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外来之家
老刘的外来之家旧书店就像他两眉之间那颗痣一样坚挺,在蛇口南水村70号盘桓了十年之久。从南水村到水湾头,再从蛇口新街到南水村,其间老刘摆了四年地摊,开了十六年门店。
“有人每过一段时间就进来看看,看看我是否还在这里撑着,看看店子还在不在。有的人见门庭冷落,认为我是失败了。我就说,你觉得一个人把生意规模翻了一百倍以上算失败吗?”经营旧书二十年的老刘最初从两三百本起家,如今在蛇口门店和坂田仓库拥书八万。在他的湖南邵阳老家还存有10吨从深圳运回去的旧书。
白天他在店里打理书籍、受理网上订单,晚上他一人睡在格子间里的一把躺椅上,与两万册旧书为伴。外来之家旧书店二十年来累计交易旧书达30万册,已成了全国书友心中的一个牵挂。每月偶有两三个来自全国各地的书友出差到深圳顺路过来看看。老刘很自豪,自己的书店在导航地图上站住了脚,成为其中的一个地标。
在蛇口新街和公园南路交汇处,这家号称深圳最大最早的二手书店藏身在南水村西北角落里。卷帘门上被人贴满了牛皮癣广告,还被黑漆喷满了一排排电话号码。书店和老刘一样朴素,除了墙壁敷上了两三张A3尺寸载有书店报道的报纸复印样张,店内没有任何文艺装饰。旧书架摞了两万册旧书,天花板吊着三只哼唱的风扇,地上两台落地扇积满灰尘,店内漫着旧书卷的气息。一层铺面和二层阁楼共一百平方的空间被旧书堆得满满当当———看得出人手紧缺的艰难。老刘靠在电脑桌上,偶尔习惯性闭目说话,好像连熬了几个夜班,神情有些疲惫。
“租金翻了近一倍,人工费也涨了三分之一,书价又下来了,你可以想象这个空间有多大。”原来淘宝网一年能做十多万的营业额,现在基本上没什么收入了。原来开了三家分店,雇员最多时达到了四人。一个店里同时有 50个读者翻书,日收600多元。而今生意日见萧条,半天也难见三四人进店。49岁的老刘辞掉了所有雇员,一人两头奔走,同时打理门店、仓库,还要负责一个微信公号和三个网店。
老刘的同学老谢在南油开了一家“淘书乐”旧书店,月租从2500元涨到5600元。老刘这里也从3500块涨到了近5000块。他把门店分割出8平方米租给了卖体彩的小店。本人也不再租房,住进了店里一个六平方的小房间。一个月前,我进了他的“闺房”,看到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一年前这里摆了一张双层铁床,消防检查说不能住人。老刘撤掉了铁架床,在地上垫几箱旧书,铺上一块木板当床。消防再来检查,老刘又撤掉木板,在狭小的空间里摆了一张躺椅,躺椅上垫了两只白色布枕头。他就在躺椅上裹着被单过夜。“我在坂田仓库里也摆了一张躺椅当床,照样睡得香甜坦然,并没有什么落魄的感觉。相反的,我要卧薪尝胆,以此来砥砺自己。”有个顾客跟他的老板说起此事,那位老板亲自跑到店里来考证真伪。老刘后来在QQ里给我回复,在这位老板前面加了一个“身家上亿”的定语。
这里房租虽然实惠,但是偏离主街,正对着一家酒吧的后门。巷子里偶尔有两三人路过。“好多人住了几年,都不知道这里有个旧书店。”老刘全名刘金龙,1968年生于湖南省洞口县高沙镇的一个乡村,在家行末。这个小镇生产一种曾经名满三湘的洞口火柴。洞口火柴曾是我童年美妙的回忆。老刘复读了两次高三,落榜后跟着老同学走乡串村收鸭毛,又烧过一年砖窑。1994年春天,他来到深圳。通过二姐夫介绍,在龙岗的建筑工地当了一名小工,给钢筋架编扎钢丝。初来乍到时不知道公分就是厘米,他闹了不少笑话,手脚慢,钢筋架扎得歪歪斜斜,汕头老板朝他屁股一踹:“妈的,卷铺盖滚回老家去!”有0318d5bee4a3c53f8aee5ec72af28a3f一次铁钉扎穿了他的脚板,工友告诉他止血的最好方法:用手使劲捂住。血刚止了,老板就催他干活。后来查暂住证他们被抓了进去,包工头拿钱赎人,每人三百块,从每个人的工钱里扣。七个月后他攒了七百块,进了一家纸品厂。婚后他又转到一个码头做了近两年的保安。这个码头走私成风,他离开码头到了八卦岭顺风纸品厂打杂。不久他和表哥来到蛇口,老刘出资,表哥出手艺,在南水旧村49号开起了理发店。没干几个月,表哥跟他不合甩手走了。
老刘守着店铺寻思转行。自己爱看书,房东也爱看书,他一拍脑袋便跑到八卦岭花了七百多块进了一批金庸全集,再凑上房东贱卖给他的旧书,干起了租书的生意。他在书店外还开了公话亭。老婆在门外架一台缝纫机,踩着机子揽一点缝补的活。
日子过得特别紧巴。大儿子才一岁多,不会说话,老刘带他去隔壁小店买冰棍。老刘塞给儿子一支冰棍,五毛钱,儿子哇哇大哭,泪眼巴巴赖着不走。“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要另一种冰棍,要一块钱,当着邻居的面我不好意思说。”老刘把小孩拖回来关起门偷偷教训。
一年多后,老刘把店面迁到了二楼。又过了半年,还是难以为继。老婆孩子回了老家,老刘去摆摊处理旧书。久而久之,他索性干起了二手书的买卖。那时他搁不下面子,把地摊摆到很偏的地方,以免撞见熟人。三五天出去一次,一次只带三五十本,在地上铺了油纸,摊开书,戳在那儿,低着头也不吆喝。看到人来了,老刘还要偷偷抬头侦察是不是熟人,一晚上也就赚个几块。他和三个老乡住在公园南路的一个民房里。那种房是用夹芯板把大房间隔成的若干个小房间,里面昏暗无光,白天也要开灯。他们四人横躺在旧沙发上睡,房租每月250元。房东也是好心人,房租有一点给一点,有时五十、八十,有时一百,断断续续分几次交给房东。一年下来老刘仅赚了八百多元。老刘和老乡有空也给《蛇口消息报》和打工杂志写写豆腐块,每人一年下来也有千儿八百的稿费。
从1998年到2001年,老刘的书摊越摆越大,在夜市上风生水起,每天要拎700多斤书下楼上楼。深圳的城貌也迎来巨变,城管查得更严了,夜市流动摊点也被撤了。老刘在那一年开了门店。他对当年打工时省钱买书的感觉深有体会,理解能省一块是一块的心理,二手书的特点就是节约。他瞄准了外来工市场,挂上了“外来之家”的牌子。他经常骑着二手单车在南山的各条马路上奔波。四年来他骑坏了十五辆单车,来回送了超过五十吨的旧书。业余时间他还钻研法律,为不少打工者代理了劳动纠纷的案子,与职业律师当庭对阵,赢过十多场官司。
2006年,实体店正处兴旺时,早在几年前就学会电脑的老刘最早进驻孔夫子网上书店。这个主动尝鲜,为他2008年的经营带来了突破。在孔夫子网,外来之家第一个月的营业额就达到了近千元。老刘慢慢摸透了孔夫子网和淘宝网的脾气。孔夫子网的读者更加专业一些,对价格也摸得较透。淘宝网面对的是大众读者,加上它的搜索方式不同,没有全网比较,定价高一些同样卖得出去。但是淘宝网对二手书卡得极严,经常过滤敏感词,而且这个过滤没有一个有迹可循的规则。发现违规就要扣分,累计扣到12分就关闭网店。老刘面对淘宝网这个没有规则的规则要处处小心———如果重新上架,又要耗时耗力地重新把几万册图书一本本录入系统。如此这般,老刘被关停过四五次。而且淘宝网对书号审核也很严苛。过去对书号要求宽松,但那两年淘宝弄出了一个新系统,在新的数据库中必须对应书号才能上架。不少旧书要么没有书号,要么与新书的书号编码规则不同,和数据库对应不上,导致无法上架,弄得商家怨声载道。于是淘宝网开始变通,允许店主重复使用同一本书的书号,上架其他旧书(2018年,淘宝再做调整,在大类目中单列一项“旧版书”,二手书进入此项,不必填书号也能上架了)。至于孔夫子网,只是对繁体版图书管制严格。
2010年,实体店不断倒闭,卖书人陷入困境。任和达开的华侨城旧书中心在夏天面临倒闭。这个河南人开了十年的书店,梦想要办深圳最大的旧书市场。他是个佛弟子,也是个书痴,爱书之情已入了骨髓。他边卖边看,碰到顾客要买的书正好是他在读的书,他宁可不卖。有缘人则是半卖半送或者白送。后来店面无法支撑,他退回小出租屋里,把书摆在屋外的两棵大榕树下。8月他拖欠房租,被房东赶出来,露宿在大榕树下的一张破沙发上捱过了两个月。10月底,四处碰壁的任和达抵不过现实的紧逼,留下几万册旧书一人倏然消失了。他的二哥从河南赶到深圳,低价处理了弟弟留下的心血。“他对旧书感情太深了。听说他后来跑到浙江一个寺里出家了。”老刘发出物伤其类的感慨。
任和达旧书事件被深圳各报纸连续报道。热心的书友们纷至沓来帮着卖书。最后,书摊被人挑来挑去还剩下七千斤尾货。当时老刘遇到一位老板开餐厅,想要用旧书堆砌成墙,作为一种附庸风雅的装饰。“我问了一下,中间有几毛钱差价,就把最后的七千斤收了。拣了一些能卖的小说,剩下的大部分送到了那个餐厅。如果没有这个时机,我拉回来没地方放,也是一大难题。”
深圳有名的藏书家巢中立去世后,他的儿子要处理上万册的藏书,打电话叫了一批书友问他们是否愿意接手。他提出一个条件:不做分批处理,要一次性整体出售。但是这些书友无法一次性吞下如此大体量的图书。老刘上门商谈,出于保守报价八千块钱。南头藏宝阁书店的老叶后来以更高的价格接手这批藏书。后来老刘后悔不迭地说:“要是能重来的话,一万一、一万二,甚至一万五,我也会拿下。”老叶的藏宝阁因这批书而开始发家。书友们听闻藏书下落,来到藏宝阁,从老叶手里买走了不少成套藏书。2011年万立书店倒闭,老叶又以三折的价格购进了一批高品位的书籍,然后在孔夫子网上架。这批物美价廉的好书让他的店在孔夫子网扬名立万。从此藏宝阁的关注度在整个广东省内一直名列前三,每月营业额达到了两三万元。
老刘早期也逮过这样的好机会。2007年有一家做藏品的公司倒闭后,把一批用作赠品的限量港版《南怀瑾全集》(当时仅印了三千套)卖给了废品站。废品站的老板打电话给老刘,老刘去现场看书,共有50套,一套二十八册,装帧特别精美,封皮设计也与众不同。老刘一来没那么多空间,二来手头不宽还要去借钱,三来又担心这么一套书能否尽快脱手。他慎重考虑了一天之后,还是下定决心买下了这批图书。这批图书后来陆续卖了五年多,每套最低价卖过八百块,最高价卖过二千块———断货之后老刘标价五千块依然有人抢购,一共让老刘赚了至少八万多元。如果拿到今天来卖,至少可以赚到二十万元。
外来之家的生意红火起来后,在老婆的主张下,老刘在广州花都买了房子。2016年,外来之家被评为“深圳中小书店常青藤奖”。但是近两年书店又陷入困顿。老刘为此总结:这两年主要是与家人经营意见不和,家庭矛盾没有处理好,经营不好主要是个人原因造成的。“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怎样做好书店。我有很多想法。当然也需要你们文艺界人士帮忙推广。”
老刘信心十足,浓厚的乡音中透着一股湖南人霸蛮的劲儿。他想了很多办法。他曾为两家咖啡店配送了六千册代销图书;在店里推出过以每斤6.5元的单价论斤卖书;近期又策划推行旧书进工厂、进学校、进社区,合办阅读输出活动。借助现有的门店、网店和微信,组成三位一体的推广平台。老刘说,他还想做一个向网友免费公开的旧书交换平台。
举办书友会也是其中一个想法。老刘是深圳最早办书友会的人,早在十年前就办过二十场。书友曾大方说:“很早就听说过外来之家,第一次去还认错了老板。后来我就知道靠那颗痣来辨认。我跟老刘提过,外来之家是最早的旧书店,要把书友会恢复起来。办书友会的过程也是相当复杂。”如今老刘建了微信群、QQ群,书友会重新开张。每个月邀请书友在自己的店里举办两次。钻研国学的书友郭方龙老师藏书上万,曾入围了深圳书香家庭。老刘打算为他办一个藏书展。他联系了深圳市书店行业协会会长潘燕生,“我要把这里做一个试点,为别人做一个标杆。”老刘展望未来,觉得眼前天地宽阔。他嘴里滔滔不绝,神情有些激昂。说着说着,他习惯性闭上了眼。
旧书路上他也认识了形色各异的书友。十八年前,他在摆地摊时认识了一位60多岁的书友。老人曾在部队干过文书,退休后与家人找不到共同语言,常与书为伴。几年前他已经走不动了,让书友搀着从福田赶到蛇口。“老人把我们当作了家人,请我们在西南饭店庆祝自己的生日,还给小孩们派发红包。”他说,希望临终前还能再见见大家。第一次在书摊相遇,他就向老刘打听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这些年找柳如是的心愿一直未了。老刘说:“很久没有那个老人的消息了,可能已经过世了。”去年书友郭老师拿出一套《柳如是别传》,仅有上册和中册,独缺下册。他多年寻找下册而无果。郭老师就把这套残本交给老刘,让他挂在网上出售。老刘说:“虽然只有上中册,但我认为它是套好书,就没在网上挂出,私下里替书去找下册。”老刘在书友QQ群里留言,书友张涛保随即回复,他正巧有本《柳如是别传》下册,打电话让在江苏老家的家人把它翻了出来。
2月12日,两位书友分别携上中册和下册参加书友会,让这套书团圆了。
“其实这些年旧书营业额一直在突破。”最早的时候,一单卖了几百块就很高兴。后来是一千块、两千块。目前最大的一笔突破了两万八千块。老刘记得那位顾客是位服装店老板,到店里来一次性重金买下了一批外文书。这位老板说,他店里的顾客有不少洋人,这批书就是为他们准备的。目前深圳外文水平提高了,不少学生要出国留学,20%的学生都能看懂全英文书。老刘店里的外文书占了藏书的五分之一,语种涵盖了英语、日语、韩语、德语、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和越南语,数量之大,语种之多,在全国旧书店中也是罕见的。
大前年,老刘把初中毕业的大儿子送进一所职校学习。店里两个老员工陆续走后,老刘把儿子叫到店里帮忙,打算让他接班。儿子喜欢坐在电脑旁。那段时间,我去店里看书,常看到一个小伙子趴在桌上,音响里传出各类枪声。老刘和儿子闹了矛盾。儿子不愿干这个事,投奔了几个亲戚,到北京打工,最后又兜兜转转回到广东。尝过一点苦头之后,儿子明白要发奋图强,在东莞学数控自动化技术,准备进亲戚的工厂做技工。
老刘说,各有各的路,也不能勉强,但我现在一个人忙不过来,肯定想招人。
3月3日下午,我又来到老刘的店里。老刘接了三个电话:一个老乡向他咨询打官司的事,一个联通公司要来送话费,一位网上顾客催问一个订单。店里来了三个人:一个未满十六岁要租书看的愣头青,一个住在南水给政府做宣传片的原央视科教频道的制片人,一个二十来岁穿着T恤衫背着单肩包的年轻人。
前两位是熟人。愣头青四处晃荡,准备找个工作,说话不太着调。制片人从北方来到深圳不久,这天他剪片累了,就出来溜达一圈,拐进店里聊了两句又出去了。第三位年轻人是个顾客。他挑了一本英语书,过来问老刘:“这本书多少钱?”
