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父亲陈先土的第一件事儿是穿戴好衣服坐在门枕上,点燃一根烟一边抽一边眯着眼朝远处看。他花十几分钟的工夫把一根烟抽完。每一口烟在他的肚子里转一圈,再从鼻子甚至眼睛里冒出来,便不再是烟了,而成了淡淡的雾气。”
这是陈仓《后土寺》的开篇,悠然恬淡,一幅乡村水墨画。
“透过雾气,他似乎把整个村子都看空了,把几亩庄稼看透了,把一座大山都看穿了,最后看到儿子陈元坐在一千公里之外的半空中。”
宁静致远,父亲牵挂着千里之外的儿子。
如此美好,接下来的却是让作者、读者都痛楚的撕裂。
《后土寺》有两条脉络,一条是儿子陈元在后妈去世后放心不下独守空落落一座院子的孤寂的父亲陈先土,想尽办法带父亲进城;一条是父母离异的留守儿童麦子对爸爸陈元无尽思念,进城寻找父亲陈元。牵扯两条脉络的是既是身为儿子,又是身为父亲的陈元,到城市里打拼生活的辛酸与不堪,是这个时代千千万万从乡村涌向城市的打工人的缩影,交织、牵拽着乡音血脉,切割、撕裂着一代人离土进城的心路和根脉。
一、带父亲离土的根系撕裂
“土可生白玉,地内出黄金。”枝繁叶茂如一棵大树的陈氏家族,传到陈元这一辈,树叶落光了,枝丫枯干了,已“不再像一棵树了,而像颠倒过来的一根小草”(《后土寺》16)
枯去的枝丫倒过来是小草下面枝枝蔓蔓的根系,牢牢地吸附固守着剥离不掉的泥土。小草(陈元)不是蒲公英,随风轻轻一吹,就飘到了千里之外的城里,他是被移栽到城市的一棵树。
楼下边的草坪没有完全铺好,有几棵碗口那么粗的树是不认识的,被东倒西歪地扔在旁边,树根用绳子包扎着———那些树都是在外地培育好的,然后连根一起被拉到上海,准备移栽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它们的境遇与我一模一样……(《后土寺》397—398)
陈元的父亲陈先土是树根,也是紧紧抱着树根和泥土的绳子。
陈元早就进城了,是大上海的记者。然而,陈元并没有真正进城。“自从到了上海,当陈元发现人家尤其在乎出身的时候,一般人问陈元是哪里人,他多数是不回答的。如果被逼急了,或者要填个简历什么的,陈元只说是陕西的。”(《后土寺》21)
诗人潞潞在《乡村的悲剧》(读李杜的诗随感)里写道,“我记起新疆朋友说的一段话。他说,他见过巴里坤草原上哈萨克人的牧羊犬,凶猛异常;但就是这些狗,它们偶尔经过乌鲁木齐的街市时,一个个贴着墙根,即使在电线杆下撒一泡尿,也是东张西望一脸胆怯的神色;他曾经为那些狗骄傲,此时却不得不悲哀了。如果有人认为这是一种类比,是一种贬低,那就错了……从某意义上说,我们的确像巴里坤草原上的那些狗……从乡村文化转入城市文化,实际上是把一个完整的人一分为二,使和谐变为不和谐,这种分裂的痛苦是相当大的,这种伤害也将是刻骨铭心的……是对过去生活的否定,是一次残酷的分裂,是痛苦至极的再生。”
塔尔坪,是陈元进城的牵拽。埋葬了后妈,牵挂陈元的就只有七十多岁的老父亲了。陈元的想法简单,人死了,就没有了牵肠挂肚,父亲跟自己去上海是顺理成章的事。
“你老太嗲老太奶,你嗲你奶,怎么办?……死了就可以不管了?你妈你哥,他们也死了,难道不用上坟了?”(《后土寺》20)在塔尔坪生活了一辈子的老父亲陈先土说道,塔尔坪的泥土、一草一木,以及过日子、打发时间的习惯和方式都是融入在父亲的生活里,乃至血脉里的。还有一头大肥猪,在儿子陈元软磨硬泡,甚至冒着丢掉工作的风险又续了几天假的犹豫中,父亲说起了要喂到过年才能杀的一头猪。这是眼前父亲牵挂的唯一活物。陈元请来了表叔杀猪佬陈先株把猪杀了。杀猪的当口,父亲突然回来了,啪的一声,把一只碗摔在地上,十分生气,“谁让你们杀猪的?……你们晓得这头猪是谁养的?是你后妈养的……你后妈死了,这头猪更要继续养着,起码让我养到过年吧?”
