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克维尔民主思想的古典意涵及其当代启示

2024-08-08 00:00:00李冰洁
理论观察 2024年5期

摘 要:以现代民主的眼光审视,托克维尔的民主思想暗含了一些颇具古典色彩的成分,他将“民主”描述为一种社会形式,显然更像古典思想家的“政体”概念。与古典思想家在叙述政体类型时不置臧否相类似,托克维尔在盛赞民主意义的同时,又警示了民主的脆弱性,使其区别于现代民主理论家对民主的“制度性”“进步性”认识。托克维尔重新发挥了“混合政体”智慧,试图塑造一种“不完全国家结构”,重塑公民及其行动在政治中的中心位置,培育公民美德和公民精神。通过深入分析,托克维尔民主思想的这种古典色彩毋宁说是“古法”的现代转换,揭示出现代民主政治建设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

关键词:托克维尔;民主;公民;国家

中图分类号:D0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 — 2234(2024)05 — 0083 — 09

一、问题的提出

对于学界而言,托克维尔和他的“民主”思想已广为大家所了解。事实上,这位来自法国的“旅行者”因其对民主问题入木三分地洞察,在一个多世纪以来已成为政治学和社会学中的固定角色,尤其是在20世纪行政国家兴起的背景下,政府职能极大扩张,不得不说,托克维尔的许多观察和分析的确有深刻的洞见。尽管我们对托克维尔已比较熟悉,但如若姆(Lucien Jaume)所言,从很多角度看,托克维尔对我们来说仍然是一个谜。①作为第一个将“民主”当作政治理论焦点并亲眼见证了民主现实的思想家,②其民主思想无疑是引人注目的,且不断被人们引用。③但与此同时,他却似乎没有为“民主”提供一个清晰、明确、一致的定义,以致研究者常常抓住其中一面便“以指为月”。皮尔森(George Wilson Pierson)甚至尖锐地批评托克维尔没有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在使用民主概念时含混不清,不够准确。④那么,它是否只是一个含混不清的“模糊概念”?

对于托克维尔民主内涵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学界早已有很多讨论。如莱弗利(Jack Lively)认为托克维尔笔下的“民主”包含着“社会民主”和“政治民主”两个层次。后者指向对某种政治制度或形式的描述,如自治、代议制度等,前者则常常指向平等化的社会模式。虽然托克维尔的写作的确涉及不同层次的问题,但通读托克维尔的著作我们发现难以作出这样清晰的划分。在思想史上,托克维尔历来被认为是“难以归类的思想家”,⑤任何流派都可以轻易从其著作中拣拾观点以注自家 之说。⑥谈及《论美国的民主》时,爱德华·甘斯(Edouard Gans)评论道“所有政党都喜欢它。自由派和卡洛斯派都推崇它,中间派也不指责它。”①其“民主”思想可谓典型凸显了这种丰富性。

若以现代民主眼光来看,托克维尔民主思想里“混杂”的一些成分,如道德、权威、荣誉、美德、积极的公民参与等,颇具古典色彩。二战以来,西方主流民主观念大致继承了熊彼特式的程序民主理念,认为:“民主方法就是那种为作出政治决定而实行的制度安排,在这种安排中某些人通过争取人民选票取得作决定的权力。”②更宽泛意义上,现代民主通常指代议民主,民主被理解为一种可操作的社会管理体制。在这一体制下,“社会成员大体上能直接或间接地参与影响全体成员的决策”③,“民主方式不是一种解决,而是一种寻求解决的方式——不是专为这样或者那样特定目的服务的一种国家形式,而是不问目的为何,但采用单一的手段和方法——决定目的的一种国家形式。”④简言之,现代民主观念虽然在理念上依然信奉“人民主权”原则,但适应于大规模的国家与社会体量,在实践中体现为一套以“国家及其行动为中心”的民主管理体制。不同于现代民主实践,古典民主则表现为一种小规模的直接民主模式,公民及其行动而非国家管理体制是整个政治活动的中心,公民身份、美德、政治参与活动具有重要意义,民主的古典意涵就是“公民自己管理自己”。

