制心绪,冷静后一个疑问跳了出来:难道是妻子的小金库,我急忙拿出电话拨出一个号码,确认陌生账户非她属有后,忽然有些心虚起来,一定是个人信息泄露了。我回想着,可能泄露信息的情况:买房,买车,结婚登记,办理会员卡、银行卡,手机号……用到身份证的地方太多了,突然,我想到了一个人——赵六。我掉头,就往银行赶。
大厅里仍然排着长龙,陌生账户里平白无故多出五位数,我反而不那么着急了,甚至想过要把钱取出来花了。嘟的一声短信提示:尾号0415账户支出948.00元。我莫名紧张起来,想到万一有人“借卡套现”干违法勾当……一想到可能会坐牢,我立马坐不住了,嘟嘟:支出2000.00元,紧接着,支出7000.00元,整整一万块啊,去了趟卫生间,余额就剩下不到一百元。
我屁股着火样蹿起跨过一米线跃向窗口,冲着玻璃对面的女业务员说,账户里的一万块钱被盗刷了,就刚刚。着急中,我忽然想起件事,一查果真如此,我十分确定是赵六拿我身份证办的这张卡,留了他的号码。嘟嘟两声,短信汇报连续入账两个五千,我瞪大眼睛再次确认后,转念对柜台里面说,实在抱歉,我想起来了,账户是我开的。我感到脸上一阵热辣,脊背上沁出汗来,我说服自己那是被口罩给捂的。账户注销了吧,我对着窗口说,卡里的余额全都取出来。
3
酒话不能当真。之后几天,我再没接到过赵六的电话,更没见赵六来找我。礼拜一,楼下金店的一个美女经理的丈夫醉醺醺来单位找人,有人认出,醉汉就是对面一家银行的副行长,要说落魄的赵六拐走了他老婆,没几人信。几个相邻的科室门口不断有头探出来听闻,也有人拿着保温杯假装路过朝里瞟一两眼,而我再次发现,赵六的电话号码已然变成了空号,我试着发微信,信息提示我已不再是对方好友。
一周后的礼拜三,楼下的金店被盗了,事发深夜,还下着雨,大风把一棵大树连根拔起压断了电线,整条街因故停电,店里的摄像头没有拍下一个人影。恢复供电之前,有人在围观金店的人群中发现一个浑身冒着热气很像是赵六的人,但又不敢确定。听说,嫌疑人是冲店里金条来的,珠宝首饰一件没丢,货架上还多出一盆仙人球。单位元老老赵最喜欢摆弄花草,听说还懂花语。平常身边都会随身带一盆多肉把玩,一急眼就揪叶子砸人。有人凑过来向他请教,他指着视频里那盆仙人球,一会点头一会摇头,半天才说是水喝多了,撑死的。老赵说,这带刺的物种缺水干旱才进化到如今的肚量,就像一个久饿之人不易饱食一样,物极必反。他放下手机,推推眼镜框环视半圈说,这急火的脾气像是赵六。众人了然——十有八九赵六干的没错。可为什么要留下把柄呢?这时,有人不分场合提到赵六借老赵钱的事,老赵并没有怼回去。而是长叹一声……唉,接着戏腔道:此孽徒,欺师灭祖,从今起逐出师门……如果不提,人们早已忘记赵六曾经拜过老赵这个师傅。
一个电话老赵被催到主任室,秘书沏好茶出去合上门,主任才放下架子说,才开完会,计划立个反面典型,就跳出一个“师傅”来,不上班是纪律问题,乱搞男女关系是作风问题,借钱不还是诚信问题,狗屁大老板,老赖!玩消失搞失踪就是诈骗,这是犯罪,是要坐牢的,你说说,哪样是你这个好师傅教的。老赵说,我不清理门户了吗?清理个屁,你不大庭广众说,谁知道他是你徒弟!主任说,写个检举材料,后天报过来。老赵犹豫了半天才说,老吴,六儿也借您钱了?主任一口茶喷了出来,胸部猛烈起伏,咳嗽半天,咳出一句滚犊子!起身把老赵轰出来重重关上了门。