杀猪(《后土寺》18—26),硬生生斩断了父亲的又一支心蔓。
老戏(《后土寺》26—35),让父亲抬起头,眼睛一亮的老戏,冬天不种庄稼,凑在一起唱几天的老戏。会唱老戏的麻花子,儿子在山西煤矿招了上门女婿,女儿嫁去了河南,七八年没回家了,整天一个人在家里,说话的人也没有,孤单出病来,发不出声,成了哑巴。说不了话的哑巴,一看到陈元心里就兴奋亮堂起来,晓得老伙计想听老戏了。把式、道具、戏服收拾好,扭着麻花步子拉着陈元就上路了。父亲早早地在院子里挂上了大红灯笼,扯了绸缎被面拉作幕帐,包谷秆子隔了登台亮相的屏风,搭好戏台。台下端端正正坐了十几个人,等着看戏。没等陈元拦挡,麻花子跨上戏台,挥舞着一根鞭子,在咚咚锵的锣鼓声中,风尘仆仆转了一圈又一圈,唱不出一丝声音,想鲤鱼打挺,躺在地上没有弹起来,像半条在地上挣扎的蚯蚓。知道了实情的父亲把麻花子扶到床上,对着麻花子字不正腔不圆地唱,前半夜唱,后半夜嘟嘟哝哝地说,不晓得唱了多少遍,嘟哝了多少话,麻花子哭了,父亲也跟着哭了。又一根牵挂和念想也断了。
陈元想着法子折腾几天下来,还是没能安顿好父亲,十分不安又茫然不知所措。在陈元看来,老父亲放不下的两亩地,再好的年成,收一千多斤麦子、一千多斤苞谷、两千斤洋芋,值多少钱?放在上海,一辆车子抵得上父亲种两三辈子的庄稼。
“账能这么算吗?如果都那样算的话,世上还要我们农民干什么?没有一个农民种地,世上的人吃什么?总不能直接啃钢筋水泥和喝玻璃碴子吧?”父亲的心思陈元不是不懂,这是城市与乡土的割裂,父亲与儿子情感的撕扯。
后妈去世了,养的猪杀了,唱老戏的老伙计哑巴了,父亲还是不愿离开乡土,把回上海的儿子送出村口,送到石门镇,看着儿子坐上去县城的班车,独自立在初冬的寒风中,像一棵大树上仅剩下的几片叶子。车子爬到半山腰,父亲仍然站立在桥头,像一只小小的蚂蚁被迅速卷入茫茫的雾气寒烟之中。
送走儿子的父亲,又坐回门枕上点燃一根烟,却已乱了内心的安宁,几口就抽完了,没有从鼻子眼睛里冒出来化成雾气,从嘴里直接吐出来,烟还是烟,浓浓的烟,父亲什么也看不空了,看空的是自己,慌慌张张中,一个破旧的收音机,重又回到了父亲的生活中。
收音机(《后土寺》35—40),是陈元亲妈去世后父亲买的。地里干活,山上放牛割草,父亲把收音机都带在身边,收听的内容只有一个,晚上短波,白天中波,清一色的老戏,后来又增加了一项,听天气预报,不是陕西天气,不是河南天气,是陈元所在城市的天气。有一年听预报上海有十几级台风的时候,老父亲急急地跑到镇上打电话提醒陈元,不要让风给吹跑了。
后来,耳朵聋了的父亲,还是不离不弃地把收音机带着身边,音量开得很大,吵了村子里的安宁,大家骂,你个聋子,听什么收音机呀?父亲笑着说,我是聋子,收音机又不是聋子。
父亲醒着,收音机就醒着;父亲睡了,收音机不见得睡得着。劳累过度的收音机坏掉了,父亲花了好大的价钱请人修好了,修的价钱抵得上再买一台收音机了。修好后的收音机父亲没舍得再开(自己是聋子,开不开没啥差别了),却天天搬进搬出,放在身边,擦上一遍又一遍。有个古董贩子想二百块收走,父亲多少钱都不卖。
账不能那么算,父亲给陈元打了个比方,“如果那不是一台收音机,而是自己的一个媳妇,她无论唱歌还是骂人,你什么都是听不见的,你是让她坐在身边唠叨呢,还是把她赶走或者卖掉?”
放不下父亲的陈元,在回上海的途中听了偶遇的远房嫂子点拨,在县城下了车,直奔电器商场买了一台二十五英寸的彩电返回到塔尔坪,有了电视,父亲又能看老戏了。用嫂子的话说,“电视里有戏曲频道,秦腔、豫剧、越剧、京剧,《铡美案》《天仙配》《包青天》《屠夫状元》,想看什么没有呀?”
为了让父亲看上不带雪花点子的电视,陈元又买回来卫星大锅支在房顶上,河南台、陕西台、中央台,好几套电视节目收到了,从大白天等到天黑,从天黑守后半夜,又守到天亮,没有收到一个戏曲节目。
“父亲安慰陈元说,比收音机好多了,起码能看到人影子了。”
听马铁匠说,一台电视机一个月要用上百度电,父亲赶紧拔掉了插头,还是拿出了收音机,不时地看看收音机,看看那一闪一闪的亮点。
上百度电能花多少钱?陈元说电费由自己付,父亲还是那句话,“你的钱就不是钱吗?”