“这个好像是两本的,两本标的是三十块。这是第二册,还有第一册。”
“我要一册就可以了。”
“啊?”老刘抬起目光,瞥了一眼。
“只要一册就行了。我没看到另外一本。”
“那就十八块。”
“十块吧。”年轻人拖泥带水。
“最低十五块。”
“十块钱得了。”年轻人声音虽低,但锲而不舍。
“不行不行。要十五。”
年轻人带着书回到原位,出门找他的同伴———一位打扮优雅的姑娘。两人在门口旁讨论价格。老刘和我继续聊天。五分钟后,年轻人带另一本书过来问:“这本多少钱?”
老刘说:“八块。”
“便宜点嘛。”
“你那本要不要?”
“那本不要。”
“这个八块不算便宜,还算什么呢?”
“五块吧。”
“随便你给吧。”老刘低沉的语气中拖出不易觉察的无奈的尾音。
年轻人嘿嘿笑,为成功还价而得意,掏出手机说:“我微信给吧。”
老刘用手机微信扫描收款。那位姑娘也进门,拿了一本书问价。老刘说两本书十五块。年轻人看了姑娘手里的书说:“最讨厌看这个了。”老刘声调升高了一度:“几块钱嘛,在外面随便就花掉了。”年轻人对姑娘说:“去图书馆看。”
这对情侣走后,老刘苦笑:“这样。这样也看出我们做这一行的艰难。有人买衣服买手机,几千块钱也照样能够掏出来。他们就觉得这个反正是附带的,可有可无的。”
我说:“读书风气,以及对书的态度不太好。”
老刘说:“大环境是不太好,对书的尊重太欠缺了。”老刘时常感觉到大家对书,特别是对旧书的认识不够重视。有时候,小孩执意要进店看书,后面跟着一位家长说:“旧书有什么好看的,要买我就给你买新书。”事实上,无论新书旧书,这样的家长都不会买给小孩。老刘说,大部分搞研究的人都爱逛旧书店。有个研究佾舞的游女士去年托老刘上网代购了5000元的有关宫廷佾舞的线装旧书。我也常涉足这里,买过《晚清天地会资料研究》和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的“第一推动丛书”这类旧书。
每个走进书店的人都是一个故事。龙华工厂有一个右臂齐根断了的男人,曾专程赶到外来之家为重病的父亲买四本旧书。其父喜欢旧书样式,临终前唯一的心愿是想再看看这四本书的旧版。老刘给他当场找出两本,又从网上代购了两本。
有个河北的老先生曾光顾过老刘在蛇口新街的分店。离休后重游深圳,他想再来看看。此时那个点已经撤掉了,老先生找了两个钟头,即将要失望离去。他在站台上念叨:连一个旧书店也找不到,今天算是白来了。路边一个女孩无意间听到,热心地问:“你是找外来之家旧书店吗?我刚从那个书店里出来。”
老刘还记得一个六十岁的香港人,常在周末拖着拉杆箱来深圳淘书。他把他所知的深圳旧书店从头到尾串成了一条线,一来就是整整一天,有时随身带上干粮。外来之家是他的最后一站。逛完这里,香港人要赶晚上 10点的班车回去,第二天还要上班。香港人指着拉杆箱对老刘说,你看我每周都拉一箱书回去,以为我很奢侈吧,其实我中午只吃八元的快餐。
还有个移民香港的成都人,三十多岁,进店看书,见到二楼过道上淌着积水,被人踩来踩去,已脏得不像样了。这位年轻人主动到洗手间拿出拖把将楼道的水渍擦得干干净净。老刘感叹:那么多顾客来来往往,我一直记得这个人。
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个训练保安的教官,用职业习惯指使老刘,说要找一套学习资料。老刘说,店里没有,具体要哪一本,请报个书名,好方便他从坂田仓库搬过来。教官一时说不出具体内容,对老刘发脾气:“总之这类书你全搬来,有钱给你,难道买不到书啊!”老刘也来了倔脾气:“话不是这样说的,做生意也要讲道理。有的钱,我宁愿不赚。”不吵不相识,两人因此结识了。
与老刘聊天,你能感到周围温度也升高了两度。从去年年底开始,他风风火火张罗了几期书友会,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充满干劲。书友王文正说,老刘这么多年在这里坚守不容易,店是一个好店,书的品种很多,这个平台值得大家推一推。
“老刘是个热心肠的人,特别愿意帮助别人。”潘会长说,“我认为旧书市场会比新书好,因为二手书是被挑过两次才进入书店。随着电子书普及,二手的纸质书会更加稀缺。”
4月19日,我来到外来之家。两个湖北女孩找老刘要有关时尚、奢侈品类的旧书。“这类书时效性强,二手店一般很少进货。你们用来做什么?”“放在店里用来装饰。”
两位女孩离开后,老刘指着地上一堆书笑道:“书的功能延展了,你看我这堆书,主要是当梯子用的。现在书的作用越来越大了。”
2.二次创业
“老刘的外来之家旧书店就像他两眉之间那颗痣一样,在蛇口南水村70号坚挺地盘桓了十年之久。”2017年4月,我写下了这样的开头,把一篇写外来之家的文章发在45厘米微信公众号,被澎湃新闻转载了。我是用私人化的语言率直描绘老刘的外貌。老刘早已对那颗痣不以为然了。在正式媒体上,那颗痣理所当然地被抹掉了。
2017年,四十九岁的老刘开始了二次创业。
外来之家最早见报大概是在2005年《蛇口消息报》,《深圳晚报》和《深圳商报》也相继报道。2012年《深圳商报》报道之后,外来之家就很久没在媒体上露脸了。2018年它再次得到了媒体和自媒体空前关注,记者和摄影师常到店里寻找素材。8月,二更视频驻深圳站人员找过老刘两次。最忙时老刘每周都要接待一两批媒体。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常在坂田和蛇口两个门店之间来回接待这些媒体或在接待媒体的奔波路上。这些上门的媒体有:深圳特区报、蛇口电视台、梨视频、工人日报。有的自媒体采访效率挺高的———他们的做法是,将我的或别人的旧文略加增删,立即整出一篇新的文章。
老刘在视频中也会真情流露,有一次面对深圳特区报影音部的镜头,谈起小儿子时嚎啕大哭,眼泪滚了下来:
“爸爸对不起你!”
老刘把这个视频发到群里,羞涩地跟我说,流泪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这些媒体扩大了外来之家的知名度,仅仅是知名度而已。这个知名度没能给外来之家带来切实有效的生意改观。相反,有的书友在微信群里颇有微词,认为老刘不务正业,把心思全花在媒体上了。甚至有个顾客质问老刘,如果要在老刘的网店上买一本书,老刘能否及时找出这本书。老刘不能给出肯定的答案。由于频频接待这些媒体,加之一个人精力有限,他慢慢荒于整理,进货不多,库存也乱了,孔夫子网店更新也自然慢了。整个库存系统日趋混乱,流动性也大不如从前。他的老同学老谢在海德二道开的那家淘书乐二手书店则与之相反———生意一直上升,反超了外来之家。老刘认为主要是自己家庭变故所致。
实体店境况不好,有的同行就转型了。藏宝阁书店的叶老板撤掉了南新路口门店和上步码头的旧仓库,在宝安石岩的一个民房里专营网店。他的网店天天能上新书,一个月能达到两万元营业额。而老刘的网店,一个月只有三五千元收入。
尽管如此,老刘坚信自己要走的路是对的。他相信媒体采访越多,对未来发展越有利。他曾经一枝独秀,在不到一公里的范围内开了四家连锁门店,算是逼近过成功。由于一场家庭变故就落后了。他不甘失败,需要一个成功向大家证明自己。
他要做不一样的转型。
2017年上半年,他信心满满地谋划了图书进社区进工厂进学校的活动,或者组织一批爱阅读的学生到店里登记取阅。“我想的都是超前的,五六年前头脑里就有了这些想法,只是没有人手,说一千道一万就是缺人,没有把它落实而已。只要有人的话,一点一点一件一件做出来就是了。”
有时候他提出要把自己的书店做成一个共享书店。所谓的共享,就是向整个社会开放,把书店做成像图书馆一样带有借阅功能;还可以把读者家庭闲置的图书回收到书店,读者可以换算成一定的积分在店里进行各种图书消费。
有时候他说要做图书、字画、古玩、工艺品综合经营。
有时候他说依托书店和书籍为媒介,做一个网上交友平台———这个观点最早我从深圳市书店行业协会的潘会长那里听过。书籍是一种把人群按兴趣分门别类的最好方法,爱读同一类书的人有更多的共同话题,配对几率也更高。他想进一步统计线上线下的书友资料,做成一个发布广告的大平台。
后来他又试图找一些作家和书店搞联合交流活动,实现图书的生产和销售一条龙产业。再后来,他打算把书友会进一步细分为电影组、国学组、书法组和写作组,并申请南山微实事扶持资金(后来入围一百强时失败了),到了2018年他准备组织一支专家团队专给各类咖啡店或学校讲课。
这一年老刘一直关注的广东省对小书店的资金扶持也可以申报了。为了申报扶持,老刘要去补办税务登记和三证合一手续。由于多年来他一直没有做过税务登记,在申办中时时担心是否会受到税务部门的严厉处罚。假如那边申报不成,这边又被处以万元罚款,本来窘迫的外来之家岂不是自找麻烦。老刘去刻公章时请刻章处代办三证合一的业务。几经来回波折,让老刘惊喜的是,只交了八百块的罚款就把税务登记办下来了。
这一年他把坂田门店做了股份制改革,让六个人持股,他大姐和大姐女儿共占7.5%,四个书友各出一至两万元入股。张先生、陈老师、邓女士各占5%。同时,他邀请了一位老师以技术入股5%。这一切充满了可能性。每一次走进他的店里,他都神情激昂,嗓门高扬,兴奋地跟我谈起未来规划。
每晚他依然卧薪尝胆在蛇口的铁椅或坂田的平板桌上度过。蛇口门店的条件实在一般,有时旧书凌乱地堆满过道,地面和书架上蒙了一层灰,阁楼和洗手间散发着霉味,厕坑里长年累月积了一层黄色尿碱。老刘也是朴素的人,对穿着没什么讲究。每次见面,他的脸上亢奋和疲倦交错,眼球充血,身上带一点熬夜的味道。
有时凌晨一两点他还给我发些信息。
我能感觉到老刘憋着一股劲,这股劲在他心里憋得太狠太紧了,以至于令他亢奋得无所适从。———这与每天冷观静坐的艾老板迥然不同。艾老板长年独坐于门口一角的体彩店里,表情寒暑不变,偶尔挑一下眉,露出一点微笑。
老刘还做了一个外来之家的公众号,常常推出洋洋洒洒的万字感言。2016年底,老刘重新操办了中断多年的书友会———他坚信这种投入的意义,只管去做,结果怎样大可先放一边。2017年3月老刘在深圳联合办了一场40多人的深惠书友会。8月他和书友们又到惠州交流。11月他从旁协助珠海一对夫妇开了一家“书八客”书吧。