老赵挨训这事我不是从秘书那里听来的,我如此门清,是因为老赵也曾是带过我几天的师傅,赵六不见人后,他才想起来我这个曾经的记名弟子,关心的自然不是我。炼钢是个技术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拜师之前,我所理解的全是书本上的理论,完全与实际脱节。这些年,企业越来越不景气了,我转岗之前,老赵已收下赵六这个会来事儿的徒弟,吃不了汗流浃背的苦,就爬上老赵的肩膀转了管理岗。老赵放心不下这个关门弟子,隔三差五要我照顾一二,加上老赵膝下无儿无女,待赵六如同亲儿子,赵六失踪后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老赵把我找来问有什么办法能找到赵六,过了这关再说,如果实在找不到,有没有认识的人,通融下把这事往后推推也行,当官的事情多忘记了,也就过去了。然而,赵六似乎并不想让人们忘却——仙人球又出现了。
雨季来临后,先是西城区断过一回电,无缘无故地面塌陷,小轿车急转弯撞折电线杆,司机当场人事不省;接着东城区一老旧小区改造时塔吊吊物中挂断了高压线,幸亏人没事。巧合的是,停电期间辖区又有两家金店被盗,现场各遗留一盆仙人球。有人议论,这贼忒大胆,分明是在挑衅;也有人分析,或许是别有寓意,模仿南城案件扰乱警方视线呢。都是金店失窃,都是案发现场遗留一盆仙人球,三起案子看起来是有关联的,符合并案侦查的条件,不知道警方顺着的是哪条线索就查到了赵六。查就查吧,作为赵六的直接领导,我有义务配合警方的工作,可是警方先去找了老赵,后来才找的我。传说,楼下金店仙人球上提取到一枚赵六的指纹,后面两起案件提取到的指纹却不是他的,这是一个疑点。要不怎么说祸从口出呢,我想都怪老赵不分场合说赵六是他的徒弟,还口无遮拦说,浇水撑死仙人球的做法是赵六的脾气。加之有人报警,说赵六拐走了他老婆,要不然警方怎会这么快找上门来。走访中,自然了解到赵六借钱不还、赖账等种种劣迹,更加重了赵六的嫌疑,不查他才怪。但,凡事要讲证据,毕竟事关一个人的清白和名声。
事后我去找老赵了解详情,赵六是他的徒弟,是学艺不精,但那是炼钢不是养花,该说的老赵都说清楚了,唯独在仙人球上改了口,说那都是瞎说的,说人要懂得花语不成神仙了吗?按手印前,他特意又声明了一遍,赵六欺师灭祖,已被逐出师门。还说,赵六本性还是好的,缺钱、借钱不还也是真的,但不见得会去盗窃金店,希望警方快些找到人,早日破案,还他徒弟赵六一个清白。
4
礼拜一上班路上,一辆消防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接着手机微信提示声此起彼伏,是单位大群,一段冒着浓烟的视频后面不断刷着留言,还有照片。就见单位办公楼前人头攒动,浓烟是丛二楼的财务室冒出来的,这把火烧得单位每个人都坐不住了,本来就拖着发不了工资,这下有的等了。据通报上说,火是因为电线老化造成的……着火时正是人们上班早高峰,救护车费了老劲才过来,烧的东西还没统计出来。
不用说,大家心里都想到了赵六。赵六人不好找是肯定的,要不怎么能徒步出了国呢,还弄出一个皮包公司。有人说“双闪”又出国了,上了征信黑名单,买不到机票船票也只能徒步回国;也有人怀疑赵六还在新疆,东躲西藏了起来;还有人说那种人早就进笆篱子了,要不怎么他老爹从住院到去世都不回来。只是,有一种可能没人去议论,大家的心里赵六可能已经死了。
没多久,金店的案子破了,照片上的嫌疑人被摁在一辆摩托车上,脸上打了马赛克,只是,边上那辆破摩托我总觉着在哪里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这事似乎和赵六没关系了,可扬言被其拐跑的副行长的老婆却失踪了。几天后,水库放水冲到岸边一个女人,确认就是楼下金店的那个业务经理。人们在餐桌上议论,都说赵六是杀人犯,老赵听着听着不干了,说他们凭空污人清白,起初揪着多肉叶子砸人,后来干脆连花盆都丢了出去,倒霉的人额头蹭破了皮,两人当场就扭打了起来。老赵毕竟上了年纪,我赶到时眼镜碎了不说,满脸是血的十分吓人。听到我的声音,老赵一出溜晕了过去,被众人哄抬着上了救护车送去了医院。当天夜里,老赵发着高烧,梦里一会喊,逐出师门,一会喊着快跑!
