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的杏树
七岁以前,我是在姥姥家度过的。
我的姥姥是个从旧时代走过来的小脚女人,她居住的村子距离我们家足有十华里脚程。六七分大的院子,除了北面两间低矮的正房和西面一孔土窑洞外,还有一眼轱辘井。此外,院子西南角生长着一棵老花椒树,东北角生长着一棵桃树。走进北房,一方土炕,一盘炉灶,一个大水缸,两个大木箱,一张长条桌,门后放着一副棺木。西边的窑洞里,常年堆放着一些干柴禾。这就是我童年记忆里姥姥的全部家当了。据母亲讲,这个院子是早先姥姥家长工住的地方。从我记事起,我就生长在这样的院子里。院子虽然破败,但它却盛满了我童年的记忆。
我从小就是由姥姥牵手呵护长大的。小时候赶集,坐在卖凉粉的摊子前,没等吃完一碗,就听姥姥伸过头来说:“咱再吃一碗吧!”走到卖西瓜的摊位前,姥姥掏出一角钱给人家,拿起一块西瓜来就会送到我的嘴边。记忆中,姥姥虽未给我买过穿戴,但吃食从来不缺,好像总是怕我饿着。现在想来,那时候一般人家能吃饱尚属不易,谁还有闲钱给小孩子买零食?记忆犹深的是,童年时,姥姥常常做一种“二面花卷馍”,间或还有“死面卷”之类给我吃,这些吃食不但要用白面,而且还要食用油才能做成,非常金贵。这也是我从童年回味至今的最爱,还未出锅,就异香扑鼻,直勾我肚里的馋虫。直到现在,我也时常学着姥姥做这样的吃食。每当此时,姥姥慈祥的笑容便浮现在我的眼前,思念随蒸汽模糊视线。
姥姥是个精明能干、有条不紊的人,年轻时就是村子里有名的利落人。早前,姥姥家家境宽裕,是村子里的大户人家,家有良田数十亩,还开着一个榨油坊,常年雇佣着几个长工。虽是个小脚女人,但里里外外打点得井井有条,姥姥是个苦命的人,她年轻守寡,与我母亲相依为命,死熬硬撑着一份产业过生活。因为苦命,也就极富同情心。记得小时候,常有左邻右舍找姥姥借钱,三块两块的,姥姥总不会让人家空手而归。对此,母亲是颇有些怨言的,因为那些借出去的钱都是变卖宅基地的钱。姥姥尚在人世,但她居住着的院子连同房子,都早已折价他人,只等着姥姥命赴黄泉。这是在那个困难年代,母亲唯一能想出的养活姥姥的办法,也是母亲一生的心结。
曾记得小时候,我常常拿着一把小镢头在院子里刨来刨去,就像大人们在地里干活一样认真,然后在刨好的土中撒下一些菜籽。有一年,我跟着姥姥下地干活,在庄稼地里挖回几棵小杏苗,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栽种到院子里。那些我亲手栽种的杏树,成活了三棵,终于在我读小学的时候挂果了。打从读小学一直到高中一年级,每到周末,我便赶往姥姥家去住。每临杏儿挂果时节,我常常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竿打杏子吃。刚长出的杏儿有着青青的皮,吃到嘴里是酸涩的味道。待到杏儿透出浅浅的红色来,便可嚼出与青杏大不相同的酸甜,直到通体透红,那便是杏儿成熟的季节。
今夜,我突然想起姥姥家院子里的那几棵杏树,以及童年时的夏夜里,我枕在姥姥干瘦的臂弯听到的那些美丽的传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心里如同嚼碎一颗酸涩的青杏。
大学二三事
十七岁至二十一岁间,我在省城读大学。期间,颇有些小事值得回味。
大学伊始的一个冬日正午,草草吃完饭,便拿着穿脏了的鞋子去洗。那时的大学生流行穿一双黑色布鞋,样子与现在的舞鞋类似。刷洗干净后,我认真地将它摆在宿舍的外窗台晾晒,便到图书馆里读书。待到下午回来,突然想起中午洗好的鞋子,推窗一看,鞋子已经不翼而飞了。我急急地跑出屋子,在楼下转了几个来回,也未见踪影。我恍然大悟,我的宿舍在一楼,鞋子放到窗外不正好给人顺手牵羊的机会吗?我心中又悔又气,既恨偷儿的可恶,又恨自己考虑不周全。我人生中买的第一双鞋子,就这样被我给弄丢了。好些天,走在路上都忍不住时时注意别人脚上的鞋,也再不敢在窗台晾东西。
