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不想回到过去,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一
曾阿生头很疼,这已经是他第一百一十三次犯头疼了,他昨天整晚都睡不着,所有止疼药都试过了,依然不见效。家里的猫都睡着了,可他还睡不着。苦苦撑到天亮,他便要去卢丽安医生那里。
在他模糊的儿时记忆里,好像他父亲也有这样的毛病,而且发作得比较频繁,他可不希望自己变得和父亲一样。父亲很暴戾,除了钻进实验室,就是狂躁地殴打他和妈妈。
曾阿生在堆积成山的衣物里找出了一条宽松的破洞牛仔裤,他记不得它是什么时候买的,又抓出了一件黑色夹克,夹克的肩有点宽,也不知道是别人的衣服,还是他突然暴瘦以至于衣服不合身。他个头很高,身形很瘦,整个人像筷子。他面容枯瘦,五官立体,胡楂稀稀疏疏,眉毛也稀稀疏疏却紧皱得像把锁,这着实是头疼发作了。
曾阿生背有点弯,走路却不慢。他上街的时候,阳光照过城市,光线像箭一样穿过高楼与高楼之间的间歇,充足的光亮并不能撑满整座城市,相反却衬得它空空荡荡。城市里已经没有多少人,宽阔的马路上已经很久没有小汽车行驶。猫和狗正穿过马路,人行道两旁长出了一红一绿两簇植物,深红的一簇是红叶石楠,亮绿的一簇是金叶女贞,这在过去是好养活的植物,常用作市政路旁的绿化。植物丛中暴露着不知是动物还是人类的骨头,市政还来不及分配人手去清理它们,只能暂时遗留此处,任其暴晒。
医院旁边商业大厦的玻璃反着光,写字楼却整层整层地空着。医院也很冷清,全息投屏上显示着今天坐诊的医生动态,可是进门左手的所有诊室都是空着的,既没有医生,也没有病人。医院墙的外面是米白色的,里面的墙是海蓝色的,环绕广播里播放着《圣托尼海》,声音懒懒散散,平添了一丝静谧。
卢丽安医生今天坐诊,她过去接诊过曾阿生三次,今天她见到曾阿生的时候,惊讶地问他为什么不戴防护口罩。根据城市管理规定,每天早上8点是空气消杀时间,必须佩戴甲式109级的防护口罩才能外出。曾阿生头疼得忘记了。
曾阿生一耸肩说:“反正外面也没有什么人,戴不戴都一样。”卢丽安医生笑了:“不是这样的,如果这种细菌再继续进化下去,我们可能就会从地球上消失了。”曾阿生说:“我们什么时候会从地球上消失我不知道,如果我这该死的头疼再不解决,我可能会先消失。”卢丽安医生给他递上了一杯水,试图让他缓解一下焦虑的情绪:“来,躺到治疗椅上。”
曾阿生遵照卢丽安医生的指示照做,他刚刚躺下,治疗椅的各种机械触角就伸了出来,对他全身的状态进行了检测扫描。扫描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曾阿生除了体脂率过低以外,没有什么异常警报。这就奇怪了,这旷日持久的头疼到底源自何处,难道是心因性的?
卢丽安医生微微皱起眉,她今年二十五岁,虽然年轻,却在智能医疗领域有很多研究成果。她光彩照人,眉毛纤细,眼神灵动,眼角微微上提,笑起来像是微风拂动蔚蓝海面,阳光摇曳椰树林。不穿医生制服的时候,她喜欢穿着马面裙,盘一个丸子髻,在这个欧裔、亚裔混居,光怪陆离、服饰另类的大都会城市里,是亮眼的、典型的东方审美。
她看着曾阿生,这病人饱受头疼的折磨已经很久了。她对病人有着同理心和共情心,她心想,在被这超级耐药菌折磨之前,还要忍受莫名其妙的头疼,这太可怜了。
机器触角打开了一个端头,旋转着变成了一个模拟人手形,食指摸着曾阿生的胳膊,轻轻地扎了一针强力镇静剂。镇静剂随着血液流遍了全身,曾阿生的头疼终于得到了缓解。
“你什么时候开始头疼的?”卢丽安医生问。
“昨天。”
“不,我是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几个月前?”她点开了病历档案,“嗯,您第一次来我这里,是三个月前。”
曾阿生有气无力地说:“不,不只几个月,应该是几年吧。”
“几年前?”卢丽安医生有点惊讶,“这样的剧烈程度,能持续几年?”
