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岭南风日好,世道味道总关情

2024-08-07 00:00袁恒雷
黄河 2024年3期

“燕食”者,通“宴食”也。中国人常讲“民以食为天”,吃饭问题是千余年来中国人的头等大事。饮食跟我们人类的生存与发展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舌尖上的记忆是深入骨髓的,以至于无论是宫廷庙堂还是草野民间,人们对吃都是孜孜以求。从古至今,作家便对吃的文化予以足够的关注,反映到文学上也是名家名作辈出。在写出《北鸢》《朱雀》《瓦猫》等一批叫好叫座的小说后,当代青年作家葛亮历时六年,捧出一卷四十余万字,反映自民国年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半个多世纪的大时代变迁背景下,以两代厨师荣贻生与陈五举师徒成长印记为核心的家国故事。在该书中,美食文化与戏曲文化交相辉映,大时代背景与历史人物闪烁其间,小说人物与今天的“我们”常常穿越时空对话,多变的艺术手法,让该书如上海本帮菜与岭南“一盅两件”般活色生香。正可谓,江南岭南风日好,世道味道总关情。

一美食与戏曲交相辉映

当代作家葛亮的《燕食记》讲述了丰富的饮食文化,主要是粤港地区的“一盅两件”、素筵、以“浓油赤酱”为特色的上海本帮菜,乃至北京“谭家菜”等。细致考究的做法、或简单或繁复的菜式,让文本显得缤纷多姿。作者不仅塑造了诸如向太史、向锡允、向锡、赵守智、邵公、“老克腊”、“麻甩佬”等一众鉴赏口味极刁的食客,尤其是向太史、向锡允等人,他们不仅会品尝菜品的优劣,还能创制新式菜品,堪称美食家;还塑造了利先、慧生、叶凤池、荣贻生、戴明义、戴风行、陈五举、露露等几代名厨,围绕这些人物展开的亲情友情爱情,让小说尽显世态人情。

本书的主人公荣贻生与陈五举师徒的成长故事是全书的核心。荣贻生出生之时啼哭声巨大,因而获得小名“阿响”,但这对师徒的性格却与“响”恰恰相反,二人都是心思重不善言辞的大厨。荣贻生早年命途多舛、颠沛流离,其生父是民国年间广东拥有军政背景的陈赫明,其生母是广州某名庵的尼姑月傅。这段虽倾心交往却不容世俗的畸形之恋,造成的恶果就是荣贻生的父母被残酷世俗扼杀。月傅在与出生不久的荣贻生临别之际,手书血书托孤给最重要的心腹慧生。荣贻生从襁褓中开始,就随着慧生离开尼姑庵亡命天涯。来到太史第生活了几年,又在竞争对手来婶发现血书后逃离太史第,落脚到关西安铺镇,得逢隐居于此的广州名厨叶凤池,荣贻生得其茶点真传;而后他再重回广州,来到得月楼后名动一时,数年后,他又被同门挤兑去香港,直到来到同钦楼才算尘埃落定。不过他虽一路颠沛流离,在学厨艺方面却得以多方拜访名师,比如他的养母慧生擅长素筵,在太史第观摩利先叔掌勺多年,养父叶凤池和其师弟韩世江是广州“得月阁”数一数二的大厨,都对其进行了多方教导,让其实现了一名大厨质的蜕变。

陈五举的命运轨迹同样令人唏嘘不已。他本是一名孤儿,由爷爷带大,长到十岁时爷爷也离他而去。邻居看他伶俐,让自家女孩带他到“多男”茶楼当茶壶仔,女孩是那里的点心妹。随之他的命运开始出现转机,先是被这里的七十多岁的赵姓茶博士看重,待之如孙子一般;又因关于斗鸟的文斗武斗言论,引起了明面是时常来捧场,实际是暗中照顾向锡的荣贻生的青睐,收之为徒,倾囊相授。只是因为一次电视台节目的因缘际会,陈五举遇到他的生命伴侣戴凤行———因为要入赘戴家,他离开师父荣贻生全身心投入到戴家帮衬。妻子戴凤行在为对其家有恩的邵公做寿宴时划伤手指,患破伤风救治不及时去世,陈五举选择继续留守戴家,重振戴家“十八行”招牌。被师兄谢醒挤兑再次搬迁后,他得遇老友“老克腊”、“麻甩佬”帮忙,再次让戴家“十八行”招牌竖立起来。陈五举与徒儿露露在共同打拼患难中萌生了情感,却在小舅子戴得一家回上海探亲时,求得在普陀山上做居士的舅爷的好口彩与“东珠”礼物,说他们家今年当有喜事临门,他只好看着刚刚爱上的女人露露和自己的小舅子成婚。一路走来,他也是在命途多舛中不仅丰富了人生经历,也让他得遇不同名师锤炼厨艺:和荣贻生习得粤式面点的精髓,和戴明义习得各式上海本帮菜,和妻子戴凤行习得“蓑衣刀法”,从徒儿露露那获得新式菜法的启发。

