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张大炮是在周五。彼时,在冗长的校会中站了半个多小时的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往校门外挤,刚出校门就被一个陌生女人拉住了手腕,她扯着大嗓门问我:“是不是杜佳?”我警惕地打量着她,只见她身体单薄,眼神却犀利,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着一道道皱纹,头发灰白相间。我想她应该就是负责接送我上下学的司机,于是我应了一声“是”。
她转头就拨开人群拖着我往外疾走,直到走到一辆三轮车面前,她才停下来,催促我道:“快上去!”我刚落座,她就启动了三轮车,同时歪着头对我下命令:“下次开完校会赶紧出来,别磨叽!”我没应声,心想,我妈既然给她付了钱,她就有责任和义务等我。
她对我的沉默不以为意,按了两声喇叭,加大油门连超了两辆三轮车,像是在上演“速度与激情”,吓得我紧紧地抓住栏杆。到了我家门口,她歪头示意:“到了,下车!”我刚下车,她就驾驶着车疾驰而去。
后来的日子里,我总是听见她对我说“快上来”“快下去”“快走”“快点”,像是在念咒语一样。有几次我被催促烦了,就故意磨蹭拖延时间,一想到她气得直跺脚的样子,我就解气。听说,张大炮要独自抚养两个正在上大学的女儿。我以为,比起我需要张大炮,是她更需要我。因此,我时常对她的催促表现得漫不经心、有恃无恐。
我一直觉得,张大炮像一只没有感情的陀螺,总是想要比时间转得快。直到那个下着瓢泼大雨的早晨,她的车陷在泥地里,我静静地坐在车后头等着看她的笑话。“快点背上书包撑开伞!”她边下命令边跳进泥泞里,然后走到我跟前背对我弯下腰,“快上来!”
我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似的,撑伞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我说我自己能走,她说:“鞋子裤子脏了还怎么上课?快点,别磨叽!”我拗不过她,只好趴在她的背上。当张大炮背起五十多公斤重的我时,我竟然产生了一种她很敦厚的错觉。但当她在没过脚脖子的泥泞中踉跄前行时,我又觉得她的身板依然很单薄。
她送我到校门口对我说了句“快走”后就头也不回地回到泥泞中,我踏着早读铃声走进教室。坐在座位上时,我一直在盯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雨,心中一遍遍地祈祷着雨快点停吧。等雨停了,我又在想她要怎么把车弄出来。总之,那一整天,我都没办法安心学习。终于熬到了放学,我第一个冲出校门,看见张大炮像往常一样站在校门口,她指着停在不远处的车,面无表情地下命令:“快上来!”
时光飞速流转,我上大学后,有一次放假回家,正巧遇到张大炮在车站拉客。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瘦小、黝黑,唯一的变化是她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了淡淡的笑容。她问:“回家?”我说:“回。”她一把推开我,麻利地帮我抬行李上车。下车后,我给她钱,她却摆摆手说:“你照顾了我三年生意,今天刚好顺路。”
她随即疾驰而去,一如她第一次送我回家那般。到家后,我妈批评我:“她说不要,你就不塞给人家?你个小没良心的,你知不知道多亏人家接送你三年,我和你爸才能安心在外面赚钱。”
由于我们学校没法提供宿舍,而我们那个县城又缺少公交车,奶奶也没办法接送我,因此要么是我妈辞职回家照顾我,要么是找个司机接送我。司机并不难找,难找的是像张大炮这样认真负责、时间报酬都合适的女司机。正如我妈所说,如果没有张大炮接送我三年,我家的生活水平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好。
听说,她的两个女儿大学毕业后都有了稳定的工作,我忽然热泪盈眶。我突然想起她带我去邮局拿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拆开录取通知书,心仪的大学和专业的名字赫然在目,她饱含热泪地对我说“太好了”。我想,她终于可以不用那么拼命地追赶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