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真相时代的真相之途

2024-08-07 00:00崔昕平
黄河 2024年3期

在一个信息传播能量惊人、“真相”化作千百种面孔或陷入不可知的信息时代,文学写作者们仍然在寻求真相与表达真相的密林深山中勉力前行。《黄河》将这样三篇不同文体的文章汇聚在一起,从手指的小说《祝王老师前程似锦》,到草白的散文《流水与盛筵》,再到萧相风的非虚构作品《消失的半岛书店》,编者必是接收到三篇文章于不同路径出发的某些相似性的抵达。这样三种文学路径,三位作家的埋头苦行与努力抵达,是一场“后真相时代”的真相探寻,它关涉外界,并最终指向人类内心。

寻求“真相”的路上

手指的小说《祝王老师前程似锦》,是一篇仍然“很手指”的小说。作品在情绪、情感的漩涡里寻找心理的真相。王均亮与彭小春,两个在应聘教师面试时结识的人,多年同事,同宿舍,同喜欢一个同样在面试时结识的姑娘李艳。他们的交集,始于孤独的个体寻找同行者,终于暗中的轮番较量。彭小春,名校背景,有志于考博。王均亮学术出身不行,家里还穷。后者自我设定走谦卑路线,把自己先踩在泥巴里。他的言行,无论有意无意,事实上,让彭小春的优越感爆棚,把彭小春一步步捧上了心态失衡、清高自傲的人设。较量的结局很有代表性,清高的理想主义者屡屡碰壁,原地踏步,渐渐活成一个自己都不齿的笑话。谦卑的人暗里用力,先缴获女友芳心,再考中事业编制从学校高飞。

三个纠缠在一起的人物中,相较而言,彭小春更单纯、更真实,但扎心的真相是,彭小春最具悲剧性。他自我限定、自我封闭,隔绝了社交、生活,只剩下窄窄巷子里一条顶着光环的未来之路。彭小春不同阶段各种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情绪情感的漩涡,包括强行表白李艳那一刻极度复杂的人物心理,都在手指笔下化作人物矫情而不自知的言语、行动与微妙的情绪场景,触及人性的真实。

作家剖解人物心理、破析行为动因,一贯的切入准,力道狠。这是一出颇具“典型性”的性格悲剧。手指具有实验性、颠覆性的意义在于,将小说至为关键的要素———人物“皮囊化”了。这副皮囊是用来装内心、装情绪的,这副皮囊究竟是哪般模样?在文中是模糊的。这种典型性的意义在于,它会让读者面对芸芸众生时产生一种联想:这个皮囊里,是不是藏着一个王均亮,或是彭小春,或是李艳?

曾经假想过,手指会不会有创作枯竭的问题?不借助重大题材,不借助文化事件、历史故事、人物传奇,仅仅靠写小人物,写内心,写情绪,尤其当外界相对稳定的时代,人物内心世界的不稳定书写可能变得更难。但显然多虑了。手指能从路人的一个情绪碰面中,钻入皮囊内,并升发出一个人的人生片段。手指也体察到,生活在当下的大多数人,虽然没有极端的事件、戏剧化的情节,但人类的心理世界明显日渐复杂、敏感,人类的心理问题前所未有地增多,皮囊里包裹着的情绪波澜愈发惊人。外界,不直接以故事的形式出现在作品中,但以情绪、心理的形式作用于人物,出现在他们的情绪轨迹中,左右着人物的言行与命运。