可以说,这部小说在一对师徒命运轨迹的起伏中,折射了大时代的变迁,让岭南与江南美食交相辉映。于是,他们师徒依次为我们奉献出诸如莲蓉月饼、“鸳鸯”月饼、龙凤饼、核桃酥、皮蛋酥、虾饺、烧麦、叉烧包、糯米鸡、唐饼、莲蓉包等岭南美食,诸如红烧肉、鸡火干丝、油焖笋、草头圈子、鱼蟹虾贝、毛豆茭白、花生面筋、八宝辣酱、青鱼汤卷、虾籽乌参、红烧鱼等等上海本帮菜。因陈五举入赘上海菜世家,他一身兼具岭南与江南两大菜系真传。他不仅将广式面点做到极致,更是深得上海菜的精髓,比如“腊克”的重要性,这是他通过和妻子学习得来的真功夫。因为妻子戴凤行出师前攻克的最难一关即是打通“腊克”。“所谓‘腊克’,是沪上老饕们的说法,说的是‘自来芡’。本帮大菜的出色处,在成菜无须勾芡,全靠这道菜的主料、辅料和佐料在适当火候,几近天然地合成浓厚细腻、如胶似漆的黏稠卤汁。上海人称这种质感为镀了层‘腊克’。”

恰如饮宴达到一定气氛后需要助兴一般,《红楼梦》如此,《燕食记》更是如此,美食佳酿当有戏曲小调伴随才显尽兴。本书前半段大力营造的太史第,很有致敬大观园的笔调。这里屋宇众多,占地宏大,繁盛之时宾客盈门,寥落之时却门可罗雀。人丁兴旺时光佣人就有上百口,兵荒马乱时只有留守的老管家伯守护这片老宅。但太史第只要有“戏痴”向锡在场,无论此处繁华也好,凋落也罢,戏曲的声调都会在宅子的梁上绕来绕去。

作者塑造的向锡是本书主人公荣贻生一生成长中几个最为关键的人物之一:他们是年少的玩伴,是主仆,是美食与戏曲最好的化身。从少年到中年的向锡,不仅极爱听戏,而且善于创作与演唱。本书设置的众多大小饮宴都展示了他创作与演唱方面一步步的成长。比如写到荣贻生第一次吃到太史第名菜“三蛇会”时,恰是太史第的一次盛会,“间或有丝竹声传来。太史饮宴,逢有贵客,必请堂会。粤剧有之,因当年点翰林,曾于京师候职,京戏国粹也是向太史心头所好,并曾一力促成梅博士赴粤,成就佳话。”只是向锡年少顽劣,这次被赶出了宴会大厅,没吃上饭,抢了荣贻生的饭菜吃。但在他大快朵颐时,最遗憾的不是没吃到桌上的盛宴,而是无法看到请来的名家唱戏。“吃不吃的倒无所谓。可是,在这宴上听大佬倌的戏,饱耳福才是正经。”尤其是描写向锡随着远处的唱念做打节拍,一人分饰吕布与貂蝉两个角色时,他不由自主地入戏了,从“转过身,似抖动了头上的花翎,一瞠目一个起势,喝一声,凤仪亭,凤仪亭,等候佳人诉衷情”的吕布,到“匆匆绕曲经过化阡,千钧重担付婵娟。脂粉远胜动横拳,一副温馨脸,冷笑是刀默是剑”的貂蝉。荣贻生看到了向锡令人惊叹的戏曲天赋。

当然,这并不是向锡在宴会上的演出,可正是因为向锡此处表演的即兴性、无人起哄的天性流露,才显出他是一名天生的戏曲家。从此以后,无论是向家的大小饮宴,以及他收徒宋子游,参加抗战,流落香港等等,凡有他出现的地方,戏曲一定是必然伴随的。同时,本书还刻画了向家八太太、九太太、赵守智、邵公、戴凤行等戏曲爱好者,他们都会在或悲或喜的心境下,用戏曲表达出感情。这其中,最令人哀婉不已的当属戴凤行。陈五举与戴凤行本是鮸力同心撑起戴家饮食行业的伉俪,两人在事业上配合默契,却因意外让本属于他俩的美好生活戛然而止。他俩在一起时经常对坐喝花雕酒,有一次喝到微醺,戴凤行便唱了沪剧《白蛇传》中“游湖”一折,那是母亲柳素娥教她的:“离峨眉,下九重,云行千里快如风,不觉已到西湖畔,美丽湖山似画中。”陈五举记得这句唱词,只是当他也对着戴凤行唱起来时,却是在戴凤行下葬那夜,他独自来到戴凤行坟前唱给她的。“游湖”的婉约清丽象征了两位厨师夫妻的凄美爱情,生离死别的唱腔,让小说此刻的悲剧力量直指人心。