父亲用电,“天不黑透不开灯,而且还备用了两个灯泡子,一个三十瓦,一个十五瓦。在陈元回家的时候,他会换上三十瓦的,陈元前脚一走,他后脚就换成十五瓦的。”
收音机的红灯不闪了,啪的一声,一道红光,一股黑烟,父亲的收音机也变成了哑巴。哑巴收音机仍然被父亲摆在香案上,摆在他能看得见的地方,仍然不时地拿下来擦一擦。
寂寞是可以忍受的,而逝去了一个又一个亲人的父亲,没有了猪,不能看老戏,不能听收音机的父亲,一下子就老了,爬上阁楼挂腊肉的时候,糊里糊涂地从梯子上摔了下来,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白纸,神情恍恍惚惚的。他看见了自己给自己准备的老衣。
“如果这时候陈元离开塔尔坪,无异于置父亲于死地。没有父亲,他陈元要上海干什么呢?他陈元要远方有什么用呢?”(《后土寺》 42)
打麻将(《后土寺》41—52),打麻将,在塔尔坪被认为是败家。唯一会打麻将的,陈元的大伯陈先木,在解放前打牌败光了家里的银元,败掉了十几亩的土地。几十年后麻将风再次兴起后,大伯手痒痒,想教几个老人打麻将,被骂得狗血喷头。打牌成瘾的大伯没得好死,在一个雪天的夜里从麻将桌上下来上厕所,掉进厕所活活淹死了。为了安顿好父亲,陈元顾不了那么多了,想到了要教父亲打麻将,想着父亲学会打牌了,最好是上瘾了,生活就有寄托。陈元费尽心思诱导父亲对打牌有了兴趣,松了口,以码牌比作码柴火,摸着麻将就像是摸着奶奶的骨头,总算是让父亲学会了打麻将。父亲却反悔,说打麻将会上瘾,不能学了他大伯,输了银元,输了地,还输掉了家里的三杆猎枪。陈元煞费苦心,在小卖部里买了几包猴王烟,一人发了一包,把开小卖部的陈先水,杀猪的陈先株,马铁匠约到家里打牌,引诱着父亲终于坐到了麻将桌上。几个老人闹了别扭,陈元背着父亲分头给三个老人打电话一顿劝说,无奈之下答应给每人发一百块钱,求着三个老人陪父亲打麻将。没成想,两个月前还一个人放倒陈元家一头大肥猪的陈先株,中风了,上厕所连自己的裤子都解不开了。寄希望于打麻将消遣父亲寂寞孤单的愿望也落空了。
长枪(《后土寺》52—58),离开塔尔坪回上海的陈元,“不停地回过头看着父亲,又看看只剩下父亲一个人的院子,越来越像一只饿死的腹中空空的畜生,透着一丝丝的开始腐烂的气息。”陈元揪心,父亲不舍,顺道去看二姨娘。陈元的亲妈去世后,父亲心里一直装着二姨娘,也与舅娘、小婶有解释不清楚的风言风语。后妈死了,舅舅死了,陈元的舅舅,用比自己还长出一截子的长枪把自己打死了,死在他到死也不愿离开的刺沟,死在了他自己的家,刺沟最好的房子里。这是陈元小时候睡过的房子,是舅舅舅娘住了六七十年的家,成了舅舅的坟。
二姨夫也死了,父亲自由了,不用瞻前顾后偷偷摸摸了。“但是,父亲的某些欲望似乎被岁月禁锢住了,只剩下一个愿望了———找一个可以说话的老伴,或者暖暖脚挠痒痒的老伴。”
这么小的愿望,犹如在田陇间迈上土坎想抓拽的一把小草,小草枯萎了,看得见抓不得。二姨娘病得下不了地,不能自理,不想拖累人。
二姨娘让陈元找舅娘,舅娘也一口回绝了。舅娘忌恨陈元父亲的小气和私心,“找你爹吗?你晓得他怎么说的?说哪个女人去塔尔坪管吃管住可以,但是你们家的一粒米一根草都是你这个宝贝儿子的,想图他的家当趁早死心。”父亲给陈元存有五六万的存款呢!陈元送给父亲的烟呀酒呀,都被父亲拿到小卖部换成钱,存在了信用社。
大火(《后土寺》58—64),执拗的父亲拒绝进城。陈元心里坠着老了的父亲只身回上海了,终日心神不宁,忐忑不安。父亲还是不出所料地出事了,他去山上烧荒开地,一是为了打发日子,二是增加一点收成,引燃了一场山火,烧过了几架山,差点儿把自己烧死在山上,面临着要赔钱,被罚款,也有可能被抓起来。
