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英雄辈出的年代!
———题记
一
那一年是农历己卯年。
八月十五月儿圆。但在哑巴的记忆中那年十五的月亮既不圆也不亮。天是那种黄黄的天,月亮是那种泛着暗红色的月亮。进入八月以后山里的天气就很冷了,八月十五这天又刮了一天的风。山中的风又冷又硬,吹在身上刀刻一般疼痛。让哑巴感到邪乎的是那天月亮发出的是一种狗血一样有些人的光。月亮爬上对面的山头后,山坡上的树木、石头、房屋全部被涂上了一层黑黝黝的红。这种红像刀子一样刻在哑巴的记忆中,直至哑巴长大成人后也难以忘记。在以后的岁月里哑巴似乎再也没有见过那晚的月亮,黄的、白的、灰暗的———就是没有那种又红又冷的月亮。他和村里的许多人比划过那晚的月亮,人们总是同情地摸摸哑巴的头,扔下一句哑巴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摇着头离去。哑巴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的记忆,月亮怎么可能是红色的呢?难道真的是自己记错了?如果是真的话,为啥村里的人都没有看到呢?哑巴常常会因为思考这件事在村后的山坡上坐上一上午。
几年以后哑巴觉得那晚的月亮可能和他二姐的婚事有关。二姐是在那年的八月十六嫁人的。二姐嫁人不仅是哑巴全家的大事,也是磨石村全村的大事。嫁人就要办喜宴,办喜宴就要吃肉,在那个年代能吃上肉可是一件无比荣耀的事,可是哪里能有肉吃呢?家里没有羊,没有猪,连只鸡也看不到,怎么能有肉吃了呢?哑巴在一个月前就看到爹和娘为这个事嘀嘀咕咕。后来还是爹有了主意,哑巴是从爹看狗的眼神中猜到了爹的心思。
哑巴家有一条大黄狗,这条黄狗比哑巴的年龄还大,从哑巴记事起这条大黄狗就一直陪伴着他们。这是当地家家户户养的一种土狗,个头站起来比哑巴还高,毛是那种常见的土黄色。这种狗外貌凶,但性子特别温和,哑巴就是在大黄狗的呵护下一天天长大的。哑巴要去屋后的山坡上,身后总跟着大黄狗。爹娘呼唤哑巴,不叫哑巴叫的是大黄。大黄———回家来!不论走得多远,大黄狗听到叫声总能第一时间站起来,然后掉转身向家里跑去。哑巴知道爹娘叫的不是大黄叫的是他,他也跟在大黄后面小跑着回来。狗跑得快,哑巴哪能跟上呢?大黄狗跑一阵就返回来,或者站在前边的拐弯处等着哑巴。一开始哑巴以为是爹想让大黄狗去山里抓几只野兔回来。山上有各种野生的动物,大黄狗隔三差五会从山坡上叼回只山鸡啦野兔子啦什么的,但哑巴这次完全理解错了爹。
十五那天哑巴和大黄狗是黄昏时候回到村里的。爹就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爹含着烟锅头喊住大黄。哑巴进了院子发现大黄没有跟着他,一返脸看见爹正摸着大黄的头。大黄狗乖巧地匍匐在老主人的脚下,吐着舌头、摇着尾巴想讨得老主人的欢心。爹在以前也会和大黄亲近一番,但哑巴看见爹这次的神色有些不对劲,爹摸着摸着眼里就流下泪来,似乎还念叨着什么,大黄啊实在是没有办法啦,对不起你啊大黄———多少天后爹曾经和他解释过,杀掉大黄不仅仅是为了大伙吃顿肉,上头下来命令了,村里的狗必须全部处理掉,狗的叫声会唤来山外面的小鬼子。哑巴那时候还不知道爹已经和八路军接上了头,也不知道他们这个隐秘的小山村今后会发生那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只是恨爹怎么就能狠心地把大黄给杀掉了呢?大黄开始还听着,听到后来似乎听懂了老主人的话,似乎也感觉到了它不祥的命运,大黄就那么抬起头傻乎乎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老泪纵横的爹。
哑巴———哑巴———回家吃饭啦———哑巴的娘从屋里出来拉起哑巴进了屋子。哑巴进屋子前再次看一眼大门口的爹,爹正擦掉眼泪把小烟锅头插进怀里。屋子里显然收拾过了,窗子上贴上了大红的喜字,窑洞壁上还刷了一层白色的石灰粉。可能是刚刷过不久,窑洞里满是生石灰粉的味道。哑巴和大黄在山上追了一天的野兔,很可惜的是一只兔子也没有抓回来。跑了一天哑巴确实饿得厉害。哑巴的娘给哑巴盛上的是一碗炒米汤,汤里有炒米,更重要的是还加了荞面面片。哑巴呼噜呼噜就把一大碗炒米汤灌下肚子。一碗炒米汤下肚,哑巴抬起头来。哑巴发现屋子里就他和娘,爹在大门口,二姐呢?哑巴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娘。是啊二姐明天就要嫁人啦,她现在去了什么地方呢?娘一直没有说话,对于二姐的婚事,哑巴感觉到娘似乎并不是很满意。
窑洞里的土炕烧得快烫屁股了。哑巴跑了一天有些累,他就靠在被窝上看着窗户上新贴上去的大红喜字。二姐嫁的是磨石村上面一个叫石泉村的后生。二姐并不满意这门亲事,她一直和爹顶着牛,有时候两个人还要激烈争吵几句,但二姐最终还是拗不过爹去。哑巴很长时间不理解爹,不知道爹为什么非要逼着二姐嫁到石泉村。二姐争吵起来会骂爹是个老财迷。哑巴后来明白了,爹是喜欢上了自己屋后的那块山地。那块山地有五六分,平平整整,是大山沟里难得的一块好地。爹多少年一直对这块地心有独钟,这块地就在哑巴家屋子背后,以前是租着,但那终究是别人的啊。哑巴那个时候还不理解爹,更不理解爹怎么就那么的喜欢那块地。当土地的主人提出来要用这块地换娶二姐做他们家的儿媳妇时,爹怎么能挡住这种诱惑呢?哑巴就在胡思乱想中睡着了。
哑巴睡觉的时候大门口哑巴的爹开始了自己的密谋。他抚摸着大黄,和大黄说着一些掏心窝子的话。哑巴爹的身后放着一根秋天捆粮食用的绳子。哑巴的爹把绳子拿出来,绳子上挽好一个套,哑巴爹把套套在大黄的脖子里。大黄不习惯脖子里的东西,使劲甩一甩。大黄不知道这是一个死套,它用劲越大套子勒得越紧。大黄拼命跑出去,哑巴爹身后的绳子也一圈一圈伸展拉直。绑在石头上的绳子再也无法延伸时,远处的大黄撅着屁股使着劲。那是一种毫无希望的挣扎,大黄很快就卧下身子,绳子越扎越紧,大黄再也无法呼吸了,然后悄无声息地倒在小路上。哑巴爹又把怀中的小烟锅头抽出来,他装好烟用火镰点着。山中的风把大黄身上的毛吹得一片混乱。
哑巴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弥漫着那个年代很少有的一种肉香味,这种香味是如此的浓烈和沁人心脾。哑巴坐起来不自觉地吸着鼻子,他恨不得把这种香味一股脑儿全部吸进饥渴的胃里。屋子里娘没在,哑巴听到另一间屋子里爹和娘说话的声音。哑巴跳下地沿着肉香味来到另一间屋子里,爹和娘围着大锅说着话,大锅里是冒着热气咕咚咕咚煮着的肉块。哑巴兴奋地喊一声。爹很诧异地回过头来,娘看见门口的哑巴也把脸上的笑收回去。哑巴想问爹,家里怎么突然有了肉了?爹把土炕上的狗皮子拍一拍,对着哑巴说———赶明儿爹给你做顶皮帽子。哑巴看见大黄的皮毛一瞬间全部明白过来,他呜呜呜叫喊着撞开门跑出去。哑巴没有看到门口还有一个放满狗血的瓦罐,哑巴踢倒瓦罐,暗红色的狗血迅速蔓延到院子里。哑巴头也不回地跑出去,身后传来爹和娘的喊声。哑巴哭喊着跑到对面的山坡上。山坡上全是树,干枯的树枝划破了哑巴的手、脸、衣服。
十五的月亮升上山头了。
哑巴看见的就是狗血一样暗红的月亮,他看见眼前的树木、石头、小路———全部涂上了一层黑黝黝的狗血。
爹———我恨死你啦!
哑巴对着月亮发着毒咒。
二
哑巴的爹是个石匠,大名石满全,村里人都叫他石老爹。石老爹的年纪并不大,只是因为长年劳作看着老相,加之有些驼背,给人的感觉就像六七十岁的样子,其实石老爹满打满算也就五十刚刚出头。石老爹个子不高,但长得敦实。最特别的是石老爹的两只手,石老爹的手比一般人的大。他是石匠,常年和石头打交道,两只手被石头磨起厚厚的茧。石老爹的手大力气也大,胳膊粗细的树木石老爹随意就能扳折了。
石老爹的爷爷、父亲全是石匠,他们本来是河南人,黄河发大水后就逃到了晋东南的这条山沟里。这条山沟当地人把它叫作宽嶂沟,沟两边就是巍峨高大的宽嶂山。宽嶂山是八百里太行山中最险要的一段。山势陡峭直插云霄,山坡上是密密麻麻的灌木丛,也有长得高大的松柏树。沿着这条沟散散落落住着二十几个小村子,石泉、磨石、青茶、漆树等等。这些村子的规模都不大,十几户、二十几户的有,三五户的也有。村子的名字跟村子附近山上的出产有关。比如漆树村,村后的山头上就长有几棵高大的漆树,划破树皮漆就从树里面流出来了。漆树村在沟的最顶端,漆树村下来就是石泉村,石泉村里有一口天然的泉眼,泉眼里一年四季都在流水,水从石泉村一直流到山沟外面,宽嶂沟里的人们就靠着这眼泉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石泉村下面是磨石和青茶,青茶村产一种本地特有的茶叶,这种茶喝起来有些涩,但却有消渴解毒的功效,不少村民就是以采摘茶叶为生。石老爹他们住的地方就是石泉和青茶中间的磨石村了。磨石村的石头在当地特别有名,这种石头既坚硬又有韧性,是打磨各种石器特别是打磨磨坊里磨盘石最理想的材料了。石老爹的爷爷、父亲带着一家老小逃到这里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地方了。他们是石匠,吃的是石头喝的是石头,还有什么比住在磨石村里更理想自在的呢?况且这条沟里住的人大多是从河南、山东、河北逃难过来的,都是苦命人,谁也不排外,石老爹一家就在磨石村生存了下来。石老爹的爷爷、父亲都是好石匠,磨石村最不缺的就是石头,石老爹的爷爷、父亲带着石老爹起早贪黑用石头在村口的一块空地上建起了一处院子,先是用石头在正面建起五孔窑洞,后来在南面又建起五间,此后东面西面也各建起三间,东面的放粮食,西面的呢放柴火杂物,人多住不开后,又在南面的窑洞上加盖了一层。他们都是最好的石匠,院子里的屋子全是用劈开的石片建起来的,给人一种特别结实牢固的感觉。由于地势的原因,石老爹家南面的小二楼有一个拐弯,村民们就把石老爹家的院子叫作转角楼。石老爹的爷爷、父亲下世后转角楼里就只住着石老爹和他的儿女们了。
石老爹一家三代单传,从爷爷辈开始石家就是一个男丁,到石老爹父亲这一辈又是一个,所以石老爹的爷爷、父亲就特别希望石
老爹能打破这个传统,能给石家多生几个男劳力,他们祖辈都是靠石头吃饭,和石头打交道总不是女娃娃的专长吧。石老爹娶上婆姨后就开始专心致志地造人,但天不遂人愿,石老爹的婆姨几年了就是不开怀,好不容易怀上一个,生下来的却是个丫头片子,这就是哑巴的大姐石俊袅。石老爹一家没有灰心,能生下丫头片子就能生下大胖小子,隔了几年石老爹的婆姨又怀了,这一次石家还是没有盼到他们想要的胖小子,这个女孩取名石俊娥,就是哑巴的二姐。磨石村前面的沟里有一块大石头,这块石头十分平整,就像是被人打磨过似的,磨石村的人们就把这块石头当作了神石,有什么愿望了都要到这块神石前祷告祷告,祈求神石保佑他们如愿以偿。石老爹架不住爷爷、父亲的唠叨,就带着婆姨到神石前许了愿。第二年石老爹的婆姨果然怀了孕,一家人喜出望外,千小心万小心等待着那个美好愿望的实现。就在石老爹的婆姨怀胎七个月的时候,婆姨从山沟里提桶水回来,一上台阶打个趔趄摔倒在地,谁也想不到,怀了七个月的胎儿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流产了。流产下的胎儿已经长成了一个大肉团,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个肉团是个男娃儿。石老爹的婆姨抱着这个肉团哭得稀里哗啦。石老爹的爷爷说,老辈人说七活八不活,这娃儿因求石头娘娘而来,那就求石头娘娘保佑保佑这个娃儿活下来。石老爹的爷爷用一块红布把这个肉团包起来放到村前面的神石上。说来也奇怪,三天过后,石老爹的爷爷再去时红布包里的肉团不仅活着而且还睁开了眼。石老爹的爷爷大喜,扑通跪下崩崩崩就是几个响头,抱起孩子回了家。孩子是活下来了,但这个孩子一直没有哭过,他们怎么拍打,孩子就是不哭。石老爹的父亲说,难不成生下个哑巴来?石老爹的爷爷骂一句胡说,一甩手出去了。孩子一岁了也不会说话,三岁了也没有叫过爹娘,石老爹抱着头蹲在大门口,老天爷啊,我怎么就生下个哑巴来啦?尽管是个哑巴,但总是个男丁啊,爷爷就给哑巴起名石保明,保明保明就是保命保命,是石头娘娘保下的命啊。石保明生下那年石老爹已经过了四十五,以后婆姨也再没有给他怀上过娃。
现在石老爹就站在转角楼的大门口朝南面的山坡上喊着:保明———保明———你回来,爹实在是没办法啊!
