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医生凯丽

2024-08-07 00:00顾艳
黄河 2024年3期

凯丽在家看了一会儿书,惶惶不安地去医院。她知道主任值夜班,计划无论如何要与主任研究一下手术方案,但又不能露出自己太多的不安,必须让主任感觉她胸有成竹。然而到了医院,她见主任正忙,就不想与他讨论了。她又想大卫是她的病人,与主任讨论只会被他发现自己的不踏实。她来到大卫的病床前,大卫一见到她就说:“别怕,你一定会成功的。”

大卫毕竟是医大的解剖老师,他详细地与凯丽讨论了手术方案,包括从什么地方切入等细节。仿佛明天他不是需要做手术的患者,而是一位协助医生。凯丽感激大卫,突然觉得也许大卫还是真爱她的,从前抛弃她一定另有原因。她又一想,如果是真正爱她,那么他应该抛弃另外的女人而不负她;如果他不病成这样,也许路上见了她也如陌路人一样。凯丽仿佛看穿了这个男人的嘴脸,忽然情绪低落起来。

与大卫道别后,凯丽满脑子都是初恋的场景。她时而激动,时而愤恨,心老是静不下来。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吃了两粒安定,才迷迷糊糊睡去。她一直做噩梦,醒来后如大难降临,感到恐惧、慌张。

一早,凯丽来到医院做手术前的准备。一切做完后,主任让她到医生休息厅休息,以便开刀时精力充沛。这时麦琪在休息厅找到她,笑嘻嘻地说:“你们真是一对冤家,怎么就轮到你给他做手术?”

凯丽说:“他是我的病人,我不做谁做?”麦琪说:“祝你成功!”凯丽说:“很有压力。”麦琪说:“潜力压一压,就压出来了,你比我强。护士长看不起我这留学生,老是在主任那里说我的不是,看来我是没有出头之日了。”凯丽安慰道:“你已经医学院毕业,与我一样是实习医生了,日后的机会肯定很多。”

麦琪本来想和凯丽聊聊盯上自己的大老板周强,但一想到凯丽马上要做手术,便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知趣地离开医生休息厅。凯丽见麦琪离去,又默默地在心里预演手术程序。她觉得自己操练得滚瓜烂熟了,对手术成功也很有信心。九点差十分,凯丽换上手术服,手术小组成员也都换上手术服。凯丽走进第二手术室时,病人已躺在手术台上了。她要让自己尽量做到冷静沉着、全神贯注。

第二手术室是一间比较大的手术室,现代化设备齐全。凯丽多次协助主刀医生在这里做过手术,但这一次与以往不同,这一次是她主刀,而且又是她的特殊病人。这会儿,麻醉师正在给病人打麻醉,鞍状阻滞麻醉药。凯丽做好了一切准备,深深地吸口气,然后点点头,手术开始了。凯丽心跳加快,但第一刀切下去后已不再紧张。她熟练地操作着,只是大卫的肺癌已扩散。

“海绵……”

“夹钳……”

手术终于完了,谈不上失败,但也不能说很成功。大卫睁开眼睛朝凯丽笑笑,然后被推回病房。

凯丽回医生办公室时,路过病房看见那个患胰腺癌的西红柿老太因为吃了一点梨,呕吐得一塌糊涂。那“唉唉”声,就像一只受伤的猫在哀叫,凯丽听得腮上的汗毛竖了起来。西红柿老太却吐不出东西,护士让她靠在枕头上。她继续干呕和呻吟,眼睛却灵活地寻找着什么,手摸到床垫上的补液管,捏了捏又放开。凯丽在医院这些年,还没见过一个垂危病人有这么灵活的眼睛。

凯丽刚转身,西红柿老太就昏迷了。护士长推来一辆急救小车,给西红柿老太做心电图。屏幕上的绿点上上下下滴滴地叫。凯丽冷不丁看见歪在枕上的西红柿老bxLudwZkB1Ja4Pjpaaaugadi9EJ7WOvGX9NqCALRkzI=太嘴唇灰白,焦黄的脸上泛着一大片咖啡色的老人斑,那双睁着的眼睛像剑一样寒气逼人。凯丽哆嗦了一下,发现西红柿老太是睁着眼睛昏迷的。她从前是凯丽的邻居,现在躺在一大堆机器中间,像头受伤的野兽。

回到医生办公室,凯丽喝了一口水,又来到大卫的病室。她的心咚咚地跳,想到手术快结束时,自己莫名涌起的紧张,仿佛自己在手术中做了坏事,自责像大风里的碎纸飘舞着掠过脑海。凯丽想着大卫有一天也会像西红柿老太那样,不免黯然神伤。

大卫床边的痰盂里有些血,床边柜上的棉球沾着黄药水和脓血。大卫靠在枕头上,脸上冒着汗,闭着眼睛不说话。凯丽好似感到了他的绝望和怨恨,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对他这样的癌症晚期病人,除了眼睁睁看他被疾病折磨,别无他法。她在床前待了一会儿,转身出去,又听见西红柿老太的呻吟。

中午时分,凯丽到医院食堂吃饭,食堂里没有她喜欢吃的。她索性到医院外面的那家越南米线店吃牛肉米线,这家店的牛肉米线比唐人街的越南米线店便宜一美元。凯丽一吃米线情绪就好了起来,但是米线吃完后,她又想起西红柿老太那双剑一样寒气逼人的眼睛。走出米线店,突然刮起大风,狂风在她头顶号啕,不住地撕扯她的头发。她朝医院走去,路过太平间门口,一股阴森的死亡气息向她袭来。