受到惊吓的父亲,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接到儿子陈元的电话,没开口就嘤嘤地哭了,哭声凄惨,身子不停地哆嗦着。等儿子陈元回来前前后后打点,将父亲失火烧山的大事化小之后,父亲终于吐口,让陈元带上自己去上海。
这是《后土寺》第一回《时光》,塔尔坪曾经的“高山流水”“清风明月”“福寿满门”“祖德流芳”四房院落的时光,守着“清风明月”的父亲陈先土的时光。
父亲站在初冬的寒风中,像一棵大树上仅剩下的几片叶子。
院子,越来越像一只饿死的腹中空空的畜生,透着一丝丝的开始腐烂的气息。
在城市化的快速推进中,农村,特别是大山深处的农村,被城市巨大的吸力掏空了:“这些寂寥落寞的空巢,是我们走进城市前的空巢,是我们无数人内心的归宿,也是中国现代文明遗落的胎衣和襁褓。在那里,我看到美好的事物正在悄然消逝,人群渐疏,村庄老去,生动而温情的儿时记忆,在现实的凛冽大风中行将湮灭……一种生活方式正在汹涌而来的都市文明面前迅速衰落、消逝,这些寂寞的村庄也许是中国数千年生活形态的最后一抹痕迹。(摄影师马卓《空村》)
父:“都搬走了。”
子:“跟我到上海去。”
父:“我头疼。”
这是作家陈仓分享的短片《父亲》里,父与子的一段重复了多次的对话。看着空荡荡的村子,空荡荡落败的院子,父亲满脸的委屈和难活:都搬走了……都瞎着(坪掉了)……
空,空有多深邃,疼痛就有多彻骨,多恐惧。把一双脚如树根般深深扎在塔尔坪的父亲拽起来,带离塔尔坪,带往上海,对父亲陈先土、儿子陈元是无以言说的痛楚和撕裂。
二、留守儿童的苦痛和对亲人的无尽6a1996f7723813f05d7bf2e94c69ce51思念
“爸爸,你现在在哪里呢?……你为什么失踪了呢?因为那两个字被抓起来了(陈元告诉过麦子,把‘成立’写成了‘独立’,恐怕当不成记者了,要去建筑工地盖大楼),还是因为忙着盖那一百层大楼呢?你站在楼顶上能摘到星星了吗?秋天过了,天已经冷了,你家大丫头可以不要星星(说到去工地盖大楼,陈元装作很高兴的样子问麦子,一百层大楼盖好后我最想干什么?麦子说爸爸是不是想在上边住一晚上。陈元说太高了恐怕睡不着,就站在楼顶上摘一颗星星给女儿),但是爸爸,如果你在搬砖的时候,安玻璃的时候,一定要站稳啊。”(《后土寺》66-67)
读着这样的文字,泪水在眼眶里酸涩地打转。
背井离乡在城市里独自打拼的陈元,隐忍着艰辛,隐忍着煎熬,隐忍着疲惫,在一次久别胜新婚的春节回家,把自己设计了一遍又一遍:野性大发的狼,疯狂变态的魔鬼,风月场上的高手。然而,挤了火车,换乘汽车,再倒摩托车,风尘仆仆回到家的时候,他像被填入香料、桂皮和锯末,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木乃伊。
隐忍着内心的苦楚,承受着陈世美的骂名,陈元离婚了。原有的夫妻之情化成了前妻的一腔仇恨,不仅不让女儿见陈元,连接个电话都不允许。女儿稍稍长大了,懂事了,会偷偷想办法打电话给陈元,而陈元则无法联系女儿。
那种被动的关系,像生者与死者,死者可以看到生者,但是生者永远看不到死者。也像脱线的风筝,当他想抓住风筝的时候,发现那根线并不在自己的控制之中。(《后土寺》 168-169)
父母离婚后的麦子,无辜、无助地在亲情裂扯中游离、漂浮着。母亲再婚后,把原本带在身边的麦子独自丢在了塔尔坪。一把年纪的父亲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帮陈元照顾女儿,接到上海自己带又没有学校能接收。无奈的陈元只好把女儿送到了来往很少的河南卢氏的姐姐家。后来麦子的母亲也许想开了,和女儿和好如初,又把麦子接回了丹凤县城,新找的男人还天天推着自行车接送麦子上下学。当表姐问陈元,女儿成了别人的,你不会生气吧?
有人替我养着女儿,我为什么会生气呢?
一句有些许调侃、自嘲的话语,隐忍的辛酸、苦楚,谁人能解?这是多少在城市里打拼的乡下人陷入的困境!
