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视着对面的豹子。豹子也凝视着他。瞳仁晶莹,一眨不眨,瞳孔成线,集中精力捕食前收敛身形陷入宁静的深渊。他再次闻到食肉者身体上散发出欲望的炙热和骨殖深处的阴冷。幸好,这次它被隔在马路那边,楼体之上,一幅大型广告牌里。现在的技术手段,平面效果就如此立体逼真,那豹子在二维状态里蠢蠢欲动,若换成三维效果,比如3D电影,它可能直接会跳出来。那些特效正在从影院进入生活,不同寻常的物件频繁出现在日常中,便成了常态。这处广告位不知哪天也会改装三维图像,一只豹子会突然出现在对面楼体的墙壁上,沿着已经成为茂密丛林的水泥钢筋混合体滑行,无声无息地匍匐在他的窗口下面,等待适宜的角度,一个猛扑。他收回心思,定了定神,知道眼前这只豹子接下来会换成床垫加美女的广告,再接下来是卫浴广告。现在,他可以安然欣赏它完美的皮肤图案,在肌肉表面绷紧,豹纹,他从前的女友最喜欢的紧身衣花纹。他最后一次和她亲密时将这件衣服扔在帐篷外面,外面正下着小雨。皱缩成不规则球状物的豹纹在雨水里慢慢膨胀,他想到,一只豹子被剥皮的场景。
到非洲打猎是个噱头,他在报名参团时早就预料到。交了三万多,集中训练三天,随后,不定期组织到几处挂着国际狩猎场牌子的小地方实战。每次发一把双管猎枪,二十五发子弹,两只山鸡两只兔子的限定猎物。那些猎物刚从铁笼子里放出,还不太会动,瓷在那里,不必用枪,用手直接拎走便是。其他来打猎的人需支付猎物费用,山鸡兔子每只一二百元不等,他们的猎物费用包含在培训费中。他枪法不错,以前多次打靶。步枪手枪冲锋枪,真枪实弹。冲锋枪的后坐力铅球样结实,把肩膀顶得青紫一片,射击时的爆响震得耳膜嗡嗡作痛。持手枪看似轻松,却最是难找准头。需两脚分开站直,右手握枪,左手托牢右手手腕。瞄准,觇孔、准星、目标三点一线。第一回持手枪时手抖个不停,这家伙个头小,密度大。开始那段,脱靶的居多。慢慢上靶,靠近中心,直到十发子弹有七八发命中靶心。练枪多在国外,父亲在海外的住所,配有型号不一的枪支。就到住所附近的山上打,见过没见的野物打了来。有回打得枪筒发热,泛红,冒火星,凑上去能点烟。
相形之下,猎枪就是玩具。他接过枪,瞥了一眼,放在一边。同组的队员,有的头回摸枪,正摩挲着暗蓝的钢管,比画着各种射击姿势。也是,对这些人,能摸到枪已经足够。男人血液里总有些成分与枪的味道接近,没想到,有的女人也是如此。同组里还有一名女队员。
他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她穿着豹纹短大衣。他们在模拟试练时一起打到一只山鸡。这只山鸡活力足,被吊着腿挂在树上,专门等他们来打。
“还没死,放了吧?”他对她说。他想自己是故意这样说的,这只山鸡就算是活过他们这一关,也活不过下一组练习者。而自己压根也不会把它留给下一组。
她撇了下嘴,不搭腔,手脚麻利地掏出麻绳将山鸡捆结实,往地上一掼。山鸡发出微弱的惨叫。他看着她的背影,灵活敏捷犹如豹子。心下一动,这个女人注定会和自己发生点什么,自己也注定不会爱上她。第二天晚上,他们就住在一起。他感觉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有些女人就是挂在树上的果子,伸手就能够到。甚至都不需要你伸手或是踮脚,它自己就往你怀里掉。等看到她豹纹之下的身体时,他再次确信,这就是自己要找的那种女人,而不是自己会爱的那种。帐篷外面,山鸡架在火上烤着,皮肉焦煳,嗞嗞地冒着油。他们往火里扔松枝,在鸡肉上撒辣椒面。