老赵住院的三天里,我第二天有了赵六的消息,是他儿子悄悄告诉我女儿的,说他爸昨晚回来过,给他爷爷磕了三个头后就走了。这事,我不计划瞒着老赵,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知道,赵六还活着。我不知道老赵是否听说了,那个落水女人的案子破了,是其丈夫怀疑妻子和人有染,喝了点猫尿一冲动失手把老婆推到了桥下,真是个渣男。有好事者挖出,渣男能当上副行长都是他老婆的功劳,还说,渣男正在接受调查,有经济问题。好事者还说,渣男妻子发现闹离婚的丈夫有小金库,本来计划找人敲诈一笔再离,可事出意外,自己也搭了进去。老赵嚷着要出院,我问不是要住一个礼拜的吗?他说,那不成了讹人医药费了?我说,你不就是这样想的吗?老赵一瞪眼,扶了一下新配的金丝边框眼镜说,你等着,继而从口袋里掏出一盆多肉,等揪下叶片时我已经逃得没了影。其实,我只是蹲在了医院步梯拐角,我能看得出老赵的失落,那神色,就如听到赵六失踪消息的时候一样。
礼拜五的下午,我恍惚看到一个像是赵六的人影路过。之所以说像是,是因为,那人的身形过于瘦削。人影又在门口晃了一下,我出来看时,背影已闪进了主任办公室,看到秘书出来关门,我只好转身离开。
礼拜二上午九点开例会,送女儿去学校路上堵车,我迟到了五分钟。一进会议室,我立马感觉出气氛的不对,大家都在窃窃私语,若在平时,都是安安静静看手机的。我一眼看向老赵,他示意叫我坐过去,并压低声音说,赵六回来了。我讶然,什么时候?老赵说,两天前,臭小子来了也不打声招呼,看我怎么收拾他。我说,今天这会?老赵说,研究赵六上班的事情。会上主任说,赵六的事是内部矛盾……看得出,大家还是留了情分的,同意赵六上班,考察期三个月,科室不变,人被发配到锅炉房戴罪立功。
会后,主任电话让赵六进来给大家鞠躬。简直难以置信,曾经肥头大耳的“大老板”瘦骨嶙峋地立在那里,像一根干枯的竹竿一样,明显地脱了相。如果不是活生生地站在那里,我都以为看见的是去医院探望过的他临终前的父亲。赵六给大家鞠了三个躬,说实话,那凝重的表情就像葬礼上冲着照片上的人一样,叫人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其实,此前大家不也认为赵六早已是照片里的人了吗。赵六表态后,主任带头鼓了一下掌,没人响应。老赵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鼓了一下掌,我也跟着呼应了一个掌声,接着,稀稀拉拉的掌声才响起来,这事就这么平静地掀篇了。
5
那几天,赵六回来的消息长了翅膀样四处飞,要债的一拨一拨,来堵人的都快挤散架了科室的防盗门。赵六也不躲,拿出一把刀子扎在桌面上,双手一摊,叉开十个指头说,来吧,想要哪根切哪根。几天之后,单位里终于安静下来,可凑巧裁员、买断的文件就下来了,人们又开始变得躁动。“主切”由起初传说的“6070”人员变为年龄不限(突出贡献者除外),然而,奖状证书一大堆的老赵却主动提交了申请,附加条件是:留下赵六。
这天老赵师傅请客,哼着戏段子在厨房忙碌着。赵六佝偻着腰,坐在茶几对面一言不发,褐色的小拇指指甲盖掏着耳朵。
有一桩买卖你干不干?突然,赵六捋了捋舌头道。
我没有开口。他眼睛瞬间泛起一丝亮光说,副行长的事你也听说了吧。见我在听,他继续道,想必住处被搜出巨额现金的事你也是知道的,你敢保证那钱没有一分是你和嫂子存进去的?我就是一愣,赵六抬臂端起酒杯敬过来,我没接碰,一仰脖子杯见了底。赵六满上酒继续说,我还知道副行长有一处隐蔽的宅子,不在他的名下。赵六自顾说,已经丈量过了,从下水道侧面挖过去三天三夜就能到达那座宅子的地下,到时候我们平分,怎么样?