石老爹的婆姨王秀云也喊着:哑巴———哑巴———大十五的你跑到山坡上干嘛呢。
山坡上都是树,月光下黑黝黝一片,树林里没有哑巴的回音。这时从石泉方向下来一队人马,有骡马踩在石头上的声音,也有人说话的声音。
石老爹的婆姨王秀云看住石老爹:他爹———是队伍上的人吗?
石老爹向上面的黑影喊一句:是德厚吗?
德厚是八路军的一名后勤班长,全名叫李德厚,前段时间已经来过一次磨石村。
山路那边传来李德厚的声音:石老爹———石老爹———我是德厚!说话当中一名二十大几的八路军战士小跑着过来,果然是石老爹!李德厚笑嘻嘻地握住石老爹和石老爹婆姨王秀云的手。
几个月前李德厚来的时候也是天黑以后,那次李德厚带着七八匹骡子,骡子上驮着十几个木头箱子。石老爹后来才知道木头箱子里全是白花花的大洋。李德厚把那十几个木头箱子全埋在了石老爹屋后的田地里。李德厚和石老爹交代过,这些是八路军的全部家当,一个子儿也丢不得。丢了就会一枪毙了你!说话的时候李德厚拍拍腰上的枪。屋后田地里埋八路军大洋的事石老爹连婆姨王秀云也没有说过。他有事没事总要往屋后的田地里转一转,田地上种着红高粱、玉米、土豆,正是土豆花盛开的季节,蓝的、白的土豆花一片艳丽。大洋就埋在土豆地里。二闺女嫁过去这块地就成了他们家的了。这块地是石泉村张二狗家的,张二狗家提出,只要石老爹的二闺女石俊娥嫁过去这块地就姓了石。石老爹见过那个张二狗,人长得并不是很俊气,把俊娥嫁过去确实委屈了孩子,但人家要拿这块地做彩礼,这是石老爹爷爷、父亲也一直梦寐以求的啊。他们是从河南那边逃过来的,没有房没有地,几乎一无所有,现在有了房子,如果再有这么一块地,石家就是宽嶂沟里数一数二的人家啦。
李德厚和几名战士赶着四五头骡子进了转角楼。
李德厚把后面跟着进来的石老爹拉到一边,颇为神秘地说:石老爹———这些宝贝疙瘩就存放在你这里啦!啥东西—————印刷机!
战士们七手八脚地把骡子上的机器卸下来,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搬进南面一层的窑洞里。机器放进去又用柴火盖上去,从外面看不出痕迹了几个人才拍着手上的土从窑洞里退出来。
石老爹和王秀云一直心思重重地站在院子里,当时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叫印刷机的机器是干什么用的,但石老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的家里可能要发生什么大事了。是什么事呢?他也不知道,但他从八路军在他家埋大洋、放机器的动作上感觉到了某种异样的氛围。现在正是战乱年代,小鬼子就在山外面杀人放火,尽管小鬼子还没有窜进过这条偏僻的宽嶂沟里,但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闯进来呢?小鬼子如果闯进来,八路军埋在他家的大洋、机器会不会给他们家带来灾祸呢?石老爹不知道也不敢往下想了。
战士们搬完机器有些热,散散落落坐在台阶上。石老爹的婆姨王秀云从屋里端出一盆狗肉,狗肉的香味迅速让战士们活跃起来。
德厚啃着一块大骨头:石老爹———大黄呢———哦,明白啦!好长时间没吃过肉啦。
谁也没看见哑巴是什么时候站在南面的小二楼上的。哑巴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脸上还有被树枝划破的血痕,哑巴靠在一间屋子的门框上睁着黑黑的眼睛瞪着院里的人。
还是一位八路军战士发现了二楼上的哑巴:哑巴———哑巴———快下来吃肉来!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抬起头看住二楼上的哑巴。石老爹举着烟锅头想喊儿子下来,哑巴一转身返回屋子里,门很响地闭上了。哑巴还在生石老爹的气。
吃狗肉的过程中不知是谁提起了明天石泉村张二狗要来娶亲的事,石老爹这才想起很长时间没见二姑娘石俊娥的踪影了。
石老爹朝王秀云喊道:他娘———俊娥呢?
王秀云端着狗肉盆子返回脸:这死妮子———吃过午饭就出去啦。
石老爹站起来朝南面的小二楼上喊着:俊娥———俊娥———
没有人回应石老爹的喊声。
石老爹小跑着到了大门外,他朝着黑黝黝的村子里喊着:俊娥———俊娥———
石老爹的喊声把全村的人都喊出来了。磨石村住着二三十户人家,石老爹的声音传到了村子里的每个角落。
明天俊娥就要当新娘子了,但就在十五这天俊娥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全村的人以及李德厚带来的几位八路军战士都跑出去帮着寻找石俊娥。
二楼上的哑巴推开门出来,院子里空空荡荡的,远处是人们呼唤哑巴二姐名字的声音,楼下空地上让哑巴踢翻的狗血已变成黑乎乎的一片。
二姐呢?哑巴站在那里想,是啊,他也一天没见着这位准备做新娘子的二姐了。
三
哑巴的二姐叫石俊娥。真应了古人说的那句话:深山出俊鸟。石俊娥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是整条宽嶂沟里最美的女孩儿了。石俊娥中等个子,柳叶眉、瓜子脸,特别是两只好看的眼睛,滴溜溜地透着一股灵秀气。俊娥的头发很密,脑后就有两条大辫子飘在那里。俊娥不仅人长得俊,干活也是一把好手,洗衣做饭干净利落。或许是生长在山沟沟里的缘由,俊娥说起话来也像从石泉村里流下来的山泉水一样叮叮当当清脆悦耳。
在宽嶂沟那一带流传着一种民歌小调,当地人农闲的时候,或者上山砍柴或者沟边洗衣都会哼上几句,当然了唱得最好听的还是石俊娥。每年夏天的时候,宽嶂沟里的女人们都会到泉水边洗衣服,有的则是在泉水边淘洗米菜,俊娥有时候端着米盆子有时候呢也会抱着衣服来到泉水边。大姑娘小媳妇们看见俊娥来了就会鼓动俊娥来上一嗓子。俊娥把衣服泡在水里,然后撩起头发低低唱起来:
亲疙瘩下河洗衣裳,
双膝盖跪在石头上呀,
小亲疙瘩。
小手儿红来小手儿白,
搓一搓衣裳把大辫儿甩呀,
小亲疙瘩。
小亲亲来小爱爱,
把你那好脸扭过来呀,
小亲疙瘩。
你说扭过就扭过,
好脸要配好小伙呀,
小亲疙瘩。
……
有人就喊:俊娥———你是谁的小亲疙瘩?
俊娥的脸一下就羞红。
人家俊娥还是大姑娘呢。
不知哪个后生有福气啊!
大伙议论纷纷。
人们看见俊娥低下了头就都不出声了,泉水边只剩下捶打衣服的砰砰声和哗啦啦的流水声。
冬天农闲的时候,女人们就都挤到俊娥住的屋子里。女人们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哼着各种小调,这些小调大多都是叙述男女情爱的。
……
桃花来你这红来,
杏花来你这白。
爬山越岭寻你来呀,
啊格呀呀呆。
榆树来你这开花,
圪枝来你这多,
你的心眼比俺多呀,
啊格呀呀呆。
锅儿来你这开花,
下上了你这米,
不想旁人光想你呀,
啊格呀呀呆。
金针针你这开花,
六瓣瓣你这黄,
盼望和哥哥结成双呀,
啊格呀呀呆。
……
俊娥住在南面的小二楼上,冬天宽嶂沟里常常刮大风,俊娥和女人们哼唱的歌声就会随着呼呼刮过的大风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哑巴那时候小,他还理解不了二姐和女人们哼唱的内容,他就靠在门框上看着这群女人们嬉闹。
有的女人就喊着:哑巴———你也来一首吧。
另一个女人就说:哑巴是哑巴他哪里会唱歌呢。
哑巴知道她们在嘲笑自己,哑巴不说话只是瞪着眼看着嘲笑他的女人。
你看哑巴生气啦。
哑巴的模样多俊啊。
哑巴哑巴你要是个大男人就好啦。
哑巴是个大男人就要搂你睡觉啦。
……
女人们就东倒西歪地大笑起来。哑巴累了的时候就睡在二姐的窑洞里。半夜时分,女人们都已经离去,窑洞里就二姐和他。二姐还在纳着鞋垫,哑巴从被窝里支起身子看着油灯下干活的二姐。
现在是八月十五的夜晚,暗红色的月亮升到了宽嶂山沟的上空。磨石村里的男女老少举着点着了的松树枝四处寻找石俊娥。
俊娥———你回来!
回来呀———俊娥!
……
各种喊声在村子四周回荡。
哑巴推开旁边二姐石俊娥住的屋子。二姐的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味道。借着月光哑巴看清楚了二姐窗户上贴着的鸳鸯剪纸,土炕上放着二姐明天出嫁时要穿的新嫁衣。这些新嫁衣都是二姐自己缝制的,薄红棉袄薄红棉裤,现在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土炕的中间。
其实哑巴的二姐石俊娥一直不情愿这门亲事,她多次和爹表达过自己的意见,她甚至骂她的爹是个老财迷。
但石老爹一直不为所动,石俊娥和他吵得急了,石老爹就梗起脖子吼起来:石俊娥———你是我石满金的闺女———你嫁也要嫁不嫁也要嫁!
石俊娥说:要嫁你嫁!
石老爹气得脸通红:反了你啦!
哑巴听到过娘和爹的对话。
娘也劝过爹:他爹———孩子不愿意就算啦!
石老爹瞪起眼:算啦———说得轻巧!
王秀云说:俊娥没看对张二狗!
石老爹说:张二狗有什么不好?高高大大老实厚道,是石泉村难得的好后生!
王秀云说:后生是好就是不会说话!不会说让女人们高兴的话!
石老爹说:话能当饭吃?俊娥小闹一闹也就算了,你怎也跟着说胡话?我看二狗就不错,家底儿厚实,俊娥能嫁过去是她的福分!
……
石俊娥是吃过中午饭离开磨石村的。
明天就要嫁给石泉村的张二狗了,俊娥的心里是一百个的不情愿。俊娥见过这个张二狗,模样不算差就是有些呆头呆脑,他不是俊娥心中想要的那个亲哥哥啊。究竟是什么样的呢?俊娥也说不清楚,但张二狗显然不合俊娥的意。
张二狗来石家送过一次礼物。二狗是牵着一头骡子来到磨石村的。村里的女人们听说俊娥的未婚夫来了都跑到石老爹的院子里。骡子上驮着新磨的玉米面、刚起出来的土豆、现榨的核桃油……林林总总两大筐子。二狗个子挺高,那天特意穿了新衣服,头上也戴着一顶帽子。二狗把东西卸下后就要拉着骡子离开。
女人们把二狗拦在院子里,一个女人说:二狗———喜不喜欢我们俊娥?
二狗搓着手,脸上也是憨憨的笑。
女人故意说:看来二狗是不喜欢我们俊娥喽?
旁边的女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逗着二狗。
喜欢不喜欢呢?
不喜欢就不能娶我们俊娥!
二狗急得抬起头,他想说喜欢,但看看院子里嘻嘻哈哈的女人们,又把喜欢两个字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二狗话说不出来,脸也憋得通红。
女人们又起哄。
看来二狗是喜欢我们俊娥啦。
二狗,喜欢俊娥想不想俊娥呢?