回到病房,凯丽看见西红柿老太的病室里有护士正在忙碌。一会儿,护士长出来冲凯丽说:“西红柿老太死了。”凯丽打了个寒战,走进西红柿老太的病室。病室里弥漫着阴森森的气味,她的牙齿直哆嗦。接着,一辆吱嘎吱嘎的接尸车来了,西红柿老太被裹在白布包里,伴着吱嘎吱嘎的声音远去。

风呼呼地吹着,凯丽慢慢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近在咫尺的家,仿佛汪洋中的一只孤舟,黑暗里的一座古庵,沙漠上的一片废墟,盛筵席上的纸花和雕刻。她觉得守着母亲的生活实在太乏味了,而自己也遇不上一个好男人。大卫是这样,史蒂夫也是这样,她所追求的那种纯洁的爱,在他们身上压根儿没有。母亲也许说得对,他们不过是玩弄女性罢了。

凯丽跨进家门,看见母亲穿着睡衣,一脸憔悴地站在水池旁洗菜。母亲这两年老得特别快,头发差不多花白了。凯丽突然心疼母亲,想着应该对母亲好一些,但在母亲面前又很难改变从小到大的习性。凯丽发现母亲这段时间不大和陈姨在一起,有时也会和她说一些陈姨小气以及借了东西不还之类的话。凯丽觉得母亲若与陈姨闹僵,那她就一个朋友也没有了。一个退休的老女人整天待在家里,如果没有朋友,那会多么寂寞,心理也会越来越变态。于是凯丽对母亲说:“这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计较?”母亲说:“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凯丽说:“本来就是小事,你气量大一点不就没事了?”母亲没有再吭声,低头洗菜。

隔壁李伯伯的妻子张岚,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从屋里出来。凯丽闻到一股刺鼻的香水味,知道张岚又去舞厅跳舞了。凯丽想不明白,五十多岁的女人居然比她还充满活力,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李伯伯与张岚,完全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李伯伯拿张岚没有一点办法,只能做家庭妇男。凯丽觉得李伯伯管不住妻子,却老是窥探她和母亲的隐私,真是一个让人讨厌的男人。

冬天又来了。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虽然寒冷,但公寓楼里24小时有暖气,室内基本上是温暖如春,当然为了节省电费就另当别论了。那天,她和麦琪正好休息,约好一起去教堂。凯丽知道,麦琪正为如何摆脱华裔大老板周强的纠缠绞尽脑汁,她已被纠缠很久了。虽然他们也有过美好的时光,但周强满身酒肉气,麦琪非常厌烦。她每次提出分手,周强都会派保镖加强对她的保护。麦琪仿佛落入魔掌,有一种插翅难飞的感觉。此时,凯丽和麦琪怀着各自的心思来到教堂祈祷。

从教堂里出来,凯丽和麦琪在威斯康星逛街。威斯康星新大道上的一些商铺一派浪漫而典雅的欧洲风格,希腊式的墙雕、廊柱式的门庭,无疑,这里是女人的天地。那些做工考究、设计精湛的名牌服装,更让她们爱不释手。凯丽在一家商店里寻觅到了一件铁血红羊绒大衣。老板口才非常好,把大衣说得头头是道。凯丽觉得有些贵,讨价还价了一番。

凯丽说:“可是这个价我们消费不起,便宜些怎么样?”老板说:“打五折。”凯丽说:“也太贵。”老板说:“给你最低价,四折吧!”凯丽想了想说:“好吧!”老板道:“我对老顾客从没有这样优惠,看你气质好,才给这个价。”老板显出一副亏大了的样子,逗得凯丽和麦琪都笑了。

两个人满载而归,心情都不错。回到爱华公寓楼,凯丽先到麦琪租的屋子里坐了一会儿。那个与麦琪合租的女孩赵红,在门上贴着一张她在美院做裸体模特时拍的大幅照片。凯丽觉得赵红很前卫也很新潮。

在聊天时,两个女医生都感到彼此的心走得又近又远。她们从服装一直聊到各自的隐私。麦琪说:“我恨不得把周强杀了。”凯丽说:“他威胁你,你可以报警。”麦琪说:“性骚扰不好取证。”

凯丽一时语塞。

麦琪很困惑。

凯丽回到家已是黄昏,母亲围着围裙正在烧糖醋排骨,而隔壁老李又在炸稣鱼。尽管她越来越讨厌老李,但只要闻到炸稣鱼的香气,就会迷恋这样的人间烟火气。母亲和老李时常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争论不休。这时候母亲会骂:“老头子,要死啊!”老李就回嘴:“老太婆,你太唆了。”

母亲被老李骂成老太婆,心有不甘。那天她去理发室烫了头发,还把头发染黑。母亲见凯丽买了大衣回来说:“你看我的头发烫得怎么样?白发没有了,年轻一些了吧?”凯丽笑笑说:“你本来就不老,现在人家八十多岁还不服老,你才六十出头老什么?”