有一次我应老刘之邀去西乡香草围社区参加一次书友会。老刘组织拉人,合作伙伴提供场地。那是一栋四层旧楼,被稍加改造,地方虽小,倒也别致。楼顶上还用陶罐种了不少野薄荷。大家坐在二楼的图书室里,主题是谈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一个一个按照顺时针轮流发言。书友会来的绝大部分是普通读者,也有不少骨干书友:藏书专家,公司职员,卖小飞机的人,还有一个会打太极拳的盲人。尽管他们对评析路遥作品并无新鲜的见解,但是他们每个人本身都有一个特别之处,一种区别于他人不能称之好也不能称之坏的纯粹。这样交流的机会对大家来说未尝没有必要。晚上,大家在一个馆子里聚餐。我拉着盲人柔软的手入座———那是一个谦虚内向的小伙子。
老刘相信有一个好的未来。时而信心大涨重复推出一篇文章(2017年6月不到一周重复发了两次,2018年又发了一次),标题是:“你凭什么底气胆魄和依据理由,还敢说要把二手书业做强做大?”2018年4月,他还为此写了这样的题记:“好一个鸭子嘴还死硬,再不思悔改,看你外来之家还能僵持蹦哒得了几天?”我却云淡风轻地回应说:“那你就好好地搬根板凳,耐心地坐等着瞧呗!”他像堂吉诃德一样,特别容易陷入一种为自己设置假想敌人并要战胜假想敌人的激情中。这个假想敌人越是面目可憎,他所获得的满足感越强。堂吉诃德要战风车,老刘要战一个想象中的“你”,充满了偏执的理想主义,或称之为狂想。
他在文章里不断鼓励自己。他明白他的旧书生意必须要转型。
一年下来,老刘把活动搞得风生水起,接待了不少媒体,有了纵横捭阖的气象。他总喜欢谈一些抽象的概念:“我们书友会不仅是书的连接,而且进一步深入到情感的连接。我们这个行业里的其他人甚至连这个意识都没有,还是非常原始的想法:收书卖书。”
他给自己总结了四个发展时期:书摊时代,书店时代,书店+网店时代,书店+网店+微信+活动的四位一体时代。“从去年开始,就是四位一体的时代,它会是越来越复合型,越径。来我越现有在新预的想利,如益果增把长四点位和一扩体展全的方销位售带路动起来,可能还会有一个新的发展高峰。”他信心十足,又聊起八爪鱼平台和前沿动态,制定了2018年规划:
1.招募筹建团队。
2.图书分块分项分级。
3.寻求字画供货、交流和鉴赏合作。
4.寻求外来之家公号写作及新媒体运营合作。
5.推动外来之家书友会活动向纵深开掘拓展。
6.外来之家线上线下互动。
2018年开春以来,老刘的生意有了起色,连续两次恢复了上万元的成交额,在代理字画上也促成了一两笔交易。老刘说,要用门店、网店和微信三种经营模式互补,把外来之家的业绩做上去。但是很快,收入又转入了颓势。他一直期待的广东省对小书店的扶持在两次申报后也落了空。一手组织起来的书友,与他的沟通也出了问题。
书友会成员与他出现了不可弥合的分歧。书友认为老刘太过专制,老刘又觉到自己提的种种意见全都遭到了书友的激烈反对,他们在微信群里吵得一塌糊涂。确定书友会发起人名单时,大家各怀其想、各抒己见。有的书友很早就加入了书友会,却得不到爽快承认,就有些不爽快了。反之,加入晚的得到了承认,其他人也不爽快了。
老刘提出要做文化讲座和培训班之类———我也曾给他如此建议,都被书友极力否定了。老刘对书友们的指手划脚气愤不过,在6月的一天退出了微信群。群里争论了两天,书友们才发现老刘退群了。老刘原是群主,既已退出,书友们索性商量重新推选一个群主。一个叫T的女孩,被大家推选为新群主。老刘还有个小号一直潜伏在群里,这一切被老刘看在眼里,心里特别郁闷。他在群里发了些牢骚,性情敏感YfmgYT3XNPjBoBhQ+fydRfbVD/bzTzkCiiyJ0Gq0NV8=的T因此也退群了。有个书友认为是老刘把T气走了,责怪老刘作为会长肚量太小。
除了群里的冲突,一些书友在线下打算另起灶炉重建书友会。老刘跟我吐槽:“真是千人千面,难齐心一致干实事。不知道是我的个性、方法有问题还是咋的?”老刘心力交瘁,脸上的倦容仿佛重重阴影。有一次我一时嘴快当面批评他提的方案太多,空有计划,团队执行力太差了,团队根本不能称其为团队。虽然他认可这个事实并感激我的意见,但是这无疑对他的信心是一种削减。现在想来,真不该提如此尖锐而旁观无益的批评。菲茨杰拉德说:“当你想批评人时,记住,并不是世上所有人都和你有一样的条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自己的走法。一个人没资格去批评另一个人。大多数时候,我站着,他坐着,或者他站着,我坐着,疼痛不在一个频道。
说到伤心处,老刘又向我诉说他和前妻的种种伤心往事。老刘与妻子多年来性格不合,两人磕磕绊绊吵了二十多年的嘴。老刘是典型的男人思维,好高骛远,要干大事,在老婆看来就是不切实际。老婆与老刘的家人也合不到一块,尤其反对老刘跟他大姐走得太近。大姐在坂田租了店面,老刘也想在那里开一家分店,因为离大姐近,老婆极力反对。两人分分合合闹了两次,决定各管一边。老刘管蛇口店,老婆管坂田店。
当时老刘私底下以六厘利息向大姐借钱炒股———碰上了股灾,又与一个北京的女网友聊得投机。两件事都被老婆发现了,逼着老刘非离婚不可。妻子也是一个犟脾气,比老刘还倔强三分。如不答应,她就纵火烧店。老刘只好暂缓一步,陪妻子回洞口老家去办手续———他认为不过就是一张纸而已,以后还有大把时间可以复合。一位离过婚的邻居打来电话,以过来人经验告诫老刘要慎重,又劝说老刘妻子。妻子说:“没事,没事,办了手续,先分开一年,如果老刘还没找人,可以考虑复婚。”
离婚后的半年,老刘与前妻依然同过去一样生活在一起。对于书店的经营,两人经常意见不合。老刘认为前妻的水平远不如自己,不适合独当一面,要前妻以他为主,可前妻偏要独立门户。四年前他们在广州花都买了一套房子,妻子转了一批旧书到花都开店,因位置太偏,又转为网店,结果都失败了。后来老刘提出复婚,前妻要求老刘承诺必须多抽空辅导小儿子学习。老刘答应下来,用一千一百元在附近的围仔西村租了个单房,把前妻和小儿子从花都接了过来。十岁的小儿子在一所民办学校插班念五年级上学期。当时书店刚开了坂田分店,正在招人阶段,老刘忙得千头万绪,抽不出空来陪小孩。有空陪伴时,小孩又不愿受老刘管束。前妻抱怨老刘只顾书店不管家务。于是老刘让前妻中午过来看店,他趁空打理家务。前妻看了几天就不愿再管了。老刘两头奔忙,难以两全,也无法兑现当初的承诺。小儿子又嫌这里条件太差,嫌铁架床木板太硬。于是娘儿俩决心离开这里———老刘如何哀求都无济于事。
前妻带着小孩回到了洞口老家,彻底离开老刘,开始了新的生活。
接着,老刘店里的老员工也走了。家庭变故,团队散伙,急需人手却无一人能搭一把手,此时又遇淘宝严管而无力维护,只好关了淘宝店。大宗营收开始锐减,进货基本停滞,老刘一人苦撑,生意开始全面滑坡。妻子离了,大儿子不在身边,小儿子性格变了。“对于我个人而言,真的是不可想象的。面对这样的挫折和困难,还能这么轻松地去做这个店,还看不出什么心理负担,没有多少人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这三年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老刘认为无论如何自己都能挺住。他就像村上春树小说里的男主角,忽遭婚变,事业溃败,然后忘我地投入工作。也算是一种疗伤吧。
生意好的时候,老刘不忘每月给小儿子寄去二千五百元抚养费。2017年生意差了,抚养费也少了。据说,爱说爱笑的小儿子在新环境中变得孤僻寡言,又迷上了打游戏。老刘却无能为力。大约是触动了内心痛处,老刘那次在视频里落泪也是可以理解的。那眼泪有一半也是为他自己落的。
他面临的压力还有:每天要有五百元的纯收入来支撑两个店面的开支。不久,老刘面临着一个更棘手的问题:蛇口街道办和派出所消防队要来拆他的阁楼了。这次行动被称作“打通生命通道”消防安全专项行动。在执法人员眼里,老刘的店存在严重的火灾隐患。木质阁楼上电线裸露,而且堆放了大量易燃旧书。按照南山区“六类场所,十项必查”的要求,像老刘这类“三小场所”(小档口、小作坊、小娱乐场所),严禁采用木质材料搭建阁楼。
硬性规定。没有商量的余地。
五个民工先把阁楼上的书籍一捧捧装进蛇皮袋,搬到一楼通道间,实在堆不下,又堆到店外。然后他们把书架统统挪到阁楼角落里,揭掉地毯,用锤子撬长条地板。锤子、锯子和活动扳手一齐动手,阁楼地板被一块块撬开,丢在店外,然后他们下楼站在凳子上把天花板一块块取下来。一直拆到下午六点,超过了计划的工时,五个民工要求加钱。执法队留了两个民工继续拆。最后阁楼被拆掉一半,留下一半———那条窄而短的楼梯也一并拆掉了。
之后,我去了几次。有些残留的木板从拆空的阁楼钢架横梁上悬掉下来,还夹着一绺绺电线。天花板上的吊扇也斜挂在书架上。地上堆满了从阁楼搬下来的书籍。一堆一堆高过人肩,乱得无法下足。
7月19日,老刘约我十一点见面。我到店时,《工人日报》深圳记者站的刘姑娘正在采访他。刘姑娘在电脑桌上摊开一台笔记本,一边问一边敲键盘打字。采访持续到下午一点半。她的每个提问都很琐碎,老刘靠着书架坐在一堆旧书上,用疲倦的嗓音重复着曾经说过多遍的故事。估计他昨晚又没睡好,我怀疑他快要瞌睡了。他阖上眼睛机械地讲述。此刻,我明白了,不断接受采访就跟老师和导游一样可怜———要像祥林嫂一样不断复述。老刘现在就成了这种可怜的人。他累得嗓子嘶哑了,依然相当配合。
他们的背后是被拆掉的楼梯和倾泻一地的旧书。我抬头看见,墙面上还贴着几张书友会的合影。后来,老刘临时搭了一个梯子,带我上去参观。我踏过一堆蛇皮袋和旧书,踩着梯子铁条爬上阁楼。有八张外来之家的活动照片仍然贴在墙上———昔日的书友们围着阁楼的简易桌聊天,几张《深圳商报》2012年报道此店的复印件也在。照片见证了过去的欢乐和荣耀,此时却显得虚幻。阁楼地板拆得并不彻底,留着靠南的一半,倾倒着一批空书架。墙上贴着一条书友会横幅,白底红字:营造读者内心精神家园,构筑书友交流互助平台。
我们站在阁楼上默然无语,似乎闯进了一个尘封的世界,周围是毛茸茸的触手可及的陈旧感和腐木的呼吸声。阁楼上堆着又脏又破的绿地毯,瓜子壳、照明电线,尘土到处都是。通过空的地板框架看楼下,这里与废墟没什么区别了。废墟里有个小伙子坐在一把生锈的折椅上,脑袋埋进了一本摊在腿上的旧书里。
阁楼在老刘搬进来之前就存在了多年。老刘的前任店主是做茶餐厅的,当时南水村不断改造,店前的这条路断了头,生意一天不如一天,2005年老刘花了三万元从前任那里接手。有一次,几个邵阳民工进店看书时对老刘说,这家店常年换人,不知转了多少手,你这卖旧书能开得下去吗?不过,当时正是老刘的旧书事业高峰期,生意红火一直延续到2013年。进入2013年后,小店频遭变故,开始转盛为衰。这么多年来,老刘经历了无数变迁。2003年在蛇口联合医院出生的小儿子,如今也成长为一个初中生。这条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铺跌宕起伏换了一批又一批,唯有两家店一直坚挺如磐:老刘的外来之家和隔壁的性用品专卖店。如今外来之家黯然收场,性用品店将是这里最为坚挺的。