草白的散文《流水与盛筵》,是一场关于酒神之魅的探寻。西方人有他们的酒神狄俄尼索斯,中国没有酒神崇拜,但有着被历代文人推崇的酒文化。无数文人墨客写过酒。草白打算怎样写,写出怎样的新意,令人好奇。一路读下来,还是颇为酣畅的。酒的魅力究竟为何,作家从酒趣到酒殇,再到酒祭,错落间,酒的不同魅力层叠彰显。从浪漫欢歌到现实悲歌,再到超脱后的欢歌,观酒、喝酒、品酒者从恣意少年到垂垂老者,也铺展在了整个的人生世界。少壮时,贪恋酒的恣意,文人雅趣穿行于当代喧嚣中,以宋词的句读、古诗的辞藻,烘托传奇般的文人把酒迎风,舒展青春的、不甘的、放纵的、烂漫的自我。之后呢,那个飘在云端追求即时感觉的文人,那个撇开文人把酒迎风的雅兴,转向普通的、更多的芸芸众生,寻找酒的魅惑之源。上溯童年的一节,那个“我”便不再是一个追求流风余韵、文人气质的群体面貌,而是一个个性鲜明的、个体的人,一个倔强的、骄傲的、对抗醉意、剖析醉意的人。

酒神由此落地。童年回溯后,作家写祖父饮酒、祖母饮酒、病中人饮酒……各有各的原因,都已无关风雅。祖父饮酒,因为“他的灵感来自酒,动力也是酒”,祖父在酒里找到舌灿莲花,声如洪钟,不喝酒的夜里,便失了才华,失了生机。祖母饮酒,是因为只有在酒后,才能进入熨帖的梦境,里面有她想见的所有人。病中人饮酒,因为不这样,又能怎样?迷恋酒的人,爱酒的不同理由,真切地出现在作家笔下。

萧相风的《消失的半岛书店》采用了他所擅长的非虚构写作形式,将事件的真相如实托出。几家颇有名的书店,颠沛的书店生命,由主要聚焦的一个人物———一位生于湖南乡村打拼在深圳的老刘(刘金龙)来叙述。非虚构,就文学家族相似性而言,与新闻报道、报告文学、叙事散文等都有一定的关联。与“非虚构”相关的概念,最早的追溯据说是20世纪60年代美国的新新闻主义思潮,主张记者应该更深入地介入采访,记录人物的对话、行动和思想。这个强调客观真实的概念,被文学征用,尤其是在新世纪第二个十年以来,以《人民文学》2010年提出“人民大地·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为标志,一股非虚构文学创作和研究的潮流开始形成。这2010年以来掀动的非虚构热潮,是意在对当下创作真实性匮乏问题的扭转,鼓励去呈现更具维度与价值的“真实”,增强文学直面社会现实的“在场”感。

萧相风与他的《词典:南方工业生活》,是非虚构浪潮中的代表之一,这部《消失的半岛书店》仍是尽力规避“虚构”,切实介入生活,力求“真实”。老刘,这位书业弄潮儿,没有被拔高、塑造成一个悲剧英雄般的存在,而是一个“多维度真实”的凡人。作家写他的起步,并不是一个纯粹文学情怀驱动的高雅之人,而是一个谋生者,他换过多种工作,因为一点爱好,做了书店。这个老刘,有点理想主义,敢想敢干,但也认死理;急躁,冒进,专制,但也挺有韧性,能吃苦。作家写得朴素、真实,客观。书店旁,写到两个店,一个是与老刘合租的卖彩票的小店面,正好能凑成一副上下联:“知识就是力量,体彩成就梦想”。遗憾的是知识没了力量,体彩也没能成就梦想,唯一屹立不倒的,是另外一家店,性用品店。作家写得真实,因为真实而自带讽刺于反思。

21世纪的非虚构文学引起较大反响的,多是与“底层叙事”相关的作品。“底层”未必是个很妥帖的词,但至少是庞大社会体系中砂粒般的存在。这一点,其实也是三位作家探寻真相的相似路径。他们笔下最终圈定的,不是发光体本身,也不在光环照耀下,而是那些光环外幽微的、真实的存在。

探测真相者的“真相”