研究者们越来越注意到托克维尔思想的古典性。沃林认为,托克维尔“成功地恢复了一种特定形式的政治同社会的关系、文化价值与实践的关系”⑤他用这样一种奇妙的思想方式表明政治在一定的意义上“并非社会信念和实践的简单‘表达’,在作为社会体现的同时,它还构成着社会。”他的“这一综合、互动的思维方式”表明,政治作为一个整体性的领域(而不是由其他领域所决定的)具有优先性,政治之事业事关现实之人及其处境。埃里克·尼尔森(Eric Nelson)在其关于共和主义思想的希腊传统中明确地以托克维尔为例,称其以古典视角发展出了新理论,将希腊传统创造性地转换并运用到现代世界生活中。⑥以至于赫尼斯认为用诸如平等、自由这样的语汇来理解托克维尔,都不过是十九世纪中后期的眼光罢了。⑦从整体思路来看,托克维尔对民主的理解类似于古典时代的政体分析,托克维尔的“民主”与一个更古老的范畴——“政制”相联系。其内涵明显比现代民主观念的“政治体制”更为丰富。从内容上来看,托克维尔的民主思想既包括了一些现代民主的要素,如他对人民主权的重视,但他也突出强调了那些为现代民主所忽视的成分:诸如公民参与、公民德性、公共精神、文化、价值、权威等。既包括了可以体现古代自由、积极自由的成分,又容纳了现代自由、消极自由的不同成分。从托克维尔关于民主的暴政和大众政治的担忧则更显示出托克维尔与现代民主政治的距离。那么,托克维尔“民主”思想中的这些古典特征与现代民主究竟是分殊还是融合?又能给当代民主实践带来什么启示呢?本文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对此做出另一个角度的解释和分析。

二、托克维尔的“民主”:类似古典“政体”的整全性概念

现代民主在实践中主要表现为以公民权为基础,以代议制为主要形式的社会管理体制。在托克维尔笔下,虽然也强调了人民主权原则与代议制政府形式。但在他看来,人民主权原则必须最终服务于“社会由自己管理,并为自己管理”⑧这一目标。换言之,在托克维尔看来,人民主权原则并不代表民主的完整意涵。民主并不局限于政治制度层面,更体现为一种社会的发展趋势,即社会不断趋向平等化的过程。从这个角度来看,托克维尔笔下的“民主”颇似古典思想家笔下的“政体”概念。

托克维尔论民主,首先是将其视作一种与“贵族制”或“贵族社会”相区分的社会形式。在他看来,普遍身份平等构成了现代社会与“贵族社会”最大的区别。他在《论美国的民主》开篇即道:“我在合众国逗留期间见到一些新鲜事物,其中最引我注意的,莫过于身份平等”⑨并且认为普遍身份平等的到来乃是“事所必至,天意使然”。他还说到:

如果说我们今天的人通过长期的观察和认真的思考,知道平等逐渐向前发展既是人类历史的过去又是人类历史的未来,那末,单是这一发现本身就会赋予这一发展以至高无上的上帝的神启性质。因此,企图阻止民主就是抗拒上帝的意志,各个民族只有顺应上苍给他们安排的社会情况。……不必上帝自己说,我们就能看到它的意志的某些征兆。我们只要观察一下自然界的年复一年的正常运行和事件的持续发展趋势,就可以了。我们听到创世主的启示,就知道天上的星辰是循着它的手画出的轨道运行的。①

毫无疑问,托克维尔认为普遍身份平等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他用“天意”和“上帝的神启性质”表明人们已经无可逆转地生活在一个全新的现代社会之中。普遍身份平等的时代乃是相对于贵族社会而言,“平等”区分了“贵族”社会和“民主”社会,是民主社会的本质所在。克劳德·勒弗(Claude Lefort)对此评论道:托克维尔致力于揭示现代民主社会的经验“鼓励我们看到民主社会之前的状况,也看到民主社会将会带来什么”。②弗朗索瓦·弗雷特(Francois Furet)看来,托克维尔的思想告诉我们“如何理解一个自由和平等的个人组成的社会”。③阐述从贵族社会到民主社会的变化,描绘民主社会的特征与经验是托克维尔民主思想的主要内容。