怎想我们俊娥呢?二狗。
想我们俊娥的脸蛋呢还是……
那时俊娥就站在二楼的窗户边,看着楼下呆头呆脑又被女人们逗得手足无措的二狗气得返身坐在炕沿上。她本来想给二狗端一碗红糖水出去,现在看着二狗那个熊样子,眼里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俊娥拗不过石老爹,出聘的日子定在了那年农历的八月十六日。
俊娥不想嫁给张二狗,吃过中午饭就偷偷溜出了磨石村。她沿着宽嶂沟一路小跑着向沟外面的小寨奔去。小寨是宽嶂沟外面的大集镇,俊娥的姐姐石俊袅就在镇子上,俊娥是想投奔她的姐姐石俊袅去。嫁人嫁人,你们去嫁吧,我才不嫁给那个呆子呢。石俊娥心里骂着老财迷石老爹。沟里刮着大风,风把石俊娥的头发吹乱。宽嶂沟是一条又长又窄的大山沟,山里日头短,石俊娥跑出宽嶂沟时天已经黑下来。月亮还没有升起来,石俊娥跑到沟外面的西村时停住脚步,小寨离这里起码还有二三十里地,跑到小寨就是后半夜了,再一个石俊娥想起石老爹说的话来,姐姐在她出嫁时会回到磨石村的,说不定现在就返回宽嶂沟了———远处传来枪声,黑暗中看到远处的夜空中子弹划过的亮光。俊娥早就听村里的女人们说过了,小鬼子可对女人们没安什么好心眼!
俊娥想起恶狠狠的小鬼子决定返回磨石村。她不想回去,但又无路可走。村里的女人们也劝过俊娥,说俊娥啊这就是咱女人们的命。不喜欢又能怎样呢?还不是照样生孩子过日子。俊娥不想过和她们一样的日子,俊娥想过的是那种山曲儿中唱出来的日子:
……
前半夜想你吹不息灯,
后半夜想你等不彻明。
想你想得迷了窍,
拾柴火掉进山药蛋窖。
荞面疙瘩莜面面条,
想你想得掉了一身膘。
……
俊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磨石村走来。两边是黑黝黝的大山,高高的山头伸向看不见的夜空。小路上是密密麻麻的灌木丛,小树枝犬牙交错,俊娥好多时候要把这些枝条扒拉开才能过去。身后的山头上月亮升起来,俊娥借着月光艰难地向前面走去。她走得不快,她对回家有种抵触的情绪,如果有地方安身她是有一百个理由不会回去的。她才不管什么出聘不出聘,她也不管张二狗能不能在明天成了亲,最好把明天的婚事取消了才好!走了一会,俊娥就听到远处呼喊她的声音,也看到了山路拐弯处亮起来的火把。俊娥知道是石老爹派人寻找她来了。你让我回去,我偏不回去!俊娥向旁边的山坡上爬去,她爬得很急,她不想让找她的人找到她。她手脚并用向上爬去,山坡很陡,俊娥抓住一根干树枝,那树枝不吃力,俊娥一用劲干树枝连根拔起来,俊娥身体的重量全在这根干树枝上,树枝拔起来,俊娥就稀里哗啦地滚下山沟里。山坡很高,俊娥滚下去就昏迷不醒了。
俊娥醒过来的时候觉着有人背着她向前走,周围还有四五位打着火把子的人。俊娥闻到了男人们身上特有的那种汗酸味。
俊娥问道:你是谁?
背她的男人嘟囔一句:李德厚。
四
小寨是黎城北部较大的集镇了。
黎城位于山西的晋东南一带,向东越过太行山就是河北地界,西部、南面是上党地区,北部和晋中平原隔山相望。黎城四周都是大山,南北有浊漳河和清漳河两条大河,县城就建在两条河流中间一块相对平缓的地方。黎城古时候建过黎侯国,也叫过潞县、刈陵、黎亭。黎城兼扼晋、冀、豫三省门户,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八路军总部及129师就挺进到这一带,建起了包括山西、河北、山东、河南一部的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
小寨住有上百户人家,过了小寨前面就是宽嶂山了。小寨村里最有名的人家莫过于郭家了。郭家是当地的大财主。郭家的掌门人叫郭皓轩,今年刚刚五十出头。郭家不仅有土地,还有经营山货、日用品、药材的商铺,郭家的铺子除过小寨、黎城的外,一部分铺子还开到了临近的县乡,最远的到了山那边的邢台。郭家住在村子的东头。郭家的房院随地势建有南北两套院子,都是完整的四合院,既相对独立又院院相连,两套院子南低北高,有步步升高之意。北院后面就是陡峭的山坡。八路军在北院设立冀南银行后,曾秘密修建了一条通往北山的暗道,以备紧急情况下人员财产转移。这是后话暂且不提。院子四周是青砖砌就的小二楼,门角上、窗户上嵌有精美的砖雕、木雕,图案大多为马上封侯、柿柿如意、多子多福等等,整个房院给人一种坚固、典雅、气派的感觉。郭家的院子里还有几棵高大茂密的柿子树,现在正是柿子收获的季节,柿子树上挂满了红灯笼一般密密麻麻的柿子。
哑巴的大姐石俊袅就在郭家做佣人。俊袅比俊娥大两岁,和俊娥一样俊袅也出落成一位大美女。俊袅生活在郭家,除过能吃饱肚子外,还受郭家父子读书的熏陶,因此与俊娥比起来,俊袅身上又多了一层文静之气。俊袅脸吃得白白胖胖,身子也得到了充分发育,尽管穿的都是粗布衣服,但仍遮掩不住她健康旺盛的生命气息。俊袅在郭家的主要工作是照顾郭皓轩的大夫人林芝美。林芝美四十五六年纪,六七年前突然得了一场大病,此后就再也没能站起来。林芝美的饮食起居就由进入郭家的俊袅照顾,天气好一些的时候俊袅也会用手推车推着林芝美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因为得了病林芝美脾气变得特别大,看着什么不顺眼随手就会扔掉,有时候也会骂人,骂完人又没来由地哭一顿。俊袅刚来郭家的时候也就十五六岁,根本受不了林芝美乖张的脾气,好几次要跑回磨石村。郭皓轩一方面给俊袅赔不是,一方面又给俊袅增加佣金。俊袅知道家里需要钱,就这样耐着性子在郭家坚持了下来。郭皓轩在林芝美站不起来后又娶了一房妻子。林芝美也和郭皓轩闹过,郭皓轩索性和二夫人从北院搬到了南院。林芝美后来似乎认了命,不吵也不闹了,她把全部的希望和快乐放在了儿子郭天佑身上。郭天佑比俊袅大不了多少,当时正在北平大学上学,每次回来都会和母亲林芝美待上一段时间。郭天佑长得高大帅气,又对母亲特别孝顺,天气热的时候就帮着俊袅把林芝美抱到院子里,然后坐在树荫下给林芝美、石俊袅讲述外面的见闻。俊袅不识字,不忙的时候郭天佑还很认真地教俊袅认字。林芝美坐在一边,那一边两个年轻人靠在柿子树上说着话。现在战争已经爆发,郭天佑很长时间没有音信了,林芝美每天念叨的就是,俊袅———你说天佑啥时候能回来呢?其实俊袅也不知道郭天佑什么时候能够回来,每次都安慰林芝美说,该回来的时候他就回来啦。林芝美不说话了,仰起头望着院子上空的天,自言自语着,兵荒马乱的———还是回到家里踏实。提到郭天佑俊袅心里总会咯噔一下,郭天佑俊俏的脸庞也会映入俊袅的眼帘,郭天佑身上的气味也会在俊袅深处的记忆中被唤醒。人家是郭家少爷,自己就是一个下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么可能呢!俊袅每每想到这里就会摇摇头把郭天佑忘在后脑勺。
郭皓轩个子不高,但长得特别敦实。郭皓轩早年上过山西大学堂,因为要接管家族产业,上了一半就退学回来了。尽管郭家的产业在郭皓轩的手上有了较大规模的发展,但让郭皓轩一直耿耿于怀的还是他未竟的学业。要是我那时上完学,说不定现在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啊!郭皓轩没上完学,但却养成了一个读书的好习惯,兴致所至还会胡诌几句。什么“人立小楼前,花落黄昏后”,什么“流水无情,人间有义”等等。郭皓轩为人开明,产业扩大后给寨子里办过不少好事,先是为寨子里建起一座小学校,后来又请石老爹凿了几盘石磨,再后来还在寨子前面挖出一眼深井。寨子里谁家有个急难险事,郭皓轩也是能帮就帮。八路军进驻黎城后,郭皓轩积极捐款捐粮。保家卫国匹夫有责,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我郭皓轩岂能落在人后?前几天八路军供给处的高捷成还来过他的家里,高捷成对郭皓轩的仗义疏财表示了感谢,同时说八路军看中了他北面的那处院子,希望郭皓轩能够鼎力支持。郭皓轩住在南院,他的大夫人林芝美和石俊袅住在北院,他有些迟疑。高捷成看见郭皓轩有难处,就说郭掌柜不要为难,我们再另外想想办法。高捷成走了郭皓轩几天睡不安稳觉,八路军要他郭皓轩办的事他没有一件拒绝过,现在八路军看上了他家的院子他怎么就不能让出一套来呢?大夫人脾气古怪,谁也不想见谁的面,但现在是特殊时期啊,八路军要打小鬼子,怎么就不能忍让一番呢?
郭皓轩娶的二夫人年纪不大,名字叫杜小娟。
八月十五这天郭皓轩就和二夫人说:小娟———今天呢难得是一个团圆的日子,我看就把芝美接过来一起过吧。
杜小娟三十出头,原是林芝美的远房亲戚,算起来还叫林芝美表姐呢。
杜小娟抬起头说:表姐愿意过来就过来,我也好长时间没见她了。
郭皓轩就安排下人们去北院接林芝美和石俊袅过来。郭皓轩当时还不知道八路军要用他的北院做什么,八路军进驻很长时间后他才知道,他的北院竟然成了八路军冀南银行的总部所在地。郭皓轩想利用过十五的时候和芝美好好商议一番,让芝美搬到南院来,一方面自己好照顾芝美,另一方面也给八路军腾出北面的院子。
月亮升起来,郭皓轩的南院里摆上了各种水果、点心。石俊袅推着轮椅把林芝美推到院子里,外面天气冷,俊袅又把一块薄毯子搭在林芝美的腿上。郭皓轩和杜小娟跪在当院对着升起来的月亮上香、叩头。以前郭皓轩旁边跪着的人是林芝美,现在竟然成了另外一个女人。林芝美前几年还哭过闹过,现在似乎也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她看着月亮下的郭皓轩、杜小娟,脸上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和淡然。
郭皓轩叩完头拍着手上的土走过来:芝美———你看今晚的月亮。
大风刮了一天,月亮显得又瘦又小。是啊这是一个团圆的日子,可是小鬼子打过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小鬼子又会窜到这里。鬼子一来她们就要往山里面跑,少则三五天,多则半月二十天,那叫个人过的日子吗?
林芝美说:天佑没有来信吗?
林芝美惦记的是她的宝贝儿子。
郭皓轩坐在林芝美旁边的椅子上:前段时间天佑来过一封信,说他参加了抗日决死队。
林芝美拦住郭皓轩的话:什么死呀活呀的———我只要天佑健健康康的。
杜小娟端着一盘葡萄过来。那个年代能在这里吃上这种东西也是罕见。这几串葡萄还是河北那边的铺子里捎给老东家的。
杜小娟笑嘻嘻地说:表姐———葡萄还新鲜着呢。
林芝美抬起头看一眼杜小娟,然后双手放在膝盖上平视着前边的柿子树,既不表示要也不表示不要,把杜小娟晾在那里。
郭皓轩看见了,接过杜小娟手中的葡萄:来———大伙快来吃啊。
前几天石老爹就给石俊袅捎过话来,说八月十六是妹妹石俊娥出嫁的日子。石俊袅答应石老爹,妹妹出嫁那天她一定会赶回磨石村的。明天就是八月十六了,早上的时候俊袅就和林芝美说过,林芝美还说要不是腿残疾了我和你就一起回去了。林芝美答应俊袅,不用急———我让郭皓轩派人送你回去。
石俊袅惦记着回家的事,就低下头轻轻喊一声:夫人!
林芝美返过脸看看石俊袅,想起俊袅回家的事来:哎呦———你看看我,差点把俊袅的事给忘了。
林芝美就把石俊袅要回磨石村聘妹妹石俊娥的事告诉了郭皓轩。
林芝美离不开石俊袅,郭皓轩看着石俊袅迟疑着说:哦———是哪位有福气的小伙子娶上我们俊袅的妹妹了?是石泉村的张二狗?好好,这样吧俊袅,现在天已经不早啦,兵荒马乱的明儿一早呢就让管家送你回去。
几个人正说着话,大门外突然传来激烈的敲门声,声音是那样的急促和响亮。
郭皓轩、林芝美、杜小娟等都抬起头看着大门那边。郭皓轩向院子里的人摆一摆手,有人小跑着开门去了。不一会几个黑影匆匆进了大门。月光下郭皓轩看清楚了,那群人用门板抬着一个人进了院子。
有人朝门板上的人喊着:少爷!少爷!
郭皓轩听见喊声立刻跳起来,扒拉开人群喊道:天佑———我的老天爷啊———你这是怎么啦!
门板上的郭天佑浑身是血躺在那里。
人群中有人低低说:半路上遇到了小鬼子……
林芝美也被石俊袅推过来,林芝美大声喊着:天佑———天佑———
林芝美看到月亮下的郭天佑喊一声昏死过去。
五
石老爹回到转角楼时石俊娥还没有回来。哑巴站在二楼的黑暗中盯着进了院子的石老爹。石老爹抬起头看到哑巴明明亮亮的眼睛。
石老爹喊道:哑巴———你二姐回来了吗?