这一次对老刘打击很大。
他一个人面对焦头烂额的困境,深夜躺在铁椅上,守着一堆堆旧书辗转无眠,信心和绝望在内心交战不止。不知他是否偷偷哭过———我不便问。但是显然老刘褪去了亢奋,更重的疲乏感侵袭上来,嗓音也变了,像拉得过久的橡皮筋完全松垮了。
如何处理这批图书,也成了头痛的事。搬回邵阳老家,少不了一笔运费开支,还需要人来打理。搬到坂田门店,但那边的空间已满。最好的结局就是被人整体接手,但这种机会太渺茫———这批图书也是长期挑选剩下来的。
老刘还想把这个店转让出去。一位餐厅老板来跟他谈过。房东告诉人家:与旧书店的合同只剩4个月了,到期后他想收回铺面整体装修。这样就没人愿来接手。拆阁楼也影响了艾老板的体彩生意。作为店中店,他自然也面临着搬迁。他在天花板上也挂出了“出手转让”字条。艾老板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2013年入行体彩时充满了激情,试图在退休前再搏一回。他用六万元(其中一万元作为体彩押金)从前任张老板手里接下了代售体彩业务。张老板在这里卖了几年体彩,并不得志。妻儿劝他尽快转手,好几次跟他闹得不可开交。没想到真有人接手———此人就是艾老板。老艾为人不错,这些年老刘不在店时,艾老板顺带帮他看店卖书。每个月艾老板交租时,老刘从一千二百元月租中返给他二百元聊作薄酬。
体彩店东墙上,挂了三块喷绘白板:超级大乐透走势图、排3排5走势图、七星彩走势图。第三块的标题旁有一句广告词:百万富翁生产线。艾老板用红黑蓝三色大头笔在三块白板上写下了每一期的开奖号码。超级大乐透从066期写到了097期,其中期数用红字,前区号用黑字,后区号用蓝字。字迹一丝不苟,清秀工整。曲面柜台上摆了一台十四寸电脑,用来开票投注。有一张抽屉矮柜摆放杂物,桌面破了三块很大的皮。还有一张木板搭成的台面也摆着各类物料,白瓷茶杯、小圆镜、纸巾、转页台扇、保温瓶(金属壳掉了不少红漆),显得整洁而老气。一把雨伞立于角落,西墙上挂着一只小葫芦和一份挂历。挂历旁贴有一幅宣传画:“购彩有节制,请理性投注。不得向未成人销售彩票及兑奖。”
每天早上八九点开门,晚上八点四十分等体彩开奖,艾老板便把所有的中奖号码逐个写入白板的小格子里———这是体彩的规定,也是他四年来的生活。中午,老伴有时送饭过来,更多的时候,他会在旁边的快餐店里打发中餐。生意平平淡淡,刚刚够他的家庭日常开销。有时他也会下注,买几千块的体彩。每天他都会坐在扶手掉漆的沙发椅上吹着风扇听听广播,看看手机。这就是他单调的四年零三个月生活。年轻时,他也曾有精彩丰富的人生。他玩笑道,有过多灾多难多福,可以写一部传记了。
老艾也看一点书,“不看书不行。”他爱看古希腊神话和拿破仑传记。“古希腊神话中有一段教你做人的故事,我刻骨铭心,记得很清楚。有一个大力神,叫什么来着呢……反正是神话嘛,这个人觉得自己很不了起,力大无比,谁都打不过我。这段就是教你做人,在社会上不要看不起人,不能欺侮人。他叫海格力斯,对,海格力斯,他有一次在山间找洞穴,碰见一只蛇头,挡了他的去路,他就踹它一脚,他妈的,刚才那么小,怎么变大了。奇怪啊。又踹它一脚,嗨,又变大了,又踹它一脚,变变变,最后把这个路全部挡死了。后来他明白,不能斗,不要欺侮它,又慢慢小掉,就过去了。这个告诉我们在社会上做人要尊重弱者。”他一直记得这段故事。不知老艾看的是一本怎样的书,应是那种流行的教人为人处世的书。这是海格力斯与九头蛇许德拉的故事翻新版。他是在公交公司做调度时看的。谈到拿破仑,他说:“巴黎很开放嘛,当时个个找小姐,吃得肥头大耳的。等他当了皇帝,就开始从这个地方改革了。当兵的,你只有身体需要多少能量和食量就够了。他说,你们个个吃得肚子大大的,还要冲锋陷阵,你跑不动啊。后来他侵占了奥地利啊意大利啊埃及啊很多国家。他个子很小。反正也没看完,这个书很有意思。他娶过一个老婆,这个老婆还是离过婚的。”
看来,老艾是看过一点书。老艾的经历也是一本书。“如果我出一本书,书名就叫《一个极其困苦的孩子的经历》,书名对销量很关键。现在的书名要么高大上,要么很悲惨。我们当年也是很悲惨。”我笑了。老艾厉害,把书名都想好了。
“那个年代是很悲惨,饭都吃不饱。”
他是江西宜春人。2017年底电影《芳华》上映时,亲友们都说这部电影就是为他拍的———他的本名就叫艾方华,和那个男主角一样,也当过兵,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他1959年出生,没上完初中,就去当兵了,在部队里把名字改成了方华。艾方华被分在广州军区深圳边防部队,驻扎在笋岗一带。
1979年2月17日,三发信号弹在中越边境升空,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了。艾方华记得那年的春节过得很早。2月初的一个清晨,天还没亮,连队忽然宰起了乳猪,他预感到要有大事发生。吃完大餐,连队忽然从笋岗调防到红岭。一周内集训,训练如何躲避防空炮,当第二发炮弹打来时,就要跳进第一个弹坑里掩护。上前线时他免不了有些害怕,但毕竟血气正盛,也明白军人的职责所在。艾方华所在的队伍负责前送后运,把后方弹药运送到前线,把前线伤员运送到后方。他说自己算不上第一线,但运输途中难免会碰上冷枪。敌我双方都没有投入飞机,汽车和牵引车只能把弹药送到山下,从山脚到山上的战壕,需要人力把子弹、手榴弹和火箭炮送上去,这就全靠他们肩挑手扛。艾方华跟随作战部队到过谅山、高平。最终,他顺利完成了前送后运的任务。
大规模的进攻仅持续了一个月,后面就是零星的小打。一个月后,艾方华从前线带回来一个三等功。1982年12月他从广州军区退伍,进入招商局蛇口工业区,分配到指挥部办公室的小车班里开车。他开一台老款的皇冠,给多位二把手当过司机。直到今天老艾还能如数家珍地报出每一位领导的名字。艾方华拿的是二级工待遇,每月二十块钱。那时工业区的氛围依然和国营企业一样,大家干活实心实意。老艾刚到蛇口时,这里是一片田地和鱼塘。他看到过开发之前蛇口的原貌。蛇口街原来是条土路,海上世界原来是渔民的晒鱼场。开发从新时代广场那一带开始,然后沿着南海大道———昔日的工业大道———为主干向前或向后延伸。
1983年,艾方华嫌小车班太清闲,转到新加坡投资的远东金钱饲料厂做司机。因与厂长脾气不合,半年后他又去了蛇口工业区和港商马太合资的购物中心,从1983年6月一直干到了1989年。当时的购物中心位于今天的鸿隆公寓,只有一百来坪,和当时的海关、工业区指挥部、小卖部都连在一起。1989年,而立之年的艾方华承包车辆,办起了一家运输公司,早期跑货运,1991年又跑起了客运。他运营市区内小巴,那是一种上车一块钱的十九座小巴。艾老板包下了五条线路,雇五个司机开车,请了一个修理工修车。他专门负责与运管和交警打交道。那是他最风光的一段人生。一台车每天能带来一千多元的营业额。艾老板老婆每天到银行能存五六千块现钱。每台车一个月只需交三四千块,产值则有三万块。
“那时如果买十几套房子都可以,当时南头关外的房子才五六万块一套。”艾老板正是鸿运当头。他说自己“那时候傻乎乎,才刚刚三十,不怕天不怕地。”
这种辉煌一直持续到1993年底。后来在两个交警大队之外,又由一帮重庆人在蛇口成立第三支交警大队———这帮人不好对付,艾老板也厌倦了营运,于是卖掉五台车,开了一家汽配商场。那是1994年,他投资二十多万专卖汽配零件。不到一年,汽配商场就关门了。1995年到1998年,艾老板跟四川朋友合伙在江西开了一家木地板厂,生产木地板、筷子和锹柄。1994年到1998年,艾老板又同时跟人合伙在江西某市办了第三运输公司,搞起了客运小巴。这些生意最终都以失败告终。1998年至1999年,艾老板又在深圳包了两辆的士,平时让侄子经营,偶尔自己也去顶班。几番打拼后,老艾的事业日渐薄暮。2000年老艾又回到招商局蛇口工业区的安达运输有限公司做调度,后来升为车队的队长。2009年重组深圳运输,把当时38家公交企业、9700多辆大中小巴、415条公交线路全部合并重组,形成了巴士集团、东部公交和西部公交三家鼎立的局面。老艾服务的安达公司被深圳巴士集团宝汽公司收购,宝汽公司后来改名为第三公司。老艾在第三公司又干了三年,年薪是八万八千元。日子越过越淡了,老艾在54岁申请退休,被单位买断工龄。
离开单位,他给人家代理过粮油,后来又帮公司拉客,主要与华为合作。华为的电话一来,老艾立马穿上白衬衣,打领带,配西裤,套皮鞋,穿戴整整齐齐去火车站或机场接客人。没办法,公司有着装要求。时逢高交会,老艾常去接送往返。做了半年,老艾辞了这份活。54岁的老艾心气已不再如年轻时那般高了,他明白自己的事业巅峰已经过去,于是接手了这家体彩店希望能熬到平稳退休。
7月19日,我问艾老板在世界杯期间生意怎么样。艾老板说,卖得很好啊。他告诉我体彩店分为两种:专卖店和传统店。专卖店的彩种齐全,包括十六项彩种,店铺面积需要达到二十平方以上,要标配两三台电脑。艾老板经营的是传统店,只出售八项彩种(超级大乐透、排列3、排列5、七星彩、足球胜平负、4场进球、6场半全球胜负、任选9场),因此他卖不了竞猜和世界杯。“如果我还年轻,我可以搞一个大一点的店。专卖店还要请人。现在精力有限,我就搞个小店过过日子就可以。”
老艾本来打算明年国庆节退休,碰上老刘这摊事,他就提前转手这个体彩生意。于他来说,既没什么负担也没什么牵挂了。每月退休工资可以领到六千多块,跟老伴合在一起能拿到一万五六。“退休之后大概有十年的黄金时间,六十到七十之间好好玩一玩,四处走一走。六十到六十五把国内走一遍,六十五到七十再把国外走一遍。七十之后嘛,就老实呆在家里等死。活七十岁够啦,早走晚走都要走。你当官,你有钱,反正也躲不过。这个是最公平的,谁都要走,活那么久也没用。假如你身体不好,久病床前无孝子。现在独生子女搞不过来啊,要管多少个老人啊,还有自己的孩子,还要上班。你还呆在这里干嘛呢。老天爷说,哎,行了,够了。那就走吧。他要你走,你也不得不走。”
“顺其自然嘛。能活多少岁尽量活多少岁。”
“那肯定是顺其自然啊。”
“老人家能注意身体的就尽量多注意一下身体。”
“锻炼啦,规律地饮食啊,规律地运动啊,规律地睡觉啊。”
“也不要过度担心,但正常的饮食锻炼要注意一下。”
“对啊,对啊!”