普遍身份平等是民主社会的首要特征。在托克维尔看来,平等既是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也是现代社会中一切变化缘起之根源。贵族社会中,每个人都依据“头衔”“身份”被编织到不同的等级和框架中。而民主社会的到来伴随着这些“头衔”和“身份”所代表的等级制度的逐渐瓦解,个人价值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显现。民主时代,公民的政治法律地位日益平等,而且,随着继承法的施行和初等教育的普及,人们在财富上的差异也日渐缩小,知识水平日渐相当。④第二个特征是个人主义兴起。⑤在托克维尔看来,个人主义是民主社会的产物,随着普遍身份平等发展而不断扩展。⑥在普遍身份平等条件下,个人可以从贵族制的“头衔社会学”中独立出来。在贵族社会,头衔和身份同时意味着传统和权威,个人需要服从精神上或物理上的不同权威。等级制度瓦解的同时,人们开始摆脱思想、习惯、家庭清规、偏见束缚,依靠自己的力量,凭借个人理性和自己的实践去求取结果成为可能。⑦第三个特征是物质主义风行。由于平等和独立的发展,个人逐渐摆脱了等级制下对他人的依赖,力量上日渐均衡使平民有机会改善自己的生活,贵族则必须为生活奔波,物质享受和满足不再是某一阶级的特权,而是人人可以追求的目标。因此,民主社会中个人倾向于追求物质利益最大化。人人都有力量投身于个人事务,专注于对物质利益的追求。总之,民主社会呈现出与贵族社会迥然相异的面貌。

与此同时,托克维尔也认识到,普遍身份平等社会也潜藏着一些不良后果。首先,等级壁垒破除的直接后果是人与社会连结纽带的松弛。个人获得了独立,也意味着他们不再受人关照,必须独自地面对前途和命运。共同公民身份下,个人变得原子化,软弱化。当一切人变得一律平等的时候,独立个体难以独面专制的威胁,团结和联合又不易结成。其次,物质主义的风行促进了物质利益与个人私利相结合,滋生出个人主义和利己主义,这导致了三个后果:一是“精神领域孕育着狭隘、嫉妒心,人们“宁愿在束缚中平等, 也不愿在自由中不平等”。⑧二是对公共事务的关心下降,以往人们在公共事务面前是主人,而现代社会对人的解放让每个人成为个人事务的主人,在这种“现代人的自由”面前,人们热衷个人事务,对公共事务的兴趣日益减少,将一切视为政府的责任。三是“不惜一切代价地发财致富的欲望”⑨造成了普遍的社会竞争,形成了社会对政府集权的依赖。再次,政府权力的扩张。 随着个人从公共生活中的隐退,政府“ 不仅越来越中央集权, 而且越来越管小事情和管得越来越严。 各国的政府越来越比以前更深入到私人活动领域, 越来越直接控制个人的行动而且是控制微不足道的行动, 终日站在每个公民的身边协助和引导他们, 或站在公民的头上发号施令”①由是,托克维尔警告到:普遍身份平等的社会可能“为建立专制提供非常有利的条件”,②政府如同牧人般驯服、指挥平等的公民,使其专注于私人利益,精神颓靡、意志消沉、麻木不仁,身处其中而不自知。政府可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机会和希望从社会中吸纳、集中特权,建立新的“温和的专制主义”或称“民主的专制主义”。

托克维尔认为人们无可逆转地生活在一个全新的民主时代。民主是一种新的社会类型(a new type of society)而不是政府形式(form of government)③。谢尔顿·沃林认为,“平等”这个概念——一个古希腊哲学中的逻各斯的对应物——暗示着重新组织的世界秩序。这是一个时代的变化,托克维尔在继承了孟德斯鸠关于贵族和自由的思想的同时面对的是一个与孟德斯鸠全然不同的世界——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④对其而言,“民主”无法归结于一个限定在制度、法律设计之上,贯穿程序安排之中的现代政治秩序的“薄”的概念。而是一个涉及现代社会中个人身份特征,命运状态,公民在政治生活中地位和行动的“厚的概念”。换言之,与其说托克维尔是在政治的框架内理解民主,不如说他试图用“民主”(或政治)去理解社会。通过对“平等”这个概念及其事实的运用,托克维尔赋予“民主”以新的内涵。

托克维尔依据社会中个人身份的状况对社会形式作出“民主”与“贵族”的区分,这种思路颇似古典时代对“政体”的分类。古典思想家的“政体”概念将社会作为一个整体进行分析。但他们坚持认为政治统治应该是由被拣选的部分人、王室、贵族或僧侣们所合力地掌握的。⑤显然,这和将民主视为一种政府形式的观念存在巨大区别。这种区别的意义并不单纯是概念内涵的“厚薄”,更为根本的是二者展现了完全不同的政治观念。“政体”是一个超越了政治统治结构和权力结构的,容纳了政治共同体(城邦)中所有公民及其行动的整体性概念。在古典思想家看来,政治首先是围绕着公民及其行动展开的,公民身份、情感、德性、状态既受政治的影响,又深刻影响着政治。