《家书》,是陈元的女儿麦子写给爸爸陈元的信,是留守在家乡的,父母离异的孩子,对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的无尽思念,想在电话里听一听父亲声音都难以触及。父亲陈元不是不挂念女儿,曾经的手机号码里有女儿的生日1011。在刚刚把女儿托付给河南卢氏表姐的时候,女儿过生日,赶在1011这一天就剩几分钟的时间里,陈元把电话打到了学校的隔壁,央求着陌生女人把女儿喊来接电话,问女儿有没有吃一顿好的,有没有点蜡烛许愿,电话里还给女儿唱了一首生日歌。
然而,在城市打拼的陈元,境遇脆若薄冰,容不得现实生活的坚硬和牵挂女儿的柔软。陈元前前后后找了几个女朋友,给女儿打个电话都得躲起来,后来干脆狠狠心,每次约会时把手机关了。一旦女朋友发现陈元还有个女儿,就消失再也不见了。后来虽然遇到了心地善良的小青,陈元还是没有底气告诉小青自己有个女儿,选择了关机,直至“心安理得”地换掉了包含有女儿生日1011的手机号码。但是,陈元对女儿的牵挂从未减轻。
在这个世上,陈元真正的亲人,除了住在塔尔坪的父亲之外,还有一个住在河南卢氏县乡下的来往不多的姐姐,和一个寄养在姐姐家的女儿。陈元与这个女儿也联系不多,时间长了自己都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血脉。但是他在心里还是十分牵挂着这个女儿,这个女儿也十分牵挂着他。有一年,由于各种各样的苦衷,陈元突然之间就失踪了,女儿在绝望的时候给陈元写下了一封信。(《后土寺》66)
十三岁的女儿,倾诉了对爸爸的日思夜念。学校里,女儿遇到大伯陈元北家的孩子,表哥陈正方。陈正方的父亲陈元北在北京离天安门不远的一家公司当保安。同样与父亲远隔千里的陈正方,坚持天天在操场上跑圈,一圈一圈地跑。丹凤县距离北京有一千三百公里,在操场上跑一圈是四百米,跑十圈是四千米,三百二十五天,就能跑够一千三百公里,不到一年就能“跑到”北京了!
我们的教室里贴着一张中国地图,我用尺子量了量,丹凤县城至上海接近八十厘米,直线距离是一千公里,曲线距离差不多一千三百公里。我多么想与陈正方一样,每天围着操场绕十圈,这样每年就能见你一次了。但是一个丫头,一个十三岁的丫头,我无论怎么努力只能坚持八圈,八圈就八圈吧,每天八圈,三千二百米,这样算下去的话,我需要四百零六天,才能跑完一千三百公里。(《后土寺》70)
这是两个孩子想念父亲的方式,似深埋在泥土里的一粒种子萌动的思念,是那样的脆弱和被无视。已是高三学生的陈正方,年级第一名,很有希望考上北大清华。很快就能见到父亲的孩子,在一次期中模拟考试,只排到了火箭班的中游,老师一句“跑步能跑进清华北大吗?就凭这个分数,想上首都北京的大学那等于上天”击碎了孩子的梦,陈正方爬到楼顶跳楼了。虽然是跳到了消防搭好的气垫子上,身体无大碍,可孩子的内心有如种子萌发的嫩芽被踩折了。
待在塔尔坪真的不错吗?
塔尔坪的一座庙,后来的陈氏祠堂,如今由祠堂改作的小学又被拆掉了,不存在了。送走最后三个孩子的牛校长,在学校关门的最后一天,在教室里的黑板上写下“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手里紧紧捏着半根粉笔,像一根木头一样被一场大火烧焦了。
故乡,留给孩子们的是被抽空了的荒凉和绝望。
还有孤独、无助、恐惧。
十三岁的女儿麦子,“生病了”,身上不停地流血,以为自己要死了,在信里给父亲交代了后事:一是自己的遗物,一把木梳子,希望爸爸留下来,挂在胸前,让它代替自己陪着爸爸。二是给蚂蚁的道歉。自己在操场“跑步去上海”的时候,把几只落单的蚂蚁捉起来,带到教室,想帮它们跑得更远,却害怕在教室里爬来爬去的蚂蚁被人踩死,从窗户里丢出去了,担心丢出去的蚂蚁再也回不了家。第三是希望自己生日的时候爸爸能烧几张纸给自己。
没有人告诉麦子她是“长大了”。她肚子痛,老师和同学们和她开玩笑说是不是唱歌太用力把肠子唱断了。她去了一个学校外的小医院,男大夫说要看她哪里流血时,突然意识到血是从某个秘密部位流出来的,怎么可以让他看呢?只好撒谎说咳嗽流鼻涕头晕,让大夫开点儿感冒药。大夫给她开了一盒小柴胡冲剂,麦子兴奋地发现小柴胡的盒子上写着“上海涵春堂制药有限公司”,地址在浦东,麦子想象中的爸爸盖的一百层的高楼就在浦东,而麦子和爸爸在塔尔坪的山上就挖过柴胡。她感觉自己一包一包喝下去的不是药,是拌在一起的上海和塔尔坪。
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哪个女儿不渴望有妈妈疼呢?在冬天的大风里,“那个人”吵哑着嗓子,压低着声音喊女儿,“麦子呀,你看看你裤子后边,血都渗出来了,你是大姑娘了,你的大姨妈来了你明白吗?大姨妈每月都会来一次你明白吗?你这几天不要喝凉水,不要洗衣服,不要洗头,晚上一定要盖好被子。”
