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夜时分,我终于鼓起勇气,拿出手机登入了高考查分的网站。结果就像我预想的那样,一场猛烈的失败,足以让所有竞争对手笑掉大牙。面对着被囚禁在表格里的那些数字,那个我不想要的人生,我发觉我其实对自己知之甚少———如果我不再是一个“成绩优异,品行端正”的学生,那么我是谁?如果我不再被老师认可,那么我是谁?这些问题都好棘手。我又想起来,我们家在大概五年前去野餐过一次。是的,五年之前,和爸爸妈妈外公外婆一起,在公园的树荫下面。我记得当时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什么,然后我们都开始大笑。我笑得最起劲,就好像要把这辈子剩下来的快乐一并发泄完似的。而现在,五年之后的我,侧卧着躺在床上,呆呆地盯着屏幕,不断地思考,我当时在笑什么呢?笑得那么起劲,把这辈子接下来的快乐都笑完了。就好像吃零食把自己最喜欢的部分吃完了,接下来的部分就只能硬着头皮吞下去那样,我已经用完了快乐的兑换券,尽管我没怎么感到快乐。母亲曾经说为了我,他们忍痛牺牲了一切他们本该拥有的东西,作为长线投资的股本押在我身上。而我这个落魄的基金经理又该拿什么交差呢?我已经享受完了这些我原本就不配拥有的幸福,现在我是个穷光蛋,还背着一屁股爱的债务。
客厅里传来打砸东西的声音。我吓了一跳,翻身下床。没有锁芯的我的房门虚掩着,我探出头去。借着客厅昏暗的灯光,我大概辨认出那个颓废地缩在墙角的东西是一个电饭煲。而我的父亲瘫坐在桌边,手里拿着螺丝刀。
“我修不好。”他的肩膀微微抽动。
“哭什么哭!眼泪是最假的东西!”父亲吼道,那时的他比现在年轻十岁。浑身颤抖的我靠墙站着,用力止住眼泪,可喉管还是一阵阵抽动。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地面上也满是这些颓废的东西———玩具、书本、成绩单,它们似乎个个脸上都有畏惧的表情,害怕暴怒的父亲把它们弄得比破碎更碎。尽管如此,父亲仍是一个温柔的人,只是他的温柔像礁石上的牡蛎,总在狂风暴雨之后才水落石出。
我扶着门看着,父亲最后还是睡着了,螺丝刀从手边滑落。
二
他换档、踩油门,那些枪声、惨叫声、警笛声都被我们甩在身后。
我摇上车窗,慢慢琢磨出嘴里甜丝丝的血腥味,像是含着一颗小小的螺钉。
“只要有了钱,一切都不会是问题。”坐在驾驶位上的男人如是说道。窗外是半明半暗的隧道墙壁,发动机兀自运转着,让隧道变得好空、好长。我缩在副驾驶的座椅里,以一种不那么淑女的方式坐着,就算穿着裙子。
“喂,有了钱,你想要干什么?”他问,似乎是觉得一直不说话的我有些扫兴。
“买玩具。”不知道为什么,我脱口而出的居然是这句话。这叫什么愿望?有什么玩具会贵到,需要一笔用血和子弹换来的钱才能买?
“……不要你买,我会送你玩具。”男人说。
“但是你会把它弄坏。我记得的。小熊、积木城堡、漫画书———”我说,“总之,你弄坏的是无论花再多钱,也换不回来的珍贵的东西。就算我再买一模一样的,也不会补救多少。”
“是因为我把它弄坏了,它才显得珍贵。”他的嘴咧了一个并不明显的弧度,而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在笑。
这句话之后,二人没再对话,直到后视镜里的红蓝光点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直到子弹敲碎了后挡风玻璃,堆在后座上的钞票像是冬天里被风卷起来的团雪一样撒了出去。在闷热潮湿的夏夜街道上,我和父亲制造了一场雪,用钞票。
父亲突然猛踩刹车,我们停了下来。警笛愈发刺耳。于是那些花花绿绿的、我们用尽一生也无法得到的钞票,就这样温柔地把我们盖上,仿佛我们是它们的主人那样。
KYQGM9sLpeHS1VXctr4XxA==醒来的时候,周遭仿佛还充斥着那些味道,挥之不去。梦境就像无意停在肩头的鸟儿,转过头去看的时候就会飞走,只留下振翅的声响。洗漱的时候,面对着镜中我憔悴浮肿的脸,我暗暗发誓再也不要抢银行了,就好像真的抢过一样。已经七点多了,补习班的学生正在等待我这位不太爱讲课的兼职老师。在公交车上,我用阻隔在我和司机之间的玻璃细细打量着我———戴眼镜、圆脸、不太爱笑、小眼睛。或许笑一下的话,会可爱一点呢,我这么想着,又不太好意思笑。好像笑了就对不起我悲惨的人生,那个被框在表格里的,被数字囚禁住的人生。
“要爱笑一点,你明明这么可爱。学生们都觉得你有点太凶了,这样下去不行啊。”补习班的主管老师那天这么说道。我知道她是个圆滑世故的人,在难缠的家长和学生之间游刃有余。所以她说这话,是真的觉得我很可爱吗?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目的。我不想知道。但是如果她的目的只是让我多笑一笑,那也无妨。对我还是对她都有好处,说不定可以拯救世界呢。如果我的学生被我感化,努力学习的话。
物理、化学。我是真的喜欢这两个科目吗?还是只是因为它们能给我一些虚荣、让我能凑出学费?望着学生埋头思考,却好久好久都不能动笔的时候,我如此想着。七月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正如照在别的什么人身上一样,公平又混账。
同样公平且混账的太阳也存在于那座阳光灿烂、鲜花盛开的激烈战场———差不多一个月之前的我眼里的世界。那时的我们好像是要把自己的知识掏出来放在桌上炫耀似的,在自习室的桌面上,把书堆成一座座山头。这好像是摞起来的筹码,只不过和我们对赌的是命运。那时候在校园小径上奔跑的我,时常觉得命运在我面前是占下风的,我只需稍稍加速,就能大获全胜。然而,被套住的是谁,有资格笑的又是谁呢?
“老师?”一只手在我面前晃荡,是我的学生,一盏不省油的灯。发觉自己走神了的我为了避免尴尬,顺手拿过来他的卷子。那上面画满了圆圈图案,每个小图案由一个稍大的椭圆和里面两个并列的圆圈组成,有种怪异的亲切感。“我给了你这么多时间做题,你做在哪了?你这画的什么啊,无不无聊?”我说,“我要你画的平衡图像就长这个样子吗?”在我把这张破纸翻来覆去的时间里,我终于明白一开始看见这副图像的时候,那种令人难受的熟悉感到底是怎么来的了。一个稍大的圆圈和里面两个并列的圆圈,就是我啊,戴眼镜的我。
像是被什么东西烫着似的,我把那张卷子甩了出去。
“再想想,这到底是怎么画的,这么基础的知识。还有,上课的时候不要浪费时间,你父母辛苦工作就是为了供你上学,你就是这么回报他们的吗?”我的嘴里居然冒出了这种话。这种被父母说过无数次的,至今仍能让我生理上厌恶的话。
赌气似地捡起那张卷子之后,他还是把我想要的曲线画出来了。“这样就行了吧。”凝视自己的答案良久,他终于说道。
“还是有些敷衍啊,你的直角坐标系,画成锐角的了哦。”我笑道,“还有,你的方程式配平配错了啊。你画的这些鬼画符是用铅笔画的吧,快擦掉。腾点空间再写一遍。”这么说着,我把板凳挪动了一下,二人靠得比以前更近了。“老师,这是———”他似乎是想解释什么,但是又放弃了。在太阳晒不到的阴影里,我的脸颊像是小小的太阳那样,炽热通红———我为什么要故意提到鬼画符啊。明明知道那是什么,为什么还要确认一下?他埋头计算着,侧脸也有些潮红。在气氛变得越来越尴尬的时候,手表响了———两小时的授课时间结束了。我终于得救。
厕所里坏掉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徒劳地想把洗手池滴穿。而镜子里面的我恶狠狠地盯着真正的我,好像是对我的表现很失望似的。脸上的水珠滑进脖颈的时候,已经变得温热,潮湿的运动背心像是放久了的威化饼干那样让人不痛快。令人不适的恶心感,和当初的那种感觉一模一样。运动场露天观众席的下方,器材室的隔间里,那个人把我挤在墙上的时候,我也有过这种恶心的、黏糊糊的感觉。
在阴暗、逼仄的器材室里,他等我一进门便反锁了房门,直接抱了上来。我们两个的汗水和我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在逼仄的房间里不断地蒸腾。“干嘛啊,你不是喜欢我的吗?”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只手正按在我的胸部上面。
“———你不是喜欢我的吗———”
“谁告诉你的!?”