亚里士多德认为“城邦的成为一个组合物就好像许多‘部分’的结合成为一个‘全体’”⑥,城邦之为城邦乃是由其域内之公民团体所构成,⑦而城邦之异同主要取决于“政制”之异同。⑧不同政制形式从实质上规定了城邦的性质。在《政治学》中亚里士多德以统治人数之多寡与是否照顾城邦之利益为标准进行不同政体的划分。作为一种整体性的观念,政制不仅蕴含了统治权力的归属、形式,还体现了在社会中城邦公民普遍的关系和状态。城邦政制的选择和变化与人们的关系、观念紧密相关。不过需要注意,古典时代的“民主”与托克维尔的“民主”存在着根本不同。在托克维尔看来民主社会以前,包括古典时代都属于贵族社会。同时,古典思想家也并不认为民主政体是一种好的政体形式,因为在古典政治思想家看来“民主”意味着将权力交给众人(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应该是“穷人”),在柏拉图看来平民缺乏必要的政治技能。因此,民主政体往往意味着政治权力变得不确定。

对托克维尔而言,作为“政治动物(社会动物)”的公民构成了理解政治的首要前提。民主作为一个“整全性”的概念就如同古典思想家的“政制”,公民状态的异同决定了“政制”之异同,而“政制”之异同决定了城邦之异同,只不过在区分“民主”和“贵族”的时候,托克维尔将“政制”置换成了“社会”。在他看来,民主代表的不是一种政治制度的划分,而是一个与以往断裂的全新社会形态,新的秩序在新社会中展开。可以说,托克维尔把握住了去掉政体蜕化怪圈的古典思想家的思维方式,将其创造性地运用到现代世界中。

三、托克维尔的忧思:“民主”的意义及其脆弱性

在现代政治发展指标中,民主通常被视为政治发展的必然性、进步性趋势,是否“民主”成为判断一个政治体系是否现代化的重要标准。这是二战以来政治发展观的重要内容,其中当然包含了西方程序民主模式化的偏见,但不管怎样,民主都成为一个政治体迈向政治现代化的关键目标。①但托克维尔却警示人们,民主可能会将现代社会引入阽危之域——“民主的专制”。对民主的暴政和大众政治的担忧进一步显示出托克维尔与现代民主政治的距离。

“民主的专制主义”本身就是一个颇为惹人注目的用法。在现代政治中,“专制”通常是与“民主”相对的概念,而在托克维尔笔下二者常常组合在一起。托克维尔看来,专制不再与特定的制度形式相对应,导致专制的并非某种特殊形式的政治制度和国家权力的压制,而是个人对自由的放弃。普遍的平等可能会产生两种倾向:“一种倾向是使人们径直独立,并且可能使人们立即陷入无政府状态;另一种倾向是使人们沿着一条漫长的、隐而不现的、但确实存在的道路走上被奴役的状态。”“民主的自由还是民主的暴政?”是摆在现代社会面前的两种抉择。②托克维尔写到:

“无数的相同而平等的人,整天为追逐他们心中所想的小小的庸俗享乐而奔波。他们每个人都离群索居,对他人的命运漠不关心。在他们看来,他们的子女和亲友就是整个人类。至于其它同类,即使站在他们的身旁,他们也不屑一顾。他们虽与这些人接触,但并不以为有这些人存在。每个人都独自生存,并且只是为了自己而生存。如果说他们还有一个家庭,那么至少不再有祖国了。

在这样的一群人之上,耸立着一个只负责保证他们的享乐和照顾他们的一生的权力极大的监护性当局。这个当局的权威是绝对的,无微不至的,极其认真的,很有预见的,而且十分和善的。如果说它是一种父权,以教导人如何长大成人为目的,那它最象父权不过了。但它并非如此,而只是以把人永远看成孩子为目的。它愿意为公民造福,但它要充当公民幸福的唯一代理人和仲裁人。”③

托克维尔认为民主社会普遍身份平等条件下的一系列变化可能为专制主义的滋生提供十分便利的土壤。虽然民主社会的到来使特权阶级——贵族不复存在,人们在各方面都更加平等。但是原子化的个人也因此必须直面国家这个庞然大物。随着个人的物质化、软弱化,人们更专注于个人利益,而对公共事务日渐疏离。同时一个更加强大和集权的中央政府正在被塑造出来,多数的专制和无限的权威对自由造成直接威胁。相反,在贵族社会中,“当王权在贵族的支持下平安无事地统治欧洲各国时,人们在不幸之中还享受到一些我们这一代人恐怕难以想象和理解的幸福。”④托克维尔所说的是贵族社会中人们因权利和义务而形成的有机联系,缓和了个体与国家之间的张力。也就是说,在他看来,贵族制与自由并非水火不容,民主制与自由也并非相伴相随;民主社会的某些特征可能扼杀自由,而贵族社会的某些因素可以拯救自由。