母亲“噢”了一声,冲隔壁说:“你看你,我叫你一声‘老头子’是看得起你。你倒好,骂我‘老太婆’。”

凯丽无心理睬母亲的斗嘴,捧着新买的大衣进了自己的屋子。她对着大衣橱又试穿了一下,觉得确实不错。到底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半个月的工资呢!试穿完大衣,她小心翼翼地挂到大衣橱里,平日里她可舍不得穿这漂亮的大衣。

刚走进办公室,凯丽听见接尸车嘎吱嘎吱的声音。她心头一紧,该不会是大卫吧?凯丽穿上医生工作服,先去大卫的病室。大卫的眼神出乎凯丽的预料,清澈明亮,恍若万里无云的蓝天,就像她恋爱时看见的一样。凯丽被这目光一瞥,浑身有点麻乎乎的,从前的爱和恨又在她血液里流淌。

大卫的危险期仿佛已经过去。查房后,凯丽让护士给大卫擦身子、洗脚,换衣服床单。凯丽看见大卫的身体,想起小时候玩的又破又皱的布娃娃。大卫的衣服胡乱裹着,身体上有些紫血斑。凯丽望着他的前胸和后背,那是她曾经非常熟悉的,她的耳边又响起大卫说的“你是我的小天使”。然而一种美好的东西,瞬间就不见了。为了那瞬间的美好,人却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凯丽看见大卫两腿蜷着,护士毫无表情地把他的膝盖压下去,让他转过身,擦他的臀部。他的臀部尖尖的,已经皮包骨头,凯丽有些怜悯大卫。一切调理停当后,大卫盖好新换的被子,露出一丝笑容。

回到医生办公室,凯丽去水池洗手。在冰凉的自来水里,她的手又焕发出晶莹美丽的颜色。她举起双手,不免想起母亲的手。午后凯丽又来到大卫的病室。她发现大卫的精神好了起来,胡子和鬓角都刮得干干净净。窗外的天空,万里无云。大卫久久地望着蓝天,仿佛蓝天就是一双巨大无比的眼睛。凯丽不知道与大卫说什么好,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接连三四天都是好天气,到了周末阳光越发灿烂。空气里充满被阳光和严寒滤清的锐利与透明。走廊也被阳光照得明亮如镜。凯丽走进病房,就看见那辆白色的急救小推车。病房里几乎每天都有需要急救的病人,哪一床又要急救了?

凯丽到更衣室换上工作服,急匆匆去看大卫。大卫躺在床上,阳光洒落在白色被子上。一根醒目的病危红布条系在床架子上,氧气瓶的管子插进大卫的鼻孔,吊在补液架上的输血瓶正一滴一滴地给大卫输血。

这情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凯丽站在门口,交接班医生拿着交接班记录簿说:“大卫凌晨两点突然昏迷,颅内出血,怕是不行了。”凯丽惊慌地走近大卫,只觉得噩梦真的到来了。

大卫的脸泛着死人一样的白,他的眼睛很平静地睁着,头发蓬乱。心电图仪器上,那个代表大卫心脏的小绿点不断地掠过。大卫还活着,只是他一动不动,也许他要向她倾诉临终遗言。凯丽脑子乱哄哄的,有点神思恍惚。然而大卫还是一动不动,强心针用下去依然没有反应,如死一样的沉寂。阳光照着他脸颊上的汗毛,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凯丽十分悲伤地把大卫的眼皮翻开,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这时大卫的目光越过床架,落在凯丽脸颊上。凯丽吓了一跳,她知道此刻的他已经没有视力,许是他的灵魂想与她说话。她悲泣地说:“大卫,你会好起来的。”大卫想说话,但根本发不出声。凯丽觉得自己可能明白他的意思:“我曾经把你抛弃,现在再一次把你抛弃。我走了,出远门了。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嫁一个好人。”

大卫忽然头一歪,就没有了呼吸,但他的眼睛还是睁着,眼角的鱼尾纹被太阳照得金波荡漾。这时心电图上的小绿点不再飘动,变成一条直线:大卫死了。

凯丽呆呆地望着他,发现他的脸依然有着从前的英俊气。凯丽愣愣地看着大卫渐渐变成石雕一样的尸体。她无法想象灵魂离开肉体之后,肉体所呈现出来的沉重和冰凉。此刻,护士长关上心电图仪器,收拾那堆电线,并且清点针筒、器械等。

凯丽打开窗子。

院子里落叶纷飞,枝丫间和枝丫上是一片碧蓝的晴空,静静的,没有云、没有鸟。

凯丽不想让大卫离去,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刺骨冰凉,而且很重。凯丽把他的双手摆平,双脚并拢,让他像睡着了一样。一会儿,一辆嘎吱嘎吱的接尸车来了。凯丽立即跑到办公室开死亡证明。太平间的工作人员拿着死亡证明,面无表情地下楼。凯丽跟在后面,下楼后,迎面扑来的是冬天凛冽的风。

大卫去世后,凯丽心里空荡荡的,情绪十分低落。为了排遣这低落的情绪,凯丽约赵红逛街。她觉得与时髦女孩赵红在一起能紧跟时尚,观念也能日益更新,让感觉麻木的自己用新视角、新观念发现这座城市的美。现在的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无论尖端的还是传统的,时尚的还是平庸的,本土的还是舶来的,任何元素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那些夜晚频频出没于城市各种时尚聚会的人,往往是白领、艺人、无业游民和时髦青年。他们中的某些人像赶夜场般地从一个聚会赶到另一个场所。从前凯丽与史蒂夫去过几次舞厅,那种脚碰脚、脸贴脸的场景,其实她并不喜欢。那几天她与赵红出入舞厅、酒吧、商厦,感受着时尚的新潮流。

从舞厅出来,凯丽已经搞不清自己与多少陌生男人脚碰脚、脸贴脸地跳过舞,也搞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酒,但她知道那种发泄令她非常痛快。她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开心过,与赵红在一起,她感到了青春和激情。晚上回家,酒精还沾在她脑膜的意识层。这些刺激性的东西,像一朵朵腐败的褐色花朵,开始在她青春的日子里与肉体相克相生。母亲见她喝得醉醺醺的,懊恼地说:“你怎么这样晚回家,喝酒了?”