哑巴瞪他爹一眼转进屋子去。爹不仅杀死了大黄,二姐也是爹逼着离开的。哑巴恨死了这个爹。他又没办法朝爹生气,哑巴进了屋子一脚将地当中的尿盆子踢个底朝天。尿盆子是哑巴晚上起炕盛尿用的,尿盆子在地上翻滚的声音传到了院子里。
石老爹朝黑乎乎的小二楼看一眼:哑巴———哑巴———
楼上没有人应答他。
石老爹叹口气蹲在院子里。远处是人们呼喊俊娥回家的声音。
其实石老爹并不担心石俊娥。俊娥就是那个犟脾气,女孩子家么,使使小性子也就过去了,宽嶂沟就这么一条大深沟,两边是山,山后面还是山,俊娥能跑到哪儿去呢?还不是躲藏在哪个石洞里哭鼻子。山上的石洞多的是。石老爹几乎走遍了宽嶂沟里的每一条沟沟叉叉。宽嶂沟里有不少天然的石洞,有的很小,能容下一个人,有的很大,几十个人钻进去也不在话下。石老爹在山中采石头,遇到刮风下雨,这些洞都是他藏身的好地方。宽嶂沟里除了石头还是石头。石老爹一眼就能看出山上的石头哪块能为他所用,哪块不能使用。在石老爹的眼里,石头都是有灵性的,一块好石头,一块上好的石头,就像好女人一样,是可遇不可求的。石老爹坐在院子里,他的眼里全是山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石洞,尽管他不知道俊娥会躲在哪个石洞里,但他知道俊娥生完气就会回来的。俊娥犟是犟,但胆子不是很大,俊娥的胆子甚至不如他的弟弟哑巴。山中有野兽,俊娥哪能不害怕呢?俊娥现在生气,嫁过去就知道张二狗的好了。张二狗木讷不会说话,但人实在啊,兵荒马乱的能嫁给这么一个实在人是俊娥你的福气呀,你怎么就不理解爹的这番苦心呢?
石老爹真正的心病是在二楼的哑巴身上。石家几代单传,到了他石老爹这辈子没想到生下个哑巴来。石老爹是跟着爷爷、父亲逃难到磨石村的,他们起早贪黑没明没夜的打拼,宽嶂沟有的是石头,他们都有上好的手艺,虽不能大富大贵,但吃口饭填饱肚子还是不成问题的。现在房子有了,而且还是磨石村比较阔绰的转角楼,房后的土地马上就姓石了,石家眼看着就要翻身了,偏偏生出个哑巴来。石老爹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这个郁闷的疙瘩却始终没有解开,一个人在大山里采石头时,抱住头痛哭流涕了好几次。过了几年,石老爹认了命,罢罢罢,哑巴就哑巴吧,等哑巴长大了,娶上一房妻子,再能给他生几个活蹦乱跳的孙儿们那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福了。哑巴一年年长大了,长得俊气,不说话根本看不出这是个残疾的孩子,但哑巴的性子也变得越来越古怪了,他很少和村里的孩子们玩耍,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待在山坡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天上飘过去的云。哑巴看什么都爱瞪着眼睛,特别是哑巴看人的时候,两只眼睛发着亮亮的光,看得人脊背也发凉。村里好几个人看到过哑巴的这种眼神,遇到石老爹就说,石老爹———哑巴的眼睛不是有问题吧?你的眼睛才有问题呢!石老爹每次都是这样将来人的话堵回去。话是堵回去了,但石老爹也觉着哑巴的眼神有些异样。究竟有什么异样呢?石老爹也说不清楚。
村里的人们陆陆续续回到转角楼。
俊娥回来了吗?
回来了吗俊娥?
大伙吵吵着问院子里蹲着的石老爹。
石老爹没说话。
石老爹的女人王秀云这时也从外面跑进来:他爹———俊娥呢?
王秀云期待地看着石老爹,她还没等石老爹说话,就朝着南面的小二楼喊道:俊娥———俊娥———
天这么晚了,俊娥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兵荒马乱的,山中又有各种各样的野兽,俊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王秀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石满全———都是你害的俊娥啊———俊娥不愿意嫁给张二狗,你硬要逼着孩子出嫁———石满全我和你没完!
王秀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头就把刚刚站起来的石老爹顶个四仰八叉。王秀云扑上去就要抓石老爹的脸,石老爹举着手招架着。旁边的人们把王秀云和石老爹分开。人们劝说着让王秀云不要急,俊娥说不定马上就会回来。王秀云坐在一边哭泣,边哭边数落石老爹的不是。石老爹脸上被抓破,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哑巴悄无声息地推开门出来,他站在黑暗中看看院子里的人,然后掉转头看着人群背后的大门。
这时有人喊:李德厚回来啦。
人们把火把举起来,都把脸扭到大门方向。石老爹看到了大门口站着的李德厚和他的几位战友。李德厚闪开身,身后露出了大伙找了一晚上的石俊娥。石俊娥身上都是土,辫子也散开,脸上还有被树枝划破的血痕。
是俊娥!
是俊娥回来啦!
大伙惊喜地喊道。
王秀云由悲转喜,哭喊着跑过去:俊娥啊———你可回来啦!
石俊娥看看院子里的人,推开母亲王秀云向小二楼上跑去,她边跑边低下头抹着眼泪。谁能理解了这一晚上俊娥经过了怎样的煎熬!俊娥死的心都有,现在她从死亡线上回来了,一切都又回到了往日熟悉的氛围中。她想跑出去,她不想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把自己嫁了。但跑了一圈又回来了,就像姐妹们说的,这或许就是她们的命吧,她们怎么能跑出命运的安排呢?
天已经亮了。石泉村方向传来唢呐声,娶亲的队伍已经到了磨石村的村口上。
六
哑巴二姐石俊娥出嫁那天天气特别好。
八月十五刮大风,那风似乎把乱七八糟的云全刮走了,天呈现出少有的蓝色,阳光也很亮很温暖地照着这个被幸福和快乐充满了的小院子。石老爹为人不错,石俊娥消失了一晚上又被李德厚找回来,现在石泉村迎亲的队伍已经来到石老爹的转角楼里,大伙怎么能不搭把手呢?吹鼓手在转角楼的大门口吹着欢快的得胜鼓,那是一种喜庆的声音,声音又响又亮地划过所有人的耳朵。男人们招呼张二狗一伙娶亲的人。张二狗穿着一身用黑色布料做成的薄棉袄薄棉裤,胸前戴着一朵用红布扎好的大红花,头上仍然戴着那顶略显大一点的帽子。张二狗满脸是憨憨的笑,高兴了就扯下头上的帽子,用手摸着自己剃得精光精光的头。哑巴也跑到这个快要成了自己二姐夫的男人跟前,好奇地看着张二狗胸前的那朵大红花,他想用手摸一摸,看看那朵花是不是真的花。哑巴个子低够不着,张二狗明白了哑巴的意思后还特意弯下腰。旁边的人起着哄,喊着哑巴哑巴长大了你也要娶媳妇,娶媳妇就会戴上大红花。张二狗看见哑巴喜欢那朵花,就把花摘下来戴在哑巴的衣服上。哑巴人小,红花戴在哑巴的胸前显得特别大特别滑稽,人们看着戴着大红花走过来走过去的哑巴都开心地笑起来。是啊山外面一直在打仗,大伙一直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喜庆的日子,大伙都把压抑在心中好长时间的笑声全部释放了出来。
男人们在外面招呼张二狗,女人们则全挤到屋子里准备饭菜。战争年代山里人能有什么好饭菜呢?好在石老爹家里还有半盆子煮好的狗肉,锅里是大半锅油汪汪的狗肉汤。这些本来就是为嫁俊娥准备的,女人们就说,男人们好长时间没有闻过肉香味啦,不如做一锅热乎乎的头脑汤,况且大伙为了寻俊娥跑得又累又饿,一人一碗头脑汤,吃不饱也能喝饱啊。这个主意好,女人们立刻行动起来。头脑汤是当地的一种名吃,过去穷,这种吃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而且还大多以素食为主。当地的头脑汤和太原的头脑汤叫法一样但内容相反。太原的头脑汤是一种羊肉汤,吃的时候再佐以黄酒别有意味,而当地的头脑汤呢实则是一种饺子汤,一般以素饺子汤为主,碗底是素饺子,碗中是放着黄花、海带、葱花的汤水。现在女人们就用剩下的狗肉做成了饺子馅,把锅里的狗肉汤做成了香喷喷的头脑汤。女人们一碗一碗端出来,男人们兴高采烈地喝着这种从未喝过的用狗肉做成的头脑汤。
石老爹惦记李德厚几个,要不是李德厚,俊娥还不知道会做出啥傻事呢。
石老爹端着碗四处找李德厚:李德厚———李德厚———
旁边有人喊,石老爹———人家德厚早走啦。
李德厚几个送回俊娥后就回到部队上去了。石老爹对这位年轻的八路军战士印象特别好。累了一晚上,连口汤也没喝上。石老爹遗憾地转过身去。他们都是打小鬼子的人啊,子弹没长眼睛,只希望石头娘娘能够保佑这群年轻人。
石老爹转过身看见门洞里坐着的哑巴。石老爹诧异地问:哑巴———你怎么不去喝汤?
哑巴抬起头看一眼石老爹,扭头向小二楼上跑去。哑巴还记着大黄的样子,大黄是他的好朋友,他怎么能喝下用大黄的肉做成的汤呢?
哑巴———让你二姐下楼吃饭来!
石老爹朝着哑巴的背影喊。
哑巴头也不回地跑进二姐石俊娥的屋子里。
外面是吵吵闹闹的声音,屋子里就二姐石俊娥一个人,俊娥已经穿上了由她自己亲手缝制的红嫁衣,红棉袄红棉裤,头上还顶着一块红色的头巾。石俊娥听见哑巴进了屋子,摘下头上的红头巾看着门口站着的哑巴。哑巴看见二姐重新编好了辫子,两条辫子盘在脑后形成一个好看的形状。二姐洗了脸,脸上划过的血痕还在。她似乎哭过,两只好看的眼睛也肿了不少。哑巴那时候还小,他还理解不了二姐内心的那种心有不甘后的无可奈何。
二姐弯下腰紧紧抱住哑巴:哑巴哑巴———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二姐就要嫁到石泉村啦———从今往后家里就全靠你啦!
二姐抱住哑巴边说边哭,眼里的泪哗哗哗地流进哑巴的脖子里。二姐的泪是凉的,哑巴感觉到了二姐的泪从脖子里滑下去的那种感觉。
楼下有人喊:郭家大管家到———
石俊娥听到喊声站起来走到窗户边,她以为是大姐石俊袅回来了,她看到郭家的那个姓冀的大管家牵着一头骡子进了转角楼的院子里。石老爹迎接过去。石俊娥听见冀管家说着郭家少爷出了事你家俊袅顾不上回来的话。
俊娥退回到炕沿边。她有很长时间没见着大姐了,她多想和大姐吐一吐心中的苦水啊。她不想嫁给张二狗,她想嫁给的是那种就像山曲中唱的能让她牵肠挂肚的男人啊,但她的心里话能说给爹和娘吗?能说给眼前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弟弟哑巴吗?
新娘子上轿啦———
出嫁的时间到了,转角楼院子里的人都站起来,大家眼巴巴看着南面的小二楼。
张二狗小心翼翼地走上去,一会儿抱着蒙上红盖头的石俊娥下了楼。山中没有红轿子,张二狗用来娶亲的是一头系着红花的灰黑骡子。张二狗很有劲,一把就把石俊娥放在骡子背上。
唢呐声声。
张二狗在前面牵着骡子,后面石俊娥坐在骡子上向石泉村方向走去。
哑巴跑到大门口,他站在门口的石头上,从人群的缝隙中,一直看着远去的二姐。
七
高捷成没想到郭皓轩很快就答应把北面的院子让出来。
北面的院子连着后面的大山,遇到紧急情况了人员可以立刻撤退到大山中,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小寨离宽嶂沟近,方便与沟里建立起的印钞厂联系,这是高捷成选中北院做冀南银行总部及发行部的秘密所在。
高捷成三十岁出头,是一位年轻的老革命,参加过红军,163119dec31f77dd31de74a09fc5b1233c9073fdb45f5371cb25d690b632cae5走过长征,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又随着129师挺进到太行山腹地黎城。高捷成是典型的南方人长相,又高又瘦,由于营养不良脸也特别小,倒是脸上的两只眼睛显示出他的精明。高捷成本来是福建漳州人,他上过大学,大学里学的就是经济专业,早年在叔父的钱庄里还做过工,因此八路军总部决定在根据地创办冀南银行后,就把高捷成任命成了银行的总经理兼政委。高捷成是经理又是政委,筹建银行的任务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的头上。
高捷成赶到小寨时天已经黑下来。远处有狗的叫声,寨子背后就是黑黝黝的大山,寨子前面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几个人牵着马向郭家大院走去。郭皓轩的北院里前期到达的几名八路军战士正在收拾屋子,看见高捷成几个进来,屋子里一位年轻的战士笑嘻嘻地跑过来,对着高捷成就是一个军礼:经理———梁绍彭向您报到!