托克维尔关于民主的这种态度与古典思想家在叙述政体类型时不置臧否的立场颇为类似。身处贵族社会与民主社会的“矛盾漩涡”中,托克维尔尽量保持“不偏不倚”的立场,既不固执地捍卫贵族社会——他意识到民主的到来有如天命不可违逆;又不绝对欢呼民主社会之到来——民主中亦隐藏着“专制”的威胁。这是一种客观但非目的论的史学观念。民主潮流浩浩汤汤,却并非意味着历史以一种线性形式演进。在他看来没有人能够确信民主作为一种社会形式必然代表进步。关于民主的这种历史观念基本上塑造了托克维尔对民主与自由的看法。相应地,他认为制度形式并非专制的根源,“民主的专制”源于个人对自由的放弃,普遍身份平等的民主社会中人们更容易受行政集权,理性专制的束缚。托克维尔进一步将政治分析的视角拉回到“社会与人”,是人的状态或社会的状态导致孕育了专制主义。

同样,古典思想家特别强调政治生活乃植根于某种人性特质之中。亚里士多德在政体分析时强调了政治关系、家庭关系、主奴关系三者之不同,认为政治统治只有在自由人之间才能存在,“政治家所执掌的则为平等的自由人之间所托付的权威。”⑤从贵族社会到民主社会,人们的身份、关系和心理已经迥然不同。按照亚里士多德的理解,城邦首先是许多人在数量上的组合,其次这些人必须具备不同的品质。他反复强调,“一个尽量趋向整体化(划一)的城邦最后一定不成其为一个城邦”⑥托克维尔在分析法国社会时发现“人们相互之间再没有种姓/阶级、行会、家庭的任何联系。”⑦一旦联结社会的纽带断裂,那么整个社会也不再是一个有机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现代社会日渐变得万人同貌对于自由的保存无疑具有潜在的威胁。托克维尔认为在旧制度下“国王以首领而不是主子的口吻对国民讲话”,①人们“服从国王最专横的命令,不是出于强制而是出于爱,因此他们往往在极端的依赖中,保持着非常自由的精神。”②“首领”和“主子”并非只是修辞上的区别,更重要的是它们体现了两种全然不同的治人者与被治者之关系。主奴关系的支配性所依据的是某种程度的奴性,而自由的公民从其本性上说是那些“以道德优良的生活为宗旨而既能治理又乐于受治的人们。”③“在极端的依赖中保持自由的精神”暗含政治关系所体现的自由与权威相契合的可能性。

在对柏拉图公有制的批评中,亚里士多德就指出“被统治阶级减少相互间的友谊恰恰有利于服从而免得他们试作反叛的图谋。”④这是使人们趋向于整齐划一的一种尝试,“在柏拉图的宪法下,你就一无所有,而那些说是都属于你的,你又毫不珍惜”虽然柏拉图的目的是在使卫士们大公无私,事实上也适于强者的统治,⑤这也正是托克维尔所忧思之处,在身份平等的社会状况下,“每个人都愿意闭关自守,把他人置之脑后。”⑥公民之间的相互联系不仅需要基于功能的相互分工,还需要以共同情感作为相互凝结的纽带,无此就只能“使政府成为主子”。

正如柏拉图的“大字——小字”之隐喻所表明的,城邦作为大写的人,城邦形态与人的灵魂秩序之间蕴含着内在的关联性,理想的政制不仅合于理想的人的灵魂秩序而且有助于成全人之德性。一个真的正义的城邦的秩序在本质上与真的正义的人的灵魂秩序具有相通性。⑦现代社会中自由的失落与普遍身份平等的个人对自由的拒斥是紧密相关的。

四、民主社会中如何保存自由:“不完全国家”“小规模政治”与公民的真实存在感

托克维尔认为民主社会中平等与自由存在矛盾和冲突,必须面对这样的挑战:“如何构建其自身以使其成员得以成为一种政治秩序中的参与者而不仅是国家的臣民。”⑧要使社会成员成为政治秩序的积极参与者,就需要医治民主社会中普遍身份平等个体的弊病:物质主义、个人主义,重新唤起他们的政治责任感和凝聚性。而实现这一目标的药方正是发挥自由的力量。⑨所以,托克维尔的重要主题就转化为如何在民主社会中保存自由。