他本来对狩猎培训班没什么兴趣。前段时间莫名其妙陷入了反复的梦境,情节类似,他在前面奔跑,后面有猛兽紧追。追到跟前,他大口呼吸,心跳加剧,却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强迫自己醒来。或是在意念中叨叨,这是梦,我什么也可以做,我可以飞,那就飞起来吧,一抬脚,果真就飞起来。飞起来之后,或是准备推醒自己之前,他方才有心思回头,去看穷追他的猛兽。每每都是一对绿莹莹的圆眼睛,夸张地向外凸着,就要掉出来了,就要脱离兽体飞出来,向他扑。他从床上爬起来冲澡,冲完,躺回床上,感觉就像横渡过一次海峡,爬出海水,瘫在沙滩上。这种体验,过几天就来一次,有时会接连几个晚上。他怀疑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在半夜泅渡海峡时沉入海底,一点声息也不会发出。他家是座五层楼的别墅,他自己独占顶层,晚上,连保姆保安也不会上来。总有一天,他们在早餐时间会看到他的座位是空的。到处找不到他,他们翻遍整个顶层的房间,找遍整个宅院,寻遍凡城的酒吧茶楼歌舞厅,打听他的朋友,寻找外地一些他可能的去处。再也找不到他了。他已沉入海底,梦境将他拖进那片无人可以找到的海域,越陷越深。进入淤泥样的沉积层,直至坚硬的岩石状底部,他的所思所想,连同身体。
“应该是只豹子。”他对六母说。六母算是他母亲那边的远亲,他按辈分叫她六奶奶。六母在凡城小有名气,师承祖上的手段,亦巫亦医亦媒。这些年虽不做这行了,倒还有些人慕名前去问事。
六母正呷着他端过来的明前新茶,闻听这句,扭头看了他一眼,定神望他半晌。幽幽地说:“豹子,可不是寻常物。”
“是啊,六奶奶,可是怪了,这些天缠上我了。”
“你想着它呢。”
“没想啊,白天从来没想过它。”
“你说没想,是没想到在想,你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那怎么办?六奶奶。”
“你越是怕了它,想远离它,它越是缠上你,你去看它,盯着它的眼睛看,要把它看化那样看。”
“去哪,动物园?”
“那些养在笼子里病恹恹的不行。”
“打猎。近来我爸就是不让我出国。倒是有个哥们约我去参加狩猎培训班,说是有机会到非洲。”
“到不到非洲无所谓,看看真豹子是正经。”
早年间,他们所在的凡城就有豹子,那时凡城不叫凡城,叫凡庄,只是比村庄繁华一些的集镇。这事也是听六母说的。出城径直向南一百里,南屏山的密林中,但见林木森然,风吹不进,树叶草茎陷入静默,虫鸣阵阵中,一只奔走的野兔突然挣扎几下,未及发出叫声就已消失。四周仍是寂静笼罩,野兔的出现和消失都像是没有发生过。只有一辈子与猎物打交道的老猎户知道,这回是碰到它了。它隐身在四周的草木随意起伏的形状和颜色之中,与之同形同色,只是味道无法藏匿。它的呼吸轻柔,那些味道若有若无。血臭味尿臊味,它走到哪里,哪里的地面都沾上了一股银针样细长的味道。这股味道救了老猎户的命。自此,他再不肯上南屏山打猎,开始在城里做点售卖药材的小买卖。老猎户是他的祖上。他家最早经营药品,慢慢拓展产业规模,全国连锁,到了父亲这一代,与母亲的家族强强联手,不但拓展关联产业,还进军珠宝地产领域,目前已发展到国外。
老猎户与他隔了四代。逢春节上元节,父亲挂出占半面墙的族谱图来,青檀条案,供品摆在鎏金白瓷碗里,整鸡整鱼豆腐芹菜生菜五样,加时鲜果品三样,面食点心三样,好茶五盅,名酒五盅,五双新檀木筷,铜香炉敬上三炷香,叩头。他也跟着叩头,瞟一眼族谱。族谱下摆着祖上四指高二指宽的小像,锯齿边,颜色发黄,塑封在水晶镜框内,形容模糊,仿佛陌生人。到了第五代往前或是往后,就是陌生人了。