眼前的年轻人叫梁绍彭,是八路军任命的冀南银行发行部主任。
高捷成打一拳梁绍彭:绍彭———你的动作好快呀!
梁绍彭搓着手说:首长们都等着银行的票子呢能不急吗?
梁绍彭二十五六岁,个子很高,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利落劲。梁绍彭拉着高捷成看院子里的布置,边走边介绍,这个房间做鉴定科,那个呢是完成科———高捷成点着头,他没有看错人,绍彭正是他想要的那种人,既懂银行业务又做事干净利落。建立银行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好在他还有梁绍彭这么一群有干劲又有闯劲的同志。梁绍彭把高捷成引到主楼的后面,这里原是郭家放杂物的地方,梁绍彭扒拉开柴火,地上露出一个盖子,打开盖子露出一眼地窖来。
梁绍彭探下身子看着黑乎乎的地窖:经理啊———这不是现成的银窖吗?
高捷成拿过火把子向地窖里照一照,地窖里堆放着土豆、萝卜———可能时间长了,地窖里窜出潮湿发霉的味道:就是有些潮啊。
梁绍彭说:我已经有办法啦,撒上干石灰不就可以了?
高捷成站起来看着后面的山坡,山坡后面是大山,黑暗中山显得是那么的高大,距离似乎也拉进了不少,站在院子里明显有一种压迫的感觉。但好就好在这里,沿着山坡上去就是山,山后面又是层层叠叠的山,小鬼子一但发现了这里,人员财产也能迅速撤退到山里头。
高捷成和梁绍彭转到院子里时,李德厚带着驮队进来了。晋东南一带的驮队以骡子为主,也有少部分是马匹和小毛驴,与马比起来骡子既有劲又有耐力。李德厚用的驮队都是大黑骡子,现在五六匹骡子拉进院子里,显得院子也变小了。可能是走了长路的原因,骡子们打着响鼻在原地转着圈子。几名八路军战士帮着把骡子上的货物卸下来。
李德厚走到高捷成和梁绍彭跟前敬个礼。
高捷成拉住李德厚的手:辛苦啦!
李德厚和高捷成都是走长征过来的人,与九死一生的长征相比这点苦算什么。李德厚嘿嘿嘿笑一下,摘下帽子擦着脸上的汗:没啥没啥。
梁绍彭走到李德厚跟前低低说:辛苦老班长啦。
梁绍彭刚入伍时还是李德厚的兵,不过梁绍彭念过书,又会打算盘,所以没过多长时间就被上面调去了。
李德厚摸一下梁绍彭的头:你小子有出息啊———听说当了主任啦?
梁绍彭看看高捷成:什么主任不主任的———都是咱银行的兵!
李德厚给发行部送过一些紧急使用的生活办公用品,有几床棉被,还有账本、算盘、纸、墨、笔、砚等等。
高捷成拿起一本账本看了一下:德厚———山里怎么样?
李德厚知道高捷成是问印钞厂的事:机器拉上去啦,过几天就能建房子啦。
高捷成知道现在正是老百姓抢收粮食的时候,粮食收完了八路军就能动工了。宽嶂沟隐蔽偏僻,高捷成把银行的几个印钞厂建在了山沟里。现在机器拉上去了,等把厂房建起来,就能印刷钞票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筹建银行的目的就是要发行自己的钞票,现在最让高捷成头痛的是寻找印钞师傅的事。总部已经和晋察冀边区联系了,希望那边派几名技术人员过来,但远水不解近渴,他这边急需懂技术会制版的师傅啊。
高捷成抬起头对着梁绍彭说道:绍彭———人打听得怎么样啦?
梁绍彭前些日子和他汇报过,河北那边的采购站传过消息来,说他们打听到有一位叫吴子谦的印钞师傅,这位师傅自幼就跟着叔父在印刷车间干活,后来还在日伪政府的印钞厂待过,不仅懂印刷,制版也是一把好手。
梁绍彭说:人是打听到了,恐怕用不上。
高捷成看住梁绍彭:此话怎讲?
梁绍彭说:这小子有手艺,会制假币,事情败露后被鬼子抓进大牢去啦。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人选,高捷成心里想着,能把这小子弄回来可就解了燃眉之急了。
几个人正说着话,前院郭皓轩在管家带领下来到这边。
郭皓轩老远处就抱起拳来:贵客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高捷成也迎接过去,拉住郭皓轩的手诚挚地感谢道:郭掌柜深明大义,高某感激不尽!
郭皓轩穿着一件薄棉长袍,头上带着那个年代财主们常戴的瓜壳帽。
郭皓轩摆着手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高先生和诸位弟兄都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好汉,郭某深表敬佩!自古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郭某绵薄之力何足挂齿?
高捷成看住郭皓轩:听说贵公子也在部队上?
说到儿子了,郭皓轩一下沉默下来,脸上露出忧愁之色。高捷成看住旁边的管家。郭皓轩的管家四十五六岁,给人一种沉稳、忠厚的感觉,高捷成记得这位管家姓冀。
冀管家叹口气说:我家少爷———唉———让小鬼子伤得不轻哪!
快去看看!
高捷成一伙在郭皓轩和冀管家的带领下来到前院郭天佑住的东厢房里。
郭天佑住的东厢房比较宽敞,屋内布置的也很典雅。郭天佑躺在里边床上。郭天佑的母亲林芝美坐在郭天佑的床前。石俊袅在床边给郭天佑换着绷带上的药,或许是弄疼了郭天佑,郭天佑在床上发出疼痛的呻吟声。郭天佑二十四五岁,本来在北平大学读书,卢沟桥事变后,他就和一群热血青年回到山西,弃笔从戎参加了抗日决死队。八月十五前,郭天佑接到命令,他和几名战士护送一批物资前往武乡,没想到半路上遇到一队小鬼子,他们几个拼死拼活逃了出来,但郭天佑右腿中了弹。
小心一些小心一些!
林芝美悄悄抹着眼泪。儿子的命就是她的命,儿子倒下了,她的天似乎也要塌下来了。
郭天佑又昏迷过去。
林芝美叫着:天佑———天佑———我的儿啊!
高捷成几个进来后,和林芝美打声招呼。郭天佑脸上、胳膊上都缠着绷带。那些都是轻伤,最要命的可能还是留在郭天佑腿部的子弹头。高捷成撩起被窝看看郭天佑腿部的伤口后退到院子里。
郭皓轩焦急地看住高捷成:高先生有何良策?
高捷成说:必须马上做手术!郭掌柜———部队医院就在南陌一带。李德厚———
李德厚在后边喊一声:到!
马上送人!
大伙都忙乱起来。冀管家忙着准备住院的东西,李德厚几个开始套马车。
高捷成和梁绍彭返回后院里。
高捷成边走边说:绍彭———你说吴子谦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八
从黎城的东阳关穿过太行山就是河北的邢台了。
邢台素有“五朝古都、十朝雄郡”之称,是华北平原上一处重要的都市。邢台过去也叫过信都、巨鹿、襄国、邢州、顺德府等,曾经是商朝、邢国、赵国、常山国、后赵等王国的国都,与黎城比起来,邢台显然就是一个大都市了。邢台被日寇侵占后就成了华北日军一处重要的据点,建立起各种伪政权组织。驻扎在黎城的八路军129师也向东派出一支东进纵队,在邢台的南宫一带建立起冀南行政主任公署,与日寇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邢台与黎城隔山相望,又是繁华都市,黎城的许多百姓就常去邢台采购物资等等。小寨的郭皓轩也在邢台建有“德义恒”商号。“德义恒”商号主要经营日用百货,有时候也兼做其他生意,比如把黎城的土产运到这里出售,然后再把邢台的布匹、瓷器、药物等贩卖回黎城、武乡等地。“德义恒”建在邢台东大街一个偏僻的地方,典型的前铺后院的格局,前面是几间门面,靠墙的货架上摆着锅碗瓢盆等等各种日用百货,货架旁边有一个小门,推开小门就到了后面的院子里,院子四周都建有房子,有的做了库房,有的是伙计们晚上睡觉的地方。“德义恒”有一位姓吕的掌柜和几名小伙计。
这天黄昏的时候,“德义恒”商号进来了两位客人,两人都是商人打扮,前面的商人年纪大一些,后面的一位二十五六岁。
年纪大一些的商人对着铺子里的小伙计说道:吕掌柜在哪?
小伙计正要回话,旁边的小门推开,出来一位掌柜模样的人,看见年长的商人惊喜地喊道:是冀大管家来了?稀客稀客!
冀管家一抱拳:吕掌柜好自在啊,东家让我问吕掌柜好!
吕掌柜五十左右年纪,穿一身薄长袍子,戴一副老花镜,拉住冀管家的手笑呵呵地说着:谢东家挂念!这位是———
吕掌柜看着冀管家旁边的年轻客商。年轻客商不是别人,正是冀南银行的发行部主任梁绍彭。
冀管家说:这位梁掌柜———走,到里面细聊。
梁绍彭看看铺子周围,天色已经暗下来,旁边也没有几个行人。
吕掌柜是个热情的人,拉着冀管家和梁绍彭就往后面走:你我弟兄也是多日未见,今天又有梁兄弟在,正好痛饮几杯!
几个人说着话推开小门来到后面的院子里。正面几间屋子,靠东头的屋子是吕掌柜休息的地方,西头几间成了吕掌柜办公、会客的场所,东厢房是商号的厨伙房。
吕掌柜有腿寒的老毛病,因此住的屋子里盘着一条土炕,土炕上放一张不大不小的炕桌子,三个人脱鞋上炕后围着炕桌子坐下来。
吕掌柜看着梁绍彭说:梁掌柜好年轻啊,不知梁掌柜在哪里发财?
梁绍彭正要说话,冀管家看看屋子里没有外人,压低声音和吕掌柜说了几句话。
吕掌柜听完吃惊地抬起头:原来梁掌柜是———吕掌柜没有把后面“八路”两个字说出来。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吕掌柜伸出大拇指。
冀掌柜把这次来邢台的目的告诉吕掌柜,八路军要办一个印刷厂,需要采购一些纸张、油墨等,最好能弄几台石印机回来。
梁绍彭没有把八路军办银行的事告诉冀管家。
梁绍彭一抱拳说:全靠吕掌柜帮忙!
冀管家说:东家说啦,吕掌柜要全力支持。
吕掌柜看看冀管家靠在后面的被窝上没有吭声。
冀管家问道:吕掌柜有何难处?
吕掌柜伸前身子低声说道:二位有所不知,最近小鬼子管得越来越紧啦,没有鬼子的通行证,这些东西就是采购回来也没办法运出去啊。
厨伙房里的饭菜已经做好,吕掌柜说冀管家和梁掌柜不是外人,就把饭菜端进来吧。炕桌上很快摆上了酒菜,菜不多倒也精致,有猪头肉、兰花豆、炒鸡蛋、小烩菜等。
吕掌柜给冀管家、梁绍彭倒上酒:不知二位前来———家常便饭还请担待!请!
三个人举起杯一饮而尽。
梁绍彭说:货物要得急———还请吕掌柜多多费心!至于出城的事,货物到了以后再想办法。
冀管家不能喝酒,一杯酒下肚脸已红起来: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吕掌柜见多识广,你老哥有的是办法。
三个人边喝酒边谋划采购物资的事,说得差不多了,梁绍彭端起一杯酒:吕掌柜不知和邢台牢房有没有关系?
吕掌柜喝了酒话也多起来:吕某在邢台闯荡几十年,不能说人人都熟,倒也认得一些有脸有面的人。小兄弟———有何吩咐?
梁绍彭看一眼冀管家。
冀管家直起身子说:梁掌柜有个叫吴子谦的亲戚被抓了进去,有钱能使鬼推磨,破费几两银子,看看能不能把这小子弄出来。
……
邢台牢房建在大南关一带,这还是清朝时期修建的房屋,当时是关押革命党人的地方,民国以后成了当地国民政府的监狱,日寇侵占古城后这里又成了鬼子宪兵大队的监牢。监牢挺大,分为四五个监区,吴子谦就被关押在三号监区的一所牢房里。吴子谦所在的牢房关着六七个人,屋子不大,靠墙一排通铺,由于人多,屋子里满是尿味、霉味、男人汗酸味等等混浊的气味。几个犯人在窗口前说着荤故事,说得高兴处几个人哈哈哈大笑起来。通铺上躺着一位蜷缩着身子的犯人。
窗口前有人朝通铺上的人喊:吴子谦———又在做发财的梦了吧?
