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阅读成为日常,或者成为某种任务的时候,人们就不得不开始对文本的叙述进行挑剔,甚至以苛刻的眼光,审视这些由作者组合排列的汉语语言,它们何以能够与众不同地跳脱出来,赢得阅读者的佩服与尊重。闫文盛多年的散文创作形成的风格早已为中国散文界所肯定并获得诸多荣誉。他的《主观书》系列已突破百万字正在向二百万字挺进,这不由得让人惊叹,他独特的叙述方式成为对中国散文史的独特贡献。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或者说,文学是借助文字来发挥语言奥妙的艺术。主观书《灵魂的赞颂》是又一部呈现语言内部秘密的作品。阅读在艰难的行进中逐渐获得愉悦和舒展,并被这种叙述方式所魅惑,究其原因,可能是作者在语言内部建造了一个河床,一颗一颗的文字按照自身的运行轨迹慢慢流淌,时而飞溅起欢快的浪花,时而倾诉着忧心的烦恼,时而呜咽着沉重的悲伤。更多时候,它们平静而和缓地向前流淌。读者被这种静静的流淌所折射出来的光芒与气质所迷惑。你无法确定这样的流淌会不会在下一个拐弯处碰撞到礁石而打破这种平静,于是,阅读会变得稍稍紧张并使人产生不安的情绪。这种紧张与不安是语言与语言之间形成的陌生而新鲜的感觉引起的,因为陌生而紧张,因为紧张而产生在语言理解上无法掌控的不安,又因为新鲜而感受到阅读带来的别样情愫的蔓延。
悲欣交集,一个为人所熟悉并被过度运用的词语,但在“你的秘密指纹”一章里却是出乎预料地演绎着它别样的风致:“四十年前和四十年后,皆为长空远影……我走过空荡荡的十里长街,天地间一切皆未曾见”。句子的褶皱里包含着多少故事,是悲是欣、是远离是交集,但是眼前只有空荡的街道,天地间一切皆未曾见。作者并没有去展开叙述,唠叨一番过往的经历,而是用简练节制的语言方式来处理,留下空白给读者以思考想象的空间。思绪跳跃,文字仿佛意识流,又仿佛经过电影蒙太奇的处理方式让叙述产生一种内在的联系,发挥连贯、呼应、悬念、对比、暗示和联想的作用,于不言处表达情绪或者观点。此时,名为“匠工”的形象出现了,并发出了呼喊:“我总是渴望你绘出最好的纹路。我渴望听到你驻足时的铃声。我渴望水流像云霓漂泊漫天。我渴望,整个地球像一星之小,河滩和沙漠混合存在,空旷的羽毛蓄满你的脸,艰涩的风吹动,不过是艰涩干硬的风。”借匠工之口发出悲欣交集之声,托匠工之声喻人生苍茫之艰,语言的暗流分出细小的岔道,流向这一个小标题,并作出呼应,产生联想。天地之间,我们站在黄昏的薄暮中,是不是也是一种悲欣交集?
读着读着,就会产生一种恍惚之感,觉得如此体量巨大的文字好像是从作者的心中直接倾泄而出,呈汩汩滔滔之势,携带着纷杂的思绪、深沉的思想、跳跃的日常,思绪和思想似乎覆盖了生活的日常,或者生活日常避开了语言的追索,只有一两句的闪现,然后转身消失在哲思的河流里。比如,“我走过了曾经的‘总统府’前,顺手买了几个甜果……没有人识得购物者我”。语言到此作了急刹车,中间还运用了省略号,接着话锋一转,“所有人的生活都自在坦荡,毫不局促。我有时只看到了树木,它们的枝叶上趴着一只只僵硬的嫩手”。从现实的具象快速跳到哲思的深邃,似乎害怕具象的现实破坏了哲思的连贯,或者是担心生活的泥沼淹没了精神的清旷,甚至要极力逃开这泥沼的密不透气。充沛绵密的词汇,出其不意的比喻,丰富斑斓的意象,将哲思进行到底,坚定不移地把文字置于云朵的寂寞或者沙漠的寥落之上,置于精神与灵魂的自我创造之内,置于时间的无限流逝与当下的片刻铭记之间。
这种特别的自我书写,反射到心灵上,恐怕是作家追求完美的强迫症体现,世俗生活鸡毛蒜皮的烟火,故有其温暖的一面,但更多的是不堪。作者将这一切隐遁于语言的片段之下,将思想的纵横深邃浮出于诗意的表层,一团一团的句子葳蕤茂密,深刻释放着作者读书的精博和茂盛的才华。闫文盛曾经说:“我曾经迷恋那种布满了‘南方才气’的‘灿烂华章’,因为在我的整个身心中,向来缺乏‘通向日常之物的绚烂’,即我无法以过多的世象承载我的‘表达’,所以自2012年10月28日开始,我才选择了《主观书》这样‘枯燥到了极点’的书写。换句话说,求思辨和识认的《主观书》系列作品,正是我的思维‘匮乏’的产物。”