凯丽没理母亲,她躺在床上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坠入一个无底的黑洞,心里不免羡慕起新婚不久的爱玛。这段时间,那个北卡来的华裔唐医生追求凯丽,但她看不起唐医生,每次唐医生靠近她,她都极力回避并心生厌烦。

想起从前与史蒂夫不太真切的恋爱,凯丽在被窝里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爱情在无望地摇曳,情人的声音越来越远。凯丽不知道史蒂夫去了何方,她没有史蒂夫那么绝情。这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吃两片安定,方才迷迷糊糊入睡。睡梦里是一片杂乱的景象,火车轰隆隆地奔向远方。梦的镜头像电影一样,快速地切换。凯丽梦见自己走在夜晚的小路上,高跟鞋敲击着水泥地。月光下,小巷子无声无息,像一截枯死的小肠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恐怖。凯丽被梦里的一声叫喊惊醒。这时窗外已泛出鱼肚白,爱华公寓楼里分外寂静。她摸摸自己的脸,湿湿的。她知道自己在梦里流泪了,但不太清楚泪到底为谁而流?

圣诞节即将来临。休息日的凯丽无处可去,在公寓附近的那条小路上来来回回地走着。这是她走了二十多年的小路,闭着眼睛也能走完。两旁的法式老房子,二层和三层高的楼房虽然破旧不堪,但依稀可见当年的精致模样。凯丽最喜欢这些老房子的烟囱和攀缘在灰色墙上的常春藤。只是小巷子太不雅观了,电线杆上的电线横七竖八地杂乱着。凯丽有时想,这还是首都华盛顿特区,简直比上海落后太多了。她心里巴不得早点拆除这些破旧的房屋,让唐人街焕然一新。

在广东人开的水果摊附近,有家住户破门开了一家快餐店,已经快一年了。店主是福建来的,叫廖斌。他先前在唐人街的月楼酒家打工。自从他开了快餐店,凯丽母亲三日两头去买快餐,有时还和他聊一些八卦。

快餐店在门口支起一把大大的遮阳伞,各种荤素搭配的盒饭依次摆在一张长条桌上。在附近打工的墨西哥民工,以及那些不愿做饭的人都来买。六美元一盒,也不算贵,凯丽不在家的时候,母亲就到廖斌这里买一盒吃两顿。她省吃俭用,就是想日后给女儿的嫁妆体面些。自从她拆散了女儿和史蒂夫的恋爱,女儿找对象的事情就让她着急起来。那天母亲看到有则广告说,某华人社区有一个相亲活动,她便蠢蠢欲动,想着与陈姨去一趟,陈姨的女儿也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对象。后来陈姨家里有事,母亲一个人又不想去,便没有去成。

平安夜,凯丽给赵红打手机,但迟迟没人接。她又去赵红与麦琪合租的居室,麦琪说:“赵红两天没回来,会不会被人谋杀了?”麦琪这么一说,凯丽便恐惧起来。她想赵红去了哪里呢,即使回家乡,微信也能看到,更何况她们还约好去酒吧的。凯丽说:“那应该报警。”

凯丽拨通911,报了警。

圣诞节晚上,凯丽哪里也没有去,一直担忧赵红。

说来奇怪,自从西红柿老太和大卫去世后,除了查房,凯丽很少去病室。但是坐在办公室里,那个唐医生便千方百计靠近她,让她厌烦极了。她无论如何不愿像爱玛那样,找个自己医院的当丈夫。那种夫妻日日夜夜在一起的生活,还有什么新鲜感和魅力呢?她认为相爱需要一种距离,距离是产生爱的根本元素。

清明节前期,母亲和陈姨相约回上海。一周后,两人回到上海。凯丽觉得母亲回上海是给父亲和爷爷奶奶上坟,毕竟母亲很多年没回去了。凯丽想着去世的父亲一定会责备自己,自己也很多年没回去了。

那天母亲一大早就和陈姨赶飞机去了。母亲以前多次叨叨,希望自己百年后,葬到上海与早已去世的丈夫在一起。前天,凯丽正好值夜班,所以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起床后,接到母亲从杜勒斯机场打来的电话,关照她出门要关好门窗,检查煤气和水电,凯丽“噢噢”地一边应答,一边打开音响、电视,让家里发出一点声音。

中午时分,凯丽走在唐人街上,身上洒着亮晃晃的阳光。凯丽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影子斜斜的,一直跟随她到廖斌的快餐店买完盒饭回来。她狼吞虎咽地把午饭吃完,捧起一本书读。爱华公寓楼里安静极了,仿佛有种死样的沉寂。凯丽忽然想起赵红,很久没她的消息,也没警方的消息,着实让自己有些焦虑不安。她回想着与赵红的几次约会,那勃勃的青春气息,让她感到活力,感到时代的列车正呼啸着前进。