那豹子真迷人,坐在地上给猎枪装子弹时,他回想起梦里的那双眼睛。那是一个女人的眼睛,晶亮,透明,种水上好的翡翠。她应该在自己前面,看不到,只看到一团接近凝固的雾气。她伏在雾气深处,锁住身形和呼吸,连味道也被水汽包裹住了。她就是一团雾气。遇到山体她就是岩石,遇到树林她就是草木,扎进人堆里是不是就变成人呢?她就在那里,她的眼睛浮在雾中,从石头中开出光来。她盯着自己,等待着。自己正在慢慢地向她走去。此时,她还没伸出利爪,也没龇出尖牙,她全身散发着毛茸茸的暖光,披着金黄的被不等圆点圆环分割的豹纹。她完全呈现出自己期待中的女人的样子,野性勃发,不问缘由,转身离开时连头也不回。自己被她吃掉,丢下一堆骨头,连骨头也没剩,全部融入她的肠胃消化液中,那片自己游来游去游不到边的夜半黑海。自己就这样向她走去,满心恐惧和期待,浑身赤裸,瑟瑟发抖,然后,醒了。每次都是这样。
出来五天了,已经收获了十只野兔十只山鸡,全部架起来烤了。吃不下,他就只拣肉嫩的地方,剩下的那些远远地埋了。不能让野物闻到肉腥跑来吃上了瘾,晚上偷袭他的露营帐篷。明天一早这期狩猎就结束了。这一期太长,以前都是三天,多出来这两天,简直多余。埋完了肉,回来,见女友坐在他帐篷里。她有自己的帐篷,前几期,他觉得麻烦,让她不必另搭了,两人合用一个就行,他的帐篷大。这一期,他带了个小帐篷,女友只能拿出自己的另搭,紧挨着他的。
“搭得稍远一些,太近了,不安全。”他说。
“近了反不安全?”
“哦,万一有山火呢,天气这么干燥,草这么深,这地方的安防一般。”
“那我们搬到那边,临近山泉的地方搭吧。”
“别离开大伙,让人说些什么不好听。”
“现在你倒在乎大伙了,你到底怎么回事?”
“没事,我感觉不太舒服。”
这番,女友笑吟吟地盘腿坐在他的小帐篷里,手里扬着一个药箱。
“我到景区服务处找的,什么药也有,你哪里不舒服啊?”
“我就是感觉累。”
“头疼吗,我给你揉揉。”
“让我好好睡一觉,就舒服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要坐长途车。”
女友看着他,没说什么,慢慢站起来,身体从地上一点点拉长。他扭头看着别处,不想再看她,感觉再看下去,女友的身体会拉长两倍三倍,会拉长成一条可以缠绕的蛇,一条可以勒紧的钢丝。这条蛇这根钢丝此时缓缓地从他身边经过,带着形状和体温。他屏住呼吸,不想闻到那股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香料和体味相混合的特别味道。这在前几期甚至前两天还让他迷恋至神经错乱的味道。这股香,不,也许是臭,这股属于自己鼻腔的香或是臭,这股已被新生成的鼻腔拒绝的不明味道。
他这次准备了一点告别纪念品,算是某种补偿,或是安抚,抑或是购买价格,自己不能想这么多。离家前带在身上。一条沉甸甸的白金手链,镶嵌红蓝宝石的,这种东西,家里有的是,镶钻石的也有几条,想了想,还是拿了这条。这期培训太久了,已经。
在上一期结束时,他们照例在高铁站拥吻,分手,转身各奔自己的车次站台。他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有响动,未及回头,女友已经跑过来,扑进他怀里,哭了起来。
“我不想走了,我跟着你走吧。”她说。
他一时无语。
“我爱上你了,唐西,我以为不会的,可是,爱上了。”
直到这时,他仍觉得她只是说说而已,就像自己挂在嘴边上的一样。抹了辣椒面的鸡肉,味道鲜辣宜人。吃完,吐掉骨头,擦完嘴,顶多,扔掉垃圾,这味道就没了。现在,她却一直跟在他身后,嘴里喋喋不休,怎么,你想要翻出垃圾来吃吗。
“我把票退了,换成你的车次了。”她说。
“我知道你住的城市,你家的位置,你说过的,我打开卫星地图,找到了那个小区,房子应该够住,多我一个盛得下。”她说。