说来难以置信,读了四年的书,我饿了四年的肚。饥肠辘辘的感觉,令我终生难忘。大学食堂的饭菜,总是与我的胃口格格不入。厨师蒸馍馍,不是面没有发起,就是碱面搁多了。每次走进食堂,一股刺鼻的碱面臭味令人作呕。大米是绝吃不习惯的,因为我从小生活在北方农村,被面食填充惯了的胃,一遇到大米就痛将起来。至于菜,也甚是不敢恭维。土豆我打小就未曾见过,炒菜也不适合我的胃口,更不用说肉了,白花花的厚片子,令人望而生畏。环境变了,生活习性难改。于是乎,每天只能喝点玉茭面糊糊———北方人所谓的粥了。我还不想等着饿死,便常常到校门外的商店里买两毛一分钱的肉蓉方便面吃。有时候晚自习间,不争气的胃肠还时常逼得我去找小摊贩,用粮票换些花生充饥。那个年代,全国的老百姓都不再为吃饭发愁了,而我却尝够了饥饿的滋味。
每到春暖时节,我的大学校园里就会有一种灌木盛开繁茂的花朵,散发出浓烈的令人眩晕的香气。在春阳暖照的正午,我时常放弃午睡,手拿一本诗集,缓步倘佯其间。花香跟随鼻息钻入肺腑,我默诵着浪漫的诗句,心中流淌着爱的溪流。花季里,美丽的心思宛若林间小道,是那样的悠长婉转。我始终不知这花木的名称,也懒得去向同学打问。如此年复一年,终未收获心中那份渴望。大学毕业时正值初秋,当我走进机关的一瞬间,一眼便看见大院里栽种着的与校园里相似的灌木来,心里满是兴奋。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急切地请教于接我的师傅。就是那一年,在我迈出大学校门、即将走上工作岗位之际,我终于知道了有一种花木的名字叫———丁香。
那一年,香港歌手张明敏一路唱来,第一个走进祖国大陆。他的一曲《我的中国心》,红遍大江南北,拳拳之心、赤子之情,感动了无数的中国人;在中央电视台举办的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上,东北歌手苏红一曲成名,她演唱的校园歌曲《我多想唱》,一石激起千层浪,激起一代大学生心中的波澜;《二十年后来相会》更使人心潮澎湃,令无数大学生流下了滚烫的泪……属于那个时代的动人的歌曲、优美的旋律,充满了青春的朝气蓬勃的力量,催人奋进,在大学校园的上空奏响、传唱,唱出了八十年代大学生的梦想,激励着整整一代人。“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成为众口一辞的呐喊,“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这一辈”是一种自豪、一种荣耀、一种执着、一种坚定。这些歌曲成为我的大学校园最美好的背景音。
今夜,我突然萌生出强烈的念头,渴望重新走进我的大学———忍受饥肠辘辘,去嗅那臭臭的碱面味,还有那浓烈的丁香花香,再听一听广播里悠扬动人的旋律。
川行散记
辛卯年三月三日晨,自并往川,正午前抵蓉城。餐后,由春熙路乘车,挚友相陪游武侯祠、草堂。茂林修竹,绿茵参差,红花数树,奇景醉人。尤有草堂二字,青花映辉,凝目良久,我等肃然留照。
至驻地,忆及丞相祠堂前楹联,曰:“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是夜,至宽窄巷,同行延宴至醉,友人牵手相扶。返途中,见一书肆,购得《成都掌故》《宽窄巷图照》。是夜无眠,披卷一览,其味幽香。
次日早,乘车奔峨眉,沿途油菜花黄,林木新绿。至山间,路有冻冰,苍穹飞雪,车不能行。遂折返乐山,见三江汇流,有佛巍然,游人熙熙。突兀间膝骨未可健行,无功而返,静心思虑,感受难言!