晚上七点上班,凯丽五点就出发了。她朝着地铁站方向走去,两边鳞次栉比的建筑群巍然耸立。玻璃幕墙在五彩的晚霞中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威斯康星大道像一条五彩斑斓的河流,以加倍的时速流动、奔涌。凯丽走在大街上,对着两旁的橱窗和广告东张西望。

母亲和陈姨回上海后,又相约去了杭州万松书院给女儿们相亲。她们回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后,各自攥着一张她们看中的小伙子照片。当然,这照片也是从对方母亲那里交换来的。母亲趁着凯丽心情好的时候,几次想摸出照片与女儿谈谈她的终身大事,可往往还没开口,凯丽就嫌她烦,不理睬她了。时间一长,母亲觉得家长替孩子相亲确实靠不住,也就放弃了。然而凯丽找对象的事,总搁在她心里的。

赵红失踪后,警方一直没有破案。凯丽总是往好处想,可事情并非如她想象的这样。那天麦琪告诉凯丽赵红的案子已破,凶手已捉拿归案。麦琪说:“没想到赵红竟然是被Uber车司机杀害的。”麦琪说着递过去一张报纸,上面赫然醒目地登着赵红的照片与遇害情况。凯丽说:“真是不可思议,就为多收几美元,杀人。赵红平时大手大脚,怎么不肯多付呢?”

自从赵红遇害,有很长一段时间,麦琪除了值夜班,晚上闭门不出。但如果周强来找她,她就不得不去。麦琪摆脱不了周强的骚扰,关键是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见到周强西装革履、温文尔雅时,她又满心喜欢。那天周强约麦琪去乔治城一家宾馆的26楼观月台“景观中餐厅”吃饭。晚上六点,麦琪下班后精心打扮了一番,穿着黑色薄绒衣裙,刚走到医院门口,周强的车早已等候在那里了。

“你这一身真漂亮。”周强轻声说,显得很谨慎。

“是吗?”麦琪柔声细气地问。

周强为麦琪打开副驾车门,麦琪心里感到一股温暖。车很快到达宾馆,麦琪和周强款款走进电梯,26楼电梯间正对观月台“景观中餐厅”。这里是粤菜馆,由香港的名厨掌勺。他们临窗而坐,窗外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的景色一览无余。

第二天一早,周强开着车把麦琪送到医院门口。医生和护士们聚在一起,喜欢聊一些是是非非。他们有的说麦琪被大老板包养了,有的说麦琪是一双破鞋。这些议论不时地传到凯丽耳朵里,凯丽总是一笑了之。

自从赵红遇害后,凯丽常常神思恍惚、心神不定,她极力想驱赶这种惊恐不安的情绪。

六病区的老主任退休了,听说新来的主任是西班牙裔,具有多年临床经验,是优秀的脑肿瘤专家。凯丽心想新主任能给她带来什么好处呢?所以当别的医生探听新主任的消息时,她却没一点儿兴趣。然而事情就是这样奇怪,在楼道上快步走着的她与新主任撞了个满怀。她说:“对不起。”他说:“没关系,我是新来的主任杰夫。”凯丽这时才发现新主任是矮个子,表情冷峻严肃,走路的姿势有点前倾,看上去像个精明能干的小老头。凯丽回到办公室,杰夫正找医生和实习医生去查房。他看见凯丽说:“查房。”凯丽“噢”了一声,但心想你这么急干嘛!

杰夫走路很快,像一阵风似的。凯丽急忙追上去,听见杰夫对住院医生和实习医生说:“病房里每天都有病人,病人的生命与你们直接联系在一起。你们要给每个病人做详细记录,不准偷懒,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啦!”住院医生和实习医生异口同声地回答。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嘻嘻哈哈笑起来。杰夫脸一沉:“笑什么?上班时间严肃一些,你们面对的是肿瘤病人。”住院医生和实习医生这才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走进第一间病室。

“早上好!我是新来的杰夫,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杰夫关切地问病人,刚才那种令人生畏的冷硬态度完全消失了。

“我开刀后,仍然有点头痛。”病人说。

“是阵痛吗?”

“是这样。”

杰夫检查了他的刀口,又看了他的病情记录,再看了他的X光片。他拍拍这个病人的肩膀说:“问题不大,你会好起来的。”杰夫说完,转身到下一床,医生们挪步紧跟着他。

下一床,是位二十出头的墨西哥小伙子。他的头肿得像铜锣那么大,家人焦灼地围在他身边。不等杰夫开口,小伙子的父亲说道:“医生,看看我儿子。”杰夫说:“我检查了再说。”杰夫给小伙子听心跳、测血压,又做了一些其他的检查,对小伙子说:“勇敢些,你会好起来的。”小伙子听后脸上顿时露出笑容,而小伙子的父亲仍是满面愁容。

杰夫走出病室来到走廊,突然停下来,住院医生和实习医生也停下来。杰夫说:“那个小伙子的病还没有确诊,你们谁能告诉我他得了什么病,他的头为什么肿得那么大?”