自己住的城市,所有队员都知道,报名表上有呢,小区是自己随口一说,竟然真有。看来自己是到过那里,潜意识记下的。
“你还说过,你家做小买卖,多我一张嘴,也吃不穷,我也不会白吃,我去帮忙吆喝,是什么小买卖,我卖过服装,以前还卖过糖葫芦。”
他默不作声。心里咚咚地跳着,每一下自己都听得分明,每一下都隐隐地有痛感,而且,突然觉得腹部绞起来,他急奔洗手间。回来时,她已经将两人的行李并作一处,脱了鞋坐在椅子上玩手机。
你叫什么来着,他止住脚步远远地看着她,这个将脸扎进一头乌黑长发的女人。你在碰到我时,打听我的名字,我说叫唐西,你立即高声叫起来,说,我俩重名,自己也叫小西。这是缘分。是阴谋。你应该叫别的名字,你肯定叫别的名字,除了小西,你可以叫任何名字。
那只豹子又来了,已经有段时间不见了。这次他们到达了一处山地平原混杂的狩猎场,领队介绍说,这里是金钱豹的栖息地,靠近保护区。
“这个,濒危保护动物,不能打,你们知道的。当然,它们也不咬人,它们见到你们躲还来不及,可比你们见到它们害怕多了。这回,看看你们有没有福气见到,反正我是没见到哈。”领队说。
队友们正在凑堆抱怨培训内容乏味,出来次数太少,除了提前放好的山鸡和兔子,除了乱飞的麻雀和溜进帐篷的老鼠,别的什么活物也没见到。
“说好的非洲,什么时候去?”有队员问。
“别急,先提高了技能,自然,自然。”
“什么时候能打到真家伙?”
“提高了技能,猎物自然就有。”领队说着,给每人发矿泉水和火腿肠,“这回,祝你们碰到金钱豹啊。”
她紧挨着他,坐在靠近窗户的位置。从第一次上车就这样坐了。全队一共十二个人,只有她一位女性。大家自然多些关注。刚开班那几天,不断有人凑过来和她搭讪,问这问那献殷勤。看到她和他走得近,大家和他们开玩笑。直到他们住进一个帐篷,他们从此集体失明,再没人开他们的玩笑,也不再有人和她打招呼,有事需要告知她的时候,会和他说,在偶尔和她说话的时候,不时瞄着一边他的脸色。他很享受这种甜蜜的霸占感优越感。享受着队友们微微发酵作酸的羡慕嫉妒形成的冷淡与幽怨。
这天晚上,那只豹子出现了。凌乱,慌张,这次,它一出现就跳将起来,发出嘶吼,面目狰狞地向他扑来。他还没来得及看它眼睛里的宝石,它就送上了牙齿和爪子,送上了原本被周围的草丛花粉遮盖的腐臭腥臊,送上了可以提前观摩到的磷火和灰烬。它呈现出平面的图像,将他的梦境也拉成了平面。他几乎要像一张纸那样卷曲起来被撕碎了。它的爪子扎穿他的肩膀,牙齿咬合他的脖颈,他听到自己的血肉断裂的脆响,和晚上用剔骨尖刀分解山鸡肉时同一声响,他闻到了自己被极度恐惧烧焦的肌肉,散发出的味道,和晚上用刀尖扎起的烤兔肉同一味道。终于,你来了,你还是一路追逐,千里迢迢地,找到这里来了,找到这个山窝窝里的小帐篷。毫无办法。幸好,那天晚上的月光足够,足够强,足够冷。他两脚胡乱踢打着,将月光踢出冰粒,挣扎着浮出黑海。醒了。一身冷汗,在身体表面结了冰。
她也同时醒来,迷迷糊糊地问:“乱腾什么呀?你踹了我一脚。”
“豹子。”他嗓子沙哑,刚才被扎漏了风。
“什么,真的?”她一骨碌翻起来,去抓枕旁的猎枪。
“没,没,做梦。”他想伸手按住她,手瘫软无力。
她跳起来在四周看了一圈,打着哈欠说:“有倒是好了,真是做梦。继续做梦吧。等金钱豹来。”说完,翻身睡去。
他回过神来,等身体融化,冒出汗气。试了试手脚,没断。摇了摇头,不疼。他伸手推了她一把。
“又怎么了?”她含混不清地嘟囔着。
“回到你那里去吧,你自己的帐篷。”
“什么,回去,我们就这一顶帐篷,你想让我到哪里去?”她这下醒了过来,瞪圆了眼睛盯着他,在月光下闪着冷色调的银光。
“哦哦,睡吧,睡吧。”
他给她戴上了那条手链。
她微笑着:“这些宝石颜色真好看。”
他叹了口气:“够你吃上一阵子的。”
“这算是给我的定情物吗?”