只有依靠自由,才能克服民主社会普遍身份平等下个体的原子化和软弱化,并进而防止“民主的专制”。在托克维尔看来,美国早期的民主实践经验颇为成功地调和了平等与自由二者间的冲突。尽管民主社会存在导向专制的危险,但这并不表示没有保存自由的可能性。在美国的经验中,国家权力结构设计彰显了“混合政体”的智慧。国家内的“界限”或“中介”,从结构上对国家权力形成制约,构造了“不完全国家”结构。为公民及其政治生活提供了空间,重新塑造公民在政治行动中的真实存在感。在这一空间内,权威、美德、责任等古典政治中不断浮现的原则得以重视,并在不断实践中培育了民情和公民精神。

(一)“权威”心理、“混合政体”与“不完全国家”结构

普遍身份平等的到来一方面象征着民主社会的到来,另一方面也意味着“贵族社会”根本性的消逝。在贵族时代,一些天然的纽带将人们联结成一个有机体,人与人之间相互依赖的关系为自由的保存建立了有效的屏障。贵族社会虽然以不平等为特征,但意味着某种确定性。不论世俗世界还是精神领域都有某些先在的权威,正是这些权威的存在为社会提供了某种不论是权力、法律抑或知识方面的确定性。在民主时代,那些保证人们彼此相联的天然纽带被人为打断,这意味着原先的那些“确定性的造就者的消解”?輥?輮?訛。随着个人的独立和个人理性的发展,人们就可能会陷入以多数的意见姿态出现的无限权威在身体和心灵上的奴役。诚如沃林所言托克维尔的“民主这个概念中,存在一种权威心理。”?輥?輯?訛在古典传统中,思想家们通常赞同“混合政体”理论。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西塞罗、马基雅维利等古典思想家都认为不能全权将所有事务交与“大众”,一个良好的政治秩序中必须保留某些“卓越王政”的因素。?輥?輰?訛在托克维尔看来,为了继续保存自由,就需要新的纽带,重新找回这种权威的要素,唤起人们对自由的热爱,以抗拒个人主义下的原子化、软弱化。

如何重建这些纽带?在法制结构上托克维尔看到了一种构建“一个不完全的国家”的尝试。从结构上来说,托克维尔关于“不完全国家”的这种尝试在某种意义上体现了混合政体的智慧。如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把“原来是分散的众美,集合成了一个整体。”①美国的联邦制之所以有助于保存自由,正是因为它集小国的长处和大国的优势于一身。既保存了小共和国的自由、幸福,有助于抵制暴政,又融入了大共和国的光荣、强大。由于较为适中的空间的存在,一定程度的自治和人们之间的相互交往、相互理解成为可欲。这种可欲性则在新英格兰的乡镇组织中得到极佳地阐释。并在民情的支持下变得强而有力,对全社会起着重要影响。在论及旧制度时,托克维尔说到“地方自治制度,把民主的自由带进了封建的君主政体”②从美国的地方自治的实践中,托克维尔看到了一种类似于地方贵族的权威。当然,他很清楚,在民主社会不可能再指望出现一个类似古代贵族的精英阶层。这种想法进一步体现在托克维尔关于政治集权和行政集权的叙述中。托克维尔区分了政府集权和行政集权两种形式。在美国行政并不集权,而政府却很集权。他认为,最大的威胁在于如果政府集权和行政集权结合起来,那么就会产生无限的权力。必要的政府集权有助于保障繁荣富强,而行政集权则会消磨人民的公民精神。由于新英格兰的乡镇是“独立和有权的”,自行地处理本乡镇的事务。所以,行政权并没有中央集权也没有逐级分权,而是被分散化了;在乡镇,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却没有指挥者。通过政治与行政的协调,个人努力与社会力量的结合,乡镇地区实现了充满活力的民主又保障了人民的爱国心。

在法制上所形成的结构和空间体现了国家、社会、个人之间的中介和边界。与现代自由、消极自由对个人免受侵犯的空间和范围的强调相似。借由这些中介,托克维尔所希望的是在地方自治实践和地方政府与中央政府的力量平衡中,找到将民主社会中独立个体联合起来的力量,形成抵抗专制权力缓冲带。此外,更为重要的意义或许在于,行政权力的分散和地方自治的存在为公民的公共参与提供了空间。