二时代与人物闪烁其间

《燕食记》的内容跨越半个多世纪的时间段,诸多历史大事件与显赫人物闪烁在字里行间。但这些大事件与大人物绝不是本书的主要内容,他们都成为了衬托主人公命运发展的大背景。身为被历史裹挟进去的荣贻生与陈五举二人,自然不会是这些历史事件的看客。忽隐忽现的历史人物增强了本书的传奇色彩,这些历史上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与本书的主人公或远或近的交流,让故事在绵延发展中拥有不尽的动力。

本书描写的历史大事件背景,顺延着历史发展的脉络依次递进,诸如辛亥革命、国共合作、北伐战争、抗日战争、太平洋战争、解放战争、朝鲜战争、改革开放、中英谈判等等历史大事件均有提及;诸如康有为、孙文、陈炯明、廖仲恺、李宗仁、梅兰芳、顾鸣笙(杜月笙)、饶汉祥、黎元洪、撒切尔夫人等等历史人物或直接或间接地在小说中登场。在本书中他们都成为了服务于荣贻生、陈五举师徒成长的背景图。

必须要承认的是,真实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的铺设,大大增强了小说的时代感与现场感,即真实大框架下的细节虚构,让小说文本拥有强劲的筋骨与丰实的血肉,读起来自然充满质感。这些提及到的历史人物有些是简单提及,有些是直接出场,与主人公有直接交流互动,令小说显得摇曳多姿。比如本书前半部分的重要发生地太史第,“祖上为巨富茶商。如今主人,清末中进士,点翰,人称太史。少年师从康有为,参加过公车上书。辛亥革命以还。失意宦海,索性隐居于乡,以诗书饮食自娱。”如此钟鸣鼎食之家,读者便可以理解他们家之所以能够将侄儿向锡允推荐到廖仲恺处,协助陈铭枢在黄埔军校工作;可以理解向太史因为喜好京戏,能够请梅兰芳来到广州演出,并在他们家下榻;可以理解追随孙文北伐征战的李灯筒将军与他们家相交甚厚,并在李将军的劝说下,在粤西筹办物产丰饶的兰斋农场等等。

正是在这个犹如红楼大观园的太史第,荣贻生习得了最初的大家美食,看到了盛极一时的家族繁华,并结交了一辈子的成长伙伴“小太史”向锡。也可以说,荣贻生面对多年的命途多舛之所以能够宠辱不惊,是和他早年的历练分不开的,他真的是吃过世上最好的美食、尝过世上最苦的遭遇,所以他才能够坦然面对世间一切。于是,当荣贻生在广州与韩世江大弟子不相容而南下香港时,他也是能够顺势而为。他来到香港加入的茶楼名为“同钦”。此时,香港饮食业的时代背景是:“较之广州,香港的饮食界更海纳百川些。且不论西人加入,光是各地菜系在此开枝散叶,已多了许多对手。香港人生就中西合璧的‘Fusion’舌头。”面对这样的时代背景,荣贻生以不变应万变。他的莲蓉酥经同行铜锣湾义顺茶居车头谢蓝田推荐给香港饮食总会上官会长品尝后,“惊为天人,这由此成为荣贻生在本港声誉鹊起的起点。潜移默化间,也助他在同钦楼站稳了脚跟。”

小说当中的时代延展对于书写的美食发展变革具有重大推动作用。比如粤港本地茶楼与酒楼、歌舞夜总会的博弈,香港地区粤菜与外地菜的相融与争锋等等,都在书中有着及时的信息传递。而这种时代背景恰恰是师徒两代厨师成长的大环境,让他们在时代更迭中,既保持着对传统饮食的坚守,又有着适时必要的改进。比如,时间发展到上世纪七十年代,香港涌入了越来越多的移民,此时的粤菜不可能再一家独大。外地菜系随着外来的移民跟随而来,与粤菜渐成争锋之势。此处便是陈五举与妻子戴凤行研习上海本帮菜的时代背景。作者葛亮可谓是深得江南菜与岭南菜的奥妙,他生长于南京,青年时投身香港求学,而后留港任教,对江南菜与岭南菜的对比品味深有体会。作者对川菜、湘菜、云贵一带菜系特点的略微批评,对江南菜的大力推崇,固然是其身为江南人的本能,但沪港双城在近代以来从发展定位、人文风俗的相近,使得港人能够迅速接受上海本帮菜成为了可能。