他又叹了口气。
“我们的事,我妈不同意。”
“你还是个孩子吗?只说你自己。”
“我们唐家,我妈当家。”
“我们可以自己另过啊,我现在开了家服装店,有收入。”
“那我到你家去吧。”
“好啊,我才不会管家里人同意不同意,我妈早没了,我爸娶了别的女人,根本也不在乎我。”
“哦哦,不行,我在乎,我妈不同意。”
“好啦,别说梦话啦,你可真逗。我困啦。”
“小西,你相信别人吗?”
“不太信,不过,我信你,唐西,因为你和我一个名字,我们是同一个人。”
“你知道人就是一个星球吗,一个旋转的星球,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的星球。”
“所以,才要有个伴,两个星球在一起,就知道往哪去了。”
“有可能是毁灭。”
“无所谓。”
“其实,我更想说的是,每个人,只是一粒尘埃,飘浮不定的,随便一阵风就给打发了。”
“也行,那就当两粒尘埃,小有小的好处,自由啊,想往哪飘就往哪飘,喜欢哪阵风就哪阵风,这下,你不用在乎你妈同不同意了。”
“我想说的是,其实,是另一个意思。”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你不必说出来,我能知道,很早,我就知道了。我不想知道,你不要说出来,就当我不知道吧,就当你没这么想吧。你刚说的,人就是一粒尘埃,这么小,哪有这么多事情可想的。一个星球也好,那么大,有什么不能容的?”她用后背对他说了这番。把那根手链从手腕上解下来,扔到帐篷一角。
培训班最后一次实战,领队提前说是给大家送惊喜。下了火车,包了辆中巴,不往山里去,却到了一处大都市的近郊,游乐场。
“这场非洲狩猎,连个非洲的毛也没碰着啊。”队员们叫起来。
“我们这种体验比真到非洲还要非洲,体验完了再说。”领队抹着头上的汗,给大家发游乐项目介绍,矿泉水,火腿肠。又加上头套,眼镜,门票。
看项目介绍,好像是3D。不出所料。一行人拉拉杂杂向检票口走。她走在他前面,隔了三个人。她不住回头。他走在队尾,没有追过去。她放慢速度,等他赶上,走在她身边。
“快点,你俩,跟上队,这次,保你们大开眼界啊。”领队说。
“我想上个厕所。”他说。
“我也想去。”她跟着说。
领队向他们摆摆手,嚷着在入口处集合。他向洗手间指示牌的小路拐过去。她紧跟在身后。
这是他事后回想时,能想起的场景。
那只豹子,来了。
在他们戴好头套眼镜全身装备,拐进一处入口,想与队友会合,却不期进入密林深处时。
“这是哪里?”她伸出手去摸那些滴水的树叶,捉那些在眼前翩跹的蝴蝶。
“声像效果。”他快步向前走,直至飞跑起来。
就是这里了,你在这里,我闻到了,你的味道,你沾着腐烂的树叶泥土蚯蚓和鱼虾贝类的味道,你生长着嫩叶竹笋地母和珍珠珊瑚的味道。你守在这里,等着撕碎我的肉体,把它拖进海底,等着我进入你的眼睛,成为你晶亮的光。好吧,来吧。他猛地向前扑去,向那头无边无际的豹子扑过去。
她跟着他跑起来,伸出手去拉他,一个趔趄,跌在地上。
“我要死了。”他对她说。
“胡说,我们是在游乐场,这都是声像效果。”
“你仔细看看,向你慢慢走来的是什么?”
“你,哦,不,豹子,哦,不,是你,豹子怎么会是你,你怎么成了一只金钱豹?这也是游戏特效吗?”她惊叫着。
“看好了,是非洲猎豹。”他说。
“你怎么会是豹子?好吧,是就是吧,你是假扮的,那么,我也是,我是一只母豹。”
“看看你自己的影子。”
一只山鸡乌黑瘦小的影子投在猎豹的影子里,头顶散射的光线昏暗,不仔细看,看不清。她跑到路边的小池塘边。水里,一只毛色艳丽的山鸡,穿着豹纹吊带裙。
“这不是声像特效,那么,是在做梦吗?”