(二)重新塑造公民在政治中的中心

在沃林看来,托克维尔挑战了以国家作为政治思想中心的传统。③确实,从托克维尔关于美国民主的论述可以看出,他试图构建一幅以公民及其行动为中心的政治图景。或可说,“托克维尔展示了以国家为主的政治和以人民为主的政治的区别。”④固然托克维尔强调法制的设置对于保存自由的作用,但他认为对于保存自由来说最为重要的是人们的心理和习惯。这着重体现在托克维尔对公民参与和民情的重视中。

重视公民参与和行动的思想很大程度体现了托克维尔“民主”理念与古典政治思想的共同性。托克维尔关于公民参与的重视和强调完美体现于乡镇自治中。每一个人作为乡镇的成员,直接参与到乡镇的管理和生活。在一个不至于大到无法让每个人都参与,也不至于让人们完全局限在私人生活的政治距离内,每一个人都是在场的,权力的行使是真实而有质感的。这种“彼此熟悉的情绪巨额感情鼓励的有界限的乡镇制度”,是与“公民旨趣和能力之适度范围”相适应的“小规模政治”。这种小规模的政治意味着“可视性”——“人们可以看到他们的政治参与发生作用;他们可以估算出他们自身或者其他人行动或不行动的明显后果,由此渐渐理解个人旨趣与共同关切之间的相互关系。”⑤也就是说,在这里不存在“看不见”的人,没有人被遗忘。乡镇生活的政治实践的一个最重要的特点或者说结果在于,通过乡镇生活可以让人们找到政治生活中的真实存在感。这种对小规模政治和公民参与的重视显然属于一个更为古典的世界。按照邦雅曼·贡斯当的话来说,这是“古代人的自由”⑥古典思想家相信,政治作为一种生活方式,需要公民积极且直接地参与。一方面,政治乃是自由人的生活;另一方面,积极参与公共生活乃是自由人的标志。同时,“人民的统治”则表示他本人的“在场”。当然,不同于古典思想家关于个人从属于城邦的理念。托克维尔虽然认为个体只有在行动中才能成为好公民,但政治不再是人的天然属性。对私人生活和个人利益的追求具有其正当性,只是沉溺于物质生活可能使个体坠入专制主义漩涡。⑦“政治成了对抗现代生活间隔性的唯一最重要力量。”①其目的就是要让个体走出私人空间的小天地,参与到公共生活中。

(三)民情与公民精神

对公共生活的参与是保障自由的重要手段,但更为关键的是使这种参与成为民情。托克维尔认为民情对于保存自由最为重要。如同苏格拉底所言:“政治制度是从城邦公民的习惯里产生出来的;习惯的倾向决定其他一切的方向。”②民情一旦形成就不易改变,对个体的思想、行动产生决定性的作用。托克维尔特别强调了宗教在民情中的作用。托克维尔说,在美国,宗教虽然从不直接参与社会管理,却是“首要的政治制度”。③“将宗教看作一种政治制度,这实际上是一种较为古老的政治思维。”④独立除了指个人身份的平等化,还指精神领域个人理性主义的兴起。因此,托克维尔在强调民主社会的专制时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一般性观念”对个人思想和精神的奴役。在托克维尔看来,宗教在现代政治中起着类似于公共舆论的作用,为精神领域提供一个权威秩序,有助于一定程度上缓解个人主义的侵扰,重新塑造公民德性。不难看出,托克维尔对宗教、乡镇精神、教育等内容的强调,与这样一个信念紧密相连的,即“公民”是可以习得的。在乡镇自治、自由结社的直接行动和切身参与的政治实践中人们的情感、利益和责任得到了新的理解,培养了人们的公共责任和公民精神。这种实践的政治类似于古代社会的“美德社会学”或“头衔社会学”。从人的精神秩序出发去思考政治,如柏拉图、卢梭等将政治问题置换为教育问题。这是托克维尔民主理念中古典性的一面。

五、分殊抑或融合:托克维尔的启示

托克维尔的“民主”思想源于现代社会与“贵族社会”断裂,他将民主视为一种区别于“贵族社会”的社会形式。类似古典思想家的“政制”,托克维尔的“民主”以一个整全性的概念表明了政治共同体中人与政治的关联。托克维尔的民主思想是否因此而离古典更近,离现代更远?