“这个想法不错。你还是比较豁达,想得开啊。”
“我们是军人出身的,在部队呆了那么多年。”
艾老板在体彩中心还有一万元押金,打算这个生意转给他人,然后去过真正的退隐生活。他比老刘要平淡豁达多了。他已经走过了人生最精彩的一段。
“这回阁楼弄成这样了!”二房东对老刘斩钉截铁地说,“今年无论如何一定是要收回来。”他一再劝老刘说事已至此,现在生意是没法做了,尽早搬离,也能省下一笔房租,于己于他都有好处。
8月22日,老刘要把一部分旧书搬到坂田去,有个热心老板下午开越野车来帮他运送。老刘把一批值得保留的书装进了一条条蛇皮袋。最近,有个年轻的老乡过来给他帮忙。他是老刘父亲的干儿子,算是老刘的干弟。这位干弟是个理工科大专生,过去在佛山一家工厂打工,工厂最近倒闭了便来投奔老刘,在店里暂时落脚。这几天,老刘总是敞着T恤衣领,额头上冒着汗,忙着关张的事。同事阿温和老刘商量微信公众号的事。前不久他帮忙提供文章,老刘负责推送。每次老刘在一篇文章之后都会附上其他两三篇文章。———这是老刘的习惯,常常把三四篇文章凑在一起,然后再附四五个题外话。阿温建议排版要简洁,一篇文章后面不要再附其他文章了。老刘点头同意了。
中午,他清了一批旧货,卖给两个收破烂的中年女人。她们骑着电单车,驮上两大袋子心满意足地走了。我们和老刘到附近的湘味快餐店吃饭。我尽量点菜单里便宜的快餐:小炒拆骨肉和回锅肉。老刘和我争着付款,最后还是他赢了。
下午一点半,我们回到老刘店里,大家一起把蛇皮袋一袋袋搬到店外。大袋子两人抬,小袋子一人拖。老刘把小房间里的旧书也清空了。店里乱糟糟,只有一两只风扇在正常运转,我们在闷热中等待越野车。电脑桌上摞着一排书,我坐在桌旁随手拿起一本萨特的小说《恶心》,跳读了几页。
下午两点半,一辆白色荣威W5驶进这条小巷,老刘用遥控打开车闸放进这辆小车。一位瘦高个儿的男人推车门下来,他就是那位热心老板。老刘不知他的真实姓名,只知道微信里叫“山里人”。山里人约五十来岁,穿着休闲,说话谦逊热情。老刘告诉我,他在半岛城邦有一套房子———那个小区开盘价超过了十万元一平,又在深惠交界处建了一栋10层高的楼房,当作旅店经营。五年来,他在老刘这里买了很多旧书装点旅店,听说老刘要搬店,这次义务来帮忙拉书。
山里人打开后备厢,展现出一个开阔的空间———他已经专门为此撤掉了后排座,看起来就像一辆皮卡。山里人说,别小看这个空间,他从上海搬家到深圳,所有的家具行李就是靠这辆车,一车就拉完了。我们先把比较整齐的袋子搬上车,叠在第一层,叠到第二层时,每一袋规格不一,摆起来有些复杂。“这里可以放,这里还可以放。”山里人努力把袋子码得整齐一些,希望能装下更多的书。
山里人举止斯文,但干活卖力,他打了赤脚在车上使劲腾挪空间,尽量把蛇皮袋塞紧凑些。他搬得满头大汗,偶尔交臂,发觉他手臂上全是又凉又粘的汗液。眼看着二十多袋书很快塞满了整个空间,山里人又捧了一摞散书填在副驾后面的空隙里。在散落的书里,我看到了两本诗集《窗口上的鸽子》。这是一本90年代初蛇口工业区青年诗选,黄海主编,我曾在老刘店里大致浏览过,有些史料价值。我跟老刘打了声招呼从中取出一本。山里人叫老刘再拿一些散书塞进空隙里。
“我们今天这么放,太浪费地方了。”山里人恨不能一车拉完所有的书。
“这是个宝葫芦,可以容纳很多。”我笑道。
“我那次搬过家之后就明白了。”
“就是要规则。”
“我那个搬家,那才叫不规则,真正的不规则。但是我慢慢地就把它放好了。”
这个下午因为搬迁,竟然吸引了五六个老头儿来到外来之家———这大概是近期旧书店客流量最大的一天。他们好奇地打听。“今天我才发现这儿有家书店。”一位矮个儿老头说着一口卷舌的北方口音。
老刘又收拾了他的生活用品:毛巾、口杯、衣服、几双布拖鞋和凉鞋,破破烂烂的,装了三袋,一股脑塞进小车最后的空隙里。山里人笑道:“你这是乞丐的东西。”
矮老头说他来过几次也没发现这家书店。老刘拿了一张彩印压膜卡片给他,告诉他上面有地址有号码。老人家指着卡片说:“这上头还有南海大道的地址?”那是一个早就关张的旧地址,是老刘最辉煌的时候开的一家分店。老刘笑答现在没了。
“从此就少了一家旧书店啊!”阿温又像诗人一样抒发感慨,反复强调着这句话。
这一车很快装满了,相比店里剩下的有点儿杯水车薪。山里人不甘心地望着店里说:“下面有几袋歪了,所以上面就放不了太多。”老刘说:“一楼书架的书还没有下,只是搬了那个小房间的和阁楼剩下的书。”山里人说:“我估计不对,估计太乐观了,要三次才能搞定。你们说三次能不能搞定?”阿温说:“三次可以,差不多。”老刘无奈地说:“三次搞不完。书的大小不一样,袋子大小也不一样,没办法整齐。再说那边也放不下这么多,最多再放一车就可以了。”
山里人问了老刘坂田门店的地址,然后在手机里输入导航地址,坐上驾驶位准备发动荣威。车辆仅够两人乘坐。他们坐在前排座位上跟我们道别:“谢谢你们。”
3.书友会
特区成立38周年的那天,我去了一趟外来之家。四天前老刘征求我的意见,想要办一场书店告别会。那天,我到达南水村时,老天忽然下起了小雨,雨越来越粗,我加快脚步奔向外来之家。在这条不起眼的五十米街巷里———据老刘说———只有一家性用品专卖店和外来之家坚持最久。此店就在老刘的外来之家书店隔壁,与书店比邻相伴了近十年。我特意打量,它的门面装潢也相当朴素。绿色的招牌上写了“性用品专卖店”五个白色大字,下面有一串手机号码。玻璃墙上贴着五行红色的字……
红字褪色严重,有些发白。紧闭的玻璃门上竖排了一行字:“欢迎光临”。透过玻璃可以看见此店纵深不到两米,左面是柜台,右面墙上挂着包装精致的商品,里面空无一人。中国人碍于传统观念,一直相对保守,它的生意多半来自夜幕降临之后。外来之家即将迁走,它成了最坚挺的一家。
老刘的店里已经聚了六七位书友,他们在书架上淘书。有两三位我认识,有些在微信群里见过网名,大家介绍了彼此。艾老板静坐在体彩店里———这些年来他每天守在这个小店一隅,已把保温瓶磨得发亮。
我问起了上次山里人帮忙的事。老刘说山里人至少是个千万富翁,他办事作风非常严谨,一个人在深惠交界地带打理了一家旅店。山里人那辆白色荣威仅拉走了很小一部分旧书,前天老刘又请了一辆面包车拉走一批。剩下的这些,能卖则卖,卖不了的作废纸处理。
老刘给我介绍小黄,一个身材细条的小伙,眼睛不大,戴着眼镜,光溜溜的脑门上冒着一层汗。他一边麻利地整理着书架上的图书一边说:“之前我在北京那边上班,刚到深圳第二天,上网搜到了这里有家书店,就到店里看书聊天,定下了这份工作。”老刘笑道:“书友都是这种情况,一到哪里还没落脚就想找个书店。”
小黄看起来朴实厚道,有一口浸淫多年的京片子,“刘哥要做网店,以后就帮着他做网店了。”“你准备跟老刘一起干?”“对,以后就在这儿打工了。”
老刘又给我转了澎湃新闻记者的采访稿件,让我看看,打算在市政厅栏目中推送。上一年我写了一篇外来之家的文章发过市政厅,也被澎湃主网转载。有个记者最近出差深圳,顺路采访了老刘。我告诉老刘今天是个好日子,是深圳经济特区成立三十八周年的日子。今年又是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四十年前深圳开山填海,在蛇口虎崖山(虎崖山已被炸平了,位于今天的工业一路)放了第一炮,改革开放就此拉开了序幕。老刘说:“没想到今天是这个日子,难怪他们说今晚要发这个稿,也是有这个意义。”我说:“所以今天到你这里来聚会,才是个好日子。”老刘笑:“我都不知道,我都没细想。”
小黄手里一直没有停下来,他介绍了自己的名字:黄军———自嘲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日本鬼子。他老婆在附近的华丝厂上班,那是一家扎根蛇口多年硕果仅存的老牌制衣厂。这里成本过高,估计再过两年华丝厂也要搬走。好在员工离职率不高,还有一批老员工,包括不少聋哑员工。小黄暂住在探亲宿舍里,作为员工家属,他可以在宿舍里借住半个月。
小黄在北京做图书编辑的时候,也帮公司在网上卖过书。这次加盟外来之家,他想先帮老刘把网店做活。小黄也将跟着老刘搬到坂田,两人一起住在店里。他打算后天一个人把一批旧书送回老刘的湖南老家,用一个月时间盘出库存,整成一个表格,然后上架到网上。因为长时间没有更新,外来之家的网站排名已落在了第三十几位。“现在弄清楚,以后的事就少了,就可以做一些别的事了。”小黄说。
淘书乐的老板———老刘的高中同学———谢林涛和他老婆来了。潘会长也来了,还带来了一位领导模样的老先生———他双目巡视,满面红光,穿一件浅灰色短袖竖领衬衫,把宽大的裤头提得几近乳下。大家叫他Z老师。一位书友向Z老师问好,把自己的一本散文诗集恭敬地呈奉到他手里。Z老师连夸不错。我向Z老师问好,老刘把我介绍了一番,说我也出过书。Z老师摊开手说,拿书来给我看看,怎么没书呢,要像这位小伙子一样拿书来。我干笑了几声,估计笑声尴尬,旁人陪着干笑。Z老师反剪双手在店里踱了几步,一边看,一边郑重询问老刘的经营状况。
两三个小伙子肃然起敬,围着他讨教问题。
我和另外三位书友在店外聊天。张先生忆起蛇口的过去。八九十年代蛇口有两个外地人必去的地方,海上世界和上海轻工总汇。上海轻工总汇在公园南路和招商路交汇处,离这里不到百米。它以销售上海轻工业产品为主,也卖书———90年代开始没落。张先生说:“第一次去,看到有一个人在那里翻《金瓶梅》,只有他在那里翻,我们在旁边瞄了一下,竖排的,有六本,也不敢去看。”“为什么不敢?”“那个年代,那个书很敏感,我们也不太好意思。”2000年谢林涛来蛇口的时候,上海轻工总汇还没倒闭,当时蛇口在全国依然享有盛名。他说,在长沙也能买到《蛇口消息报》。
接着大家聊起了各类衰落的报刊。“好多刊物都发不出工资了。”我问老谢的生意如何。“一般吧,能坚持下去的样子,也是靠网店来补充一下。”老谢说。下午他的书店交给了儿子照看。儿子今年升学,刚刚拿到了清远职业技术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此时有人送来了一条横幅,这是老刘为告别会订做的。大家把它挂在店里,然后排成一排,挤在很窄的过道上合影。一个书友站在塑料凳上给大家拍照。Z老师来到店外,坐在一张小椅子上开始讲课,四个年轻的书友再度向他围成一个弧形。
老刘取下横幅,又请大家在店外合影。大家站成两排,Z老师站在中间,亲切地提醒拍照者:“一二三!小伙子!”大家重新围坐在Z老师身边。Z老师接着说:“我看到的,至少我问到的,八六年就没有形式逻辑了。你不学形式逻辑是毕不了业的。你大学生讲话颠三倒四的,不知道你说了什么,那怎么可以!你比如说,现在恢复传统国学。国学是什么?传统文化是文化产业吗?传统文化从来不是什么产业。你说孔子、孔庙、孔府、孔学,它是产业吗?孔子、孟子,四书五经,传统文化哪一个是产业啊?都不是产业。缺少知识讲知识!我敢讲知识。你驳不倒我。”
围聚的人越来越多。艾老板也好奇地把身子趴在柜台上,伸出脑袋,注视着Z老师,倾听他的讲话。忽然来了一位协警———穿制服,戴警帽,黑色腰带上挂着对讲机、遥控器和一串钥匙。他腰身宽广,腆着肥硕的肚子,走进人群里问:“有什么事?”
Z老师一愣,不禁“啊”了一声。
“我说这里什么事,这么多人?”
“他要搬家,我们来看看。”Z老师神情紧张地解释。
“搬家啦!”旁边的书友帮着解释。
“他这里不符合防火。”Z老师仰起目光对协警说,“他搬个地方。”
老刘从店里走出来,他认识这位协警,笑着打起了招呼:“耶?你还不知道这个事吗?”
“以前查过一次。”协警说。
“房东要收房子了。”书友说。
“你们是?”协警疑惑地打量大家。
“这是我们的书友!都是书友!”老刘提高了嗓门。
“我看你们也不像干苦力的。”
“都是书友,都是读书的,过来给我帮帮忙。”老刘有些不耐烦了,又不便发作,喉咙里压抑着声线,“我跟你说,都是一些作家,都是一些文化人。”
“那行,你们忙。”协警离开了书店。
有一位书友看中了一堆封皮发黄的五六十年代《人民日报》合订本,装入塑料袋,跟老刘买单。我来回拍了几张照。Z老师大概是对我的身份有所警觉,问我在哪里上班,老家在哪里?我如实相告。“湖南哪里的?”“永州。”“永州的?”Z老师瞪大眼睛,侧身和我握手,“我们俩是老乡,我也是永州的。”他是永州东安人。湖南方言繁杂多样,在深圳你很难找到方言相通的老乡。能讲同一种方言才算得上是老乡。这就造成了湖南的老乡情并不浓厚。东安是永州旁边的一个县,我们完全可以通家乡话。Z老师没有打算跟我说方言。我尊重他的选择,依然用普通话交流。他从惠州来深圳不足一月,随潘会长走了不少地方。
“来深圳走了蛮多地方,没想到今天就碰到了他。他可能是这一带的片警。他看这么多人。”Z老师继而谈起这个协警。
众人呵呵大笑。谢林涛说:“对,他也是工作职责(所在)。”
“加上我讲话声音也比较大,”Z老师说,“我本来就是通过胡说八道揭示生活真相的人,我怕什么啊!”