大家一阵沉默。这是个才入院一天的病人,化验单还没有出来。在没有任何化验单的情况下判定疾病,如果没有丰富的临床经验是绝对不可能的。然而凯丽却大着胆儿说:“我想他也许是脑积水,也许是脑瘤……”杰夫望着她,对她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凯丽一阵欣喜,继续说道:“也许是颅内血肿,比脑积水危害更大。”

杰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凯丽,凯丽吓得胆战心惊。片刻之后,杰夫冲凯丽说:“你怎么做医生的?你以为他头肿得像铜锣就是脑袋里的病?告诉你他不是脑子里有病,而是肾脏有病。他是肾脏衰竭引起的水肿,要先治肾。”凯丽被新主任当众羞辱得满面通红。

黄昏时分,凯丽走在下班的人潮中,闻着汽油味、糖炒栗子和奶油面包的香味,还有香水和紫丁香的味道。她突然想起了大卫和史蒂夫,他们一死一失踪。失踪了的史蒂夫,至今没人知道他的下落。她假想他已经死了,她一边走,一边这么想着。在一家电影院里,她买了一大杯爆米花。

她吃着爆米花走进小巷子,夕阳正抹在一堵黄黄的墙上。墙面上的污迹,像某种暧昧的见证。鸽子在天空盘旋,横七竖八的电线上停着一群麻雀。凯丽刚跨进爱华公寓楼门,就遇见了隔壁李伯伯的妻子张岚。她即使不出门,身上也抹着香水,味道浓郁刺鼻。跳交谊舞是她一大嗜好,只是她那个舞搭子患了肾脏病。这些天她没有找到新的舞搭子,便在家里闲散着。她见到凯丽便说:“呦,你衣服上有一股医院里的来苏水气味。”

由于白天被杰夫羞辱了一通,凯丽回到家还气难消。晚饭时,她对母亲说:“我不想在医院干了,想换单位。”母亲说:“外科医生是最好的职业,怎么可以轻易放弃呢?再说你实习医生马上就到期了,到期后考试通过就是正式的住院医生,来之不易呢!”凯丽说:“我就是不想在医院再干了。”母亲说:“那你能换到哪里去?”说实在,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晚饭后,凯丽去麦琪家聊天。赵红遇害后,她那个房间搬进来一位年轻的波兰小伙子。波兰小伙子早出晚归,回来后就躲在屋里上网。所以凯丽去麦琪家聊天,一次也没见到波兰小伙子。快过圣诞节了,从麦琪家的后窗望出去,灯光照得街头像白昼一样。霓虹灯在广告牌上闪烁,马路上的红男绿女就像水里的鱼,徜徉在夜晚的街市。这还不是威斯康星大道,已经很繁华了。

麦琪的心情非常好,原因是护士长突然对她很好。虽然麦琪百思不得其解,但她为有机会主刀大手术兴奋不已。护士长虽不是医生,可事实上她的权力非常大。在凯丽看来,新主任一大半的谋划也许都要听护士长的。这让凯丽有些沮丧,她想护士长一向看不起麦琪,这回怎么对她如此优待?

本来凯丽到麦琪家聊天,是想把白天受的羞辱向麦琪抱怨一番。结果听到麦琪将主刀大手术的消息,就闭了嘴巴。她知道那个大手术就是难度极大的分离连头婴儿手术,如果成功,麦琪将一跃成为名医。这让凯丽心里又羡慕又嫉妒又愤愤不平。

一个人走在冬天夜晚的小路上,任风呼呼地吹着,凯丽感到头脑清醒了一些,心情也好一些。她走到已经去世的西红柿老太家门前时,小时候的事从脑海闪现出来:15岁那年,她知道西红柿老太家的后院发生了一桩枪击案。西红柿老太听见后院“砰砰”的枪声,吓得不敢出门,后来就来了很多警察。尸体搬走后,邻居们还是非常害怕,都绕道而走。

凯丽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岔口。这个岔口一拐弯可通到街上,那里有便利店,凯丽曾帮母亲到那里买东西。从便利店出来再往前走,就到了农贸市场。农贸市场每周只开放一天,那些郊区农民拿着自己种的蔬菜瓜果等来卖;不开放的时候是个免费停车场。不远处,有一个坐轮椅拉小提琴卖艺的黑人,他每天都给人们带来悦耳动听的音乐。

凯丽毫无目的地一直往前走,从岔口又拐进另一条小路。这条小路的路灯非常昏暗,两旁的房屋也十分破旧。然而有一个窗口特别醒目,里面五彩的灯光一闪一闪,还有摇曳的红烛和窗上张贴的红双喜,呈现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凯丽忽然眼睛一亮,仿佛那些破旧的房子都被这一窗中国喜气照亮了。

回到家,母亲已经躺下,见女儿回来晚不免唆几句。凯丽刚开始没理睬母亲,洗漱后钻进被窝又听见母亲的唠叨。那嗡嗡的唠叨声让她心生厌烦,她恼火地冲母亲说:“你别烦了,好不好?”母亲说:“我不和你说,谁和你说?”凯丽说:“你再这样唆和操心,白发会越来越多,到时候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老太婆。”母亲一听女儿说她是货真价实的老太婆,火气就冒上来,骂道:“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说着伸手给了女儿一个耳掴子。凯丽本来就一肚子不高兴,母亲又给她耳掴子,顿时火冒三丈地撕扯母亲的头发。母女俩抱作一团,扭打起来。哭声和尖叫声飞出门窗,隔壁老李静静地站在门口偷听,当然不会去报警。