作家们圈定对象,运笔描摹,力图写出有真生命的作品。读者往往也尽力揣摩,作家的文字、人物、故事背后的属于作家本人的“真相”。

手指作品中,局促拧巴的人生将去向何方,悲剧性的人物会被安排一个怎样的结局,值得体味。那个没给自己留后路、心怀理想不甘平庸又陷入平庸的人将去向何方,很难判断。

《祝王老师前程似锦》里的王老师,甘于平庸,接地气地生活着,倒是大约可以预见未来,过得应该不差。但作家是否要因此而下点什么判断,给笔下的人物做个什么宣判呢?显然也并没有。作家笔下,没有抨击,没有贬斥,不做道德宣判,而是有那么股子都能理解、都能接受的包容。

一方面,他犀利地解剖撞入他笔下的人物,让那些绘饰自己、隐藏内心的努力变得不堪一击;另一方面,手指的文字虽冷,内里却满是悲悯。人作为一种情感丰富、心理错综的生命体,常常陷落在无力无助的孤独感中,常常失控于时代洪流、社会巨流,失控于各种不合理的又是惯性的“常情常理”,甚至常常失控于自己的情绪。他笔下的三个人物都是孤独的人,都在寻求着同行者。面对“孤独”这样一个永恒的主题,用什么样的态度去表达,便是属于作家的真相了。

作家首先和自己的拧巴和解了,因而能够理解笔下拧巴的他们。感性的、个性的生命,如何存在于一个群体的世界,活在他者的视野里,活在自己的梦里,还是怎样活出一种清醒通透与松弛真实?他让他们呈现在自己笔下,透视他们,解读他们,解构他们拧巴的原因。作品在狠狠剖解之后,强调了一种清醒和自知。做自己情绪的主人,与自己和解,尽力厘清混沌的自我认知,也接纳永在的孤独,接受人生旅途中会有走着走着就散了人的情境。人与人之间的交集,是相互的救赎,短暂的依靠?是动力,阻力,破坏力,成就力?都值得细细地品味,耐性地选择。

草白对酒之力的探问,答案多元,似有果,又无果。细读间,也有些万源归宗的东西。作家一路溯源到天目山下九狮村一个酿酒的小村庄,自然的材料,天然的水,上好的工艺,是美好的、神性的描绘。作家还道出了酒穿越时光的魅惑:“这真是一个无比绝妙的创意,将昔年昔时化作美酒贮存起来,当启封的那一刻,若干年前的雨水和阳光似乎重新降临,触手可及”;也道出了酒的神圣:“一年一次的祭祀日怎可无酒?———远客来临,盛筵开席啦!”

虽然中国没有酒神,但作家作的,显然是一首酒神曲。

萧相风的非虚构写作,大约是有意识地隐去作家真相。甚至,近年来非虚构创作令人不甚满意的地方,就在于从文学层面的考量。非虚构在“真实性”上的问题不大,但把文学彻底交给了生活,在应兼具的思想性与文学性上会有所欠缺。当然,这并不妨碍读者从文本窥得作家真相。正像李云雷提到的,“有研究者指出,非虚构作品中最值得重视的是对叙述主体的分析,因为我们所看到的内容都来自这个‘主体’的叙述。”这个叙述主体的立场、姿态、思维方式、审美趣味等,是作家创作中力求隐去的,力求做客观的实录,但它们仍很有生命力地存活着,有时候可能还会对叙述主体内容造成一定程度的遮蔽,或者重心的飘移。比如《消失的半岛书店》中关于Z老师的描写:大段的空泛的、炫技的、自以为是的侃侃而谈,被作家实录下来,虽然是非虚构,还是读出了丑角登场的效果,且有些喧宾夺主之感。

读罢三篇作品的一段时间里,也许再遇到豪饮、好饮者,会默默揣度这是哪种原因的酒趣?也许会思考,自己这社会人行走一场,有没有值得萧老师记几笔的事件?有没有沦为一个“嘈杂的失语者”?最可能的,是再次遇到手指时,也许会暗自掂量,有没有什么自诩隐秘的心事被微表情暴露?被“手老”默记于心,化作人物?我想,这应是阅读者对上述三篇作品的一种褒奖。因为能触发有联想、有共鸣、有思考的阅读,所以,文学源于生活,又很好地归于了生活。

【作者简介】崔昕平,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山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柏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