“大家都这么说———”他吼道。
“———现在不了!”我将他的半截话塞了回去。
“你难道不想要这样吗?”他把脸凑了上来。
“不……不……不!”我左右转头,躲避着他的嘴唇,可是失败了。他用身体用力把我压在墙上,腾出两只手来抱着我的头,死死把我的头掰了过来。我能感到他的舌头正在我的嘴唇里扭动着,血腥味让我感觉像是生吞了一只水蛭。我紧闭牙关,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可是他的眼睛变得好陌生,似乎寄居在其中的灵魂早已不再是原来那一缕,又或者只是原来的灵魂卸掉了伪装,露出了本来的样子。后背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我于是猛地张嘴,用力地咬了下去。
“你这婊子!”他一下子把我推开,随后狠狠给了我一巴掌。我一个趔趄,若不是器材架子拦住了我,我就会摔在地上,头破血流。
“你这婊子!事到如今,还装什么清纯?”他整理着衣领和裤子,颇为不爽地看着地上的我。我坐在地上,痛哭流涕。我知道爸爸不会来救我,只有这些篮球、排球、羽毛球和球拍会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它们尚未学会说话,无法替我作证。
现在想起来,那整个下午,我都在以仿佛要把母乳都吐出来的程度,不断地呕吐。前后的记忆都趋于模糊、失真,只有中间这一段是如此的鲜活生动。这是我记忆中最不忍卒读的一页,呕吐物冲出喉管的烧灼感似乎仍在喉头。那晚,我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外套没脱,甚至连书包都没解下来。父亲在门口问我为什么不出来做饭。
我说我痛经了,随后便支支吾吾地哭了起来。父亲打开了灯,坐在我的床边,问我发生了什么。而那些话、那些证言卡在我的喉头,怎么也出不来,完全不像呕吐物那样畅通无阻。我确实什么也说不了,露天看台的监控探头年久失修,有几个甚至都没接电线。父亲只是摩挲着我的头———外婆住院了,那晚我们都没吃东西。
第二天早上,我照常起床。那三个月陷入初恋的迷茫混沌让我忽略了正在身后运转的命运巨轮,直到那天早上我才听见它的轰鸣。它正徐徐转动,马上就要把我的后脚跟卷进其中。别的事物没有资格取代学习的位置,高考就在眼前。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保住了我的贞洁。
我苦笑一声,用纸把手脸擦干,走出了厕所。下午的课虽然没有犯困,但是脑子里全部都是圆圈、圆圈、圆圈。一个稍大一些的圆圈、加上里面并列的两个圆圈,就是我。真有才呢,居然能想到这么简洁的画法,一下子就能戳中我的痛处。这么想来我也算是挺任性的了,明明店员小姐都说了,圆脸女生不太适合戴圆框眼镜,但我还是赌气似地选了一副夸张的黑框眼镜,就像很早的电视剧《丑女无敌》里的那个丑女戴着的那种一样。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圆框,就算不太适合。也有可能正是因为不太适合,才会喜欢,仿佛我潜意识里的叛逆。
三
从巷口望去,可以看见外婆坐在门外的板凳上,凝视着地上一滩干涸的污水。单元楼门口的灯忽明忽暗,但不妨碍蚊虫飞舞。我提着包站着,有些犹豫不决。现在正是晚饭时候,巷子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油烟味道,锅铲碰撞声、吵架声、嬉笑声不绝于耳。而外婆只是那样坐着,冷冷地看着,似乎这些东西都和她没有关系。我咽了咽口水,终于鼓起勇气叫了一声:
“外婆。”
坐在板凳上的那个老人缓缓直起身子,看向了我。她的脸上已经没有可以称作是表情的东西了,只剩嘴唇不住地抽动,和叠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一样。
“你爸爸还没有回来,我在等。”她说。
“爸爸去外地了。一个急单,要过两天才能回来。”我回答。如果父亲或者我一直没有回来,她肯定就会一直等下去,真不让人省心。疾病让她变得幼稚,天真,却不像小孩子那样充满希望。“走,回家去啦。”我想扶着她起身,她却固执地坐着。“我得等着。”她喃喃地说。
费了好大劲,终于连哄带骗地把外婆带上楼,回到我们的,房子。
我右手掏出锈迹斑斑的钥匙,左手紧握着外婆的手,然后把钥匙插进锁孔,向右旋转。这一个瞬间,我觉得我变成了外婆原本期待着的那个连名字都准备好了的外孙。门开之后,里面凝固的空气总算流动了一些。“小心点,别摔着了。”我如此嘱咐道,然后摸黑打开了客厅的灯。满目萧然的景象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鞋柜里满满当当地塞满了再也不会有人穿上的鞋子,挂钟的摆臂缠满蛛丝,坏了的电视机面无表情,墙角躺着的布偶熊露出了肚子里灰扑扑的棉花。满墙的奖状从右到左逐渐变黄,只有墙上挂着的两张照片光洁如新,相框上的黑色绸缎闪闪发亮。我尽量避开墙上二人的微笑和坚定的目光,低着头走进厨房。
今天在超市买了一些鸡肉,青椒,还有红薯叶,还趁着打折屯了一些葱姜蒜之类的调料。每次在超市里选购食材的时候,我都感觉是在挑选用保鲜膜包裹着的或者是沾有新鲜泥土的幸福。然而一回到家里,那种虚浮的幸福感就会像煮汤的浮沫一样被现实撇去。
老旧的抽油烟机呜呜地转了起来,好歹没有散架。我围着围裙,忍着呛人的烟气,不断地翻炒,颠勺、加料、颠勺,从容不迫。我忍不住想象着当我把我炒出的菜端出厨房时的那个场景。爸爸妈妈、外公外婆坐在饭桌的两端,而年幼的弟弟坐在儿童座椅上,拿勺子敲着桌板。妈妈笑着给他戴上口水巾,小小的饭碗里冒着热气。
可当我把菜端出厨房的时候,外婆一个人坐在餐桌的另外一端,头歪在一边肩膀上,睡着了。她面前的塑胶桌布油乎乎的,沾满了灰尘。电饭煲里的饭还是水和米的混合物,原来是我忘记它已经坏了。今天的晚饭是吃不成了,我只得把新炒出来的滚烫的菜肴用保鲜膜包住,赌气似地一股脑塞进冰箱。还得把老太太放到她的床上,真是太麻烦了。我把手从外婆的脖颈和膝盖穿过去,在心中念了“一、二、三”才勉强把她抱起来。然而当我带着外婆勉强跋涉到客厅的中间时,一股温热的触感从左手蔓延开来,外婆失禁了。
等到一切都忙完,已经是半夜一点多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回自己的房间,在半路上睡着了。奇怪的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昨日无比广阔、难以跋涉的荒原,又马上缩小成了只能勉强够我容身的斗室。
吃午饭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自己从昨天中午开始,就一直没有吃什么东西。奇怪的是,饿久了,就不再会饿了。这么看来,我的胃是个很懂事的器官。没有东西给它吃的时候,也不会吵吵闹闹,和我一样懂事。
下午请了假,打算回学校拿志愿书。考完试那天发誓不再踏入的校园,走过一道伸缩铁门还是进来了。同学们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起成绩的事情,有的人无精打采、目光呆滞,有的人眉飞色舞、高谈阔论,还好我一直都是前者,话也很少,朋友更少。不会有人识破我的,也没人有这个兴趣。
如果我的分数能再多20分,或者再少20分的话,或许我就不会这样纠结了。选择,没有标准答案的选择,就算考前做了很多功课,也是一样的棘手。在单线程的人生里走到今天的我面前忽然涌现出无数的选择,好像冬天落尽枯叶的巨树。而我要在短短几天之内,从这千头万绪里面,抓住唯一的那一条。到了那个时候,可能头发也只剩下一条了。踢着石子,抱着分数线和招生计划两本大部头走在回家路上的我,只能庆幸今天不用再去超市了。我今天想挑一条别的路,也许这样能换换心情。
我走到了一块开阔的空地,这里原先是专营露营场地租赁的地方,只不过目前好像倒闭了。场地正中间用渔网拉起了一张球网,几个小孩正在打羽毛球。从抽球的声音听来,他们并不太熟练,因为球拍的金属框总是和球接触。远远地可以看见,他们是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二打二阵容,和我当时一样。彼时的我尚未发觉自己已经成了那个人最狂热的追随者,我只是好奇,究竟怎样才能发出那样好的球。这种狂热很快便溶解了我的某些东西,我不再炫耀似地把成绩单拿给父亲看了,而是在放学的路上揉成团扔进河里。父亲对此没有意见,因为他早已丧失了对周遭事物的兴趣。于是我活在一片混沌之中,在组成混沌的成堆的试卷和笔记本上空,只有那个人的话像是悬垂着的一根麻绳,让我觉得如果攀援而上,循此苦旅,便能抵达群星。从脚尖分开的度数到杀球时肌肉绷紧的顺序,我小心翼翼地遵循着他的指示,不敢有一丝懈怠。他和我对打时也从来不曾手下留情,几乎每次都把比分打成3:0,输球之后我会尴尬地抱着球拍笑笑,而他总是会说,再练练。
“你会不会打啊!你这发的什么球,别拖我后腿啊!”那个男孩把拍子摔在地上,冲着身边的女孩吼道。站在他身旁的女孩好像被吓了一大跳似的,哭了起来。二打二阵容的另外两个孩子大笑起来,起哄说着什么老公打老婆之类的蠢话。羽毛球掉在网边。
“喂,你们这帮———”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听起来无比的熟悉,但是好遥远。
我的身体正在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地,迈动脚步,驱动着我横穿过支离破碎的柏油路面,朝他们走去。喂,我在想什么呢,到底。嘴里好咸,两个嘴角湿湿的、暖暖的。怀里的书掉了,无所谓吧,反正我也不觉得我会看。我看见我的手臂举起来,又挥了下去———
“欺负女孩子算什么本事?”那个声音吼道。不会错的,这就是从我喉管里喷涌出来的声音,但是感觉好陌生。
“你管什么闲事?”
左后腰传来的钝痛让我踉跄了一下,跪倒在地。
眼镜被打掉了。我模模糊糊地看见我的领口正被不知道谁的手攥着,而他腾出来的那只手正不断地扇着耳光。左、右、左、右,世界在我眼前摇摆着。好奇怪,脸上和身上时不时的痛感是那么的模糊,就好像雨点稀稀拉拉地打在伞上。喂,你这家伙,别这么用力啊,内衣要被看见了。
开始下雨了。在我面前的是灰蒙蒙的天空,交错的电线把它切割成好几块,好像小时候玩的七巧板。我吃吃地笑了,嘴里的雨水有泥土和血的味道。我几次想挣扎着起来,上肢却和脱齿了的齿轮一样根本没法动弹,最后还是勉强侧过身子蜷曲着让自己坐了起来。起来时只觉浑身剧痛,如果把此前模糊的钝痛比作不痛不痒地打在伞上的小雨的话,现在的我就好像坐在倾盆大雨里。
然而,我确实就坐在大雨里。
空地变成了水泽,孩子们当然早就跑了,散落的书本已经被水完全泡发,挎包里的手机和耳机也肯定都泡坏了。我伸手去够眼镜的时候,能够感受得到裹满了泥浆的裙子变得好重。空荡荡的路上,信号灯自顾自地变换着色彩,缩在公交车站里的情侣偷偷亲吻,电线上的麻雀依偎在一起。要不要,就这样死掉呢,我突然想到。但是,明天该怎么办呢。冰箱里面只有一天的饭菜,外婆会饿的吧,虽然她一天只用吃一顿。
外婆此刻肯定正坐在楼下,以那种称不上表情的表情,不知道在看着什么东西。她在想什么呢,我想象不出来。我这才发觉我其实对她知之甚少,就连名字也是六七岁的时候才知道的。在久远的记忆里,我唯一记得清楚的一个画面,是她对妈妈说,如果当初生的是男孩就好了。那个下午,她们二人对坐在阳光灿烂的落地窗前,面前摆着一本相册。奇怪的是,明明是我的记忆,那个场景里却完全找不到我的影子。
我的名字是外婆和妈妈一起取的。秋筠,是一个只有两个字的名字,只会被别人用全名称呼。所以我从小就很羡慕那些名字有三个字的孩子,那些会被老师亲切地、温柔地用名字的后两个字称呼的孩子们。我时常想,如果我是一个男生就好了,再贪婪一点,如果我是一个名字有三个字的男生就好了。这样的话,就能让大家都满意了。我也就不至于在十八岁生日的这一天,坐在泥泞不堪的空地里,数着信号灯变化的次数了。直到此刻我才猛然发觉,原来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扶着支撑球网的那根铁管勉强站了起来。还好今天不用再去超市了,我如此想到,心里竟然有了些轻松的感觉。但是回家的路,真的好长,好长。鞋子袜子都湿透了,我索性脱掉它们,赤脚走在水里。多年以后的某个下雨天,我一定会想起来,在我成年生涯的第一天,竟然在泥地里和中学生打一架。雨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滑过脸颊,有种泪水的温度。
走过这个街区,就是公园。当初想走这一条路的我,其实潜意识里是想到这里来吗?但是来了又有什么用呢,这个小公园马上就要变成一座立交桥了。柏油路面支离破碎,坏掉的路灯在雨里慢慢忘记了自己的功能。荒芜的草坪上堆满了垃圾和砖块,再也不能叮铃铃地跑起来的儿童单车侧卧在那上面,塑料车把被时间洗成灰色。我肯定会记得五年前的那个下午,这片草坪上有很多块格子餐布,有很多人谈笑的声音,当然也有单车叮铃铃的声音。阳光公平地、温柔地撒在这片土地上,给予它所有的子民幸福的温度。五年之后,脏兮兮地伫立在雨里的我想到,如果那个时候天上掉下来一颗陨石把大家都砸死就好了,在最幸福的时候死掉的话,能省掉很多麻烦的事情。就像恋爱电影总是以男女主角接吻作为结束,动作电影总是以大反派的死作为结束一样,所谓的Happy Ending,都有end的含义在里面。如果把镜头再延长几分钟,派对收场之后满屋狼藉的现实就会横亘在主角们面前,像是一个恶意的玩笑。
我慢慢地、慢慢地走着,温热的雨水好像把我洗得干干净净。我记得,那一天野餐的地点是我定的。因为我对妈妈说,“这棵树长得很有意思”。我记忆里母亲的面目已经模糊了,她是怎么回答我的我也忘记了。我只记得她习惯性的动作是把双手叠起来,然后放在隆起的小腹的位置。还好,五年过去了,我对于“有意思”的标准似乎还没有变化。没多一会儿,我就站在了那棵树下面。这棵树也没有太多变化,明明这么久的时光过去了,明明我身边的一切似乎都面目全非了,只有这棵混蛋的树岿然不动。无名火气涌上心头,我狠狠地踢了它一脚,虽然我的脚上没有鞋子。大雨里的树叶像门上放的水桶,受到扰动后便颇具恶作剧性质地把水倾倒出来。但我不在乎。
四
挂满吊瓶的天花板发出了弹珠的声音。我这才察觉到我原来一直在默默地数着吊瓶里的气泡,但数字多少已经忘掉了。这种既没有睡着也不算清醒的混沌状态,我已经持续了多久?无论问谁也不会知道的吧。
窗帘无言地靠墙缩成一团,像是石膏雕塑的一样。在布满干涸雨点的窗户外,天空将亮未亮。作为一个在高中时就习惯拿框框和对勾度量时间的人,这是我第一次对当下的日期失去了信心。如果现在有人告诉我,我昏迷了整整一年,我说不定也会相信的。其实只要稍稍努力回想就能发觉,记忆就在我脑子里,原封不动。但是那记忆和现在的场景之间间隔了一大段无梦的空白,让前者变得像是小时候写的日记一样,在现在的我眼里失去了实感。
在床上勉强让自己坐起来的时候,我从身体里听见筷子折断的声音。
“简直像是快死了的人一样。”我想,随即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想到自己的死亡的时候,不会有人不被自己吓到的,这大概是动物的本能。但那天在公园里,在那座往日幸福的遗迹里,其实是想一了百了的吧,我。砖块、单车、脏兮兮的餐布、凹下去的垃圾桶,那些破碎的东西邀请我和它们碎在一起:变得和我们一样的话,就永远不会再痛苦了,多美好啊,往生之地,遗世独立的乐土。它们几乎要唱出来了。于是我向他们伸出双臂———
“你不回家怎么跑到这来了?”是父亲急促的声音。
“我昨天做了饭,还在冰箱里,回家去吃吧。热一热就好了。”
随即,我收到一记和雨水一样冰冷的耳光。
“你怎么和没事人一样?你要气死你外婆吗?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还活不活?”