是夜返成都,赵、马相陪,同行中有宏波,张氏。不禁举杯戏曰:五虎之中有其三。难舍峨眉,不得心安。
第三日,自成都车行八十余里,至映秀,有泪。而后抵都江堰,缅怀李冰伟业,川人歌咏,至今犹浓。下午,由成都至渝。此记,以感念赵、马二友。
东北的旷野
恰如在飞机上俯瞰到的一样,当车子飞驰在辽阔的三江平原时,我还是会为祖国东北的这片广袤无边的平原心潮澎湃。
那举目无际的绿野,与湛蓝清亮的苍穹,在遥远的天际,融合成淡淡的、柔美的韵律。这里仿佛看不到地平线,尽收眼底的满是绿意。星罗棋布的水洼池沼,给静默的原野奏响了生命的歌唱。由绿色的大地、透亮的天空、洁白的云朵排列而成的诗韵浓情,正谱写着甜润的行吟。东北的天空,是蓝天与白云交织成的彩锦。东北的旷野,是苇草(我想大概是苇草吧)与庄稼色彩分明的画图。这是初次踏上这片沃土的我发自心底的赞叹。壮硕的玉米、高粱,茂密的苇草,以及远处淡红、浅蓝错落的屋顶,彰显着生命的存在,给人以大美之震撼。
打开车窗,深深地、贪婪地吸吮着清新甜润的空气,刹那间,我的肺被注入鲜润的活力,躯体在自由的舒展,畅快的心变得蠢蠢欲动,灵魂在苍宇间翱翔。车轮与地面摩擦出的声响,此时变得美妙动听了起来。极目望远,那久在故乡贫瘠的黄土地上看惯了的杨树映入眼底。正午时分,在融融暖阳的照映下,它高耸挺拔,直入云端,宛如一把利刃。但成群结队的它们更像列队的战士,一身绿装,齐整地分列于公路两旁,坚守着肥美的沃野。黑土地滋养下的杨树,枝叶繁茂,绿意浸染,英姿飒爽。那叶子是黑绿的,躯干是白亮的,没有半点萎靡和丝毫枯黄。
车子在疾驶,慢移视线,穿过排排杨树,远处穿行在苇子里的木筏隐约可见。此时,你绝看不到水面,那筏子仿佛是行走在苇子里的,若隐若现,如幻如仙。木筏主人手持细长的撑杆,在头顶勾画出道道曲线,屈伸有致的身姿,高亮的、年轻的歌喉,赋予广袤旷远的世界以飞霞流彩般动听的生命之美。
壮哉!美哉!这就是八月的东北呀!这就是八月里东北的旷野———它酣畅地、率性地、赤裸地、淋漓地壮美了!这地下埋葬着的英烈忠魂,不但给了这块土地以营养,也赐予这里的人们以坚韧、顽强、不屈的精神。这,终是民族之魂。
老家来人
去东北的前一天,老家的一位长辈送孙儿上学来到太原。她打电话给我,说是想与我谈谈我家的老宅。因次日要出差东北,故而当天没能前去见她,只是在电话里告诉她:待出差一回来就过去拜见,正好想聊聊老家的情形,顺便了解一些母亲年轻时的经历。因为这个长辈的娘家,与我母亲的娘家同属一个村子。
从东北回来次日,我便拖着没有缓过来的身体早早到了办公室。接连两天,都公务缠身,难有空闲,居然忘了老家的长辈还在太原苦苦盼着我的归来,直到再次接到她的电话。我急忙告诉她我已经回来了,约好晚上登门拜访,便匆匆挂了电话。
她的孩子也是从老家农村考学出来的,十多年前,她孩子结婚的时候我曾经去吃过喜酒,也曾看过新房,当时甚为欣慰,感到有个同村同辈份的人在省城,逢年过节也就多了个走动之处。愿望虽好,但打从那年起,因为工作原因,我再也未曾与这位同乡谋过面,也早已记不清楚通往他家的路该如何走了。沉思良久,才隐约想起他的住处,大概就在太钢的26宿舍区。
下班时间一到,我便打车,急匆匆地驶往太钢,去见这位与我母亲娘家同在一个村子的长辈。一路上,我想象着她的模样,不知道她是否还像以前那样硬朗。与此同时,母亲慈祥的面容也不断浮现在眼前。于是,心里便隐隐作痛了起来,不知该如何向她问及母亲苦难的青春岁月。
待到车子戛然停在她儿子家楼下的时候,我才从虚幻中回过神来。我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她,询问具体位置。她在电话那头言道:“我立马下楼接你。”
我提着沉甸甸的、购买于沿途的水果,跟随她慢慢地上楼,气喘吁吁,走走停停。她一边爬着楼梯,一边埋怨着何以要买东西,乱破费,说着便从我的手里替我分担走一些重量。这一刻,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我暗自感叹,老家的人还是这样的淳朴善良呀。
终于进了家门,她急急地大声呼喊着儿子儿媳和孙儿,一边忙着给我倒水,一边不时地侧过头来嘘长问短。她关切的眼神、慈祥的笑容、一脸的皱纹、满头的白发、弯弯的腰背,一身廉价但洗得干净整洁的衣装,个头比我印象里的她矮了许多。这一刻,我突然忆起多年前回老家收麦子的情形。当年,母亲也是如此忙前忙后、满心欢喜。我的眼里滚动着泪珠儿。