无论是从规模还是治理的复杂程度上来看,现代政治都是古典时代小规模政治所无法比拟的。按照古典政治来说,民主的本义就是“人民的统治”,并且,应该是人民的直接统治,公民本人在政治上是“公共事务的主人”,所谓“人民的统治”也就是公民个人轮流为治者和被治者。在今天,这种直接民主显然已经无法满足“大国治理”的现实。虽然托克维尔试图塑造公民在政治中的中心地位,在政治中重新发现权威、均衡、美德这样一些古典性的概念,但他却是要表明这样一个问题,民主社会需要调节个人自由与国家“利维坦”之间的张力。

现代社会大规模的治理势必依仗于日益高效化的国家体系和国家能力,而民主社会的普遍身份平等可能会导致行政集权的危险。从人类历史演进来看,民主是现代人不可避免的命运,一个强大的“利维坦”也是人类呼唤的结果。要抑制或者消除民主社会面临的危机就必须从“民主”之外寻找某些要素。在他看来,权威、宗教、公民身份等这些来自“逝去时代”的东西可以发挥这种作用。可以说,托克维尔的思想属于现代,他从一个侧面表明民主政治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

首先,托克维尔启示我们民主政治具有多重内涵和多重可能性。不同于现代政治将民主视为政治发展的进步形式,托克维尔认为民主是现代社会不可避免的宿命。在民主社会中的平等与自由并不总是兼容的,普遍身份平等可能导致新的专制主义。因此,在民主成为普遍认可的价值的同时,还应该注意到“民主社会”的多种可能性,以及“民主”本身存在的张力。仅仅将民主视为一种理想形式予以追求并不必然导向理想的政治生活。对于现代人来说,问题不是要不要“民主”,而是必须认识到民主本身的多重逻辑和内涵,恰当地调和民主的内在矛盾。否则民主非但不能成为“美梦”,还可能成为无法摆脱的“梦魇”。

其次,托克维尔启示我们民主的实现需要具备一系列条件。第一,民主需要一些制度层面的设计提供限制性的保护装置。托克维尔的分析揭示了国家权力结构对社会产生的影响。通过国家权力结构的界限,可以划定国家、社会和个人之间的边界,“给社会权力规定广泛的、明确的、固定的界限,让个人享有一定的权利并保证其不受阻挠地行使这项权利”。⑤行政权力的分散化可以为公民结社和地方自治提供空间与自由。借由这些空间和政治活动的中介,公民能够有效地参与公共生活。充满活力的民主保障了人民的爱国心,也保障了国家自身的活力。第二,自由的创造和维持,除了需要自由的制度,更需要自由的精神。纯粹从制度层面来思考民主问题还不足以容纳民主的内涵。不可否认,构建良好的政治制度是实现良好政治生活的头等要务。但是如果简单地将“民主”等同于某种制度形式,将会极大曲解民主的意义,导致民主“贬值”。现代民主理论的程序化、模式化弊端就是典型的例子。着眼于国家制度和政治安排当然是民主思考的重要视角,但从逻辑来讲,政治社会中的人具有价值的优先性。仅仅驯化政府权力还不够,更重要的是培养“政治秩序中的参与者”——公民。托克维尔关于民主社会中人性特征的分析,以及对民主过程、公民参与、公民德性等问题的关注无疑值得认真关注。

最后,托克维尔关于民主的分析提醒我们,民主与一些更为基础的问题相关。从对民主的关注来说,虽然其思维方式颇具有古典色彩,但毫无疑问,托克维尔的民主思想极具现代性。按照政治思想家乔治·萨拜因的界定,政治思想乃是人类有意识地去理解和解决集体生活和集体组织的种种难题而作的尝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政治毋宁是人类为经营集体生活而采取的一种方式,根本上政治应该有利于促进人类集体生活的达成。从时间维度来看,随着不同历史时刻的变迁,人类社会政治问题的重心都随之转换。托克维尔将民主视为一种社会形式,就此而言,民主就是我们每个人无法摆脱的命运。能否发挥民主的优点,矫正民主的弊端是我们必须面对的挑战,它关系到公共生活的品质,事关所有人的幸福、尊严和自由。

〔参 考 文 献〕

[1][美]阿历克西·德·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M].董果良,译.上海:商务印书馆,2016.

[2][法]邦雅曼·贡斯当.古代人的自由与现代人的自由[M].阎克文,刘满贵,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3][美]文森特·奥斯特罗姆.民主的意义及民主制度的脆弱性——回应托克维尔的挑战[M].李梅,译.陕西:人民出版社,2011.

[4][美]乔治·霍兰·萨拜因.政治学说史(上)[M].上海:商务印书馆,1986.

[5]陈伟.托克维尔的自由概念[J].学术月刊,2016,48(04):84-90.

〔责任编辑:包 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