“我只是……”我说,另外半句被另一记巴掌打落在地。
“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他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
“告诉我啊!”
“我想去死。”我最后说。是的,我终于明白了。从最开始,打算走另一条路回家的时候,我其实本来就没想回家。我想在往日幸福的地方死掉,仅此而已。
雨声好像消失了,剩下的只有耳鸣。我的大脑深处好像有一块黑板,一双指甲很长的手在那上面挠着。父亲的手垂在裤缝边,雨水从指尖滴下。朦朦胧胧中,他的手机好像响了。电话肯定是外婆打来的,因为我知道,我面前这个失魂落魄的中年男人,虽然能喝掉半卡车那么多的酒,通讯录却只有半页,过着没有朋友,没有爱好,表情僵硬地刷视频刷到天亮的生活,然后驾驶着卡车,运送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去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如此想着的我忽然发觉,他本应该在明天午夜时分到家的。
我们在雨里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默默地一前一后走出泥泞的苗圃,朝着路边的卡车走去。卡车靠路沿停着,在黑黑的雨夜里好像一头哀伤的巨兽。父亲无言地把暖气打开了,虽然现在正值盛夏。我怀抱着湿漉漉的膝盖,倚靠在副驾驶座上。这个下意识的姿势让我想起了早先的那个梦,父亲和我的那一场逃亡,还有钞票像是雪花那样把我们覆盖的景象。昏黄的路灯光斑在车窗上反复移动,透过玻璃打在我的脸上,像是无尽的、温柔的耳光,从左到右,从右到左。车窗倒影里的父亲眼窝深陷,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我好像看得到他脸上胡茬在无言地慢慢生长,慢慢把他的下巴变成仙人掌的样子。手心似乎传来粗粝的触感,小时候,有没有摸过爸爸的下巴呢?我发觉我记不太起来了。往日幸福的记忆已经慢慢消失了,就好像什么东西落在了那棵树下面一样。
二人仍然是一前一后,慢慢走上涂满开锁广告的楼道,声控灯光紧紧尾随。父亲的钥匙串上只有车钥匙和房门钥匙,好像游戏初始什么道具都没有的玩家。打开门,陈旧的灯光躺倒在父亲脚背,如同倚着门的醉汉。外婆还是坐在那张椅子上,面前是油乎乎的桌布,那上面是我先前做的饭,放得太久了,青椒已经变成了萎靡的墨绿色。外婆睡着了,呼吸平稳,身体微微颤抖,手里抓着手机。我把脏兮兮的挎包摘下,放在脚边,预备再来一次之前做过的事情,把这个不让人省心的老太太搬上床,但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回头望着父亲,无奈地笑了。然后,我慢慢地软下去,最后躺在地板上动弹不得。喂———怎么回事———
———楼上传来了弹珠的声音,在气泡大约数到三千多的时候。
父亲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抓着我那根被心电夹夹住的手指,像是婴儿抓住妈妈的手。我躺着,不断地猜想现在的日期,直到天亮。
早上护士小姐进来的时候,我很保守地问她现在还是不是七月。护士小姐说我昨天晚上才来,送来的时候体温高得吓人,不过好歹是退烧了。
不知道是好是坏,我的手机没有坏,在床头柜上安安静静地躺着。我的手机很乖的,和我一样。它不会突然亮起来吓人一跳,也不会一边嗡嗡响一边在桌子上慢慢挪动,然后摔得粉碎。它的收件箱里塞满话费通知,通话记录全是外婆,像是大家都很喜欢的顾家女人,整个世界都是三室一厅的样子。
我的坏预感在临近中午的时候应验了。主管老师打电话来,问我为什么没有去上班。我只好老实回答说我生病了,现在在医院。
“不严重吧?”她说。
“不好说,反正往下几天应该是下不了床了。”我说。
“你好好养病,不要勉强自己。需不需要我去看看你呀,顺便带一点东西给你补补。”
“谢谢你,不用了。”我说,成年人世界的客套,也许正如羽毛球比赛,一方发球,另一方就得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好。”她回答得很干脆,她的客套档位现在也许正挂在二档,对于无关紧要的人来说刚刚好。
“那你剩下的那几个学生,就只能给他们退课了。哎,你一生病,弄得我们都很难办,需要调整的东西太多了。你记得我们培训的时候说过的吧,因为自身原因给学生退课的话,课时费就要降到最低档了。你很能干,太可惜了。”她继续说着,语气很惋惜,但我听得出来她的表情。不知为何,我眼前闪过她的侧脸和她歪歪斜斜的直角坐标系。
“好吧,那工资……什么时候能结呢?”
“现在不行,得下个月我们这一期补习班结束那会儿了。不要总想着工资工资,这是一个宝贵的锻炼机会呀,以后在大学想要都要不到的。哦对了,前天高考成绩出来了吧,你应该不错啊,多少来着?”
我举着手机,沉默了半晌。这期间我也许是在等手机突然坏掉也未可知。
“忘记了吗?哈哈。”她笑了。
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那格子里的数字。从左到右,目光每掠过一个,脑子里就会传来一声巨响。我想起自习室里我桌上那一摞资料、笔记本里花花绿绿的便签条、书背缠满胶带的参考书———它们的影像和那些数字重叠在一起,是血腥的图景。
嘟……嘟……
我松了一口气,虽然并没有什么可宽心的。在她打电话来之前,父亲就已经走了。他醒来的时候,脸有些红,自顾自地说了一句什么就匆匆离开了。临近饭点,我就当他替我张罗午饭去了吧。没有我在的时候,父亲和外婆会怎么过呢?往下肯定又会牵扯到死亡的话题了,我摆摆手挥走这些零散的语句,打算再睡一会儿。
电话又响了。
是一个没见过的号码。我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白色枕头下面。会是谁呢?反正和我没有关系。我一直觉得,社会是由人的关系结成的一个大大的毛线团,而我是和它若即若离的那根线头。
没一会儿,父亲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纸袋,是肯德基的袋子。他挠挠头,好像很不好意思地说:“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很想吃儿童套餐吗?”
“送玩具的那个吗?不记得了。”这是实话。现在的我觉得小孩子想吃儿童套餐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情。玩具哪里都能买,为什么要多花钱在快餐店买呢?而且质量不见得有外边卖的好。
父亲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我猜他可能觉得一晚上的高烧已经把我的脑子烧坏了。
“你小时候特别想吃那个,我们怎么扯你都不走来着。”他说,“我那天和你说了好多,说玩具哪里都能买,何必要多花钱在快餐店里买呢?而且质量还不见得有外边卖得好,你最后还是跟我们走了,答应到外边给你买玩具也没有买。”
“哦。”我说。本来想说什么的,但不知从何说起。父母的影响远比我想象的深远,像是量子的纠缠,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所以你吃不吃?这个不便宜呢。”他说。我点了点头,随后问:“那你吃什么?”
“你前天做的饭应该没坏,还能吃。我等会回去热热吃了算了。”
我的肚子一瞬间饱了,某种冰冷酸涩的东西把它灌满了。我忽然想起初中时有一天上课的时候,语文老师问我们:
“想过这个问题没有———你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我的脑海里没由来地冒出两个字:“赎罪”。是的,赎罪。要快快长大,把亏欠的东西还清才行。妈妈死的那天,我看着缩在白色床单里臃肿的她,想起来我欠她的东西,这一辈子也无法还清了。那时的我感觉有无数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向我的胃。我哭不出来,眼前闪过她之前为我买的书包,上面挂着一只仓鼠玩偶。
现在,在我面前的被子上,一只透着热气的纸袋是我债务表上最新的一笔。我一直没有开动,父亲有些疑惑地叉着腰看了我一会儿,随后转身走开了。
他刚刚出门,我就撕开袋子大吃了起来,其实根本尝不出来什么味道,仅仅只是吞着食物而已。我一面吃,一面冷冷地审视自己。十几年前就想要的东西,现在得到了,我却没有很开心的感觉。父亲是想让我开心的,我知道,因为我昨天的话无疑吓了他一大跳。
儿童套餐附赠的玩具是一只粉色的玩具飞机,装在塑料包装里。我已经失去了对它的兴趣,永远地。我只是觉得,一个将近五十,潦草不堪的男人,走进店门要一份儿童套餐,一份里面有一只粉色飞机的儿童套餐,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把剩下的包装纸收到纸袋里的时候,我渐渐想起来了那天,或者是别的什么时候我们去吃肯德基的事情。说是我们,其实只有我吃了。父亲只是坐着,看着我吃。
我那时感觉,如果我做出很享受的样子,对父亲来说像是一种炫耀,一种吸血虫对寄主的嘲讽。所以我后来再没要求过去吃这些“奢侈”的东西。父亲一度引以为豪,说我很懂事。的确,不哭不闹,是最好的美德,是省电模式。
那个未知的电话又响了。因为连续两次输错号码的概率太小了,再加上我忽然对电话那头的人来了兴趣。于是我接了。
“喂?”我轻声问道。
“是秋老师吗?”那人说。我这下听出来了,是我的学生。
“嗯,怎么了?”