“你看看太阳,摸摸石头,掐掐自己的肉。”
“不是做梦,现在是白天,我们正在打猎,我们在游乐场。”
“我们在非洲,就像培训班说的那样,非洲。”
“非洲?”
“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吗,我们在非洲。真的非洲,你知道元宇宙吗?”
他一小时前查询了这个概念,以前只是听人提及,没细看。刚刚,在领队将游乐项目介绍发给他的时候,他从手机上搜索了一下。车行颠簸,周围嘈杂,队友们正在嫌弃抱怨。他没看明白,没想看明白,但瞬间,他好像明白了。不是3D,不是万物互联,实景模拟,不是人机接口。是幻影,是幻影与真实合体的可能。是边界的模糊和打破,幻影制造幻影,幻影杀死幻影,幻影生成真实,而真实也是幻影。
“以前,我告诉过你,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星球,互不相关,现在,我觉得还不够,每个人都是独立的宇宙,与现在我们正在探索的宇宙平行的宇宙。你看不到它,因为你生活在其中,除非你借助一种力量,跳开,这时,你也不再是你,你是粉末,你是一切,是虚空。你之前所见的,不过是你想见的,你只是活在你的愿望之中。现在,我们可以打开了,借着这里,你可以到达你想去的一切地方,你看到的,并不是虚幻,是真实,是之前被遮盖的真实。每个宇宙,看到自己就足够了,不需要别的宇宙。两个不同的宇宙在一起,就是超级黑洞,就是毁灭。”
“你说了这么多,我听不懂,我只感觉,你想离我远些,我不想,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要毁灭,就毁灭吧。”
“我的宇宙黑洞密布,到你自己的宇宙里去吧,你自己的帐篷里,找你自己的豹子去吧。”
“我的豹子就是你啊。”
“好吧,你只是一只山鸡。”
那只豹子刚刚就在自己前面。他没有看到它,当然也没有听到,只有那股味道,若有若无浮在空中。借着水池的湿气,氤氲开来,缠绕着他脖子,越箍越紧。
他看到了那双眼睛,不是单纯的绿色,有微微的黄,细看又呈现出红,他不敢眨眼,在沉入它腹内的海底之前,他需要凝视,如六母说的那样,把它看化。自己已经先于它在融化。最后会只剩下一双眼睛漂浮在冰水中。他感觉自己在进入它的眼睛了,一开始只是自己的眼睛进入,旋即陷入暗色,只剩下感觉,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从头顶开始,手臂,肚子,腿,慢慢地沉入。他陷入完全的失去状态,在沉暗中,再次凝视。他找不到那双眼睛了,它化了,他已经与之合体。
他坐在非洲航班的头等舱,南非,父亲的钻石产业需要他负责打理。实则是父亲让他借机出去走走。前两天,他陷入一场麻烦。一个女人参加游乐项目时突发脑梗,虽送医及时保住性命,却造成部分功能阶段性障碍,记忆力也暂时丧失。是一队游客,参加了新推出的元宇宙狩猎体验项目,医生怀疑该女子是受了强大的外来刺激造成的。项目方防护措施不到需要赔偿,培训班也要连带赔偿。现场女子身边只有他,自然也要牵扯其中。幸好,父亲高价聘请了国内顶尖的律师,他才得以在短时间内脱身。只是还有网络媒体追着不放。父亲让他到国外避避风头。一行三人,轻车简从,他的秘书和项目经理坐在经济舱。身边,是位异国情调的女子,年轻美艳的妆容如同佩戴着一张标致的假脸。镶嵌其中的那双眼睛是真的,却也遮盖着美瞳和人造睫毛、眼影之类。这双眼睛看似无意地往他身上瞄,每一次扫瞄都带着蓝绿的电光。他感觉到了那丝丝缕缕的灼热和隐约的焦味,同时注意到,她穿着一件豹纹披肩。这件披肩不单单是用豹纹装饰,竟是一张剥下来的豹皮,依稀散发着它从前主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