母女重新躺下,已是凌晨两点多了。吵过一架,母女都感到很疲倦,因此很快都呼呼地睡去。这样的吵架,她们习以为常。第二天一早,母亲照常很早起床为凯丽做早饭。凯丽喝牛奶,吃母亲熬的粥,抹过嘴巴后,与母亲连招呼也不打就上班去了。

凯丽不想见到杰夫,但冤家路窄,两个人在楼道口又遇见了。凯丽低着头没理他,而他走得急像是没看见。凯丽走上楼梯进入医生办公室时,麦琪正忙着细看双胞胎女婴手术前的脑部CT、MRI等检查结果。

手术小组成立了。除了麦琪,另外还有两名协助医生、一名实习医生、一名麻醉师、两名手术室护士、两名循环护士。手术是上午九点开始的,做了三个多小时,手术做得非常成功。都说连头婴是极为罕见的病例,术后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五十二点九。然而麦琪成功了,双胞胎姐妹顽强地活了下来。

麦琪手术成功的消息,新闻媒体做了报导。一时间,不少报纸都刊登了连头婴手术前后的照片。麦琪在医院里,一下子让人刮目相看;几乎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投来羡慕和崇敬的目光。护士长见到麦琪时,握着手很激动地说:“哇,你真行啊!”

凯丽表面上向麦琪祝贺,心里却嫉妒得厉害。麦琪的名气扶摇直上,报社、电台采访她的人多了起来。那个周强在报上看到麦琪手术成功的消息,手捧红玫瑰来医院祝贺。然后他们两个人双双进入豪车,豪车从凯丽身旁经过时,凯丽心里嘀咕道:“你不要太得意了,会有倒霉的一天。”凯丽知道自己是嫉妒,嫉妒一个人是可以产生恨的。

转眼又到了春暖花开时节,麦琪成为医学界的名人后,凯丽不再去麦琪家。在医院里碰面也只是点头而已,尽量避免闲聊。凯丽觉得麦琪和杰夫越走越近,医院的出访欧洲名额,好像已经非她莫属了。凯丽想到出访的事又生气了,她觉得自己事事不顺,都比不过麦琪。

那天凯丽想散散心,打电话约爱玛去友谊饭店观赏老年爵士乐队的演出,友谊饭店的老年爵士乐队闻名遐迩。自从爱玛婚后搬出唐人街,她俩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有了丈夫和孩子的爱玛,很少与女伴出门逛街看电影。有了凯丽的邀请,正好让她借此从家庭的繁琐中出来透透新鲜空气。

凯丽发现爱玛胖了不少,她似乎一改从前的婉约,变得果断、坚决、严思密行,还有点儿泼辣。凯丽没想到结婚能让女人有如此大的变化。不过这也不奇怪,小两口到底是白手起家。爱玛是家里的半边天,奋斗的任务与她丈夫一样,有时可能承担得更多。没有了从前的罗曼蒂克,爱玛变得非常实际。

友谊饭店的欧陆风情,使人仿佛幻入浪漫的巴黎。那乐曲的韵味、绅士的风度、演出的氛围,都令她们深深陶醉。欣赏完爵士乐,她们来到乔治城M街一家法国店吃夜宵。来这吃夜宵的,尽是些富裕且有闲的人。凯丽和爱玛都是第一次来这家店。凯丽想,大卫没带她来过,史蒂夫也没带她来过。现在她掏钱带爱玛来了,心里非常得意。

前段时间,麦琪已从爱华公寓楼搬走了。成名后,麦琪买了一套八百多英尺的房子。这些天她又随州医疗代表团出访欧洲,仿佛所有的好处都集中到她一个人身上,让其他不少住院医生和实习医生心生嫉妒。大家议论纷纷,猜测是那大老板周强替麦琪走了后门,否则从前与麦琪势不两立的护士长怎么会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护着她呢?

凯丽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自上一次被杰夫当众羞辱后,这样的羞辱就成了家常便饭。她气愤极了,在心里用上海话骂他“瘪三、寿头、赤佬”。然而这家伙偏偏与她过不去,凡他做手术就让她当下手。

那天,凯丽协助杰夫给医院勤杂工墨西哥女人阿弗丽娜开刀。阿弗丽娜因车祸昏迷不醒。杰夫命令凯丽接上氧气,身上开条静脉插管,验血型。凯丽小心翼翼地照做。X光片显示阿弗丽娜颅骨破裂、脑挫伤、肱骨骨折,以及多处肌肉和软组织撕裂。说实在的,尽管凯丽与杰夫势不两立,但她心里对他高超的医术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她心怀敬畏地看他打开病人的颅脑,熟练地操作,缝合得也细致妥当。

如果凯丽给阿弗丽娜做这样的手术要花五个小时,杰夫医生只花了两个小时。凯丽完全相信杰夫的医术能力,但她还是不愿意做他的协助医生。因为手术结束时,杰夫对其他协助人员说:“我很感谢各位的协助。”但他看都没有看凯丽一眼,似乎没把她放在眼里,这让凯丽既难受又气愤。

下班后,凯丽到更衣室换上了漂亮的紫色裙子,还化了淡妆,她把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看上去整洁、清爽。然而,由于忙了一天,脸上仍然显出疲倦。护士长见到她说:“打扮得这么漂亮,约会去吗?”凯丽微微一笑,没有搭话。她心里想,你现在都护着麦琪,好处拿了不少吧?