“你不来教书了吗?我听李老师说的。”
“不来了。”我说。想不到什么拐弯抹角的委婉说法,只好这样了。
“我和我爹商量了一下,我请你来当家教,怎么样?”他说,随后的语气似乎带有一点恳求的成分,“可以绕过你们那个兼职机构,好歹赚得多一些。路费也好、吃饭也好,都不是什么问题。”
我端详着左手手背上的紫色针头,长叹了一口气。在沉默的时间里,我尽力不去想他画了满纸的那些圆圈、他红了的侧脸、他的青春痘。但是你知道的,我既然已经把这些东西列出来了,就说明我失败了。我最后还是这样说了:
“对不起哈,暂时没这个打算了,我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是啊但是,如果你有问题还是可以打电话来问我的,太刁钻的得收费。”
他笑了。答应着好好好,随后电话挂断。
听得出来他心情不算差。我放下心来,不知道为什么。
父亲第二天来看我的时候,腋下夹着两本崭新的书。
“你把这个志愿参考书弄丢了,我找老师又要了一份。这两天研究研究,把志愿填了吧。”说着,他把两本书放在床头柜上,下意识地拿出打火机点烟,迟疑了一下还是作罢,嘟囔了一句什么,转身离开了。我最近见他的背影见的很多。我住院这几天,又要花掉他多少公里的运货里程呢。
大概地翻了翻书,我发觉自己其实无比抗拒填志愿这件事情。在这几天里随便选个专业糊弄自己的人生,几十年之后心安理得地说着“这我也没有办法的嘛”,然后心安理得地大醉、烂赌,找个临时的或者别的什么活计糊弄自己的生活,再然后和某个倒霉蛋生个孩子,期待她来改变家族传承的悲惨命运。数以千万计的人正在做着这件事情,而我将无法避免地成为其中一个。
书页从我眼前掠过,新书的味道扑面而来,铅字印刷的百万人的人生如水一般流走。
书的扉页写着,“把兴趣变成事业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我不知道我对什么有兴趣,又或者说,我对自己的兴趣其实不大自信。在不断翻找着自己的记忆,企图找到一些写着“我长大后想要成为……”的碎片的时候,我想起来初中时写过的那几篇小说,大部分是仿写的科幻小说,篇幅也不过千余字。当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把小说拿给妈妈看的时候,她正在做饭。“看看吧!”我说。她答应了,把我的稿纸塞进围裙口袋。
过了几天,晾衣服的我在洗衣机里发现了我的作品。它已经变成了潮湿的纸屑,沾得满滚筒都是。那天我很生气,大吼大叫。妈妈说,反正也不是什么好文章,刚好变成了它应该变成的样子。
我记得那是我的最后一篇小说。从那之后我彻底摒弃了文学。
高中时,我还是加入了文学社,虽然什么也没写。也许是等待死灰复燃也未可知。偷偷看那个人打球的时候,我总是想,到底该怎么样才能和他一样闪闪发光呢?成为作家才差不多吧。可是我水平真的很差劲,各方面都是。所以我照例偷偷看他打球,在他路过的时候把头埋进肩膀里。直到那天他坐在我的旁边,把我从观众席拉到了场上。那之后,他的光芒对我来说依然很刺眼,但凑近了看,不免有些“不过如此”的感觉。原来让他困惑的事情也有这么多,原来他对自己的梦想也不大确定。于是,借由这小小的自信心,我又时常想起作家这回事来了。虽然并不安定,也不总是轻松愉快,但这并不妨碍我做梦。我时常会在草稿纸上偷偷画长方形,然后在里面用很小的字工工整整地写上“秋筠”。这就是我为自己的处女作设计的封面。虽然标题没有想好,图画也画不出来。
一面想着这些事情,一面翻书,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书已经折了好几个角。里面和“汉语言”“创意写作”相关的专业都被我用指甲圈上了。但我的分数还是太低了点。之前的我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考不上985、211的自己会是怎样,然而现在却不得不认真考虑起来了。以我目前的水平,只能勉强摸到一本的门槛。我想到复读,可是父亲一定不会同意的。“不管怎么样,都不要复读。你是不知道,这些年的高考试卷一年比一年难捉摸,你又怎么能保证你明年考得一定比今年好?再说了,复读费用不便宜啊。别说这种丧气话了。”他曾经如是说道。这是我唯一的一个机会,一根套在命运脖颈上的短短缰绳,从手上溜走了的话,一切就都完蛋了。
现在,那根神奇缰绳已经从我手中滑走了,永远地。伤心、大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的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五
办理完出院手续,为我摘掉手上的塑料手环之后,父亲说要带我去看妈妈。他说这些的时候,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语气。我只得点了点头。
那个墓园,我只去过一次。这几年里,我一直抗拒着回到那块石碑面前,和别人一样,说些我很好你不用担心的鬼话给鬼听。
所以每次家人去扫墓祭拜的时候,我就一个人留在车里,不断地转着收音机的旋钮,脑子里想着母亲。那个习惯把两个手叠成心形放在小腹位置的女人,那个时不时把目光从厨房的窗户、晾衣服的阳台投射出去的女人,那个听外婆说“要是当初生的是个男孩就好了”的时候赞同地叹了一口气的女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都想了什么?来不及说的话又是什么?我那时就想着这些没头没尾的问题,眼睛发干。如此五年过去了,我没有为妈妈流一滴泪水。我知道我应该流的,但是水龙头怎么也拧不开。
车子停在了山脚。父亲下了车,从座椅下面的一个塑料袋子里拿走一束白花。他不催我,也不等我,我只得加快脚步跟上他。走过一条泥泞蜿蜒的山路,便是小小的墓园。凭着记忆,我们最终站在了那块石碑面前。电影里鳏夫痛哭流涕回忆往事的场景并没有出现,父亲把花放在烧了一半的红烛后面,拿打火机点燃红烛,然后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把香烟放进嘴里的时候,他看了看我,笑了。我这才发现我一直皱着眉头。
“和你第一次来的时候不一样吧?这里。”他说。
我点了点头。
“我没事就会来这里看看。你看,这里就你妈妈的碑最干净。”他说,弹了弹烟灰,“你弟弟的名字也在上面,用的你取的那个名字,‘语冰’,秋语冰。刻碑的那天我一时兴起要师傅刻的。我好像一直没告诉你,下葬的那天你也一直站得远远的。
“如果当时你妈妈撑过去了就好了,现在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出去野营了,带上你弟弟,多好的天气啊。”
“哪有什么如果。”我说。
“是啊,”他说,“我还记得我们上次去野营,那个时候你外公也还在,我们一起给妈妈肚子里的小宝宝取名。你说你外公取的男孩名字听起来比他都老,然后我们笑了好久,你还记得吗?”
我好想说不记得了,没想到他没给我回答的机会,“你肯定记得,对不对。不然你怎么会去那棵树下面。”
“嗯。”我只好回答。父亲今天的话意外地多。
“你外公也走了好久了。”他说。是的,已经三年多了。母亲去世之后,外公的精神状态急转直下,他眼里的整个世界一夜之间变得满嘴谎言、张牙舞爪。终于,在一个深夜,为了找到他以为的被无良医院拐卖的母子二人,他背起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挎包,像是有明确目的地似地离家出走,随后在市郊最后一个监控画面的边缘消失了。在画面的最后几帧里,他像是下定决心似地拉紧了挎包的带子,朝着前面走去,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
“我说这些,没什么别的目的。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别总是想着死啊死啊这种事情了。我会努力赚钱,让你和外婆过上好日子的,别担心。”
“……”
“我会努力赚钱,我会让你们过上比之前更好的日子。”他把烟头丢向一旁,右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另外一只手不住地揉着眼睛。说真的,我最近好像不断地从父亲看似坚不可摧的盔甲缝隙里,看见他遍体鳞伤的脆弱躯体。
我想,他说这些话,其实无意让我相信,只是想让他自己相信罢了。
只要最后一口气提上来了,妈妈就能顺利产下弟弟,母子平安。只要早一天看到最后一个监控,外公就能找回来了。只要数学最后一个大题没有算错,我就能填上一个勉强还行的志愿了。回家的路上,我不断地揣摩着这些“只要”,父亲的烟味还在肩头。
敲了门,房间里传来拖鞋的声音,“来了”,外婆说道。虽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是打开门的时候,房间里还是没有开灯,并且充斥着一股老人的味道。死神何时循味而来?我伸手开灯赶走了这个问题,熟悉的场景又出现在面前。
“我下次给家里换个电视。”父亲放下腋下夹着的新电饭煲,说道。我想起第一次买电视的时候,爸爸、妈妈、外公三人合力抬着那台大屁股电视从楼下走到楼上,我从电视下面窜过去又爬过来,外婆慢悠悠地跟上来。他们三人的脸涨得通红,但都含着笑意。现在那台电视就摆在电视柜上,盖着灰扑扑的白布,里面已经碎掉了。是有一天外婆拿凳子砸的,我依稀记得那天电视里放着的是歌舞片,外婆想调台,但是遥控器没电了。
对于父亲的提议,外婆没说什么。她把扶着门的手放下,从门边的塑料袋子里,拿出了一个毛线球和两根钢针。
“给你们两个织毛线帽子,怎么样?”
“外婆,这么急干嘛,现在不还是夏天吗?”我问,笑了。
“等我织完,就是冬天了。”外婆说,然后补充道:“活动活动手,锻炼一下。”
“我给你们做饭吧。”父亲丢下这句话便走进了厨房,然后开始不断地问我瓶瓶罐罐的位置。这让我很意外,因为除我之外,一般不会有人去厨房的。这几年里,厨房仿佛成了我的私人领地,我幻想的温床。我在里面做过很多梦,关于完璧无瑕的家庭、关于触手可得的爱和自由。
于是,这天晚上,我们三人难得地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温柔的沉默持续着,三代人、三个人。
父亲没有提起志愿的事情,我也没有刻意寻找话题,没话说的时候,我们就往外婆的碗里夹菜。如果世界还是要对我施加它最喜欢的惩罚、最恶意的玩笑的话,我想,能不能稍微缓缓呢?起码等我吃完父亲为我们准备的,说是“五年不做饭,一做香五年”的饭菜,可以吗?头一次我觉得,体会幸福原来也是这么让人不自在的事情。父亲的笑容让我的目光无处落脚,我只得低头扒饭,吃完之后就躲进了房间。
刚在书桌前坐下,电话就响了。我想我的手机最近是怎么了,变得没有那么乖了。电话接通了,是他。
“我还是想问问,有机合成题里面那个碳链到底是怎么接起来的。你上次和我说过,但是我还是想不明白。”
我咳嗽了两声,拿着手机走近窗台,把窗户打开,头伸出窗外。
“这个分很多种啊,但是核心原理都差不多,就是键的断裂和形成。就好比两个揣着手的人见面之后,双手紧握开始转圈圈跳舞那样,从独立的个体变成一个整体了。但这个过程并不是随便两个人都行的,如果两个人不对付的话,手是没法握起来的。有的情况还需要催化剂、温度、压强之类的条件,打个比方就是需要机缘巧合。”
“很有意思啊,化学。”他说,我这才发现我讲得似乎太入迷了。
“真的吗?”我说,“有意思的话,把欠我的那些作业写了可以吗?”
“那我骗你说我写完了也是可以的啊,反正又不会再见面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在赌气。
“那我不管你了。下次你打电话过来我就假装没听见。”
“老师……”
“怎么?”
“你打算去哪个大学?”
“没想好。我啊,考得太烂了。”
“那你再复读一年啊,可以来我们学校,这样下学期开学我们就是同一届了。”
“你想得美。”
电话挂断之后,我想了一会儿关于开学之后成为他的同级生之类的事情。我那句“你想得美”是对谁说的?我不得而知。躺在床上的我,把他的号码输进通讯录,名称留的是他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浩,很容易就能叫出口。呵-奥-浩。
发觉自己脸红之后,我莫名其妙地生气了,把手机塞进枕头底下。
第二天早餐吃的是前一天晚上的剩饭,只有我和外婆两个人。父亲半夜出门了,留了便签在冰箱门上,这次又是一个长途的单子。吃完饭,外婆坐在沙发里慢悠悠地织着帽子,收音机放着新闻。距离她上次拿起针线,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她的上个作品是给我织的一件灰色毛衣,早就穿不下了,塞在衣柜的最深处,上面放着一粒樟脑丸。之所以还留着,是因为妈妈之前说,可以留给尚未出世的弟弟或者妹妹穿。弟弟夭折之后,我们没有丢掉这件已经派不上任何用场的毛衣,也没有拆掉它重新织一件什么东西。它就像是一件遗物,被收藏在衣柜顶上的那个格子里,每年晾晒一次,更换一次樟脑丸。
笨拙地转动针尖的时候,外婆开口了:
“秋筠啊,你下午还去补习班打工吗?”
“不去了。我累了。”我说。
“下午你带我出去走走,怎么样?”
“去哪?”我倚着破碎的电视机,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全家福相片的支架。
“外婆走不了远路,你推着轮椅带我去舞厅再看看,可以吗?那里马上就要拆掉了。”
“可以是可以……为什么呢?”我眼睛盯着地板。
“我其实一直想回去看看的,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在那里工作来着,当舞蹈老师。我和你爸爸说好了,你开学之后,就把我送到养老院去。到时候就没有这种机会出去转了。”
我沉默了,我当然知道“送到养老院”是什么意思。说难听点就是放任自流,儿女们面对父母临终时的惨状,选择别过头去。
“你要读书,你爸爸要打工。我一个人待在家里也很无聊,是吧?”外婆继续说道,“这样对大家都好,我有养老金,那边也有很多老人朋友,没事的。”
“那趁现在,你要和我多说说你的事情。”我最后如是说。
“我有什么可以说的?一个老婆子而已。”外婆苦笑,目光搭在我的肩头。
“之前的事情,关于跳舞的那些事。还有外公。我知道得太少了。”
“啊,你的帽子要什么样的?麻花的怎么样?你爸就织个条纹的,他戴不了那么花的。你的是黄色的,你爸的是灰色的。我选的这种毛线啊,是羊毛……”
“说得越多,我忘记你就会忘得越慢。”
外婆停下了手里的钢针,抬头看着我。在层层叠叠的眼袋上面,是两束恳切的目光。我听说人的眼睛是不会更新的,所以,此刻凝视着我的眼睛和数十年前那双应当是同一双。那时,这双眼睛用这么恳切的目光在凝视谁呢?