再比如陈五举跟随戴家创业时制作的“碟头饭”,这是类似于内地的盖浇饭,碟头饭的简洁与菜量丰富适应了港岛此时的发展。因为从一九六五年至一九七二年,港府展开大型填海计划。这段时期,香港金融渐入佳境,社会对工商楼宇的需求增加,商业活动因中环区的写字楼供应饱和而渐渐出现向东扩展,湾仔大刀阔斧地变迁,正好回应这一趋势。从此之后的十多年,一座座耀眼的商业大厦、政府办公大楼、酒店、运动场馆相继在湾仔傍海建成。于是,“这为此一港岛老区带来了生生不息的活力,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当地居民的生活习惯与一成不变的饮食结构。”

由此可见,这些时代与人物的闪烁其间,对于推动小说前进是不可或缺的。荣贻生陈五举师徒二人,他们或不由自主的被动,或适时而为的主动参与到这些时代变迁中,并与各类历史人物交结着。他们的命运虽然常常不由自主,但他们又以其强烈的生命韧劲抗争着命运的不公。以至于他们制作出的各类美食,都因丰富的人生阅历加深了对美食文化的理解而变得极富创意与层次性,在小说篇末师徒上演巅峰对决时,更是让美食文化的一开一合依次上演,“看上去皆是无奇,却内有乾坤”的美食哲学令读者心悦诚服。

三旧人与新人时空对话

本书是由一个名叫“毛生”的港大教授开展茶楼文化研究项目,采访荣贻生与陈五举师徒并沿着师徒早年在粤港奋斗成长的轨迹而渐次展开。也就是说,即便是作者运用了小说人物,可熟悉葛亮履历的都知道,毛生就是葛亮,他在小说中处处透露的个人信息,仿佛也不再回避自我身份,就像不需要“红楼索引”一般,无须刻意对照。比如在“引首”里他直接交代了缘何进行茶楼文化研究项目的选题:“当初来香港读书,家族长辈为我接风,便在这家同钦楼。那也是我第一次领略‘一盅两件’。”而文中多次提到的诸如反映自己嘴刁,老家南京寄来的咸水鸭一吃就知道换了师傅云云,都在昭示葛亮与毛生的关系。这种作者直接参与到小说当中的笔法自然是早已有之,近来最直接的篇目当属王蒙新发表的小说《霞满天》:“在王蒙上小学的时候,看到一拨男女大学生从大街上走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替他们觉得焦躁:他们年纪这样大了,还在一堂一堂地上课、做作业、考试……”吴俊教授认为:“叙事之间也不安分,作家时常就会跳出来,议论抒情说理,插叙倒叙,多次阻断情节推进,小说叙事的危险在其中样样都犯。犯了常规竟只好说是独一无二的下不为例。这是王蒙小说的能耐。”恰如《红楼梦》中大量诗词曲赋的融入,恰如《战争与和平》中作者大量的独白抒情,《霞满天》中王蒙直接跳出来的拦截情节的洪流,葛亮在《燕食记》里以采访者的姿态开展故事,因为这些笔法的融入,不仅没有影响小说的流畅性,反而给予读者足够的思考空间,实现旧人与今人的时空对话,显得别开生面,拓展了小说的张力。