麦子心里一热,向爸爸说了句对不起,向着门缝中“那个人”的眼睛回头了。
这封撕心裂肺的思念,犹如投入大海的漂流瓶。
麦子,不只是陈元的女儿,她是千千万留守家乡的孩子们的缩影,是在荒芜中顽强、隐忍生长的小草,也可能是自生自灭的小草。
三、父亲进城,无法带离故土
费尽心思与周折,陈元终于带着父亲进城了。第一次进城的父亲,可谓“人在礮途”,而陈元的心里是轻快的,“喜”感中流露着成就,带着父亲逛西安的十字大街,上大雁塔,观博物馆,登东方明珠塔……说话的调调都开始顽皮起来。
然而,第一次进城的父亲,除了知道儿子在城里,对城里就是一张白纸。他内心里沉着一座山,坦然、实诚、平静,全然没有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滑稽和好笑,只有朴素,朴素到我们不知怎么承受。
陈元带父亲登上大雁塔,父亲晓得里边住着唐僧,给观音菩萨念经,还有孙悟空,给孙悟空念紧箍咒。登上大雁塔,陈元问父亲好看吗?父亲说不就是上山吗?在父亲眼里,大雁塔,只是住了虚幻的唐僧、孙悟空,它就是一座塔,远不如一座山,药材挖不完,树木烧不尽的大山。
在陕西历史博物馆,陈元和女朋友小青眼里的展品,是如果卖掉的话,价格是多少?这不是陈元和小青的标准,是城里人的标准。一个中年男人,一脸络腮胡子,一身唐装,一副黑边眼镜,手上拿着放大镜,听到陈元和小青嘻嘻哈哈说一块西汉皇后的玉印至少值一百万时,透过镜片看过来笑咪咪地说,至少八百万!而一对唐鸳鸯莲瓣纹金碗,在父亲眼里,只是可以拿来盛饭吧?
父亲进城,只是在春节期间游玩了几天,便以头晕为由,死活也不愿意出门了,只是坐在阳台上抽烟,看一晃而过的火车。几天流光溢彩、光怪陆离的时光,在父亲看来,只是“给眼睛过生日!”———眼福是饱了,但是相当的虚幻。父亲想家了,想塔尔坪了,只有回到塔尔坪,脚下才会有实实在在、踏踏实实的安宁。陈元只好买了火车票,把父亲送回去了塔尔坪。
父亲第二次进城,是陈元以让父亲来上海给自己提亲为理由,把父亲“诱骗”进城的。刚一进城,父亲按照家乡塔尔坪风俗做提亲准备,平时舍不得吃的挂面、红糖、西凤酒、自家养的老母鸡下的土鸡蛋,只因一粒老鼠屎,被儿子的女朋友小青她妈视作垃圾提下楼扔了。被人嫌弃的父亲心里憋屈、不自在。陈元忽悠女友小青,以养宠物的理由,给父亲网购回来一头“小香猪”。然而,上海的猪不是塔尔坪的猪,小青高高兴兴买回来的猪,不是父亲心心念念要养的猪。这一头与塔尔坪的猪,没有啥不一样的畜生,“进城”后弄出一出又一出啼笑皆非的事来。刚进家门,亲家不认识猪,只知道是女儿买的宠物,肯定是狗了,肥头大耳的,起名肥肥;小青眼里,管它是狗还是猪,就是一只宠物,自己姓范,在家里是老大,自己的宠物自然是老二了,起名范二;父亲眼里,他就是一头猪!小青她妈满心欢喜给女儿的“宠物狗”准备精心熬煮的排骨,后来知道确实是一头猪后,又把家里弄的乱七八糟、臭气熏天的,就想一刀砍了它。父亲把猪赶到小区花园里溜了溜,与一只发情的狮子狗拱来拱去,晚上狮子狗的主人就找上门了,说陈元家的丑八怪“范二”,非礼了她家的纯种狮子狗,担心她家宝宝怀孕了,要陈元和小青负责任。在学校里评职称受了气的小青,回到家把一肚子的怨气和忿恨撒在了小猪身上,把煮熟的滚烫的囫囵鸡蛋硬塞进猪的喉咙里,看一只小猪如何在自己的摆布下挣扎、嚎叫。
一头被人带到城市里的猪,遭受的“礼遇”“折磨”,从乡下进城的陈元和父亲感同身受。城市里没有猪的容身之地,家里不行,楼道里不行,小区的花园不行,小区保安看在陈元是记者的份上出主意默许陈元和父亲在阳台外面门面房的楼顶上搭了一个棚子,这只被人带到城市里的猪终于有了临时的安身之舍。父亲也搬到了楼顶,围着棚子种起了蔬菜,心身也终于些许安定下来,心里乐呵着,随口还哼起了《天仙配》。
这头小香猪,看起来与塔尔坪的小猪并无差别的猪,终究不是塔尔坪的猪,在一次众人围观的跳楼事件中,被她的主人一撒手,从主人的怀里摔落了,砸晕了跑过来救人,也是救猪的父亲。
小猪,在抱着它的主人的怀里流眼泪了。父亲也流眼泪了。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有一颗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四、女儿进城,托不住女儿的“梦”
和哄着、“骗”着父亲进城不同,女儿想爸爸想“疯”了,在鞋垫子里攒了不少钱,攒够了路费,像做梦一样一下子“飞”到了上海。陈元的心突突地跳着,“漫卷诗书喜若狂”:“见到门口的保安,他在心里对保安说,我女儿来上海了;见到公交车司机,他在心里对公交车司机说,我女儿来上海了;见到几只麻雀,他在心里对麻雀说,我女儿来上海了。他真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每一个人,甚至包括自己的女朋友小青———他不敢告诉的人就是小青,最想告诉的人也是小青。”(《后土寺》172)