六
电影放映队来的那一年,她刚刚好十七岁。
晚上在打谷场放电影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而外婆不知怎的成了放映队的编外人员。她手脚麻利,能说会道,力气出奇的大。
多年以后,坐在轮椅上的她对我说,这中间隔的时日实在太多了,以至于她不确定是现在的她不像她自己,还是当时的她不像自己。现在的她是缩在轮椅里的一颗小小的风干梅子,说话的声音比风声还轻。
一直沿着污水横流的街道往山坡上走,路过破败的菜市场,就到了老文化宫的舞厅门前。红砖搭建的大门上铸铁的招牌早已拆除,前坪长满杂草。不知被拴在哪里的狗吼叫着,声音由于衰老而显得十分胆怯。外婆拿指尖捻着半人高的狗尾草,另一只手指着黑漆漆的门洞说,在省芭蕾舞团当了五年群演之后,她回到了文化宫,接过她师父的衣钵,开始教芭蕾舞。每天的工作结束之后,她会坐在那个门洞下的阶梯上等外公。他永远骑着那辆漆黑锃亮的自行车,还在围墙的那一头就开始按响铃铛。外公是放映队的成员,负责操作便携式放映机和驾驶驴车。
在四十多年的婚姻里,他们曾数以百次地回忆起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外公把外婆骂了一顿:
“瞎胡闹!小孩来帮什么倒忙!”彼时,外婆正费力地把装着胶卷的铁箱子从驴车上卸下来,她全身紧绷,好像马尾都在使劲。外公赶忙上去接过箱子,好歹没有摔在地上。
谁知外婆缓过劲来之后,回呛了外公一句:“你不当小孩才几年?嘴上的毛都没长齐呢。”
放映队的其他人都笑了起来。女孩干劲十足,热情大方,他们都不大敢拦她,只好放任她旁若无人地忙上忙下。
那晚放映的电影是歌舞片《阿诗玛》。电影放到末尾,他发现坐在放映机旁边的她张着嘴,无声地流泪,眼里映着阿诗玛微笑的脸。他不知道怎么办好,只好坐在她旁边。她偏过头问他:“你说,阿诗玛为什么不叫洪水倒流呢?她明明能做到的。”他想不到什么漂亮话,只好说“我不知道。”她像是一下子泄了气似的,扭过头去。
留宿在村子里的第一天,他起得比往常都要早。去河边洗衣服时,他看见女孩正在那里跳舞,动作依稀像是《阿诗玛》里的几个片段。四下无人,只有河鸭和她作伴。他不管她,自顾自地洗着衣服,故意弄出很大的水声,出于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过了一会儿,他察觉到小阿诗玛正蹲在他面前,打量着他的脸。“喂,我跳得怎么样?”她笑着问。
“很有小资情调。”他回答。
话音刚落,他感觉脚下不稳,差点一个趔趄栽到河里———她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你这家伙!”
“喂,等等!”他说,可是她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衣服摔在泥里,白洗一趟。
放映队那天下午的任务是到邻近的一个村子去放电影,放的当然还是《阿诗玛》———因为除此之外,胶卷箱子里就只有几部样板戏了。他驱赶驴车时心不在焉,好几次差点走进沟里。那个热心得过了头的女孩没有跟来,他确认了好几次。搬运箱子,组装机器的时候,队员们都说要是她在就好了。他不接茬,只是闷头干着活。
他用肉票在供销社里买了两斤猪肉,花了他一个星期的薪水。他把肉拿油纸包好,塞在那个写着“为人民服务”的挎包里,随身携带。放映电影的时候,他就靠着墙根坐下,把挎包抱在怀里。看了好几年的样板戏,这样一部电影他是怎么也看不腻的,但是今晚他却失去了对它的兴趣。明天,明天她会收下这两斤猪肉吗?他不知道。银幕上的阿诗玛亲吻了茶花,于是河水逆流,载着茶花一路向上;阿黑骑着骏马,拿神箭一箭射开了山崖,分开了密林。村民们或喜或悲或拍手称赞或诅咒怒骂,都和他没有关系。他拿手指拨弄着野草,在心中猜着下一句台词。
忽然他腾地一下跳了起来,因为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昨天泪眼迷蒙地问他为什么,阿诗玛不让洪水逆流。
女孩见他来了,无声地挪了挪位置,拿手腕擦去脸上的泪水———她刚干完农活不久的手上沾了泥土,甚至还有新鲜的伤口。“你这么喜欢这电影?”男孩问,“还特意来看第二遍。”女孩点了点头。
他回过头去看着银幕,可是什么东西都塞不进他的脑袋。刚刚的他根本就没有料到她会来,语言还没来得及组织。他一阵手忙脚乱,最后把挎包塞进了女孩的怀里。
“这是什么?”
“猪肉,给你的。”他说。
“我不要。”她塞了回来,还拿手撑着,不让男孩再放回去。
“对不起,早上说了那种话。”他说。
“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不差这一句两句。”她回道,随后起身朝打谷场外走去。
她奔跑在打谷场围墙外的小路上。他在后面紧紧跟随,月亮悬在他们头顶。她是这片地方土生土长的人,就算蒙上眼睛也能找到回家的路,而他不一样。他横冲直撞、屡屡碰壁,在崎岖的山路上渐渐把气力耗完了,最后扑通一声摔进了沟里。没了他的声音,森林一下安静下来,月亮也躲进了云里。发觉不妙,她停了下来,赶忙回头下山。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喂喂”地呼唤着。终于,女孩找到了那个冒失鬼,他坐在沟里,全身都湿透了,好在看着没有大碍。
看见她正站在沟边,男孩笑了,双手举起挎包,说:“你收下吧。”
后来令外婆自豪的是,她在这个晚上做了一个一辈子都未曾后悔过的决定———女孩顿了顿,说:“我们家只有我和我妈妈,吃不了这么多,放久了会臭掉的。除非你也来。”
那晚他们时隔多年,终于再一次吃到了肉的滋味。这家的女主人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几遍,从住址问到父母再到工作,最后满意地朝他的碗里夹着红烧肉。似乎是不满母亲的做法,女孩一言不发,埋头吃着,吃相不算好看。这间房子布置很简单,整间屋子只有一张桌子、两张板凳,还有一只小小的竹床。墙上可以看得出原来摆在那里的柜子、床铺和照片的痕迹,然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吃过晚饭,女主人把他送到院子里,面带笑意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再来?”
“放映队吗?也许要明年的这个时候才能回来了。”年轻人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家女儿今年已经十七了,明年就是十八岁了。”女主人拍了拍他的背,力道很重。他不自觉地迈动脚步,像是被拍了两巴掌的驴,走回了放映队借住的房子。那晚,他梦见自己骑在一匹黑马的背上,肩扛神弓,一箭劈开了群山。
“后来怎么样了?”我问道,费了好大力气把老人家和轮椅抬上台阶,在走廊上停下脚步,稍事休息。走廊两边的墙上曾经悬挂过很多照片,但是现在一幅也没有了。文化宫关门之后,这个地方曾经做过学校,还充当过抗洪指挥部———堆在楼梯间里的沙袋依旧存在。
“我们后来写过很多信,但是你外公始终不肯和我说这件事。想必说服他父亲不是那么容易。”外婆说,“但是他父亲见了我之后,改变了他的看法。”
第二年开春之后,几乎是大雪刚刚融化,堪堪能够行走的那天,男孩和他的父亲便骑着骡子来到了村子里。他们提着肉和酒,裤腿上沾满泥浆。院子里那棵老桃树的叶子早已落尽,树下仍有腐烂的桃子。破洞的窗户拿报纸糊了,只有春联新得突兀,底下的糨糊似乎都还没有干。时候还早,鸡才刚刚叫过,于是父亲招呼儿子坐在院子里的水井边上。二人解下包袱,放在井边,父亲点了一根烟。没过一会儿,女孩出门了,身体一侧夹着一只装满了脏衣服的木盆。看见这两位来客,她似乎有点惊讶,但马上又恢复了镇定。她把门拉得更大了一点,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新年好啊,等了很久吧?抱歉,不知道你们今天会来。我妈已经起来了,就在里面,请进吧。”
女孩的母亲颇有些手忙脚乱地给他们端茶倒水,还不止一次地把他们按在椅子上不让他们来帮忙。母亲进厨房张罗早饭的时候,男孩悄悄地和他父亲说,这里的装潢比他去年来时好多了,新添了一些家具。父亲点点头,拿手摩挲着他的肩膀。
一通折腾,四人终于坐在了桌子旁,中间是一盘冒着热气的馒头。女孩的母亲说,这一年,她们都成了纺织厂的女工,生活好歹过得像个样子了。
“我儿子和我说过你们的生活情况,现在的状况已经远远好过了我的预期,我很高兴,真的。”父亲笑了,“我真的很佩服你们一家人,不论什么困难都打不垮。”
“确实不错。只有一件事让我发愁,就是我家女儿的婚事。她这么讨人喜欢,可是村里的年轻人都不敢来提亲。”母亲凝视着馒头袅袅升起的热气,叹了一口气。
“你不用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自己打算的比你打算的更周全,是不是?”父亲拿过一只馒头,朝着女孩笑了。女孩把双手放在桌下,颇有些拘束地坐着,脸是红的。
“让我看看你的手。”父亲说。女孩摇了摇头道:“很丑。”
“劳动人民的手难道不比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的手好看?”
女孩终于把手摆在了桌上。那是一双和她的年龄毫不相衬的手,长满老茧,新的伤口叠在旧的伤口上面,夹杂着斑驳的粉色嫩肉。父亲叹了口气:“谁说女子不如男呀。”他又转过话头来,问道:“你赚够钱了打算去做什么?”
“去上初中,然后去学跳舞,芭蕾舞和民族舞。”女孩把双手交叉,摆在桌上,低头说道。
“上学好啊,跳舞也很好。叔叔支持你。”父亲说。
寒暄一阵之后,父子二人拒绝了母女留他们吃午饭的请求,离开了她们的家,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路上走着。父亲问儿子:“那个芭蕾是什么东西?你能仔细给我讲讲吗?”
已经不再是舞者的外婆给我看了她的手,老茧依旧存在,只是伤口不再新鲜。右手无名指上有一只小小的银色戒指,已经有点发黑了,上面没有钻石。我们俩在舞厅的大教室里坐着,面对着一面大镜子。布满灰尘的镜子早已破碎,把下午两点的阳光也一并打碎了,随意地洒在天花板上。这块被无数舞鞋打磨过,在舞者的汗水里浸泡过的木地板,如今颓废地躺在阳光里,放任虫子啃食自己的残躯。外婆喝了一口水,继续说着。我发觉她从来没有这样健谈、这样精力充沛过。我想,她其实很怕死。因为她死了之后,她珍藏着的、反复背诵的那些回忆都会付之一炬、一去不回。
那天之后没过多久,男孩家便派了媒人来,谈妥嫁妆彩礼,约定婚期。送走媒人的那个晚上,她从破了洞的窗户望出去,泪流满面。她想起了那天吊死在桃树上的父亲。那天的她想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的喉头干涩无比,下嘴唇被虎牙咬出两个血洞。作为惩罚,在往后的人生里,她将无数次地在梦里回到那天,却没有一次能够发出声音。
总之,他们的婚礼如期举行了,锣鼓喧天、宾客盈门。她穿着崭新的花裙子,外公亲手把银戒指戴到她的无名指上。那天她和外公还去照了他们此生唯一的合照,那张照片现在还摆在外婆的床头,和大大小小的药瓶站在一起。
结婚之后,她和母亲搬到了城里,她仍旧当着纺织厂的女工,傍晚去上夜校。关于这段日子,外婆没有什么好说的。记忆残忍地在她的骨髓里刻下了那些悲痛血腥,却放任那些温柔开朗的日子水一般溜走。她只记得夜校下课之后,她会和外公两人慢慢地走回去,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把二里路走出长征的感觉。如果日子就这么下去,她也许会忘记舞蹈,成为一名贤惠的家庭主妇,不给人添麻烦,服务周到,能生儿子。
“可是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外婆说。我吓了一跳,但很快便发现她说的不是那么回事。“十九岁的我已经很明显地感到我的身体不如以前柔软了。无论怎么伸展指尖,弯腰下去的时候也无法触碰到自己的脚尖。”
“但我说什么也要跳舞。这是我约定好了的,和自己。”她说,“我左手拉右手和自己拉钩约定好了,我以后一定要跳得比谁都好,一定要去台上跳给所有人看。”
外婆的这一番话让我想到了那个人。他们的梦想似乎都有保质期限,一旦延期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不知道那个家伙现在在哪里呢?想必他已经放弃了羽毛球运动员的梦想,填上了某所政法大学的志愿,打算死心塌地循着父母划定的轨迹前进了。只可惜那些羽毛球,卡在树梢里,永远也不能再飞回来了。
那天,和外公走在回家的小路上的时候,她也是这么说的。当时的外公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踢着石子。外婆牵着外公的手,默默哭泣。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外公停了下来,扶住外婆的肩膀说:“我们文化宫里有位老舞师,教芭蕾的,原来是省芭蕾舞团的。我们明天去打听打听。”
第二天他们便登门拜访了那位舞者。
现在想来,外婆口中的舞师简直就像是从莫泊桑的《小步舞》里走出来的一样,穿着庄重、身形瘦削,只是看着并不十分老。生活的不顺似乎没能击碎她的尊严,因为她的坐姿仍然笔直。这位舞师婉拒了这对新人提来的礼物,笑着安排他们坐在她对面。外公说明了来意,舞师摆摆手打断了他:“让她说。”然而外婆当时第一句话就劈头盖脸地说:“您,您无论如何都要收我为徒!”这番话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老了,跳不动了,更别说收徒了。”舞师说。
“不,不,我看得出来,您的肌肉线条一点也没有消退,您的姿态也还是笔直的,就像一把拉满了的弓,随时都能爆发———您一直都没有放弃跳舞。”
“喂,别说了……”外公扯住外婆的手,后者挣脱了:“我真的很想跳舞。我想,我执着于舞蹈的理由和您是一样的。求求您了!”