梦中娶媳妇———想得美!另一个人嘲笑着。
通铺上躺着的就是梁绍彭要找的吴子谦。吴子谦二十来岁,个子不高,头发乱蓬蓬的,胡子也好长时间没刮过了。吴子谦抱着头躺在那里想着心事。吴子谦就是当地人,出生在邢台的南宫一带,年纪不大父亲就得了伤寒病一命呜呼了,七八岁的时候跟着舅父到印刷作坊里干活谋生,这一干就是六七年。他什么活也干,印刷、上墨、裁纸、刻版———吴子谦尽管没读过书,但他心灵手巧,记忆力又特别好,什么技术只要让吴子谦看一眼,很快就能模仿出来。吴子谦不会写字,他发现刻板师傅工钱很高后就模仿师傅的字,没过多长时间他写的字几乎比师傅的字还要端庄、漂亮。吴子谦手艺好,但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和人交朋友。吴子谦后来想,他的这种孤僻性格的养成可能和他的出身有关,他家穷,又没有兄弟姐妹,家里就一位老母亲。舅父去世后,因为工钱的事他和掌柜的闹翻了,他手艺好,掌柜的不给他加薪,一气之下吴子谦跑到了邢台。吴子谦以为凭他的手艺,一定可以在大都市混出个样子来,没想到一到邢台就被国军征兵的人抓走了。天下四处打仗,吴子谦跟着部队到处乱窜。有一次他所在的部队遭到了伏击,炮声隆隆,部队一哄而散,吴子谦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天黑以后阵地上一个人也没有了,吴子谦乘着夜色逃回邢台。该是吴子谦走运,他回到邢台后遇到了当年在南宫时的一位老熟人,这位老熟人正好在邢台印刷局工作,吴子谦凭着自身的手艺很快进了厂子里。厂子很大,是为国民政府和当地政府印刷钞票的地方。日本人占领邢台后,这个印刷局又被小鬼子控制起来。吴子谦有了薪水,就在邢台郊区租了一处房子,然后把老母亲从南宫接过去。再后来老母亲让他与一位从山东逃难过来的女子成了家……
吴子谦正想着心事,听见窗户外面有人喊着:吴子谦———吴子谦———
吴子谦从通铺上坐起来。
监牢的门轰隆隆打开,两位看守持着枪进来:谁是吴子谦?
吴子谦刚想说话,窗户跟前的犯人里有人问:长官———叫吴子谦干嘛呢?
一名看守不耐烦地说:你小子就是吴子谦?好事来啦———有人花钱赎你出去啦!
那名看守也不再细问,一把拉过那名犯人:狗日的———还不快走?
那名犯人大喜,走到门口和大伙拱手作别:弟兄们———出来再见!
监牢的门在三个人出去后又轰隆隆地关上。屋子里一下阴暗下来。
犯人们挤到窗户前喊叫着:武志前你个龟儿子!
武志前给老子看看老娘!
……
吴子谦认识那名犯人,那名犯人叫武志前。自己没权没势,家里就是老母亲和新婚不久的妻子,谁会花钱赎自己出去呢?吴子谦又慢慢躺下身子,两只眼睛在黑暗中看着对面的墙壁。
九
郭天佑住进八路军的野战医院后林芝美就一直把心提到喉咙上,每天都盼着郭皓轩能给她送来儿子郭天佑的好消息。儿子就是她的命,她现在能活下来的全部力量和希望就在儿子身上。每天一起来她就让石俊袅推着轮椅坐到大门口,看着小寨通向南陌的土路。时间长了林芝美也会和石俊袅说会话,话的内容也主要是郭天佑,天佑小的时候怎么啦怎么啦,说到有趣的地方连石俊袅也忍不住会笑出来。林芝美就说,俊袅啊———你做了娘就会理解老太婆我啦。俊袅说,夫人不老夫人年轻着呢。林芝美听到这句话眼圈泛红,泪水也噗噜噜掉下来,唉———是我命不好啊,年纪轻轻就站不起来了———林芝美和杜小娟的关系,石俊袅能够看出来,尽管杜小娟是林芝美的远房表妹,但林芝美就是和杜小娟亲热不起来。杜小娟在林芝美面前拿了一万个小心,也故意和林芝美套着近乎,表姐长表姐短,特别是搬到南院住在一起后,有什么事都会和林芝美请示一番,林芝美总是板着个脸,大部分时候不说话,最多也就五个字———你看着办吧。一家人就在这种不冷不热的气氛中生活着。
大概是郭天佑走了半个月后,林芝美再也忍不住了,这天早上就和石俊袅说:俊袅啊———我怎么眼皮子总是跳呢。
石俊袅推着她来到大门口,太阳正升起来,刺眼的阳光让林芝美睁也睁不开眼。
石俊袅笑嘻嘻地说:夫人———眼皮子跳是好兆头啊。我娘说啦左眼跳财右眼跳喜,夫人是哪只眼跳呢?
林芝美说:右眼总是跳。
石俊袅低下头说:看来少爷要有好消息啦。
石俊袅的话刚落,南陌方向的土路上就有人骑着骡子向这边走来。来人走近后她们看出来了,是郭皓轩打发回来取东西的伙计。小伙计告诉林芝美,天佑少爷已经做了手术,子弹头从腿上取出来了,再过几个月,天佑少爷就会活蹦乱跳地回来了。林芝美一直紧张地看着小伙计,等小伙计说完了,才大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露出笑容。
林芝美脸上一片阳光:俊袅啊———你娘说得对,真是右眼跳喜!郭皓轩这个老东西让人伺候惯了,他怎么能照顾好天佑呢?俊袅你和天佑虽不是一起长大,但这几年你们相处得也对脾气!我看呢,你过去照顾上天佑几天!你细心———也算替我这个老婆子尽尽母亲的心。
林芝美的眼圈又泛红了。石俊袅把擦脸的手绢递过去。林芝美拿过手绢擦着脸上的泪。
正好杜小娟也来到大门口,听了小伙计的话也是一脸高兴:表姐———你离不开俊袅,可不可以这样呢?让俊袅继续照顾你,我去照顾他们爷俩!
林芝美抬起头看看年轻漂亮的表妹。是啊,那正是表妹最美好的年岁,由于营养充足,表妹杜小娟真的是由一只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林芝美还记得表妹刚来的样子,又黑又瘦,一副发育不良的模样,现在呢该凸的地方全凸出来了,要型有型要样有样,脸上也是白白净净一副春风得意的大奶奶派头。林芝美知道她确实离不开石俊袅,杜小娟去那是最好不过了,但林芝美嘴里的话说出来却是冷冰冰的,还是让俊袅去吧,俊袅去了我放心。杜小娟脸一下拉长,她似乎还想说什么,看看表姐,一扭头返回院子里。
二夫人—————石俊袅看见杜小娟不高兴了着急地喊。
林芝美看着远处的路淡淡地说:俊袅啊—————你收拾收拾就去吧。
石俊袅看见杜小娟一甩门帘进了屋子。
南陌在小寨的东南面,离小寨也不远,是一个平川大村子。村子中间有从宽嶂山那边流下的长流水,水从宽嶂沟流到小寨,又从小寨流到南陌这边。水到了南陌这边后又有别的泉水加进来,水流变得很大了。南陌村里几个财主还借用这股水流在村口建起了水磨坊。磨坊前是又高又大的水车,水流冲击下,水车便吱吱扭扭地转起来。在水车的带动下,磨坊里巨大的磨石便轰隆隆地转起来,村人们在磨石孔上放上小麦、高粱、玉米、黄豆等,开始磨面、做豆腐———南陌村的磨石比一般村的都要大。这盘磨石自然是宽嶂沟里石老爹的杰作。石老爹为了寻找这几块石头在宽嶂沟里转了好几个月。石材找到了,还要把石材用几匹骡子拖出来,然后一凿一凿开凿出来。磨石一般是两片,开凿出来的纹理有阴有阳,这样转起来后方便互相咬合。
八路军的野战医院建在离水磨坊不远的观音庙里。观音庙规模较大,当地人把观音庙叫作大庙。医院在哪儿?在大庙。医院搬走后大庙还做过冀南银行的印钞车间,1948年中国人民银行成立时,部分面额的人民币就是在这里印刷的,直至现在当地老百姓还自豪地说,人民币———嗨,不就是从俺村里印出来的嘛。
石俊袅去到南陌时正是中午时分。从俊袅心里说,她确实有点喜欢这个阳光又有些腼腆的大男孩。郭天佑出生在富人家里,但他一点也没有富人子弟的那种骄横之气。他是郭家的大少爷,是方圆百里郭大财主家的公子,又是京城大学堂里的新派学生,但天佑为人平和,一点也没有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他有正义感,也热心国家大事。和俊袅在一起的时候,天佑一方面教俊袅认字,一方面给俊袅讲述最近的新闻,讲到激愤处往往会站起来,好看的长发也会在他的讲说中上下飘扬。尽管郭天佑说的很多事在俊袅听来仿佛天方夜谭一般,她是宽嶂沟里长大的女孩子,连黎城也没有去过几次,她根本就不知道大山之外的世界,但她喜欢听这个帅气年轻的小少爷讲话,她就坐在他的对面那么痴迷又那么专注地听着。郭天佑有时候问她,能听懂吗?俊袅每次都是很认真很肯定地点点头。郭天佑参加了决死队俊袅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就是那样一个有朝气、有活力、有激情的人。外敌入侵,家国破碎,他怎么能够置身事外?她只是有些担心他,战火无情,她希望这个小少爷能够平安无事。她的这种小心思林芝美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她把它深深埋在心底里。她知道她配不上小少爷,一个是少爷,一个是下人,一个是京城大学堂里的美少年,一个是山村里的小村姑,他们怎么可能有更好的未来呢?每每想到这里石俊袅就使劲摇着头,想忘掉郭天佑那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但一会儿消失了,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跑出来。这是为什么呢?俊袅也不知道。
郭天佑他们住在医院附近的一处院子里。这处院子是南陌一家财主的别院,这家财主和郭皓轩是好朋友,听说郭家少爷出了事就主动腾出这个院子。院子不大,倒也干净,正面三间大房,两边是小耳房,东西各三间配房,南面一溜厨房带大门。院子中间是用河水里的鹅卵石铺成的甬道,甬道两边也植有几棵柿子树,柿子树上挂着红彤彤的柿子。
当俊袅和小伙计推开大门进来时,站在院子里的郭皓轩一跺脚高兴地叫起来:我就说么———夫人怎么不把俊袅打发过来呢?真是知我者莫如夫人也!
小伙计开始卸骡子上的货物,俊袅挎着一个小包裹傻乎乎地站在那里。
郭皓轩一把拉起石俊袅:傻姑娘———天佑每天念叨你呢!走———看看天佑去。
郭皓轩的话让石俊袅的脸一下绯红,难道少爷真的喜欢上了她吗?她能感觉到少爷不排斥她,也能感觉到少爷见到她后的那种喜悦之情,但她确确实实不敢有过多的非分之想。
郭天佑住在正屋的东头。
推开门后,郭皓轩叫着:儿子———你看谁来啦?
郭皓轩和石俊袅进了郭天佑的卧室后,郭天佑把被窝拉起来蒙住头。
郭皓轩返过脸看看石俊袅:你看看这孩子———前几天还念叨人家,现在站在你面前了又不说话了。
郭皓轩摇摇头退出去。
屋子里很是凌乱,有郭天佑脱下来的衬衫、裤子、鞋袜,还有几本书散散乱乱地扔在四周。屋子里全是郭天佑的气味。俊袅放下包裹收拾起屋子,她把郭天佑的衣服叠起来,有几件衬衣脏了就放到一边,准备一会儿拿出去洗一洗。几本书石俊袅拿起来翻一翻,她不认识里面的字,不知道少爷看的是什么书,但她知道这些书很有用,要不少爷怎么会看它们呢?收拾完屋子,俊袅把毛巾在热水里泡一泡,然后拧干水来到郭天佑的床前,她把郭天佑的被窝撩起来,想给他擦把脸。郭天佑又使劲把被窝拉在头上。俊袅突然想起了她的哑巴弟弟,此时的郭天佑郭少爷多像她的弟弟哑巴呀,弟弟和她生气的时候也是这样,故意不理她故意不和她说话故意让她生气。想到哑巴弟弟,石俊袅心底里突然升上一股暖流,嘴里也忍不住笑出来。
石俊袅笑出声,郭天佑拉开被窝露出脸来,不高兴地说:我站不起来了———你就高兴啦?
石俊袅看一眼郭天佑,郭天佑脸上的绷带已经拆掉,好看的脸上留下了几道疤痕。
石俊袅一边说一边给郭天佑擦着脸:谁说你站不起来啦———小伙计说啦,再有几个月你就又能活蹦乱跳啦。
郭天佑还想拉住被窝,石俊袅拦住他的手。郭天佑这次没再动,就那么躺在那里任凭俊袅拿毛巾在脸上慢慢擦洗。俊袅做这些的时候动作又轻又专注。俊袅擦完他的脸,又把郭天佑的手拉过来。她拉他手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和郭天佑有这么亲近的接触,郭天佑的手很软很柔和,不像她父亲石老爹的手,满是厚厚的老茧,握在手里就像握住一块粗糙的石头。
过了半天郭天佑说:你怎么才来呀。
郭天佑埋怨一句转过脸去。
石俊袅没有回答郭天佑,她怎么回答呢?她仅仅是他们家的一个佣人,她能想来就来吗?况且———她还不知道这个弟弟一般的小少爷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十
吕掌柜果然是个大能人,没过几天就把搭救吴子谦的事搞定了。
这天吕掌柜一回“德义恒”就在外面叫起来:冀管家———冀管家———
冀管家和梁绍彭住在吕掌柜的会客室那边。冀管家推开门迎接吕掌柜进来:吕掌柜———事情有了眉目啦?