然而,父女团聚的喜悦被陈元现实的境遇碰得稀碎。连一辆电动助力车都借不到的陈元,咬咬牙,讨价还价后从楼下修车铺,以50元一天的价格租了一辆别人放在铺子里修理的雅马哈,带着女儿去看大上海。
同样是父亲,城市里的孩子是坐在宝马车里嚼着牛肉干,而放过牛的女儿只能坐在自己租来的雅马哈后坐上去豫园看灯会。更尴尬、屈辱的是因违章被警察拦下来,为50元的罚款在女儿面前与警察胡搅蛮缠,僵持中,还是女儿从鞋垫子下拿出仅有的45元,警察垫了5元才凑足罚款。只要能和爸爸在一起,别的都不是事儿的女儿,让爸爸掉头回家了,回到出租屋自己扎灯笼。天蒙蒙亮的时候,睡眼蒙胧中的女儿看到爸爸扎的五角星灯笼,兴奋地说,多像五角形的太阳。此时的女儿,心中升起的是童年的美好与希望。而父亲陈元,看着从地平线徐徐升起来的太阳,是一只一扎就破的红色的圆形的气球。如此的脆弱不堪。
带着女儿去动物园,连一张门票也买不起,陈元让个头已过了一米二的女儿半蹲着身子蒙混过检票口,自己以一张报社印制的临时采访证想混充记者证免票,被工作人员拦下后,求助报社主编又不好意思明说而无果。已进了动物园的女儿,看了看不远处的动物,主动走了出来。近在咫尺的心愿,陈元给不了。只好等天黑了,动物园关门了,保安也下班了,陈元带着女儿翻过铁栅栏门,在黑漆漆的园子里,只看到了两只斑马和一些动物雕塑。
愧疚无比的父亲路过一个超市,给女儿买了一瓶可乐,讲了自己也是孩子的时候,因为“饿”,为了能吃上堂弟吃剩下用来喂蚂蚁的剩饭,喊了一冬天堂弟爹的屈辱经历。“偷可乐”硬生生揭开了陈元童年的创伤。他想呵护女儿,不想女儿再经历自己的过往,看到女儿捡回来的一件布娃娃,尽管女儿洗过了,也让女儿扔掉。
因为饿!我们是一样的!这是情感缺失的留守儿童的呐喊。
在《后土寺》第七回《白夜》这一章节里,陈仓描写了一众从乡村来城市讨生活的底层打工人的生存场景。卖菜的叫王北瓜,装修工唤周螺丝,卖猪肉的是张排骨,在小扬州按摩房里做按摩女的是小渭南,房产销售公司卖房子的小老乡余发水……在春节一天天挨近的腊月里,正是心急着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的时月,王北瓜、周螺丝、张排骨、小渭南、余发水们却依旧在城市里的角落里漂泊着、孤独着。在冷清的月夜里,挤在出租屋里的王北瓜、周螺丝、张排骨,靠几瓶啤酒调侃着家里、家外的女人,消遣着自己的寂寞;在灯红酒绿,人来人往中倍感孤单的小渭南,有家回不去,也不想回家,寻到出租屋来找陈元……这是他们在大城市里如马路边石头缝里的小草般艰难生存,白天被漠视,夜晚被遗忘后的取暖方式。
经历了外甥余发水在网上看了几张美女照片后的夜里稀里糊涂错进了厚嘴唇女人的房间的新闻事件;女儿只在小渭南的按摩房暂住了一晚,仅仅隔了一天一夜,麦子已不是原来的麦子了,涂上了紫色的口红,装上了长长的假睫毛,画上了浓浓的眼影,涂上了银色的指甲油,马尾辫也不见了,头发松松散散地披在肩头;幼儿园的一个五十多岁的保安,以骑木马的诱惑猥亵了卖菜摊主的女儿。
冲动、气愤、绝望,五味杂陈的父亲陈元,拉着女儿回家了。腊月二十二女儿离家出走,二十三才到上海找到父亲的女儿,在上海仅仅住了两个晚上。原本还在犹犹豫豫回不回家的陈元,腊月二十五一大早,带着女儿坐上了回家的班车。
五、父亲生命的终点———儿子向上生长的起点
陈元终于又把父亲带到了上海。在父亲患了肝癌,半昏迷中,悄悄把父亲拉到上海住进了光明医院。这一章节里(《后土寺》第八回《家书—回光》),是父亲第三次进城,也是最后一次进城,弥留之际的父亲第一次没有吵着回家,主动提出要看看东方明珠,看看儿子工作的报社。陈元背着行将远去的父亲,自己也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进城。
带父亲进城,尽管当时的陈元工作不顺,手头紧巴巴的,但是在女朋友小青的资助下,内心还是很有优越感的,想着法子让一辈子没出过大山的父亲进城见大世面,享受大城市的文明,过幸福的晚年生活。然而,对父亲而言,有如“小猪进城”般难活。
女儿进城,则是对身为父亲的陈元自信和尊严的重击,饱受了城市文明的坚硬、冷漠,独自吞咽着底层生活的辛酸、屈辱、无助。
三代人的“进城”,是扭曲的一幕悲喜剧。
在父亲走向生命的尽头,冥冥之中将生活的态度,做人的自信、尊严、善良注入到儿子陈元的心地。父亲与这座城市的关系,似乎一下子正常多了。陈元与这座城市的关系,也正常多了。
去东方明珠,陈元没有再找蔡经理走特殊通道,而是让女朋友小青买了三张票,以普通游客的身份正式走过了检票口。父亲在走进检票口的时候嘟哝着说,“这样挺好的!”