“他主要看人多就过来看一下,别的倒没什么。警察都是这样的,人扎堆了,都要过来看看。”我宽慰道。
两位书友因事离去,又来了一位叫素简的姑娘,她选了三本书,跟大家聊旧书的事。Z老师的讲课一度被离开的书友打断———他们不断跟大家告别。大家继续坐在Z老师身边,很快他再度形成了中心。
大家又谈到了房价,谈及北京现代城氨气事件,并得出结论:房子持续涨价掩盖了房屋的质量问题。现在大家炒房不在乎房子质量问题,而在乎的是它能否升值。潘会长说,房子有了金融属性。资本总是趋利的,只要政府能保证房价不跌,资本就会往里冲。实体经济扣掉各种成本还会亏本,谁都不会来投。如果说房价只许跌不许涨,那资本就一分钱也不会去了。这样实体经济不好也要好。要解决实体经济很简单。如果炒房必死,实体经济一定好。
艾老板在柜台上侧身倾听的幅度更大,脑袋伸出来更多,他一直瞪大眼睛仰起耳朵保持着沉默。他的眼里充满了好奇的光。一下能来这么多高谈阔论,对他而言,也是一次有趣的经历。
这个下午谈天说地,连女明星的超级富豪老公是如何发家的也谈到了,就是没有谈到此次聚会的主题:外来之家。估计老刘内心颇为无奈,他对这些大事并不了解,很难插话进去。尤其是Z老师用那句口头禅“你只是看到了现象”,挡下了其他意见。在Z老师眼里,有人甚至连现象也看不到。
下午六点,有十五个留下来的书友上了缪氏川菜馆二楼AA制聚餐。楼上挂满了中国结和红灯笼。一张大圆桌无法摆下十五把方椅,大家就撤掉大半方椅,换上小圆凳凑成了一桌。我的左边是老谢、老刘,右边是潘会长和Z老师。老刘用手机扫桌面的二维码,登录菜单系统开始点菜。点了两个菜,他拿不定主意,目光犹疑地投向我:“我不熟悉这个操作,还是你来吧。”他把手机交给了我。我明白了:要用尽量少的钱点面子上尽量好看且份量尽量多的菜。那就素菜和凉菜撑场。我点了十六个菜,一共384元。最后结账时老刘让每人出20块,剩下的他来垫付。
1970年出生的老谢与老刘一样,个不高,都是洞口县人。他羞涩温和,不像老刘那样亢奋激昂,说话也带点家乡口音,但比老刘要标准许多。湖南是教育大省,八九十年代高考竞争异常残酷。他俩就读的洞口三中不是当地重点高中。老刘复读了两届,落榜后回了老家。老谢也复读了两届,考上了长沙一所中专,读会计专业。93年毕业后他被分在洞口县一家化肥厂上班。厂子效益不行,九十年代末他停薪留职出来,在长沙卖过地图和同学录,在深圳葵涌做过仓管,后来到珠海摆摊卖书。澳门回归那年,他到废品站收书,遇上了查暂住证的巡防员。他的暂住证恰巧逾期三天,也没有随身带钱应付罚款,他就被押送到江门收容所,老谢出来后心里有了阴影,珠海不能呆了,于是回了洞口老家。后来他给老刘打电话,春节后拿着两百块现金和一蛇皮袋旧书来到了深圳蛇口。
这是他在深圳创业的本钱。
这些年老谢干得不错。那袋旧书让他在深圳站稳了脚跟。从流动摊到固定档口,通过旧书买卖,他置了三处房产:在老家花三十万买下一栋楼,五年前在宝安福永一次付款五十万买了套小产权房,去年又到惠州大亚湾入手一套小户型商品房。他在海德二道上的“淘书乐”门店虽然只有二十平,月租却高达五千六百元,另外他又在附近租了一套住房,存了些书,月租也将近五千六百元。这个门店从2005年一直撑到了今天。早些年他也设了三四个分店,2004年他曾在中山公园马家龙夜市花了三百块租下摊位请人卖书,在南油夜市也摆过摊,在南山老菜市场租了个临街门面也做了几个月。后来他在深圳大学附近的华城百货楼梯间租了一个小转角,回收深大学生的旧教材,再转售给新生,单这块利润一年有两万多块。但是这两年来经营也走了下坡路。他撤掉了这个分店,勉力维持现状。近几年他专心写起了小说,每天投入两个钟头写作,很少去主动收书了。
众人在闹哄哄的酒楼上终于谈到了书店行业。“消防这个我们不反对,但是你得让我们店里有准备,可以跟房东去谈。结果突然造成经济损失,这个损失算谁的呢?我们并没有说查消防不对,我们也没有说拆阁楼不对,老刘原来接手的时候是有的,要尊重历史,咱们就应该来商量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而不是拆了再说。”潘会长说。
“执法程序的确有问题。”我附和。
“所以老刘要走诉讼程序了,直接去法院起诉。”潘会长陪老刘找过信访办,问过一位律师。
谈到政府对民营书店的扶持政策,潘会长颇有抱怨。尤其是深圳市文体旅游局的扶持政策迟迟不落地。“你不能说你忙不过来,就不落实这个政策。对不对?如果公安说我忙不过来,那案件我就不立了?你得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上面领导又说扶持政策不能撒胡椒面,潘会长认为,奖励才是重点奖那些优秀的,而扶持与奖励不同,中央出台的扶持政策就应该撒胡椒面。“按照城市公共规划来说,深圳是1类城市,应该有相应面积的文化设施,我们很多开发商用这个政策批了项目,可能直接给卖掉了。文体设施、书店是免地价的,是不占计划指标的。开发商呢,因为没人跟他较真就偷偷卖掉了。”潘会长是建筑行业出身,又开了一家建筑书店,熟悉城市规划。
按《城市居住区规划设计规范》2016年版规定,根据居住规模,文体设施建筑面积执行三种标准:居住区要控制在125~245平方米/千人,小区要控制在45~75平方米/千人,组团要控制在18~24平方米/千人。按这个标准,大部分城市规划都难以达标。尤其是对深圳来说,先有经济后有文化。它的文体设施没有跟上经济发展。
“深圳每一个街道都有一个文体中心,这些文体中心都出租给做培训什么的去了。我认为,既然是文体中心,为什么不拿出一部分场地给我们的书店业主,应该也是要免租金的。这样有几个好处:一,降低了我们书店业主的经营成本;二,有助于我们书店业主打造百年老店。原来在海德二道有家书店,必到必读书店,人家投了一百万,想打造百年老店,但是合同到期了,租金翻一番。因为有一个做餐厅的看中了那个位置。你想,卖书的怎么能做得过搞餐饮的呢。”
潘会长建议老谢写一篇文章,标题就叫《深圳又少了一家书店》。“在中央大力扶持实体书店的政策下,深圳又一个书店不见了。要让上面的领导了解了解基层。”
很快服务员端上来几盘菜。大家举起杯祝福老刘,老刘起身说:“感谢各位对外来之家书店的支持。”
大家落座,潘会长接着发表看法:“书店能提醒路过的人:嗳,这里有个书店!我们做过调查,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没有书店概念了。所以现在都不看书了,都看手机。假如在你住的楼下有书店,假如在你的写字楼下面有书店,中午吃个饭顺便进去逛一下,看个书,就有可能买一本。现在书店都没了,人家好不容易休个礼拜天,你让他还专门打着灯笼去找书店。他就没这个想法了嘛。”
潘会长是搞建筑出身的,早年参加过地王大厦的建设,后来脱离国营单位开了建筑书店,又专门做了一套图书防伪标识系统。他有些想法,想做点事情。2016年他抓住了当时的一个政策机遇,联合多家民营书店成立了深圳市书店行业协会。但他们这个协会太民间了,因此协会受到官方重视和支助不多,工作施展空间有限。他说,“我跟韬奋基金会的人熟,我说,书城越盖越大,盖一个大书城就要倒一批小书店,那老百姓就买书难看书难。你不要说你愿意在网上买,那是你的事。那些不愿意在网上买书的呢?既然大家都在网上买书,那大书城干吗还要开呢?既然要开,肯定是认定有人要买。那么一个点和十个点,哪个宣传作用更大呢?”
“广东省那个政策是希望书店的数量增加。”老刘插话了。
“按指标,是每千人要有0.63个书店。”潘会长说。
“按这个指标深圳要有将近一万家书店。”老谢兴奋地说。
“按这个指标要有三千多家,”潘会长说,“现在卖书的书店还不到一百家。有多少家办了出版物经营许可证,但一本书也没有。我就去过保税区的两家公司,是会员单位,有经营许可证。一问他书呢?他说,我们这里不卖书。因为办这个证不要钱就办一个。”
“深圳没多少家民营书城。”我说。
“也有。龙岗有一家民营书城,新华书店又在人家旁边开了一家,这不是恶意竞争是什么。你如果要经营,为什么不去大鹏开?为什么又关掉了盐田书店。你到底是讲社会效益还是经济效益。”
“开书店,你卖书嘛。”Z老师静听了几分钟,终于按捺不住了,“什么是书?”
“书是传播知识的媒介。”老刘不耐烦地加粗了嗓门。
“我告诉你,好吗!也是今天对你的谢谢。”Z老师动了气,板着脸对老刘说,“我给你一个知识,书的概念: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你那些东西让我进步就是书。记住!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这道理谁都知道。”潘会长嚯嚯地笑道。Z老师是他带来的嘉宾,他在整个下午交谈中一直是很尊重Z老师的,此时却忍不住笑了。
“还有,书,它的形式很好区别,凡是做书的人比读书的人多,那个就不是书,是印刷品。你店里摆了很多印刷品。也就是说做那本书的人,他们自己都不读。你要把书和印刷品区别开来。这是形式上的一个特征。我希望你卖书,是卖人类进步的阶梯。”Z老师在首座上扬着手指,“当然你也可以卖印刷品。没关系的。你要明白卖的是印刷品。心里明白,你没有必要说。我看到你那里面有很多印刷品。”
“你知道这些书是最后剩下来的,打算卖废纸的,你知道吗?”老刘嗓门更粗了,“经过三年四年挑选之后留在这里的。”
“明白了吧,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Z老师又转向身边的书友继续传道,“这就是书和印刷品的区别。做书的比看书的人多,就是印刷品。”
“原来有个博雅书店,在深圳开了几十家,卖的书都是比较高雅的,但是它反而消失了,倒闭了。这个社会容不下这种有内涵的东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个只能说是在一个阶段之下。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又会反转过来。”潘会长说。
老刘提议新来的书友自我介绍———老刘瞥了一眼Z老师,大概想要了解Z老师的背景。Z老师不为所动。素简和小黄分别介绍了自己。酒楼顾客稠密起来,大堂越发嘈杂。年轻人纷纷向Z老师敬酒,Z老师端茶示意。
潘会长继续和我谈民营书店扶持政策。他在简书上写过不少类似文章,希望我也能写写文章呼吁。“福田唱卡拉OK都有扶持,书店没有。书店是基本的载体。搞全民阅读,连书店都没有了,还读什么书?”他说,“深圳这个体量,活一批小书店是可以的。现在每一个独立书店都没有办法拿钱出来做更多的宣传推广。如果政府给一点补贴给一点扶持,那就不一样了。”
4.离开蛇口
有反讽意味的是,书友们吐槽的房地产企业向老刘伸出了援手。老刘准备把旧书打包送回邵阳老家, 8月28日,书友素简发来一条消息:有人愿意提供场地安放这些旧书。这两天素简热心打听,联系到武大校友会会长吴光胜先生。吴先生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正在美国出差。他回复可以免费帮老刘存放,他们公司开发了一个新楼盘,明年竣工时可以商量一起开店。
收到信息时,老刘正在准备装车。素简用微信给老刘捐了五百元———老刘拒收了。她又紧急给学长留言,请求学长可否捐几千元帮帮老刘。此时已是美国时间凌晨一点。一个半小时后吴先生看到了留言,当即给她转了五千块。“实在抱歉,刚好醒来看到留言,这笔钱转给刘先生,并安排助理对接旧书的安置事宜。”
好消息似乎爱扎堆。许先生———万科房地产公司城中村商业运作的一位负责人,看到澎湃新闻后联系了老刘,找他洽谈在城中村合办旧书店的事,顺便发来了万村计划广告语:
10个行政区,1040个城中村,650万居住人口,无数青年人才的落脚地,深圳历史的承载地。
他在微信里说,“刘先生你好,对于旧书,对于文化,对于情怀,你有执着的追求。城中村是大多数深圳人追逐梦想的开始,万科对于城中村的改造也在积极体现企业对社会价值的贡献。我们希望你的店能够仍然留住城中村,旧书文化也能够继续传承下去。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谈一谈,去你的店,或者来我们公司都可以。”老刘忙于搬迁,打算挪后再议。
万科在这段时间正处于风口浪尖。城中村对深圳城市多样性和活力功不可没,政府一直把目光聚焦于此,设想了各种各样的改造方案。在这个过程中,万科伺机进来,提出了万村计划。所谓万村计划,简单地说就是,万科要做城中村二手房东,接手房子后,把旧楼翻新成公寓,再以更高的价格租给年轻人。与房地产市场一样,新方案一出,房屋租赁市场也受到诱发,租金忽然飙升了。你涨我也涨,不管是翻新,还是旧楼,几乎所有的房东都给租客下达了涨租通知。少则一两百,多则五六百。因万村计划引发涨租,万科激起了民怨。