梁绍彭站在门后一抱拳:吕掌柜辛苦啦。
吕掌柜进了门把肩膀上的褡裢放在一边。会客室里放着一张八仙桌子,两边是几把红木椅子,几个人在八仙桌子旁坐下。小伙计提着铜茶壶进来,一人倒一碗热乎乎的大红茶。
吕掌柜喝口茶水从碗上抬起头:梁兄弟———你这个亲戚原来是个大能人啊!
吕掌柜是个老江湖,什么事情没有经见过?梁是八路军那边的人,八路军要搭救吴子谦,说明吴子谦很可能是位重要的角色。吕掌柜当然也知道吴子谦未必就是梁的亲戚。
冀管家和梁绍彭互相看一眼。
梁绍彭说道:不瞒吕掌柜———我这位亲戚是个手艺人。
吕掌柜知道梁还有许多情况没有和他交底,现在是战争年代,他理解梁的做法。
吕掌柜放下茶碗哈哈哈笑一声,他也顺着梁绍彭的话说:梁兄弟啊———何止是个手艺人呢?你这位亲戚本事大得很!
吕掌柜伸前身子压低声音说:他做的假票子连日本人也认不出来!
梁绍彭遮掩着说:我这位亲戚自小家寒,又刚刚成了家,被逼无奈被逼无奈。
吕掌柜当时还不知道八路军要办银行的事,但他从梁绍彭采购纸张、油墨———又要解救吴子谦的事上猜到了个七七八八。八路军是打小鬼子的队伍,况且东家发了话,就是没有东家的话,八路军求到门上,他姓吕的也绝不会推三阻四。他是中国人,这点良知他还是有的。
吕掌柜就把他如何找到警备队的一个中队长,然后这个中队长又如何买通牢房里的上上下下,牢房里怎么就答应释放吴子谦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梁绍彭。
吕掌柜说:你这位亲戚不是要犯,日本人那边盯得不紧,不然也不会这么顺利啊。
梁绍彭听到吴子谦的事有了着落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高捷成给他交代过,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吴子谦带回去。
梁绍彭真诚地说:梁某谢过吕掌柜!吕掌柜———不知我这位亲戚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吕掌柜看着梁绍彭:慢则三五日,快则下午就会有消息。
梁绍彭打听到吴子谦的母亲、妻子住在邢台小西关一带:冀管家———我看不如这样,吴子谦出来就要跟我们回去,不如把他的母亲、妻子接到这边,大家一起吃个饭如何?
冀管家站起来就要出去:我这就去办。
吕掌柜伸出手:何须劳驾冀大管家?来到吕某地界,自然吕某来效劳。我这就去打发伙计们去接。这几天一直忙乱吴子谦的事,也没有和二位喝个痛快。刚才我从酒馆里打回二斤老白烧来,冀管家你这次可不能讨饶啊。
吕掌柜安排的中午饭果然丰盛,几个小菜之外还上了一道邢台道口烧鸡,主食自然是武氏烧饼。
吕掌柜为人豪爽,又是个爱酒之人,端起杯子说:这几天没能招呼好二位,吕某实在过意不去,这杯酒就当吕某给二位赔不是啦。说完一仰脖子杯中的酒已经下肚了。
吴子谦的事有了着落梁绍彭也轻松了不少,经过这几天和吕掌柜的交往,吕掌柜身上不仅有燕赵遗风,做事还细心周到,以后印钞厂建起来,少不得要麻烦这位有侠义之心的人。
梁绍彭给吕掌柜满上酒,双手举起来:吕掌柜为人仗义梁某佩服!这杯酒梁某代吴子谦敬您!
三个人喝着酒说着话。酒是个好东西,几杯酒下肚,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就拉近了。梁绍彭有意和吕掌柜结交,喝了几杯就不叫吕掌柜了,一口一个老叔,叫得吕掌柜大喜,两人连干三杯。冀管家不能喝酒,在一旁给两人添着酒。
正在这时,院子里有人喊着:我儿在哪里———我儿在哪里?
梁绍彭站起来看见小伙计身后跟着一老一少两位夫人进来,老一些的年纪在五十多岁,小一些的也就二十左右,两人穿的都是粗布衣服。年龄大一些的向这边喊着:吴子谦———吴子谦———
梁绍彭知道是吴子谦的老娘和妻子来了,急忙推门出去,拉住吴子谦老娘的手:大娘———子谦很快就会回来的。
吴子谦老娘抬起头:你是谁啊?你能救我儿回来吗?
吴子谦老娘满头白发,或许好几夜没有合眼了,眼里满是迷茫、无助和疲惫。儿子是她们全家的支柱,儿子被抓进大牢她们的家就塌了,现在终于从眼前这位陌生的人嘴里听到儿子要出来的消息,心里能不高兴吗?老人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梁绍彭说:我是子谦的朋友!您很快就会见到子谦啦。
吴子谦老娘盯着梁绍彭,听到梁绍彭肯定的答复,拉着旁边的女子扑通就跪下:彩莲———这是咱家的大恩人,我们娘俩给您叩头了!
吴子谦的妻子叫董彩莲,原是山东人,逃难到河北后被吴子谦的老娘收留下来。董彩莲年纪不大,还没过二十岁,外面风霜雨雪又吃不饱肚子,脸上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她还小,好多事还没有主张,眼睛里有的是见了陌生人的胆怯和小心。
梁绍彭急忙把两人扶起来:使不得大娘使不得!
冀管家和吕掌柜也从屋子里出来。
梁绍彭指着吕掌柜说:吴子谦能出来多亏了这位吕掌柜啊。
吴子谦的老娘拉着彩莲又要给吕掌柜和冀管家叩头。旁边的梁绍彭拦住吴子谦的老娘。
吕掌柜正要说话,门口的小伙计喊道:老总驾到———
几个人向小门看去,小门里走出监牢里的两位看守。两位看守的后面跟着武志前。
一位看守看着院子里的人大声问道:谁是吕掌柜?
吕掌柜急忙走前几步,一抱拳说道:二位长官—————在下便是。
两位看守看一眼吕掌柜,把身后的武志前推到前面来:吕掌柜———人给你带过来啦!武志前———还不赶快谢谢你家掌柜的。
武志前一点也不认识吕掌柜,他不知道吕掌柜为什么要搭救他,疑惑地走过来一抱拳:这位掌柜的,在下武志前谢啦!
吕掌柜看见梁绍彭以及吴子谦的老娘、妻子不说话,抬起头看住武志前。
梁绍彭没见过吴子谦,拉着吴子谦的老娘指着门前的武志前问道:大娘,这位是?
吴子谦的老娘看看武志前摇着头说:这位小伙子不认识,他不是我儿子。
吕掌柜、冀管家、梁绍彭几个听到老人的话大吃一惊。
吕掌柜一把拉住武志前:兄弟———你究竟是谁?怎么冒充吴子谦啦!
武志前叹息一声:我就说么,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唉———他们带错人啦,你们要的吴子谦还在大牢里。
两位看守也吃惊不小,一位看守踢一脚武志前:妈的———你竟敢冒充别人!
另一位上前就是一枪托。
武志前倒在地上,嘴角也流出血。
吕掌柜心中暗骂着自己,他想了一千次也不会想到监牢里竟然会有和吴子谦叫法一样的人。
吕掌柜拦住还要打武志前的看守,从怀里掏出两块大洋按在那家伙的手里: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此武志前不是鄙人要的吴子谦啊,两位老总还得辛苦一趟啦。
武志前跟着两位看守出去,走到门口返回脸来,朝着吕掌柜喊道:掌柜的———救救我!我武志前当牛做马报答你!
两位看守和武志前出去后,吕掌柜不断责备自己:真是老糊涂啦,你看看我怎么就没有说清楚呢?
梁绍彭说:老叔———好马还有一闪呢!走———喝酒去。
吕掌柜看住梁绍彭:梁兄弟啊你的这位亲戚可真的是名声在外。吕掌柜把亲戚两个字咬得重重的。
梁绍彭知道吕掌柜话中有话,呵呵呵笑几声,拉着吴子谦的母亲、妻子进了屋子。他没有和吕掌柜解释什么,他想等到了合适的时候再和吕掌柜细说。
十一
冀南银行的培训班设在西井镇的北坡上,情况严重的时候培训班就转移到宽嶂沟下面一个叫西村的地方。北坡上的培训班占的也是一座财主的院子。这座院子规模不小,院子套着院子。为了筹建冀南银行,129师在各个部队中挑选了一批识字的青年战士到这里接受培训,学习会计、印刷、金融等方面知识,为冀南银行以及今后根据地金融事业的发展培养人才。
高捷成一直惦记着要来这里看看。冀南银行的各项筹备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成立发行部、建设印钞厂、采购印钞物资———为的就是尽快把银行建立起来,尽快把钞票印出来———但这些都需要有文化、懂技术的人啊。这些人从哪里来呢?就是要从培训班里来,培训班就是要为银行发现人才、培养人才。但在那个时候,高捷成能为培训班提供的条件十分有限,没有老师,特别是缺乏懂金融、懂印刷的老师,更缺乏教材。他给培训班找来上课的就是几位老会计,还有做过印刷的几位战士。高捷成已经听说了,培训班里的几位战士一直吵吵着要返回老部队。这几名战士不想待在培训班,他们想返回前线和鬼子真刀真枪地干,有一名战士竟然偷偷离开了培训班。这种情绪是有传染力的,一但传染开大伙的心就乱了。高捷成这次来一方面想看看大伙的学习成果,另一方面就是要鼓舞大家的士气,让大伙克服困难安心学习,学好本领与敌人进行针锋相对的金融斗争。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高捷成和两名警卫员赶到了西井镇。
西井镇是个上千人的大集镇,北坡村在西井镇东面的山坡上。北坡村特别隐蔽,山坡上是各种沟沟梁梁,北坡村就建在一座土梁的后面,没有外人指引人们很难发现土梁后面竟然会有另外一番天地。上了坡转几个弯才能到了土梁那边,高捷成和两名警卫员下了马,三个人牵着马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向村子里走去。刚拐过土梁,高捷成就看到了土梁后面的北坡村以及北坡村前面大片开阔的土地。高捷成对那片土地并不陌生,朱德总司令就曾在那里给大伙做过战前动员。几千战士黑压压立在土坪上,朱德总司令叉着腰站在围墙下面的一个土堆上,他挥着手鼓舞着大家激励着大家去勇敢地消灭日本侵略者。高捷成那时还在部队上的供给处工作,他就是几千战士中的一员,总司令那洪亮的让人热血沸腾的话语直至现在还留在他的记忆中。高捷成停下脚步向那片土坪望去。土坪上的粮食刚刚收割完,残留的几棵玉米秆子还挺立在光秃秃的原野上。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几年就过去了。大军正在山外与鬼子作战,这里变成了银行的培训基地。
北坡村从外面看去几乎就是一座小型的城堡,迎面是高大的围墙,围墙中间是一座坚固的堡门。堡门是进入北坡村的唯一通道。这时从堡门里跑出两名八路军战士。两名战士跑到跟前了,高捷成发现是一男一女。两名战士也就二十出头,跑得急连帽子也没有戴,红扑扑的脸上露着青春的朝气。他们多年轻啊,高捷成心里想着,三十岁的自己和眼前的年轻人比起来,都快成半老头子了。两位年轻人站在对面打量着高捷成几个。他们跑出堡门本来是互相打闹的,看见这边的高捷成就跑了过来。
男战士问道:你们是?
高捷成旁边的警卫员说:这是高捷成!
男战士举手敬礼:报告首长———我叫肖必利。
女战士也举手敬礼,或许是刚刚入伍的原因,敬的礼还不够规范:我叫连若烟。
高捷成还礼后看住肖必利:你就是肖必利?吵着闹着要离开培训班?
肖必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不过很快抬起头来,看住高捷成说:既然首长知道了———那就放我回去呗。
高捷成看住连若烟:你也要走吗?
连若烟看一眼肖必利:他想走———他走!我才不走呢。
连若烟说完看一眼高捷成跑回去了。
肖必利看着跑走的连若烟喊道:若烟———你怎么又变卦啦?
连若烟已经没入门洞后面。
高捷成看出肖必利和连若烟两人关系不一般。后来高捷成了解到,肖必利和连若烟都是河南人,两人同在北平读书,卢沟桥事变后又一起来到山西抗日前线,先是在军政大学培训,后来就辗转来到了八路军129师。
高捷成打趣道:还要走吗?