“无论有多少次登上东方明珠的理由,却是第一次花钱给自己买票,给小青和你爹买票,这种感觉是十分奇妙的,起码发现自己是有尊严的。(《后土寺》369)
带第一次来上海的女儿去动物园,凭一张报社的临时采访证想蒙混过关被揭穿后,遭来了众人尖酸、刻薄的嘲讽。
这一次带着父亲在东方明珠,看着颤颤巍巍的老人正常排队,排在前面的、后面的纷纷谦让起来,工作人员也上来表达关切。
几年前的一个晚上,带女儿看自己工作单位,因没带身份证,被“肥嘟嘟”“瘦溜溜”两个上海本地保安“为难”。千说百说也没能让陈元和女儿上楼的两个保安,这次不再冷脸、生硬,看父亲身体不好,让陈元和父亲赶紧上楼,还主动冲在前面,帮着按好了电梯。
冷漠的报社主编贾怀章给予了陈元意想不到的热情,打电话叫来摄影记者给父亲和陈元咔嚓咔嚓拍了好多照片,还把自己的车子借给了陈元。
路上车子爆胎了,又遇到了曾经当着女儿的面“刁难”自己的交警“浦东”。这次“浦东”没有再“刁难”陈元,义务为陈元换好了备胎,婉拒了陈元200元的感谢费。
陈元要背父亲去自己的办公室,父亲说,从下边看看就行了,上去人家会笑话的,笑话陈元有个土农民的爹。
放在原来的话,虽然我以自己有一个农民父亲感到欣慰,如果真要把父亲带到同事面前那是需要勇气的,我不仅仅害怕人家笑话白纸一样无知的父亲,还担心人家发现我一直隐瞒着的出身。但是现在,我生气地蹲了下来。(《后土寺》375)
带着父亲参观自己将要入住的小区,看到楼下的草坪里,有几棵碗口粗的树,树根用绳子包扎着。这些是在外地培育好的树,然后连根一起被拉到上海,准备移栽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陈元说它们的境遇与自己一模一样。
父亲陈先土生命的终点,是儿子陈元向上生长的起点。父亲是树根,也是紧抱着树根的草绳,终将化作泥土,与新的泥土融为一体,托举着儿子向上生长。
陈元真正意义上进城了,“我原来与一道疤(出租车司机)一样,总觉得这个社会是不可理喻的,但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看法突然改变了。我不是用宽容的方法安慰你嗲,更不是想给他一个美好的假象,而是把人世的一切放在他这个走向终点的坐标系中,发现了原本一直存在的美,有的是无奈的美,有的是反差的美,有的是冷静的美,有的是火热的美,有的是高贵的美,有的是朴素的美,只不过因为自卑的原因,被我一再地曲解了。”(《后土寺》374)
陈先土,在大山里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父亲,弥留之际伸出手在地上抓了抓,在空中抓了抓,在儿子陈元的腿上敲了敲。儿子问他,你在干什么呢?他说,我在拔草呀,地里的草都长上来了;我在摘扁豆,晚上煮扁豆吃怎么样?我在破柴火,马上要过冬了,得准备一些柴火放在那里。
父亲,朴素的生活执念,是托起陈元的精神支柱。
回到塔尔坪,在小学的废墟上新修的寺庙里,陈元从肩膀上放下包着父亲陈先土骨灰的包袱,端端正正地放在香堂里的香案上,在自家门板做成的牌匾上严肃认真地写下三个大字———后土寺。
这一天,二O一七年,农历五月初二,公历五月二十七日,是作家陈仓父亲八十岁生日。陈仓写好了《后土寺》最后一句话———看了看那个摆在香案上的黑色的包袱,又抬头看了看被夕阳镀成了金色的那块牌匾。陈元朝着地面全身心地伏了下去。
陈仓泪流满面。
【作者简介】张学明,曾用笔名寒轩,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作品发表于《诗刊》《山花》《山西文学》《都市》等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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