8月30日,细雨不断,被淋湿的路面颜色渐深。老刘大姐带着女儿女婿一家人帮忙清店。大姐穿深绿色打底裙衣,外套老年款短袖黑网纱衣,脑后盘了个蓬大的髻。她身材粗壮,说话硬辣,与曾经的弟媳素来不和。老刘的干弟也来了,加上一个找老刘请教官司纠纷的老乡———五十多岁干瘦的男子,这天共来了五个亲友。他们把旧书装袋。吴先生公司下午派来一辆中型福田货车。大家搬书上车。货车开走后,店里还堆着十余只装满书籍的大米袋子。小房间里只剩下老刘那把用来卧薪尝胆的躺椅,上面卷了一堆被罩和被褥。书架被清理一空了。大家埋头玩手机。干弟玩着手游,老乡苦着脸坐在电脑前搜索网页。这几天他俩和老刘就在店里打地铺。艾老板坐在小隔间里守着最后一天的体彩生意,他打算明天下午关店。他从上家那里接手时花了六万元转让费,他也试图找个下家接手,至今尚无着落。这意味着他白白损失了六万。大姐对我抱怨此事,为老艾打抱不平。“就当作成本算进去了,”艾老板说。
“这个成本有点贵。”我说。
“那也没办法啊。这几年没赚什么,赚了也买彩票用掉了,消磨了时间嘛!”艾老板坦然地说,“这台电脑还是体彩中心的,还有一万块押金。”
明天再拉一车,这个店就彻底空了。我对老刘说:“这是壮士断腕重生。蛇口店撤了,可以在坂田店好好经营,那个小黄我感觉可以,你要好好跟他搭档。”
老刘说:“要是他能够在这一直做,那是非常好的。我前面接触了那么多,他的匹配度是最高的。”“他人也踏实。”“有这个方面的爱好。他家里有几千册书。”小黄能写能译又会上网,原来也卖过书,相对全面。老刘说,我们方方面面都能互补吧。我建议老刘考察一段时间后认为人品不错的话,要好好地做下去。
老刘把我拉到店外,避开了亲友小声地跟我坦陈实情。现在外来之家效益太差,可能连工资都付不出来。小黄也是负担重,在老家供了房,养了一个小孩,他老婆刚到深圳打工几个月,每个月除了开销大概也就剩余一两千块,还要有点余钱寄回去才能维持家庭正常生活。他跟老刘说了这些实情。老刘打算借了钱先发工资。“如果真的合适,这个也是长远之计,很不容易遇到这么一个人,这两三年来都没碰到这样的人,匹配度这么高。有的人纯粹是因为没有找到工作,到这里来过渡一下,或者吃不了苦,或者没什么特长。这要靠机缘的。”
小黄初到深圳,住在老婆公司的探亲房里,宿舍就在南水村。他用手机搜了搜附近的旧书店,发现了外来之家,十天内到店里买过三四次书。第三回来,他和老刘聊了起来,聊到了求职。老刘问他英语水平怎样?小黄说,也不算高,就是能够弄一点东西吧,解决实际问题还是要借助工具。老刘请教他用什么工具。小黄就在电脑上教他怎样用百度词典和有道词典。他现场找了一本英语书,用手机扫描封面译出书名,然后上架网店,如此演示了一遍。外文书是外来之家的一大特色,老刘一直想把它们上架到网上,因英语水平有限迟迟未做。那天小黄在店里热心地教了他两个小时。
老刘开始留意这个小伙子,过了两天,跟他聊起了招人的想法。凌晨一点多,小黄给老刘发来微信:“看了刘哥的微信公众号,了解了外来之家的情况,令人动容。刘哥要不嫌弃,我到你店里来上班吧。”老刘担心自己没能力付工资,一直犹豫到早上。他回复小黄说,这里不包吃不包住,如不嫌苦可以住在店里,让他提想法。
小黄说:“要不五千块的月薪,一个月休四天。”
“四千八你看行不行,休息时间减两天,开头要学很多东西,试用期三到六个月。”
“不用那么久,你考察我一段时间就知道了。很多事情以前也做过,一个月就够了。”
“那就一到三个月。上班时间每天不低于九个小时。”
“时间上没问题,九到十二个小时都可以。能多做一点就多做一点。”
两人就这样谈妥了。前一段时间,小黄主动来店里帮了几天,查了网店,进一步了解到老刘的压力。小黄真诚地跟老刘说:“我到这里是不是给你增加负担了,要不我还是继续找工吧。”小黄能这样为人着想,老刘感到特别欣慰。老刘说,你找工也需要一个过程,还是先来做,也能有一个落脚的地方,至少不用租房,你要是找工也可以继续去找,先到我这里来试试,双方都磨合一下。小黄说,就是怕给你添麻烦。老刘说,不管怎样,一个月的工资我还是可以开得出的。小黄说,那我就来做一个月时间,你看我表现如何,如果表现不错,你可以继续用我,要是不合适,你随时跟我说。
29日小黄就搬到了坂田店。他是爱书之人,忍不住又在店里买了两百块钱的书。老刘说先不用付钱,就从工资里扣。小黄说一码归一码,坚持付了钱。今天———8月30日,小黄正式上班。
我跟老刘说一个月休两天,四千八,这个条件很一般,小黄能答应已经很不错了。“是啊,是中等偏低的水平,”老刘说,“我那个老乡刚从佛山工厂出来,当时叫他过来,一来试试这个店,二来也可以找其他工作。”老刘给他定了每天工作四个钟,工资一千八百。试过一段时间,老刘认为他虽然也能吃苦,但主动性差,对这一行没什么热爱。如今老刘有些矛盾,抹不下面子让老乡走人。
“做书这一行既要赚钱,也要有一点情怀和追求。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要双向结合。纯经济效益不行,纯社会效益也活不下去。”我说。
“能够做到这一点就比较难了,要求太高了。特别是深圳太现实了,生活一举一动都是要钱花的。”
“大家没办法,在这里吃饭睡觉都要钱的。不过有的人太过了,唯利是图,完全掉进钱窟窿里去了也不行。”
撤了一个门店,得了一个好帮手,老刘看起来并不沮丧。他期待在坂田集中精力做出一番业绩,干成一两件大事。“这两年来,人的问题是我最大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还不是有钱就能解决得了的问题。小黄也是一个很踏实主动性很强的人。他还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坚持。”
“人真不错,试用期过后你有没有答应给他加一点,或者给点股份。”
“说了,会加的。而且以后呢,综合来算,给他一点业绩。一两年前我招人时就有入股的想法,不单是针对他的。我的这个书店反正要有一个人来接手,来把它接下去。”
“就是传承了,就像同仁堂一样做百年老店,对吧。”
“那是啊!”老刘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可能老是想得太长远了,跟世俗的感觉不同。大家都说,你就把眼前的做好就行了。”
“你跟谁说过,谁说你想法长远了?”
“那肯定……”老刘再次笑了,“本来就是这样子嘛。我老是规划很多这样的事。现在不用两头奔跑了,可以节省很多时间和精力。两边的店加起来,租金上万。那边原来是5200元,现在是5750元,涨了百分之十。”
8月31日是外来之家正式告别蛇口的最后一天。雨幕笼罩着半岛,这场绵绵阴雨持续了五天,市气象局出了红色预警。上午十点吴先生公司又派来一辆货车拉走最后一点图书。下午店里空空荡荡,连书架也几乎全搬走了,书店顿时显得宽敞多了。老刘的干弟坐在小塑料凳上看手机,那个干瘦的老乡在电脑桌旁沉默地上网。
艾老板的体彩店也搬空了。上午他还卖了两百多块钱的彩票。这时电脑不见了,沙发、小台扇都收走了,桌上的镜子、茶杯、保温瓶和其他物件也都清走了。货架上的体彩宣传小册子也没了。墙上的“超级大乐透”刚刚写到第101期———还差两行就写满了。柜台上立着一支景田纯净水,挂了一把深灰色的长伞。老艾斜挎小包,一身休闲打扮,背着双手神色落寞地在柜台外来回踱步。我像个文艺青年一样对老艾感慨:“退休前的最后几年在这里度过,是不是很留恋啊?”
“在这里干了四年三个月。”
“人生苦短,及时走走。”我祝福老艾,他可以开始环球旅行了。
“78年参加工作,如果明年退休,就是四十一年。”老艾平静地说,毫无伤感。
我给他的店面拍照,老艾说也要拍一张留念。我以为他要留下自己在此最后的画面。我让他站在柜台那儿,给他拍照。他说不用了,拍个店子就行了。他特意走进小店,拉亮了一盏灯,让光线充满这个仅容转身的空间,然后走出来举起自己手机拍照。
“你这字写得不错啊。”我指着走势图上数字说。
“这个阿拉伯数字……这个很简单的啦,”老艾不以为然,谦虚地笑道,“他们说我写得工整。就是写得工整一点而已。因为你不写工整,人家就看不清。”
“也很不错了。”
“乱写的。”
老艾拍了照,翻看照片。一个脖子根带疤的女孩攥着一张彩票走进店里。她看着空店铺问我找谁兑奖。“兑不了了,已经拆了,已经停运了,可以到别的地方兑。全国通兑的。”老艾指了指前后左右,告诉她四周有很多的点。女孩迟疑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老艾翻出刚拍的照片让我欣赏:“这张怎样?”“不错。你站在这里,我用你的手机给你拍一个。”“不拍。”老艾露出坚定的微笑。他是苦难年代走过来的人,上过战场,经过生死。他克制着情感,有军人硬朗的气度。他来回徘徊,在等老刘———老刘在隔壁电脑店里跟房东谈事。他要最后送老刘一程,跟他道个别。我走进电脑店,老刘坐在桌边,拿着一份合同。房东也执一份倚靠着玻璃柜台,嘴里叼着一根牙签。旁边还有店主和房东的朋友,坐在玻璃茶几边喝茶。老刘坚持要写明解约是因消防突袭拆阁楼所致。房东坚持认为是老刘主动退租。两人在为此事僵持。
老刘跟我打招呼,给我搬凳子。我瞥了一眼这份退租协议。陈房东是南水村本地人,五十多岁,脖子上挂了条银色链子,左手腕箍一串檀木佛珠。他拿着牙签在嘴里搅了一番,又插进嘴里。
老艾提着伞来到电脑店门口,老刘请他进来坐坐。老艾表示不坐了。老刘笑道:“你不是要跟房东说点什么?”房东朝里坐着,丝纹不动,冷淡地说:“我跟他没话说。”老艾是从老刘手里租店,老刘好比是二手房东,他俩之间的协议不必经过房东。从这点看,老艾与房东的确没有甲方乙方的关系。老艾和老刘都笑了起来。
“他还想租你的房子呢。”老刘笑道,“你不是优先熟人嘛。”
“朋友多得是。”房东趴在那张合同上不动,只有牙签在动。
“那你要忙,先回去吧。”老刘向老艾讪讪地笑道。
“本来我想送你一程嘛。”老艾在微雨中对老刘微笑。老刘向他致谢。“那我先走了。”老艾招招手又转向房东热情地喊道:“雄哥,唔该你哇!”房东继续趴在那里凝视墙壁。老艾迎着微雨,腋窝夹着一瓶景田纯净水,拄着长伞,一步一步迈向公园南路,背影消失在拐角处的细雨里。
老刘与房东相持不下,我和老刘回到外来之家。老刘对老艾的离开感慨道:“他也在这里做了四年多,也是没有预想到,他本来还要做一年就退休了,哪知道就没做完这一年。”话音刚落,老艾忽又折返回来了———他说刚刚拍照时开了灯又忘了关,走到半道才忽然想起。“心里很是不舍,是吧?”老刘回过头对老艾笑道。“那没办法。”老艾走进体彩店关了灯,又关了吊扇。
“经常来看看。”老刘说。
“我会来看雄哥的,我先走了啊!”老艾提高嗓门对隔壁的房东说,“雄哥,多谢你啊,给你添麻烦了!”老艾依然逗留在店里,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有事要交待。原来他是挂念着续租的事。过了十分钟,他正打算离去,忽然一个熟人上门。这位穿着几乎与老艾一样:短袖T恤,大短裤,凉皮鞋,斜挂一只小背包。他的脸上老年斑暗沉,泛着一层油光,看起来已经年过七旬。“哎,你现在好青春哟,出去旅游了一趟,年轻了很多哟!”老艾热情地招呼。
“我看你发朋友圈,上午十二点就停业了。”这位大爷是来跟老艾道别的,他用手肘支在柜台上看着老艾笑道,“要不上午就赶过来了。”
“因为我今天报停嘛,去中国电信报停网络。不停报的话,每个月要收我费用。后来忘了关灯和这个风扇就回来了。”老艾跟老主顾介绍,有个人打算接手继续在这里开,因为房东要装修房子,等他搞好了再搬进来。“再搬进来就不是做这么小的了,就可以卖竞猜啊世界杯啊,什么都可以———叫作专营店,里面有电视啊电脑啊沙发啊茶啊。”
“那你起码要租一半店面。”我说。
“对,那要看了,面积不能低于二十个平方,”老艾看了一眼店面,然后对老主顾说,“谢谢你,老哥。”老艾对这位大爷表达感激之情。老艾对我说,他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远,那里也有体彩店,但是他舍近求远,经常骑电车到这里来买。“我这里比较偏嘛,不是在大马路上,主要靠这些老熟客。我这个位置呢,不靠熟客是比较难的。有一个熟客,一年下来在我这里差不多买十万块钱彩票。”
“这样啊!”我说,“也是老熟人?”
“也是老客户,他不去别的地方,基本上都到我这里买。”
“说明大家挂念你,不仅仅是来买彩票,也是来聊聊天叙叙旧。”
大家笑了起来。老艾对老主顾说,“你今天怎么是走路,走那么远?”
“我那个电单车气儿不足。”听大爷的口音,他是个北方人。
“好久没看到你,你变得很青春啊。”
“哎呀,在内蒙古大草原过了一个月。”
“气色还好哟!”