舞师双手紧握,身体前倾,看着这个热切的年轻人,说道:“你的理由是什么?不妨说来看看。”
“我喜欢跳舞,舞蹈是我一生的梦想。”
“就算没人欣赏也要跳吗?”
“只要我有手有脚,我就会一直跳下去。”
“你已经比我强了,年轻人。我没有你这样的骨气。”舞师握住外婆的手,说道,“你生错了时代,但是好在,你现在还年轻。”
“我已经快没时间了。我的骨头已经不如之前灵活了,手脚也不如之前麻利了。”
“傻孩子———”舞师哂笑了一声。年轻的女孩呆住了:“怎么了?”
“你应该是怀孕了。”舞者哈哈两声,大笑起来,“恭喜,恭喜啊。我这把老骨头也跟着沾光了。”
“生完孩子再回来找我吧,你们年轻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我努努力,争取多活几年,好歹教你一招两招。”舞者仍然是笑着,把二人推出了门外,收下了二人的礼物。这对新人不知所措地笑着,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说到这里,外婆停了下来,叹了一口气,对我说:“现在的我一定会让那时候的我失望的。”
“为什么?”
“我当时说,‘只要有手有脚,就会一直跳下去’。可是我现在在干什么呢?缩在轮椅里苟活,把屎尿拉到自己裤子里?”
“外婆,至少当时的你的确是抱着决心说这句话的,这就够了。世事毕竟难料,你已经很努力了。”
“你会写文章吧,秋筠?”外婆问道。
“不是很会,怎么了?”我说。
“你能不能帮外婆一个忙?”
“什么?”
“你能不能把外婆今天和你说的这些事情写下来?写成流水账也没关系,只要写下来就行。”
“我答应你。”我说。
“这样,我也不至于白活一遭。”
于是外婆继续讲着她的故事———孩子的到来让她暂时从梦想里抽离出来了。那是一个健康的女婴,和她长得很像。那只小小的、温润的手躺在她的手心里,一如四十年后这同一双手在她的手心里慢慢失去温度那样,令她每每回想起来便会眼眶湿润。她用右手食指在左手的手掌上给我比划着:“当时你妈妈的手还只有这么大,然后忽然就变得比我的手掌都大了。”
“秋筠啊,你也是,我总觉得你昨天还在上幼儿园呢。你那时老是缩在角落看书,不和别人说话。我和你妈妈那时候很发愁呢,恨不得把你变成男孩子,也许这样你就活泼一些了。”
我像是被人从背后打了一拳,脑子一片空白。那个被我反复拿出来回味的下午,那个外婆和妈妈对坐着,说“要是生的是男孩就好了”的那个下午,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我母亲一岁那年,外婆拿到了夜校的毕业证书,辞去了纺织厂的工作,打算一心学舞。为了补贴家用,外公除了给放映队赶车之外,又拜了镇上的木匠为师,给他打下手,他做出的那些桌子凳子,至今仍在家里摆着。
舞师回到了文化宫,为了她唯一的学生。那些关于她的传言也随之复活了:有人说她一到练功房就是铁面铁腕,对每一个动作都有着近乎变态的苛刻要求,哪怕一毫一厘的偏差也会被她赏一个耳光。还有人说她从省芭蕾舞团出来之后至今未婚,过着苦行僧式的生活,每日食素。不出一周,外婆就亲自确认了这些传言的真实性。
踮脚、抬腿、挺背、抬手,人就会变成一只展翅的天鹅,而这其中就连指尖的幅度都大有讲究。稍有触犯就是一个巴掌,眼神不对又是一个,打到做对为止。开腿开不下去,老师便会死死摁住外婆的肩膀,一寸一寸、一寸一寸地让她的双腿贴近地板。起来的时候,地板上已经有了一滩汗水和泪水的混合物。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还活着,而不是已经被大卸八块,散落一地。然而她还来不及庆幸,下一个科目便来了。她又得穿着平头的芭蕾舞鞋,用脚尖站立,从练功房的这头到那头,走两步跳一步。如此几个来回,她就会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异乎寻常,像是一颗正在孵化的鹅蛋,而那里头的雏鸟不断地从内向外啄着。
回到家,外公便会雕刻起他那些小玩意儿,车珠子、刨孔、切削,乐此不疲。而外婆会坐在一旁,用双手支着脸蛋看着她的女儿在摇篮里酣睡。她那时候觉得,木匠和舞师其实是一样的人:一个雕刻龙凤,打造桌椅;一个捶打天鹅,塑造舞者。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算是一块好木头吗?她不禁想到。
但舞师不会评价她怎么样,她只是不停地说“再来一遍”,直到外婆力竭为止。不过,外婆明明白白地知道,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挨的打骂越发的少了,老师的眉头越发的舒展了,胸膛里的飞鸟也安分起来了。她挺起胸膛,看着大镜子里的自己。她踮脚、抬腿、挺背、抬手,一只天鹅赫然出现在她面前。那天的舞师鲜有地露出了温和的神色,但是随后又严厉地说,基本功到此为止,接下来还有别的功课。
四十多年后,面对着同一面镜子,坐在轮椅里的她细细地打量着自己,却怎么也琢磨不出来四十多年前那个女孩的痕迹。天鹅的羽毛早已凋落,化成了地上厚厚的尘埃,她的轮椅在那上面碾出两道车辙。我坐在一张折叠椅子上,膝头摊着一本从废品堆里翻出来的杂志。在镜中,她和我四目相对。从我们出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五个小时,期间滴水未进。外婆仍旧精力充沛、侃侃而谈,丝毫没有要中场休息的意思。
三年练基本功,五年学舞。没有观众、没有喝彩、没有音乐,只有舞师的巴掌、呵斥和拿脚尖打出来的节奏。她仍然记得她学舞的最后一天,舞师让她再做一遍“阿提丢”———就是她此前做过无数遍的,那个把自己变成一只天鹅的动作。这次舞师很久都没有喊停,她只是盘腿坐着,直到外婆实在支持不住,砰地一声摔倒在地。外婆紧闭双眼,但是舞师的鞋头并没有朝她踢来。舞师只是轻轻地说:“起来吧。”
“已经足够了吗?”她问。
“已经足够了。”老师说,“十五分钟的阿提丢,已经比当初的我好太多了,但是还没到你的极限。”
“我可以再来一遍。”她说。
“省省力气吧,明天你在省芭蕾舞团的老师面前能定五分钟就算过关了。”舞师说着,伸出手去。年轻的舞者颇有些怯懦地扶着舞师的手站了起来———舞师此前从来没扶过她。“他们最近在排《睡美人》,很缺人手,所以我推荐了你。”
“那我明天不用来了?”
“你以后也不用来了,我能教的已经教完了。”
过程虽然艰苦卓绝,但这段日子的结束却和开始一样突兀。外婆后来和我说,那天下午就是她离梦想最近的时刻。外公和她匆匆收拾行李,连夜坐火车去了省城。第二天,芭蕾舞团的编导压根就没给她展示阿提丢的机会,摆摆手就让她进了后台。大家看的都是那唯一的睡美人,而她这样的绿叶就和布景一样,看上去像话就行。那晚,她住进了演员宿舍,和一群十八九岁的女孩住在一起。她们个个都学过八九年芭蕾,手指没有摸过干枯的麦子。她和她们说起麦田、纺织厂和夜校,以及她那刚刚学会写字的女儿。她们报以礼貌的沉默,随即把话题转向了她完全插不进的方向,直到宿管用手电筒敲响门板。那晚她彻夜无眠,外公也一样。他裹紧大衣,在火车站的候车室凑活了一晚上,第二天便坐着最早的一班火车回家了。
外婆初来乍到,怀着近乎谦卑的态度,称呼她遇到的每个人为老师,哪怕对方比她小了十岁。那一年她已经快三十岁了,舞者的黄金时代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早已结束,她在各种意义上迟到了十年。当初舞师也许是看出了她的决心,以及自己的遗憾,所以才没有忍心告诉她真相。
正因为如此,最初的一年对她来说,无疑是折磨。在编导的眼里,似乎只有独舞演员和首席舞者才算是跳舞的,余下的人都只能算是高级一点的背景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幕间休息的时候,她们就挤在逼仄的更衣室里,试图把自己塞进更加逼仄的舞服里,拉拉链、互相检查肩带、给脚底抹上松香。在这之间的空隙里,她时常把目光从人头攒动的更衣室里投射出去,丢进黑漆漆的舞台。群舞演员、独舞演员、首席舞者,芭蕾舞团的阶级大约如此。一个新人通常要在舞台边缘呆上五六年,才能获得朝中间挪动的机会。而在那之后,如果还想成为首席舞者,就得看上辈子的修为如何了。通常,她不会有这么多时间想这些事情,幕间休息稍纵即逝,大幕马上就要拉开了。到时候,首席舞者便会从她们身边飞奔上台,聚光灯步步紧随,用一段绕舞台旋转跳夺走观众的全部注意。这一段结束之后,群舞演员便会颇有些拘束地缓步上台,在舞台后方昏暗的灯光里扮演侍女。
“但群舞并不是混日子的,这里头也有讲究。”外婆说,“这讲究就是要磨灭个性,融入队伍。编导曾经指着我说‘以后不要让我再看见你的脸,我只要队伍’,后来在这方面,我的确成功了。我在舞台后面躲了十年。”说着说着,外婆大笑起来。
在第十个年头,外婆终于获得了走向舞台中间的机会。编导给了她一张纸条,要求她一星期内排练出这上面列的所有动作,然后接受舞团的考核。也正是那一个星期,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了,她跃起、摔倒、跃起、摔倒,无数遍。她疯了似地换了三四双舞鞋,花去了一个月的工资。染上血污的绷带被揉成团丢在墙边,空的松香罐子散落一地。总是差半拍,她想,脑子的想法和肌肉的动作之间,总是差半拍。这种粘滞的感觉,就好像关节冻上了一样。她尝试了各种偏方,拿热水浸泡膝盖和脚踝、针灸、火罐甚至放血。然而这些都无济于事。是不是太紧张了?友人问道。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于是她的朋友们大声招呼练功房里的其他女孩出去,让她一个人练一会儿,可是随后练功房里传来的那些沉闷声响和咒骂,让她们的心凉了半截。最后,她自己打开了门,苦笑着说,接下来,我要试试拜佛。
她拾起甩在地上的那根签子———“大吉”。她哑然失笑,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然而她却不敢把签子折断。那晚,在连续失眠三天之后,她强迫自己进入了无梦的睡眠。第二天醒来已是正午,舞团预定的考核就是今天下午,已经没有机会让她把握了。她昨天央求住持把签子送给了她,那根竹签随后就插在了她的腿袜里,这是她眼下唯一能指望的东西了。
然而———“然而,”外婆说,“还是和之前一样,我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操控自己的身体。”在舞团领导们诧异的目光里,她重重地摔倒在地,小腿上的“大吉”裂成两段。编导把她扶到门外,要她放平心态,并约定了下次考核的时间,然而她回答说,不。
“你认真的?”