雨季一结束,仿佛直接进入了伏天。太阳热辣辣的,房间里的角角落落洋溢着花露水般的热气。凯丽回到家又是一身汗,她到卫生间淋浴,想起自己小时候在上海,母亲把红漆木盆拿到房间里,让她在木盆里洗澡的情境。

凯丽每次在卫生间淋浴,总会从卫生间的大镜子里看自己。她发现自己的身体线条优美,乳房丰满,脖颈纤细而长。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有姿色的女人,假如不做外科医生也完全可以去享受另外一种生活。唐医生一直追求她,但她对他实在没感觉,还有点儿讨厌。她想即使嫁不出去,也一定不会嫁给这个北卡的唐医生。

自恋是不少女性的特征,凯丽也不例外,她在镜子前会花很多时间。洗完澡,她换上翠绿色睡衣,赤裸的脚走在已经泛白的地板上。公寓楼里的下水道是一通到底的,有时她听着潺潺不息的流水声,会想象出许多故事,如果她是一位作家,她就可以写很多小说。

凯丽走到窗前,望着楼下天井里那些搬出藤椅的老人。这些邻居老人,都是上了年纪的中国老人,有的年轻时,还跑过码头。生活在唐人街上的人,仿佛生活在故乡,安心过着小日子。

凯丽抬起头,目光扫射到对面窗户。她突然发现正对面的住户不知什么时候搬走了。窗户敞开着,屋内空空的,倒像有人来装修,一只双梯摆在房间正中央。凯丽想下一个会是谁来入住呢?

爱华公寓楼的公寓费包水不包电,母亲舍不得多花电费,特别强调说:“自然风比空调强,闷在空调里我心脏受不了。”就凭母亲这一句话,凯丽从不要求母亲多开空调。她是有钱付电费的,但为了母亲宁愿吹电风扇。夏日漫漫无期,凯丽一天到晚都觉得头昏脑涨。

这些天,凯丽想换工作的念头又浮了上来。她不想看到杰夫医生,也不想看到从欧洲出访回来的麦琪。她的嫉妒,让她没法在这家医院待下去,可一下子又无处可去,这让她痛苦万分。她突然想到了辞职,但一时下不了决心。傍晚时分,她又早早去医院值夜班。

换上医生工作服,凯丽去看望医院勤杂工阿弗丽娜时,发现杰夫医生给她撤掉了呼吸机,这就等于置她于死地。凯丽突然觉得报复的机会来了,她要状告杰夫医生草菅人命。于是她三两步跑到院长办公室,把阿弗丽娜的病情详细地汇报了一遍,可院长说:“这是今天上午在院部召开的道德委员会上做的决定。阿弗丽娜的病情已十分严重,毫无希望,杰夫医生撤掉她的呼吸机,也是病人留下的遗嘱。”

“不!”凯丽气急地说:“你们不能这样做,她还有苏醒过来的可能。”

“这是我们讨论后决定的。”院长一个电话,找来了医院律师。律师把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凯丽。凯丽看到上面写着:“如果我患有不治之症,昏迷不醒,请不要再使用药物延续我的生命。”凯丽说:“但是作为医生,我们不能放弃她的生命。”律师说:“无效的抢救是没有用的。”凯丽“哼”了一声,走了。

病房里,阿弗丽娜的丈夫望着昏迷不醒的妻子抹眼泪。凯丽对他说:“你不能让杰夫医生撤掉她的呼吸机。”阿弗丽娜的丈夫说:“我们要自费,救不活了,再用呼吸机也没有用。”凯丽说:“不能放弃拯救生命。”阿弗丽娜的丈夫哀伤地说:“我们自己要求出院,这不关杰夫医生的事。”凯丽说:“万一她能醒过来呢?”阿弗丽娜丈夫口气坚决地说:“我们马上就出院,我们不能让她死在医院里。”凯丽听他这样说,叹着气,不再吭声。

一会儿,杰夫医生通知凯丽将阿弗丽娜身上所有静脉滴注管拔掉。拔掉所有的静脉滴注管,也就意味着结束阿弗丽娜的生命。凯丽朝杰夫狠狠地瞪了一眼,无奈地拔掉了,她感觉自己就是杀人刽子手。

凌晨时分,病房里静悄悄的。凯丽睁大眼睛望着窗外的世界,眼前出现了幻境:有时是一个优哉游哉的影子,有时是无以计数的大大小小的窟窿。窟窿在瞬间幻化成一股刺骨的风,在凯丽身边忽前忽后、忽大忽小地变幻晃动。

“HELP,HELP!”凯丽尖叫起来。几个护士打着瞌睡,根本没听见她的叫喊。她索性打开窗,任空调的冷气游走到屋外。屋外一轮满月正高挂在天空,宛如明镜悬挂在蓝黑色的天幕上。凯丽遗憾自己不会赋诗,但她懂得明镜高悬的意境。她突然觉得人世间各种恩怨是非,各种老谋深算、城府深藏、尔虞我诈、佛口蛇心,只有月亮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凯丽做了一个深呼吸,从窗外吹进来的清风,携着绿叶的温馨和清香,无声无息地弥漫在病房里。

【作者简介】顾艳,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花城》《上海文学》《钟山》等,有作品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有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发表和出版。曾获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入围奖(长篇小说),第二届世界华人文学奖(小说集),第三届“猴王杯”华语诗歌大奖赛一等奖,首届孟姜美散文奖,浙江省优秀短篇小说奖等数十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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