我坐了下来,一边擦拭着眼角,一边聆听着她娓娓的乡音。她说:“娃呀,你母亲早早地走了,你也多年不在老家居住了。这些年来,每从你家老宅门前走过的时候,眼瞅着那破败不堪的土墙、摇摇欲坠的房子,总在担心有一天会墙倒屋塌。”听了这话,我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我点着一支烟卷,喝下一口热水。这纸烟的味道与水的温润,略微地舒缓了我的心境。她接着说:“我与你母亲从小就是村里好姐妹,自从嫁到这个村子里,更像是亲姐妹般,隔三差五就坐在一起说说这,聊聊那,总有拉不完的话。你娘走了都十多年了,现今,我也感到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了,也不晓得那一天就蹬腿了,所以,就想趁我健在的时候,与你说说你家的老宅子,这事,在我心里搁了好几年了。我想呀,你现在还年轻,但人都会有老的那一天,人常说啊,叶落归根,将来你要是退休了,万一想回老家转转,那破破烂烂的宅子又如何能歇脚呀。这次来太原前,村子里的几个老姐们都合计了,让我一定要见见你,把这事给你念叨念叨。”
她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眼下村子正好有几个人想买你这块老宅,你把它卖了,重新弄块地皮,盖个新房,这样你老了回来总比现在这个破败不堪的旧宅好住些。”我一边神情凝重地听着她的话语,一边思忖着该如何回答她的关切,默默不语。她见状,略微地顿了口气,接着又说:“你如果情愿,这事我就包了,你盖房子我给你当监工,我现在腿脚还利索着哩!果真如此,我也就放心了,了了心思了,更不枉我与你娘姐妹一场呀。”说到这里,就听她“唉”地一声长吁了口气,停下了话茬,干瘦的手抹着眼角。
说到老宅,恰恰刺中了我的心结。我的老宅盛满了我们兄妹童年的记忆,更是我的父亲母亲一生的心血。他们一辈子省吃俭用,在生前把房子修缮一新。可是,自从我们兄妹先后考上大学,远离家乡,便少有盘桓,每年也仅仅是在春节时,才回来与父母短暂地团聚。自从父母因病早逝,老宅便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它是我情感的寄托、苦楚的念想。
我流着泪说,老宅是父母一手建起来的,虽然破败,但它永远是我父母的灵魂所在,这些年来,每当我想起老宅子,父母的身影便会随即出现在眼前,至于卖旧换新,我从未思虑过,也决不会把老宅作价他人,即使它千疮百孔。我哽咽着第一次道出了我的心声,眼泪唰唰地淌了下来。
听到这里,长辈长叹了一口气说:“苦命的娃呀,我知道了你的想法,也明了了你的心思,我这就放心了,明天就要回去了,以后,你要是回到了老家,就来我家里吧,想吃啥,想喝啥,我给你做!”
我啜泣着,颤抖着。也终无勇气提及母亲年轻时的经历———那些艰难的日子、那些受伤的岁月,终不知母亲是如何熬过来的。此一心愿,也终将在我的方寸间停留些日子,这份酸苦的滋味,更不知还要伴我度过多少个春去冬来。遥想儿时,少不更事,性格内向、少言寡语,我极少与母亲拉呱。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子,父母视如明珠,而我,非但没有带给母亲以欢乐,还执拗不驯,常常出言不逊,顶撞母亲。如今想来,就在我成家之前,还曾刺伤过母亲的心,真是悔恨交加、羞愧万分。
而今,我所有的一切都是父母给的,尤其是母亲的付出令我至死难忘。娘的笑容,娘踩着缝纫机的样子,此刻变得如此鲜活。我分明看见,母亲身穿淡蓝色的粗布夏衫,微笑地看着我。那夏装是鲜亮的、精致的。
我告别老家的长辈,坐在出租车里,串串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扭过头去,斜倚在靠背上,右手无力地、慢慢地摇下车窗,两眼茫然地瞅着这个城市的霓虹灯影,渴望母亲能从灯火阑珊中,缓缓地向我走来、走来。
【作者简介】相里,山西万荣人,毕业于山西大学历史系。
责任编辑: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