肖必利不再吭声了。连若烟是他心爱的女人,连若烟去哪里他就去哪里,现在连若烟不走了,他开始犹豫不决了。高捷成看着肖必利不高兴的脸没再说话。几个人向村子里走去,身后是马蹄踩在石头上的咯噔声。
培训班的学员大部分是年轻人,年轻人有热情,精力充沛,男学员们就在村子的空地上立起一个篮球架子。说是篮球架子,其实就是一棵砍去枝干的大树,树上挂着一个象征篮球框子的铁圈,学习结束后大伙就在篮球场里打篮球。在上世纪三四十年的太行山里,那是这群年轻的八路军战士仅有的几种娱乐活动之一。战争还在进行,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牺牲了,他们只有在这种激烈的奔跑和对抗中似乎才能忘记战争、恐惧和死亡。连若烟把高捷成来了的消息传到了培训班,培训班的孟连长就把大伙集合在篮球场上。打篮球的几名战士热,还光着膀子,一名战士抱着篮球向高捷成这边看着。
天已经黑下来,有人燃起松树枝,火把照亮了场地里黑压压的人群。高捷成和孟连长站在那棵大树下。高捷成没想到一到培训班就开始讲话。孟连长说,大伙都想听高经理的高见呢。
孟连长是个山东人,长得高大威猛,身上挎着短枪,他说话的嗓门也大:弟兄们———高经理看望大伙来啦!高经理是老革命,请高经理训话。孟连长腿部受过伤,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
高捷成看着眼前这些年轻的面孔,心里也有些激动,是啊这些人都是银行的未来,他们学成后都会奔赴到银行的各个岗位上。总部首长说过,银行成立后就要迅速渗透到根据地的各个地区,占领根据地的金融市场,支持当地经济发展,确保八路军持久抗战。尽管现在银行还在筹备阶段,但有总部的支持,有同志们的辛苦,银行一定会发展并壮大起来的。
高捷成跳上旁边的一块大石头:同志们,孟连长让我说几句那我就和大伙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仗已经打了几年啦,大伙是明白人,打仗就是打钱啊!穿衣吃饭要钱,枪炮弹药也要钱,子弹一响,都是白花花的大洋啊!
下面有人抿着嘴小声笑出来。
高捷成没有笑,他掰着指头继续说着:这些钱从哪里来呢?有人说向蒋介石要啊,向阎老西要啊,同志们———小鬼子卡我们的脖子也就算啦,他蒋介石阎老西也要卡我们的脖子!要钱,没有!要枪,没有!要穿的,没有!这不就是要我们的命吗?我们是坐以待毙还是放手一搏?是缴械投降还是像个男人一样和鬼子血战到底?同志们说啦,要和鬼子血战到底!可是没有枪没有炮,我们拿什么和鬼子血战到底?同志们———这就是我们要办银行的目的!他蒋介石不给钱,我们自己印!有了我们自己的银行,有了我们自己的钞票,我们就能买回粮食,买回衣服,买回和鬼子血战到底的枪炮来!一句话,成立银行,就是为了打鬼子!
那天高捷成自己也没想到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的话。高捷成的话在夜空中回荡着。下面的学员们一动不动地听着。他们是来打鬼子的,却被抽出来学什么算盘印刷,他们有些不理解,有些牢骚,现在听了高捷成的话,似乎才明白了他们在这里枯燥生活的意义。肖必利和连若烟站在最前排,两个年轻人的眼睛在火把的照耀下闪着亮亮的光。
十二
天亮之前高捷成赶回到了小寨村。
梁绍彭捎过话来,说吴子谦已经被救出来了。高捷成得到这个消息心里宽慰了许多,离开培训班的时候还和孟连长打趣着,孟连长啊培训班里要是能出三个五个梁绍彭,你老哥就可以离开培训班啦。其实孟连长也一直闹着要回部队上,首长们安排他来培训班,一来让他养伤,二来是让他照料这批学员们来了。他是老连长,有个突发情况也知道该怎么应付。孟连长就问,梁绍彭是谁?我怎么不认识。高捷成已经骑着马跑远了,听到后面孟连长的话又返回来,梁绍彭———是啊他怎么给孟连长描述这个人呢?梁不是战斗英雄,也没有什么突出的贡献———认识了你老哥就知道他的厉害啦!高捷成没等孟连长再说什么就打马离去了,留下黑暗中的孟连长在门洞下大眼瞪小眼。
吴子谦出了大牢对吕掌柜和梁绍彭感激不尽。吴子谦虽然不爱说话,但他是那种知恩图报之人,当他被两个看守带到“德义恒”,看到老娘和妻子董彩莲的时候,转过脸半天没说一句话。吴子谦的老母亲走前几步抱住吴子谦就哭出来了,儿啊———你可终于出来了!一个“出”字让旁边董彩莲眼里的泪也忍不住哗哗哗地掉下来。董彩莲和吴子谦成婚没多长时间,她还没有很好地了解身边这个不爱说话的丈夫,也并没有多少感情可言,但吴子谦是她的丈夫,是他们全家的支柱啊,支柱没了她真不知道她和吴子谦的母亲怎样才能活下去。吴子谦不认识吕掌柜和梁绍彭,他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花大价钱把他弄出来,但他知道对方肯定是有目的的,大恩不言谢,他吴子谦一定会报答对方的恩情的。
吴子谦转过身,向吕掌柜和梁绍彭一抱拳,拉着母亲和妻子走了。
冀管家还想说句什么,梁绍彭拦住冀管家。吕掌柜点上小烟锅头看着吴子谦一家走出去没有说话。
吴子谦一家出去了,冀管家跺着脚说:怎么让吴子谦就这么走了呢?梁掌柜,我们这不是白忙乎半天吗?
梁绍彭说:走———喝酒去!今天我请客!
吃饭的时候吕掌柜和冀管家说:梁兄弟做得对!这个吴子谦还果然像个人物!
冀管家不屑地说:人物是不假,但放走人家又有何用?
吕掌柜继续说:这孩子心里做事,你看他不说话,但只要是让他认准了的事,你让他下火海跳油锅,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梁绍彭一直看着吕掌柜,吕掌柜分析的和他想的一样。吴子谦与常人不一样,吴子谦不愿意做的事,你就是用十八头牛也让他转不过弯来。
梁绍彭说:能救出吴子谦,吕掌柜功不可没!梁某敬老叔一杯!
两个人喝完酒,梁绍彭说:老叔啊———咱采购的事不知有了眉目没有?
吕掌柜直起身子:纸张油墨都办理妥当啦,你要的石印机一时半会还没有!不过———我让天津那边的伙计帮着打听啦。
冀管家看着两个人说话端起酒:你们两个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么药啊?前几天一直忙乎吴子谦,现在吴子谦出来了———又无缘无故让人家走啦。
吕掌柜呵呵呵笑一声:冀管家啊过几天你就知道是什么药啦。
过了五六天,采购的几包富士山纸和油墨送了过来,吕掌柜、冀管家几个人在院子里看着伙计们把货物搬进来。梁绍彭在吕掌柜的会客室里写着什么东西。院子里人们正忙乎着。吴子谦悄无声息地进来了。吴子谦理了发,衣服也换了一身干净的长衫,整个人像换了个人似的。吴子谦看见那几包纸,挽起长衫弯下腰细细地摸。
冀管家看见吴子谦惊讶地说:是吴子谦!吴子谦来啦。
吕掌柜抽着小烟锅头没有动,脸上笑眯眯地看着那边的吴子谦。
屋子里的梁绍彭听见外面冀管家的话,推开门跑出来:是吴先生来了吗?
吴子谦站起来,看着屋檐下的吕掌柜几个,急走几步来到跟前,然后一抱拳说道:吴子谦谢谢几位恩典!
梁绍彭大喜,一把拉住吴子谦:吴先生———我们盼的你好苦啊。
吕掌柜说: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几位———屋里请!
几个人进了屋子,吕掌柜才给吴子谦介绍道:救你的人不是我———是这位梁先生!
吴子谦又要站起来,吕掌柜按住吴子谦:这位梁先生是———
吕掌柜比划个“八”字:他们要办一个印刷厂,想请吴先生过去助他们一臂之力!
吴子谦重新打量一下梁绍彭,他知道八路军是打小鬼子的队伍。小鬼子已经占领了邢台城,他每天看到的不都是小鬼子们作威作福的样子吗?
吴子谦看着梁绍彭说:地点何在?
梁绍彭说:就在山那边。
翻过邢台西面的太行山就是山西地界。吴子谦当过兵走过不少地方。
吴子谦问道:何时动身?
梁绍彭说:刚刚采购回一批货物来,办下通行证就可以动身啦。
吴子谦疑惑地问道:通行证?
吕掌柜说:可能吴先生不知道,要把这批货物拉出城外必须有小鬼子发放的通行证。
吴子谦点点头:哦知道啦,我以前也用过。吕掌柜借你的纸墨一用。
吕掌柜急忙招呼小伙计们把纸墨送过来。
吴子谦站起来提着纸墨进了里面的屋子,过了一会吴子谦拿着一张通行证出来了:吕掌柜———看看是不是这个东西?
吕掌柜拿过通行证眼睛瞪大,他见过通行证,吴子谦仿制出来的通行证和小鬼子发放的几乎一模一样:厉害厉害,果然厉害!
吕掌柜对吴子谦赞不绝口。
梁绍彭把几块大洋按在吴子谦的手里:吴先生———这几块大洋先让家里人用着!能的话今晚就动身!
梁绍彭一行拿着吴子谦做的通行证顺顺利利地出了邢台城。他们出了邢台半路上就被八路军采购站的同志接应上了。采购站的同志牵来几匹骡子,梁绍彭、吴子谦、冀管家三个人骑着骡子摸黑穿过太行山。货物采购站的同志会通过他们的渠道送到根据地。冀管家熟悉这条道,他和东家郭皓轩早年来这边做生意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日头过午后三个人就回到了小寨村。
高捷成正在村口上等着他们,梁绍彭老远就看到了高捷成。
梁绍彭扭过头和吴子谦说:吴先生———那就是我们头儿高捷成———高经理!
路上梁绍彭就和吴子谦说过了,八路军想要成立一个银行,请吴先生过去呢就是帮着设计样子、制作模板、印刷钞票———吴子谦听到这里自嘲地摇了摇头,想不到自己做票子竟做到八路军这里来了,世上的事谁又能料到个前因后果呢?吴子谦当过兵,他知道队伍上的规矩,人家经理那么大一个官,竟然跑到村口上迎接自己来了,自己再怎么着也不能少了礼数啊。吴子谦急忙跳下骡子,拉着缰绳向高捷成走去。
高捷成也迎接过来,他知道走在前边的这位可能就是他们要找的吴子谦。吴子谦个子不高,身材瘦小,走了一夜的路,脸上露出疲倦的神色。
高捷成紧走几步拉住吴子谦的手:欢迎吴先生!
后面的梁绍彭喊着:吴先生———这就是我们银行的高经理!
吴子谦站直身子给高捷成鞠个躬:八路军的救命之恩子谦铭记在心!
高捷成说:吴先生客气了!走———回家再说。
几个人说着话向村子东头的郭家大院走去。
郭皓轩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饭菜。郭皓轩把饭菜端在后院的正屋里。地当中是一张红木大圆桌子,桌子周围摆了六七把椅子。这个正屋原是他的大夫人林芝美的卧室,东边放着一张木头大床,旁边是挂衣服的红木立柜,过来是一张精巧的梳妆台。现在这些东西全搬到前面去了,屋子里一下显得空荡荡的。郭皓轩知道今天高捷成接待的是一位了不起的客人,所以一大早就让伙计们忙乱开了。他给高捷成准备的是六碟六碗,这在黎城一带是非常讲究的饭菜了,特别是在那个时代,兵荒马乱,物资短缺,能凑够六碟六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六碟六碗加起来就是十二道菜,那天郭皓轩还特意上了一道用野猪肉炖的菜,山上有各种野生的动物,附近的村民们时常到山中寻找猎物。
大伙坐下后自是有说不完的话,特别是几杯酒下肚后气氛就越发热烈起来了。吴子谦能喝几杯,也感受到了大家对他的尊重和期待。吴子谦是这样的一个人,你看得起他,对他好一点,他会百倍地偿还你,你要是对他不好,或者有丝毫的瞧不起他,吴子谦连正眼也不会看你,更不用说会和你喝酒了。八路军花大价钱把他救出来,现在又这么器重他,吴子谦心里自然特别高兴,高兴起来就控制不住了,一连喝了十几杯。
半下午的时候才开的饭,喝完酒院子外面已经暗下来。
吴子谦趴在桌上站不起来。
梁绍彭和冀管家几个把吴子谦扶到隔壁的屋子里休息。
吴子谦找到了,下一步就该抓紧时间设计钞票的样子了。高捷成走出院子。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冷风吹得高捷成打个寒颤。部队首长们还等着他的好消息呢。
(该部小说即将由作家出版社和北岳文艺出版社联合出版)
【作者简介】张卫平,山西代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文联副主席,山西文学院、山西网络文学院院长。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主要著作有:《给我一支枪》《歌太平———萨都剌》《红色银行》《奋斗者》《走马雁门》《三垂冈———一代伟人瞩目的古战场》《心中的菩提树》等。近几年来着重影视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电影《浴血雁门关》《血战午城》《保卫人祖山》《杀山》《朱德儿童团》《特战》等。
责任编辑:钟小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