“嗯。”
三十九岁的外婆把编导的手从她肩膀上拿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出去。练功房外,沉闷的泥土味升腾起来了,洋灰地上显出了斑斑点点的雨痕。她仍旧穿着白色的舞服,白皙的肩膀露在外面。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就和发现父亲吊在树上的那天一样。她的朋友们追了出来,却发现这位心灰意冷的舞者早已听不进任何话语,她的四肢正在机械地朝前迈动,朝着不知道什么方向前进。快走到剧院门口的时候,她终于露出了些许称得上是表情的东西,她的追随者惊恐地发现,那是笑。
外公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他一收到电报便立刻赶了过来,连身上的帆布工装都没换。他的妻子虚弱地倚着床铺的靠背,说,我再也跳不了舞了。而木匠只是握着芭蕾舞者冰凉潮湿的手,什么都没有说。后来的外婆对我说,外公不理解她,她不怪他。他生活在木屑的味道里,终日和刨子锯子为伍;而她呼吸在舞蹈室松香的味道里,整日沉浸在舞蹈的世界中。就连她自己有时都不能理解自己,为何要那么执着地去当一个戏子,而不是回到厨房,成为不给别人添麻烦的贤惠主妇。
后来的故事不用外婆给我介绍了,我已然了解:她接过已故舞师的衣钵,凭借着在省芭蕾舞团的履历回到了文化宫,当起了芭蕾教师。当地的医院无法确诊她的病因,只怀疑是渐冻症。她只能按着帕金森、渐冻症、肌无力为自己查阅着资料,那些医书甚至装了整整一柜子。她还在继续尝试着各类中西药、针灸、按摩、火罐,甚至自学了瑜伽。对未知的恐惧一直折磨着她的精神,以至于老年的她经常失禁、彻夜难眠。直到五年之前,她的女儿,我的母亲死于难产,她的生活便彻底演到了潦倒的终幕。
外婆的故事讲完了,她沉默地缩在轮椅里,夕阳把她的布鞋照亮了。我想,她也许已经给我布置了一项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推脱的暑假作业———替她写一篇文章,一篇某种意义上的讣文。
七
毫无征兆地,紫砂锅里的药汤滚了,泡沫从盖子边缘溢了出来,随即浇灭了灶火。我赶忙关了燃气灶,然后用抹布包着锅盖的把手把锅打开。墨绿色药汤就像是童话故事里巫婆那锅能融化勺子的毒药,气味呛得我不住地咳嗽。就在这个时候,我兜里的手机响了。我咒骂了一句,拿围裙擦了擦手,用指尖把手机从兜里夹了出来。
是浩。离我们上次通话已经过去了一周,我实在想不到他再打电话来是所为何事,应该不会再有化学问题困扰他了才对,因为按照他的性格,他会一股脑把学习的事情以一记三分的姿态丢进垃圾桶。
“秋老师,最近怎么样?”他问。
“什么怎么样,我外婆病了,我在家照顾她,这会儿正煮药呢。”
“我想再问问你家庭教师的事情。一周过去了,你的想法有没有改变?”
“你还真是执着啊。”
“所以你改变想法了吗?”
“我吗?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一阵沉默后,我挂断了电话,手机插回口袋。因为我的确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他没再打来,我松了口气,脱下围裙,戴上烘焙手套,小心翼翼地把那锅药汤端进卧室。一天三次,卧床静养,我和外婆的那场探险着实消耗了她很多的力气。见我来了,她露出了吃力的笑容:“刚刚是在和谁打电话呢?”
“我的一个学生。他想让我去给他当私教,我拒绝了。”
“去也没事,你不用考虑我的。外婆对不起你啊,让你和我一起关在家里。”外婆说。我把老太太从床上扶起来,枕头塞进背后。而后,一面往碗里舀着药汤,我一面说:
“我去不了,事情太多了。”
老人不再作声,嘟起嘴唇吹着汤勺里的药汤,细细地喝着。坐在她床边的我觉得,她似乎比前几天更厉害了,因为她已经不能翻身。为了防止她患上褥疮,我只得每隔几小时把她翻面,像是在煎一块带鱼。我不得不相信,疾病正在有条不紊地接管她的身体,而唯独留下她的意识来目睹这一切。
在她的病床旁边,我支了一张桌子,供我写作她的回忆录。桌上地下都是揉成团的废纸。喝完药的外婆睡着了,发出了微弱的鼾声,像是某种乖巧的小兽。我终于可以倚着凳子的靠背,盯着斑驳的天花板———楼上漏水,父亲已经不止一次重新粉刷了天花板,可还是常常有灰白的墙皮掉到床上。我低下头来,看着摆在桌上的我的双手,这篇回忆录,或是某种意义上的讣文,我到底还是无从下笔。不论怎么写,总是感觉不对劲。我捡起地上的那些废纸,把它们展平。每张纸我都只写了两三行,随后便恼怒地将它们揉成团掷向墙面。
只差一个好开头,我想着,把那些纸叠成方块扔进垃圾桶,这个故事只差一个好开头就可以顺畅地写下去了。
眼下什么都做不了,我只得扫兴地端起药锅走进厨房,换上围裙洗起了碗。刷锅、洗碗、搓筷子、擦灶台,我一边做着这些事,一边在脑海里拼凑词句。直到碗已经码好了摆在柜子里,脑海里的词句仍旧像脱了手的氢气球那般,无论如何也把握不住。
做完这些事情,我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啤酒,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喝着。望着墨绿色瓶子上沁出的水珠,我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嫌弃地和爸爸说,酒的味道让我想起呕吐物,然而今年就能面不改色地喝下了。墙上的挂钟咔咔地响着,日光灯管惨白地亮着,时而闪烁———灯的脸色也能这么难看,难道是电荷不合胃口?灯管的反射刚好把墙上两人的眼睛遮住了。我看着他们微笑的嘴,喝了一口酒。又当着你们的面喝酒啦,抱歉啦,我是坏孩子。
喝了半瓶,脸有些发烫了,我又拿保鲜膜把酒瓶封上,放回了冰箱———剩下的就给爸爸喝吧。我坐在沙发上,读着超市送的促销海报。半小时或是一百年之后,门被敲响了。
我打开门的时候,父亲正在低头脱鞋,他的秃顶和白发显现在我面前。我扶着门板,仍旧穿着围裙。他抬眼看我的时候突然愣住了,喉管分明地蠕动了一下,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秋筠啊。”他最后说。
“嗯。”
“妈妈的围裙以后不要穿了,死人衣服穿着,不吉利。”
“死人”听着好刺耳,这两个字的力道让我往后退了一步。不过想来也是,不接受又能如何?我仍记得,在焚化炉里收集骨灰的时候,父亲只是冷冷地看着,直到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在骨灰里翻到已经融成了小球的金戒指才终于嚎啕大哭起来。也正是在那时候,我发现,成年人的脸原来都长成了不适合哭泣的样子,实在要哭的时候,就会很难看。在我目前为止的人生中,父亲只哭了这一次。
第二天,父亲提议让我出去走走,换换空气:“志愿的事情今晚再想,明天才截止呢。”
于是那扇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就在我身后关上了,楼道里有呕吐物的味道。我摩挲着兜里父亲给的一百块钱,大会堂的立柱有机油的粘腻触感。一分钟前,父亲几乎是一边哄着我,一边把我往门外推的。我不知道他们又要谈论什么“小孩别管”的话题,我只知道我眼下并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一个人逛游乐场吗?想必会面色铁青地坐完过山车吧。一个人去看电影?这倒是可取,只是最近上映的净是些烂片。一个人去逛街?太过热情的导购一定会把我逼到墙角的。更何况我兜里只有一百块钱。思来想去,我似乎早就为自己规划好了去处,而打开那扇门的钥匙就躺在我的通讯录里。在“妈妈”上面,“爸爸”下面,对,是H所代表的那一栏———“浩”。
时间刚过七点,料他也没有起床。于是我给他发了短信,说我今天有空。之后我就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摆弄着手机上挂着的吊坠。身后的门里什么声音也没有,父亲也许正坐在餐桌旁边,百无聊赖地用食指把塑料桌布掀起又放下。外婆仍旧睡着,出门前我嘱咐过父亲,每两小时就得翻身一次,“就像煎一块带鱼那样”。父亲望着我愣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好,就像煎鱼那样”。药锅还在灶上烧着,尿盆也已经洗过一次,脏衣服正在洗衣机里转着:清单上的事务已经完成了,如果真有什么清单的话。可是我还是不大自在,右手手臂时不时地刺痒,弄得我烦极了。我掏出手机,已经过去五分钟了,他还没有回我信息。我点开拨号界面,又退了出来。再给你五分钟时间,我想,不回消息的话我就去看电影了。似乎是为了回应我的想法,他很快便回了电话:
“你有空?”
“仅限今天。”
“你该不会真的要来教我化学吧?”
“说不准。”
“那你来吧,正好我爸妈都在家,不用点外卖了。”
“真的没问题吗?”
“你是我的朋友,有什么问题?放心啦,他们人很好的。”
挂断电话之后,他发来一条短信,附上了他家的地址。我反复咀嚼着“朋友”这两个字,发觉他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他的生活和我的也完全不一样,像是生活在水里的海绵宝宝和生活在亚克力罩子里的松鼠珊迪那样。海绵宝宝有一次获准进入了珊迪的干燥领地,可是一旦他摘下鱼缸,就马上会变成干尸。而现在我就是敲响了闸门的海绵,我能撑住吗?
从市郊出发,转两次地铁,出站就到了他家小区门口。此时已经是十点多了,我早餐凑和吃了点馒头,现在已经消化完了。没有卡片的我进不了门,只能隔着一张伸缩铁门朝里张望。这是一个晴朗的周日早晨,珊迪的亚克力穹顶之下阳光普照。老人们坐在游乐设施旁的长椅上摇着蒲扇,孩子们从滑梯上爬上又滑下,白皙的脸朝天笑着,露出粉色的牙龈,那上面没有几颗牙齿。人生伊始,无论如何荒废、如何作恶,哭泣之后总会被原谅。对他们来说,那个残酷的世界远在十年的光阴之后,近在一扇铁门外面。
远远地我就看见他了,他穿着篮球背心,脚上踩着拖鞋。他颇有些腼腆地拜托保安把门打开放我进去,随后便提议帮我提着我的背包。一路上,他和我吹嘘着他的玩具库:钢琴、吉他、贝斯,还有两个大音响和一堆效果器,“你真该去看看。”他说。
“这不就是在去看的路上吗?”我笑了起来。
“哎呀,走快点,走快点。”说着,他干脆拉着我的手快走起来。
“你知道吗?”我说,“我之前其实学过钢琴的。”
“学了多久?”他问。
“七年。”我说,“厉害吧?”
“厉害厉害。那你一定会很多曲子,等会试试?”他说。
“我不大有把握了,五年没弹了。”
“没事,我帮你找找感觉。学到手的东西丢不了的,只是你自己找不到了。”
“沉淀溶解平衡也是吗?前一天给你讲了,第二天你就忘得干干净净。”
“那个比较难找。”我们都笑了。
说话间,电梯门开了,一对中年夫妇出现在门口。男主人穿着围裙,袖子撸到手肘,那件围裙的花纹和我昨天穿的那件很像,只是颜色不一样。女主人穿着得体,马尾扎得很高。
“是秋筠秋老师吧?我家陈浩这个暑假麻烦你了,身体怎么样了?”浩的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招呼我进门去,我颇不好意思地让他不要叫我老师。浩的母亲亲了一下浩的脸颊,随后也进了门。我感到浑身不自在,为什么这家人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亲吻对方?套在头上的鱼缸似乎被取下来了,我的嘴唇干瘪,死皮翘了起来。
浩的父亲又回到了厨房,他的背影是笔挺的。我很想问问他,有没有尝试过把货箱背上卡车。有没有试过,两千多箱碗碟从背上碾过的滋味。我的父亲就试过,每月一次,像是某种地狱健身计划。每碾过一只箱子,他的背似乎会就弯一度。他每次回来,我都会用鸡蛋清和白瓷勺子把他的背刮成黑紫色,那晚,他只能趴在床上睡觉。
我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因为这个问题太过冒犯。我坐在餐桌上,正对着他的背影,我双手之间是一杯加了冰块的橙汁。浩拍了拍我的手臂,把走神的我拉回了现实:
“我们家是我爸做饭,等会让你尝尝他的手艺。我妈做饭,不行,炒鸡蛋能炒成炭。你家呢?”