“尽是吃牛羊肉了。这不,体重增加了。”
大爷和老艾寒暄了一会儿,然后向他道别了。老刘愤愤不平谈起房东拟的那份协议,大概是想从老艾这里获得一些声援。“房东还说是我主动提出来退租的,我不同意这个说法。追根溯源就是因为消防搞成这样子,我才没有办法做下去。他们就是成心的。”
“事实就是这样啊,你是没办法经营才这样的,”老艾说,“我本来也是做到明年才退休啊,因为我明年10月退休,最多提前半年,可能4月退休就转出去。”
雨滴越来越粗,变成了有力的线条。老刘沉闷不语,站在空荡荡的书店里看雨。
“哎呀,老刘,我走了,到时电话联系啊。”老艾轻叹一口气,又自嘲地笑笑,“刚才我忘了关这个吊扇,我返回来关。我要去中国电信。”他终于告别这里,撑开雨伞消失在雨中。
老刘在店里跟我分析,他认为房东还要村里的人来作证,搞得那么复杂是别有用心。我提示老刘,大概是房东和村里人知道他要上诉。老刘小声说:“可能是和村里联合起来的。我不签,他也奈何不了我。”
我们又回到电脑店里继续跟房东谈判。经过几次交锋,陈房东不愿再耗时间,终于放弃了自己的坚持。双方达成一致意见:不写退租原因。房东说:“就是双方商量好,解除合同,就这样吧。”我对陈房东说:“这个跟房东没什么关系,你也不用担心。”陈房东说:“这个由谁先提出嘛。”老刘说:“你说这个谁先提出,那就说来话长,就复杂了。谁也不说谁了。”房东说:“就说解除合同!”我笑道:“原因一言难尽,也不必写了。”
陈房东在合同上涂掉退租原因,划掉大段的条款,只保留解除租赁关系和退租事宜,然后交给电脑店的河南老板重新打印。老刘回自己的店里找押金条。一旦释然了,彼此防线訇然瓦解,房东忽然成了极简主义者,再简单一点,指导河南店主又删了两段。“本来这事情很简单,就简单一点。”河南店主敲着电脑键盘继续删减。
“你是老刘什么人?”房东问我。
“老乡。”
“老刘为了拆阁楼这个事去政府告他们村里和派出所,你知道吗?”房东趁老刘不在,跟我聊起了他。
“知道。”
“村里叫我过去,说他去南山区信访办告了他们。按照国家法律规定,叫你整顿你不整顿,强行拆的。叫了他几次,他都不听。”
“拆肯定要拆,但是拆的程序有问题。”
“他去上访,别人对他有意见啦。他(村里)没有书面,就是口头。所有在城中村的,都是口头的,没有用这个书面,不是你一家。”
“拆,大家都没意见,确实执法太简单了。”
“更厉害的是,里面还要封条,封了再拆。拆完了再给你打开封条,进去拿东西都拿不到。”陈房东保持着一贯高亢的嗓音,滔滔不绝地倾诉,嘴里的牙签也跳得越来越快。按房东的说法,执法的人来过几次,叫老刘整顿。老刘不搭理别人。“这帮人我都认识的。如果不是给我面子,早就用封条封了。知道吗?他不知道利害关系,肯定不知道啦。你看哪个不过来跟我打招呼。”
两年前南山有个阁楼因废品起火烧死了几个人,房东说当时老刘的店被执法队封过一次,半个月后才开门。老刘的阁楼是上任租户在2002年建的。房东也有打算拆掉木质阁楼改成水泥的。我说,拆得太突然了,搞得他很被动。房东说,不是太突然了,你问那个老艾就知道,别人都找过他几次。我坐在这里看见几次,他老是不在而已。他们就是少一个文字上的东西,是吧,就是一个口头。每一家都是口头,没有用文字。我说,有一次他们执法的说不用拆,上面少放一点就可以了。房东说,没有,那是海昌街有一个租店铺做生意的人说的,他过来修电脑,老艾就问他要不要拆,他说他不用拆,上面是铺了铁板,不放东西不住人那就不用拆。不是政府的OtywmbtppXdRk2m5yR/jwUAQG5k8hYarM14Zd8M1XqQ=人说的,是那个做生意的人说的。
“搞得有点被动。”我说。
“其实也不被动。你老乡有点犟。”陈房东说,“别人过来查的时候,他用那个‘热得快’烧水,很危险的,可能是两三千瓦的,电线不够力的时候一下子就起火了。到他那个洗手间当场看到了,别人已经拍了照,他都不承认是他的。里面那么多书哦,万一电线着火,上面还有木板,木板上面还铺了地毯。你说不是你做的,你有没有把这个安全隐患处理好。店铺你租下来,你是不是有这个责任。你是卖书,不同其他,书很容易着火。”
“做了这么多年,一下就拆成这样。”
“那没办法。你现在也做不下啊。现在大家用手机看书了,基本上没人买啦。我也给了他一两年时间。”
“两年整改?”
“不是。他老是说经营不好,一直拖我的租。比如这个月他没出钱,要等到9月中旬,或者两个月都没给我。我都没赶他走。谁会给你拖那么久?他自己心中知道啊,我没关照他吗?谁愿意给你拖租拖几个月啊,最多的时候好像是三个月还是两个半月。到现在还欠我八千五百多。”陈房东说。老刘后来跟我解释,拖几个月是胡说的,最多没有超过一个月,也就是当月上旬要交房租,他延到了下月初。
“一个月多少?”
“四千五。这个月没给,上个月没给。我刚抄了水电,八千八左右。”
陈房东只有这一栋房子———这就是他的房子,平时就住在楼上。老刘说过这栋房子是他亲戚的,因为常住香港,他是代为打理。这些年陈房东依靠收租,已然成为有钱人。
“我老乡对你是没什么意见。”
“我没说他对我有意见。我在这里做那么多年,也关照了他很多。前几年我看他不好做,也没有叫他走,我叫他生意不好的时候再跟我说,我再来装修。我一直等等等,等到现在就是这样。”
老刘走了进来,对房东说:“押金条可能带到坂田去了。”
房东要他去取。坂田太远,我建议在合同上补充一句话:“押金已退还,原押金条作废”,再签个字就行了。双方结算了两个月房租和水电费共8761元。扣掉押金,老刘要付761元。
“我的意思,我这个月底搬迁,能不能补个几百块钱。”老刘试探性地说。
“我没答应你啊,你自己说的啊。”房东的嗓音拔高了。
“那我再付五百块吧,送个人情吧。”老刘不好意思地笑。
“行吧行吧!”
“我身上才五百块钱,还是卖废纸卖的。”老刘一边解释,一边从裤袋里摸出一叠钞票,点出了五张,还剩一张,“刚卖的,只有六百块。”
“我已经很照顾你了。你几年来一直拖租,是不是?前几年消防、公安都找我谈过,叫我不要租给你,我也没叫你走。每个人都怕担责任,有事就要下岗的。”
“但是这次搞得太粗暴了。”老刘说。
“不是。你没了解,你可以去湾厦或去哪里了解,全部都是没有字条的,都是口头的。”
“这样法律上能站得住脚吗?”
“全部都是这样的啊。你看电动单车,出一单事就起码查一个月,没事了就停三个月,有事了又查。这个月十几号有个的士司机凌晨打瞌睡,把一个骑进了机动车道的电单车司机撞死了。昨天蛇口每个路口都查了。”房东说,“你说你冤,买电动单车的更冤。大功率的不管是走行人道走单车道还是机动车道,看见了都没收,走哪里都没收。你说冤不冤!”
“阁楼那么多年没问题,到这段时间就有问题了。”老刘说。
“这几年发生的事越来越多。商铺有阁楼的都拆。”
“像这次拆书店阁楼,他没有任何文字依据的。当天来拆,我们都不知道时间,你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到了这里才打电话给我。拆到一半了,才给你打电话。”
“三点半吧。”房东说,“他之前跟你打过招呼。”
“他之前没有说过具体的时间。”
“没有给你一个时间?我看他过来通知你三次了。有一两次你不在。”
“他都口头不一致。”
“现在都是口头啊。围仔西也拆了好多啊。”
“这个是口述无凭的事,就这样口头说一下啊?”
“对啊,当天封条就封住了。人出来!说捡东西。不准捡!拖都拖出来,马上封。然后第二天开会,不改不撕封条。要改,把房东找过来,当面看着你改。你没有包工头,我给你找包工头。南水村里面好多在改啊。就在上次拆你的那段时间,好多(阁楼)都倒了水泥。因为不倒水泥,基本上不给开门。要么就不做阁楼。”
“这方面你不听他的,你也不能跟他斗啊,不能对着干啊!”房东还是挺有水平的,话里行间对老刘旁敲侧击,暗示老刘不应该上诉。
“这件事你赢了,以后呢?”河南老板和房东唱起了双簧。
“以后你就惨了,除非你不在这里住。去到哪里都可以查得到你,买房买车都卡你。”房东紧接着回答。
老刘和房东交接清讫,回到空荡荡的店里。雨下得紧了,老刘全身松懈下来,环顾一圈这个即将离开的地方,看看还有什么没有收拾。他指着一个铁架子说,房东不说那些赔偿的事了,就把这个铁架子拿去卖掉算了,叫一个收废品的人过来。
现在外来之家彻底空了,说话都能听到回音。那位老乡有一部老式手机在桌上持续响了一分钟,大家都置之不理———说那是一个骚扰电话。小房间里还摆着那张老刘睡觉用的铁椅,椅子上胡乱卷着一床薄被子和一袋衣服。顶上有一只吊扇,仅剩两片叶子,叶子布满灰尘,有些发黑。墙边还有两箱杂物,三台拆下来的摇头扇,写着“武侠言情小说”的几块标识牌。老刘准备处理掉一些废品,租一辆面包车把最后的一点杂物拉到坂田。墙壁上还贴着一些公告和纸条,过去被书架遮挡了,如今赫然露了出来。一张A3纸大小的《寻人启事》,大致写着:书友会寻找书友、书迷、书虫、书痴。报友会寻找报友、报迷、报痴。旧书资源开发部寻找处理旧书的人。文化信息交流和古旧图书流转交易组寻找古玩字画的卖家和买家。文化文学沙龙寻找文友、新闻写作爱好者、书画摄影爱好者,成立各种社团。普法工作室寻找急需法律帮助的人士。户外活动组寻找自助游爱好者。还有英语自学兴趣班、心理咨询解答室。
并排有一张《劝学箴言》,与《寻人启事》是同一时间贴上去的,落款时间是2006年3月15日,距今十二年。白纸上已经沾满了灰尘和污渍,也就是说今天的不少想法在十二年前就在老刘的头脑里诞生了。同时也说明他十二年前的想法在今天几乎没有一个得以实现。《劝学箴言》有一段话:“众所周知,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书,是人类文明的传承和总汇。”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这句话让我想起书友会上的Z老师。
“还有这些‘遗址’,”老刘笑道,“当时里面还没有书架。”
搬了五六回,该搬的都搬了,该丢的都要丢。铁椅子、铁书架要处理掉。雨越下越大,嘀答嘀答,地面哗啦溅着水花。老刘这下彻底松懈下来,脸上的汗也慢慢干了。那两位老乡坐在店里呆若木鸡。看来没别的事了,我打算跟老刘道别。老刘忽然与我谈起了房东。关于房东和我的聊天,他要纠正房东的一些说法。
外来之家被查封的那一次是四年前,原因是电线没有封闭好。老刘花了三四千块整改了一次。老刘认为大家对这种口头执法习惯了,就连被查封的商家也认为理所当然,不去计较了。“他们说了就是法,他们做的就是对的。这个观念有问题。”老刘说,“拆阁楼这个事发生之后,我去投诉了,这里经常有媒体报道,他们还是有点担心的。街道办和派出所相互扯皮,说这个事是对方处理的。”有一次老刘不在店里,有个工作人员对老艾说,“这个簈毛,还去投诉我们!”
“当然也是碰上我了,要是碰上其他人就这样过去了。深圳也是最讲法制的城市。村里前前后后担心我这里,以前担心失火,事情出来了又担心我去告他们。他们时刻关注着我这里。现在我走了,他们是皆大欢喜了。”
我们望着凉气沁人的雨水,老刘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1994年春老刘来到蛇口,打拼了二十四年,他的离去还是有某种黯然神伤的意味。但从书店的影响力和社会意义来说,老刘也已经成功了。一个失败的成功者。
“从拆阁楼到现在,前前后后有两个多月。我也想了很多。他们就是希望我走得越快越好。”老刘说。
“从坂田那里重新开始,也不是一件坏事。”
“这次走,能得到你们方方面面的关注和支持,还是蛮欣慰的。”老刘又问我将在文章里如何写他。
“我是把你当作一个人,当作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来写,不能老写代表一种读书文化。我的写法可能不一样,也没有把你拔得高大全,就是有情感有血肉的一个人。”我对老刘笑了起来,“通过你反映蛇口的变迁,你到时候期望不要太高。”
“嗯,是实实在在的那种,”老刘说,“这个书店背后其实有一种灵魂在这里。离开也是一个时代大背景下的缩影。”
责任编辑:曹桐桐
【作者简介】萧相风,本名李刚,籍贯湖南永州,1999年毕业于北京信息工程学院,2011年进修于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出版作品《词典:南方工业生活》《春天万物流传》《我的肌肉会记住你》。获2010年人民文学奖和第九届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