但是,我在阅读时的感受,并未如作者所说的“枯燥到了极点”,相反,每阅读一次便被那些句子所迷,可以说,他用一个句子连着一个句子的方式筑起了一座句子的迷宫,可能我们并不在意究竟写了什么,只是单单迷恋这些句子。“大门折叠,却无人倾听”“只有你蓬勃的面容似火。而阅读解释了你”“寓言,或未尽之书”“绿色的凝结而为枝瓣”“坐井观天者的困乏”“叙事学观察营”等等,每每读到,我常常有钻入这些句子的迷宫内的想法,看看作者是如何构建起它的陌生和新鲜,而这陌生和新鲜又在语言层面呈现了怎样一种虚拟化的审美世界。
面对一部文学作品,我们首先接触的是作家从一定的角度通过语言构成的一个自成体系的语言系统。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将语言符号划分为两个方面:能指和所指。能指即符号自身,所指则是符号所指代的对象,语言符号通过一定的语法规则指向现实世界,使人们认识现实成为可能。现实语言和科学语言所指向的对象是现实的客观存在,因此力求客观性和确定性。而在文学的世界里,文学语言则指向了作家的精神世界。作家并不满足于对客观现实进行真实的陈述,它的使命是将作家对现实的审美感悟用虚拟化的方式加以创造性的表达。这样文学语言便有了内指性和虚拟性的特点。在闫文盛的散文作品中,其内指性表现更为明显。内指性是指作品内部的艺术世界,它可以不必符合现实生活的逻辑,只要与这个艺术世界氛围相统一,能真实传达作家的审美感悟就可以征服读者。闫文盛散文的表达与艺术世界氛围是相统一的,他用语言的陌生和新鲜传达他的审美情感,而表达这种审美感悟的方式却采用了虚拟化的陈述,这使文本更富哲学价值。
文学语言的陌生化表现在新奇精警、富于表现性,在经验的层面上用全新的心理感受去突破常规的感受框架,是感受和思维的独特性的产物。于是,闫文盛的文本体现出打破语言常规的新鲜的审美效果。“那些夜晚,我用尽了自己的想象去领略的那些夜晚,充满了我的祖先们失手打碎的杯盏”,这实际上是在把日常揉碎、打散、再重塑的过程中,渗入哲学,渗入思想,渗入想象,渗入语法的切换,然后就出现了一个语言的新面貌,从而产生新鲜感觉。
如此,作家所说的“枯燥到了极点”,想必是创作进入艺术内部世界的心理感受状态,对生活深刻的审美感悟和体认要通过语言来表达审美追求,此时文本作为载体已经达到了一个饱和丰满的姿势,创作者的精力、情感、思想全部奉献给了文本,自然就会感到枯燥并到了极点,此时,也正是文本的华彩蓬勃之时。
求思辨和识认是《主观书》系列作品的特质,作者说是其思维“匮乏”的产物。包括《灵魂的赞颂》在内,所有文字的深层意蕴基本指向了哲学意味层面。哲学是人对宇宙对人生的普遍规律的思考与概括;意味则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知因素,文学作品的哲学意味往往构成了难以形之于笔墨的“象外之象”“味外之味”和“言外之旨”,引导读者进入人生的感悟与哲思之中。思辨与识认的过程,越往内心走越丰富,越丰富,哲学意味越强烈,越强烈,就越会产生匮乏的感受,这也是创作时的一种心理状态。这就像恋爱过程中的痛苦和甜蜜始终是相伴相随、相互混合的一样。比如《我一无所知》这一节,就表现出浓烈的哲学意味,但是又不能单单拿出这一节来说,因为全书的每一章每一节每一句都可以独自站立,也可以相互关联。你随便翻开一页,都可以当作开头读下去,或者随便哪一句都可以当作某一章节的结尾甚至开头,那被露水洗过的文字充满了晨曦和明月交织的辉光。《主观书》的奇特构造所获得的成功或许就在于此。
不少评论家用费尔南多·佩索阿《惶然录》和闫文盛的《主观书》作对比,我还没有阅读佩索阿,但是,我非常明显地能感受到作家的语言风格是受西方文学硕果的熏陶,即便是他朋友圈在几分钟内写就并发出来的大段大段的文字,也需要耐心细致地体会,需要匹配作者的审美感觉方能捕捉到文字要表现的意义精髓。有时侯,那些文字又是没有具体的什么意义的,也许就是一阵情绪的流淌。那就要跟随这种情绪的流淌,看看作者在文字里要弹出来的思想。但是作者说:“阐释似乎是无用的,但恰恰如此,它才变得无穷,不会有终结之期”。那么打开《灵魂的赞颂》,按照你的阅读去阅读,按照你的理解去理解,按照你的阐释去阐释。广阔或寂寥,丰美或孤独,恍惚或清朗,宇宙、烟雨、浮尘,都在其中。
【作者简介】边云芳,朔州师专中文系主任,朔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主要文学著作有《恢河,淌过我的血脉》《却把书卷留故园》等5部。获朔州市首批“四个一批”人才、山西省宣传文化系统优秀人才等多种荣誉称号。
责任编辑:曹桐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