《燕食记》中,毛生身为港大学者,开展这个茶文化研究项目是要依托大量文献资料与实地考察的。由于荣贻生年事已高,他不可能处处陪着毛生,只能是还算健朗的陈五举陪着他在粤港地区将当年两代师徒发生的具有大事记性质的重要节点地点一一打卡。小说就在犹如电影蒙太奇手法的一次次今昔对比中来回切换,给读者带来不断的沧海桑田之感。陈五举一路陪着毛生按照当年师徒发展的轨迹行走,具体的人、建筑、事件自然是虚构不得,但由于时间跨度半个多世纪,眼前的陈五举也已是年过六旬的老人,很多细节自然是难以细致对应正确,这便需要毛生多方查证予以证实才能够真实再现当年的正确场景。当然,这类创作依然秉持“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创作原则。比如关于“我”问陈五举,荣师傅几时决定收他为徒。“他想了许久,才对我说起那次关于‘文斗’与‘武斗’的对话。对话因由,大约是来自‘多男’的老客张经理放飞了他两条黄鱼买来的雀鸟。这只叫做‘赛张飞’的吱喳,似乎从未输过,却在那次打斗中轻易落败。山伯说,记得荣师傅说了一句,英雄末路。”陈五举知道的是荣贻生与他交流的这次场景,并认为这次关于斗鸟的对话,促使荣贻生决定收他为徒。但他不知道的是,真正促使荣贻生决心收他为徒的背后,有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那就是司徒云重。这位在荣贻生人生中,地位几乎和养母慧生、妻子秀明一般重要,对其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影响巨大的女人。小说中直接说:“这些年,他已经惯了,有许多事都和这个女人商量。而且这些事,多半是大事。他记得许多年前,慧生说过,阿云是个女仔,有男人见识。”二人在精神与身体上的契合度,要远远大于和秀明。从幼年时代荣贻生和司徒云重在太史第的拜年上初逢,到粤西虞山上一对少男少女迎风望海畅谈未来,再到多年后二人港地重逢后的前缘再续。荣贻生与司徒云重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情感纠葛浪漫婉约,更像是一部小说里男女主角应有的标的,即便他们没有媒妁之言与明媒正娶。荣贻生与秀明的婚姻平淡如水,是规规矩矩的寻常夫妻生活,荣贻生与司徒云重才是饱含苦辣酸甜、铭心刻骨的缠绵之恋———她是他真正的知音,以至于,他不听她的劝告,犯了门规收同行友人之徒谢醒,导致终生遗憾;他又听了她的劝告,收了陈五举为徒,让他的粤式面点得以有衣钵传人。当然,陈五举一生中几乎有一半时间,因为入赘上海戴家菜馆而对荣贻生发誓不用他的面点功夫,那另当别论。当师徒和好如初时,陈五举依然秉持着当初的初心,甚至因为多年的历练与上海菜的启发,让他终成一代“厨神”。

如前所述,陈五举陪着毛生一路考察过来,在叙述半个多世纪的情节变化中,适时地戛然而止,让陈五举直接谈论当时与现在的观感,带给读者时空交错之感。这比起那些早已作古的人物来说,自然是给读者带来最直接的冲击力。小说发展到哪里,毛生自然会带着陈五举走到哪里。比如,当小说讲到影响到戴家很大的“翡翠城”夜总会时,他们自然就来到了今日的旧址面前。别看面前的墙体已经老朽,当年这里是名闻遐迩的奢侈地,“听他的讲述,有着一种过来人的哀惋。我犹豫了一下,终于问,所以,很高级?山伯十分郑重地点一点头,说,嗯,高级得我都不敢进去。”毛生不愧为做研究的教授,因为即便陈五举描述得再过详细,他还是在感性的基础上,愿意结合理性的数据支撑,所以,为了细致考察出当年港地夜总会的豪奢程度,他请了一个研究本地风月史的朋友,找到一九七零年代本港夜总会的一张价单,一项项清晰明了的价目表呈现了当年在“翡翠城”一掷千金的意义。小说如此细腻考究,自然大大增强了文本的说服力。这也便理解了本书责编赵萍所谈到的,葛亮在创作本书时历经的甘苦与付出的多方努力。

小说的核心要义总归要回归到写人的本分上。全书的上下阙分部,犹如荣贻生与陈五举各自的列传,统一于终章师徒对决中实现大团圆。谢醒举办的厨艺争霸赛,犹如师徒厨艺的终极大考与全面展示。全书前面所有的铺垫仿佛都是为了这一巅峰表演。与其说是师徒的厨艺对垒,更应该说是他们人生历程的微缩———主办方公布的命题“一开一合一鸳鸯”,恰恰就是从师徒结缘,到公开决裂,再到重新和好的象征。尤其是“鸳鸯”月饼,“一半莲蓉黑芝麻,一半奶黄流心。犹如阴阳,包容相照,壁垒分明。是一片薄薄的豆腐,让它们在一块月饼里各安其是,相得益彰。”也可以说,一对师徒折射出的《燕食记》,是大湾区透过美食业传递出的半个世纪发展的画卷。现如今,新时代的大湾区发展犹如珠江与香江之水,奔流不息,一定会演绎出更多展现岭南新面貌的动人故事。

【作者简介】袁恒雷,满族,毕业于苏州科技大学,哲学硕士。吉林省桦甸市第一高级中学教师,中学一级教师职称。在《湘江文艺》《青年作家》《延河》《中国校园文学》《作家》《边疆文学》《文艺报》《文学报》等报刊发表作品。出版《住在乡下的海德格尔》等文集四部。

责任编辑:曹桐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