三杯酒下肚后我憋不住开了口。我说,你真是赵六?他换了一只耳朵掏着说,是。我说,你是双胞胎哥哥还是弟弟?他眼睛上瞟露出眼白,两个发黄的指头在盘子里拈起一粒花生米搓掉皮丢进嘴里,才边嚼边说,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我说,你爹走的时候可没见你送终。他鼻哼出气说,我去了……我说,听说你的长相仿了你娘,你同母异父的弟弟也仿了你娘对吧?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慢悠悠说,我是有一个妹妹。我说,做了变性手术?他立即反问,你喜欢男人?他眼睛暴突,眼睑下的面部肌肉抽动着,或许瞪我时用力过猛,他打起了摆子,像是突然得了伤寒一样。我说,你怎么了?他磕着牙道,有烟吗?我说,你到底是谁?赵六知道我不抽烟。他恶狠狠道,拿来!拿来!接着他用力封住了我的领口,我没想到,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爪犹如螃蟹钳子一样掐得脖子生疼。可毕竟他太瘦弱了,力有不逮,我反手扯开,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带倒了小酒桌,盘子里的花生米散落一地,四处滚着。你到底是谁?我语气毫不客气。他说,我是赵六,老六,赵老六。他说着从地上爬起来,冷不丁拿起酒瓶向我砸来。我一猫腰躲了过去,酒瓶砸到了桌角碎裂开来。
厨房抽油烟机声音太大,老赵怕我们觉得吵还关上了门,但他还是听到了动静,手里端着水瓢出来一看,赶紧劝阻。见老赵出来,赵六像饿狼看见兔子一样,抱住老赵的腿不放,一股劲地说,拿来,拿来……老赵一生气,一瓢凉水浇到赵六头上。我说,他不是赵六。老赵说,不是他是谁?不是他能是这个样子。我看了眼还打着摆子的赵六说,怎么会这样?老赵说,你还想要他咋样?我说,送所里吧!不知是我的话起了作用还是赵六缓了过来,晃着身子站起来说,不劳大驾。眼看这顿饭是没法吃下去了,我从兜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到赵六面前,不料他发疯一样用手打落,一边用脚踩着散落一地的钞票一边大喊,虚伪!虚伪……啪的一声,老赵一个巴掌清脆地落在他的脸上,立马现出三道清晰的红指印。赵六一个趔趄,红着眼看了一眼老赵又看看我,啊、啊……吼了两嗓子,晃荡着一副骨架摔门而出。老赵叹息一声跟了出去。我望向窗外,沿着篱笆墙拉长的影子,赵六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跑走了,没入铜钱旮旯,消失了踪影。
我把一张张钞票捡起来塞回信封,拍了拍灰放在桌子上,在老赵回来之前带好房门离开。我突然有些伤感,想静一静干脆关了手机。夜里,我睡得很不安稳,一早戴着一副黑眼圈出了门。去单位的路上,我才想起要打开手机,一声声微信刷屏的提示音,我胡乱瞟了两眼就是一怔:是群里一个视频,模糊的环境倒像是单位的车间,熔炉边上,一个骨瘦如柴的身影机械地走着,纵身一跃,大熔炉里一层层火浪激起,翻卷着,就像火海咆哮的前兆。有人肯定地说,那人就是赵六无疑。有人不信说,赵六惜命,他才不会那么干,你看这动作僵硬的,那分明就是一个机器人,视频肯定是合成的;有人说,咱不说这个了,听说没有?接着发了一个视频继续道,看看这个,郊外一所宅子被人盗了,听说地道直接通到路对面的下水道。我看到视频里,一所豪华客厅的地面赫然出现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深不见底的样子;再看看这个,群里又发了一个视频,那是一个流浪汉勇救落水儿童的场景,一个瘦弱不堪的男人,双手机械臂一样托举着一个孩子,孩子被救下后,他沉了下去,但很快就浮了上来,又沉了下去。那人的相貌像极了赵六,只是他动作僵硬,沉沉浮浮,俨然一个机器人的样子。
赵六再次失踪了,生不见人。他再没出现在熟人们的视野里,再没去看过老赵这个师傅,我本想从女儿那里打听些消息,才知道她的邻桌已经在一个多月前转了学。就在人们再次把其遗忘时,一条短信打破了宁静。人们都在议论,说“双闪”把欠大家的钱都还上了,问我收到打款没。我立即翻开手机,果真有一条未读的信息——银行卡里有笔一万元的转账。我突然一阵恍惚。赵六家泼了满门油漆的房子应该还是卖了。欠债还钱,我应该睡得心安理得。可无数个夜里,我总是沿着梯子走向一座铁门,用力一推,铁门竟然变成了一副轻飘飘的骨架,骨架火柴般在夜幕里擦出火花,轰然一声,眼前炸出一片血红血红的沸腾着的火海,灼浪扑面而来。
若干年后,那个无法解读的梦仍时不时地呈现,在灰烬里复燃,燎着夜幕,一次次地在深夜里把我灼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