“我们家是我做饭,我爸忙,我妈死了。”我说。
他露出了那种不知所措的神色。我知道这种神色意味着什么,他无法理解我的处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只得用这种神色告诉我他很遗憾,但无能为力。
“唉,不说这些,带我去看看你的玩具库吧。刚刚说了一路,怎么进屋就忘了?”我笑了,喝了一口橙汁。
他于是起身,摆摆手让我跟着前去。走过长长的走廊,推开尽头那扇挂着铃铛的木门,就到了他的工作室。墙上挂着四五只吉他和贝斯———他特意和我说明了,五根弦的是吉他,四根弦的是贝斯。靠着飘窗摆着一架电钢琴,琴凳的皮革光洁如新。和吉他、贝斯对着的那面墙上贴满了球星海报,我认不得他们都是谁,只知道都是皮肤闪闪发亮的黑人。他耐心地和我一个个指着,念着他们的名字———这个是科比,那个是詹姆斯,他后面那个大高个是奥尼尔……我一个都没记住。他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单四个角都掖进了床垫的下边。他的生活如此整齐,字倒是写得像是鬼画符。
“要不试试钢琴?”他双手扶着我的肩膀,让我在钢琴面前坐定。八十八个黑白键映入我的眼帘,我只觉得无比的陌生。我举起两个手掌,试着把它们按到琴键上去,可是怎么样都感觉不对。我最后不好意思地回头问浩:“中央C在哪里?我找不到了。”他无奈地笑笑,抓着我的右手把它摆到了合适的位置。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手很好看?”他忽然说。
“……没有。”
我说谎了。其实是有的,那个人就说过。
八
那晚我回家的时候,父亲正坐在桌边,面前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他给我要来的那两本大部头中的一本摊在他的膝头,而他正带着老花眼镜,拿着圆珠笔在上面写写画画。我轻声问了一句:“晚饭吃了吗?”
那颗已经秃了顶的头摇了摇,随即抬了起来:“我在给你看志愿呢。”他朝那台电脑努了努嘴:“特意找邻居借的。”
我搬来凳子,坐在了他的旁边。他用圆圈把土木工程、计算机科学与技术、金融等等都圈了起来。我不禁发问:“为什么选这几个?”
“学土木出来包工程很挣钱。计算机金融这几个是你老刘叔跟我说的,说现在这俩是香饽饽了。”
“爸爸,我是女生。”
“女生学土木怎么了?人家不让你干活不正好。”
我转身进了厨房,没敢和他说我想报的专业其实是汉语言文学。我在冰箱里拿了一瓶啤酒,从冰箱门上取下开瓶器,又从碗柜里拿了两只杯子,用手指夹住。我倒酒的时候,父亲的目光从镜片上方投射了出来。
“我在给外婆写回忆录。”我换了个话题。
“我知道,她和我说了。”
“养老院的事情……”
“你不用操心,我以后会定期去看她的,有事的话会把她接回来住。”父亲说,“但是,唉,你外婆的时间不多了。”
“……”
“你要知道,”父亲把书放在了桌上,双手扶着酒杯对我说,“她这个病能坚持这么多年已经是奇迹了。”
“嗯。”
“所以你现在如果在写什么回忆录的话,要尽快。你外婆不一定等得起了。我给她找的不是那种普通的养老院,是有医疗资质的疗养院,那里不便宜,我再努力跑跑车,应该能负担得起。我的想法和你的想法其实是一样的,我们都不想让外婆走得狼狈,对不对?”他的双手盖在我的双手上,是冰凉的。
“我懂了。我支持你,爸。”我说。
“好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你的志愿填了。听说今年不止你一个人考得不好,大家都考得不好。题目太难了。”
“好。”
父亲继续圈圈划划,酒杯冒着水珠,他一口没喝。我起身,走进了外婆的房间。那里面的空气温暖而潮湿,满是中药和老人的气味。我打开了小夜灯,外婆的身体在晦暗的灯光里浮现出来。她从未这样老过,像是一块缩水的海绵蜷缩在床上,满是老人斑的侧脸沾着银色的发丝。我把那些乱发拨开,摩挲着她的头。
“外婆,”我轻声说,“别害怕,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床头的小座钟滴滴答答,那上面的时间已经到了深夜十一点半。离志愿填报的截止时间仅剩半个小时。我想,还剩半个小时,无论我此前如何逃避,都是时候面对了。想来也是,我们都是如此地惧怕失败,一根溜走的缰绳就能否定人的一生。我一直都没意识到我是如此地年轻,我的枪里不会只有一颗子弹,我的人生不会仅有OneShot。血气上头,我走出了外婆的房间。客厅里,父亲已经草拟出了一份志愿清单,从上到下,全是他认定的那三个专业。看见我来了,他说:
“刚好,你快登录志愿网站,把你的志愿填了。”
“爸爸,我想再来一次。”
“什么?”
“我想复读。”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吗?”
“我很清楚。”
“把密码告诉我,我来填。”
“不。”
“告诉我!”
“我已经受够了,爸爸。我已经受够了!”
“我也受够了!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父亲把那本书朝我扔来,我没有躲。那本大部头砸在了我的右手手臂上,一阵钝痛。
“我受够了!小心翼翼地窝囊地活着,像个蚂蚁一样躲避从天而降的巨脚,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想掌控我自己的人生!”
“以后有你后悔的。”父亲冷冷地说,把啤酒一饮而尽。
“就是因为无论怎样都会后悔,所以我才要听从自己的心。”我一面说着,一面捡起那本大部头。我用力想把它撕掉,可是失败了。父亲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冲过来将我推倒在沙发上,举起的巴掌终究还是没有落在我的脸上。
我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哭泣。父亲慢慢地后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他顺着电视滑了下去。瘫坐在电视柜旁边的他手里抓着那张纸,眼神空洞。头顶的挂钟显示十一点五十五,再有五分钟,这一切都将无法挽回。
挂钟敲了十二下。最后一下钟响的回音似乎格外漫长,最后演变成了尖锐的耳鸣。耳鸣持续了约莫半小时,等到零点三十五分的时候,父亲终于开口了:
“你长大了。”
我颤颤巍巍地扶着沙发站了起来:
“对不起,爸爸。”
父亲站了起来,把地上那本书捡起来撕掉了,纸屑从窗口飘了出去。
我走进了外婆的房间。她仍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连发丝都没有动过。我轻轻地把手指伸到她鼻子下面,温热的气流微弱但平稳。我松了口气,在折叠桌前坐定。
我想,回忆录的开头我已经想出来了。于是我提笔写道:
“电影放映队来的那一年,她刚刚十七岁……”
九
醒来的我首先感受到的是后腰的酸痛,随后就是身上毯子的温暖触感和中药气味。我艰难地直起了身子,手臂粘起了好几张纸,我烦躁地把它们弄了下去。昨夜写作了五六页回忆录,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写下的后两页字迹已经无法辨认了。这下又得返工了。
我拿开身上的毯子,站了起来。床上空无一人,只留下了掀开一角的被子和泛黄的床单。床底没有,衣柜里没有,梳妆台里没有,窗外的花坛里也没有。外面正下着雨,该死的七月。
我揉揉眼睛,走进了厕所。我的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可是我没带眼镜,看不清楚。我扫兴地把杯子放在洗手台的边缘,又折回了外婆的房间。戴上眼镜,世界似乎变得更真切了,或者又变得更虚假了,谁知道呢?不过,这下就可以看清楚脸上是什么劳什子了。
那是一枚墨绿色的唇印,颜色形状并不十分清晰,还有深棕色的药渣附在上面。
我的杯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外婆不见了。
得知这一消息的父亲几乎从床上弹了起来。他把床头柜的抽屉都抽了出来,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我的钥匙,我的钥匙……”
我帮他找到了,那东西的位置显眼得不能再显眼。“找到钥匙了,然后呢?她会去哪?”我问,“要报警吗?”
“路上报。”父亲疯狂地挠着头,“你一定知道她去了哪。想!仔细想!你外婆能猜出你在哪,你肯定就能猜出她在哪!”
“我不知道……”
“给我想!想啊!”父亲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不知道……”
“你知道!”
“舞厅……如果她有什么一定要去的地方,应该就是那了。”我说。
我坐在卡车的副座,父亲面无表情地把着方向盘,油门踩到了底。雨越来越大,就算雨刮器开到最高档也难以看清路面,父亲索性打开窗户,把头伸了出去。时间刚过六点,路上没什么车。父亲一路闯红灯,不顾路边的禁行标志,直接开上了市区的公路。我在后视镜里看见,雨水已经把那枚唇印冲刷干净了。
刚刚好在山下的路口,父亲的车抛锚了,车头前面冒出一大团蒸汽。我直接跳下汽车,转身朝山上跑去。父亲也下了车,步步紧随。
路边停着的警车警灯尚在闪烁,我心不由得提了起来。跑过破败的菜市场,再往山上走一段,就会看到舞厅。我已经到了极限,喉咙里翻上来浓重的血腥味,可是我不能就这么停下来。再多跑一百米,再多跑一百米,我能做到的。
我的脚步无比沉重,白色T恤已经湿透了。我好后悔,没能亲亲外婆,没能抱抱外婆。我此生从未说过一句“我爱你”,现在我得到了我应有的惩罚。
我终于支持不住,跪倒在地,远远地看到舞厅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黄白条纹的警戒线也已经拉了起来。
完蛋了。
跪倒在地的我开始爬行。泥水灌进了我的嘴里,我不在意。终于,我扶住了一个人的小腿,抬头看去,那是一位警官,他双眼布满血丝,面色凝重。
“我是她的孙女。”我说。
警官架住我的肩膀,把我扶了起来。我们掀起警戒线,从舞厅的红砖大门中间走了进去,那上面的铸铁招牌已经拆除。舞厅的前坪里长满了狗尾巴草,在暴雨里,它们频频点头,穗子上不断地滴下水来,像在流泪。那条老狗照例叫了两声,仿佛某种礼节。我们走上台阶,走进黑漆漆的门洞,又一位警官迎面走来,碰上了我们。看见我的样子,那位警官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继续走着,走过没有挂一张照片的走廊,经过楼梯间里堆着的防洪沙袋。
舞蹈教室依旧如常,那把折叠椅靠墙放着,我看过的那本杂志还摊在上面,估计页码还是原来那个。镜子墙面已经破碎,一只拐杖靠墙放着,我不由得捂住了嘴巴。木地板上,舞者已经被白布蒙上了。几位警官正在放置标牌,按动快门。
看来,外婆已经跳过了最后一支舞。只是我们凡人无从得见。
这时,父亲走了过来,用手轻轻捂住了我的眼睛。
尾声
小小的讣文写就了。
我和父亲坐在卡车车头里,身后的床铺上摆着两只箱子。这就是我们的全部行李。父亲说,我们要永远离开这座城市,去投奔他的父母,我的爷爷奶奶。
“我是不是好没用,秋筠。我没能保护好任何人,到头来还得依靠父母。”父亲扶着方向盘,从中控台里拿出一包香烟来,看了看我,又作罢。
“我爱你,爸爸。你已做了你该做的一切。”那三个字第一次从我嘴里冒了出来,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父亲的脸忽然变形了,他的嘴张开了,两行泪水灌了进去。也正是在这时候,我注意到,驾驶员那一侧的扶手箱里有两束白花。
我把头转了过去,前面的路好长好长,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可是我知道,我们终将到达。
我慢慢地想,慢慢地想,最后———
在一片缄默之中,我听见了自己的吼声。
【作者简介】刘三金,本名刘鑫,2004年生,湖南长沙人。目前在中国石油大学(华东)就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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