“对,几年前开始的,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没有八年也有五年吧,发作时断断续续,有时候会好一些,有时候会差一些……”
“一般发作的频次有多高?”
“我……我没法计量。”
“病人自己对自身的观察、记录非常重要呀。”卢丽安医生录入了信息,“您的每次全身扫描都显示正常,您还有别的什么症状吗?”
曾阿生抬头看着天花板,医院诊室的灯是简约式的吸顶灯,白炽的光让人颇有些眩晕,他长吸一口气:“医生,我感觉自己在丢失记忆。”
“您可以描述一下吗?”
“有时候感觉自己记不清自己是什么人呢。”
卢丽安笑了:“您不会忘记自己的名字吧?”
“我有时候对这个名字,也会感到陌生。”
“曾阿生?”
“对,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叫曾阿生,我有天睡醒后,发现自己的 ID 上,就是叫这个名字。”
“真可怜,会忘记自己的名字。”卢丽安医生叹了口气,“不过别担心,现在的医学很发达,我们可以找到您脑部的问题,然后修复……”
“记忆也能修复吗?”曾阿生问。
“有些可以,有些不能。”
“有些记忆我想忘掉,却怎么也忘不掉。”
卢丽安微笑着说:“是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对吗?”她想,如果是心因性的头疼,那么找到这个心理原因就非常重要。
曾阿生点头:“是的,是一些不愉快的记忆。”
“您可以预约一位心理医生。”
“一个关于地震的记忆,是幻觉吗?”
卢丽安手指划动,在她和曾阿生面前浮现出一个全息图像,那是曾阿生的全脑建模。“这是您的检查结果,我们没发现有什么影响记忆的因素。”
曾阿生盯着全脑建模的图像,蓝绿色的头颅成像全方位三百六十度缓慢地旋转展示,画面进一步放大,放大,再放大,这是自己的脑海,挺深邃的,忽然他看见脑部沟壑里有东西动了一下。很细微的跳动,细微得像是在一个用大色块涂成的版画里,一个小小的像素基本单位藏在不同颜色里,发生了一个色点位移,然后又迅速复位。
“医生,您看到了吗!”
“怎么了,您看到了什么?”
卢丽安没有看见这个细小的位移,连全息扫描都没有检测到,这是台高精密的仪器。
这可不是自己眼花!曾阿生突然抱紧头,一阵剧痛像是将他整个人都抽了一鞭子,他浑身一颤,弯着的背脊也直立了起来。卢丽安医生皱着眉,眼前的男子真的太可怜了,她眼神里满是怜悯、同情,这样慈爱的医生真是人类之福。
慈爱的眼神并没有抚平曾阿生的癫狂,他疼得失去了理智,猛地用力掀翻了卢丽安医生的桌子。卢丽安医生迅捷地向后一退,似乎对这种极端事件已经应对了很多次。
“曾先生,您试着冷静一下!”卢丽安医生大喊。
曾阿生根本停不下来,他砸了医生的电脑,太疼了,像是身处那一场突如其来又如虚似幻的地震。
卢丽安看着他,出奇地冷静,她按下了呼叫键,代号黑武剑的武装保卫机器人将会迅速赶到。她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取代了刚刚的怜悯、同情、慈爱,她叹口气道:“终于找到你了。”
二
曾阿生的记忆里,自己不叫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太草率了,草率得跟自己的生活一样。他也没有像别人眼里那样可怜和值得悲悯,他不过是要应付时常发作的头疼罢了。他头疼起来,会丢失一些记忆,也会让自己发狂。但是他每次清醒过来,都会第一时间去翻找衣服里的 ID ,怕忘oVbq2pjufBRAlAC+d7Pr0Q==记了自己是谁。
曾阿生,三十岁,男,亚裔……照片上的人看起来又瘦又黑。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阿猫阿狗。他还是喜欢道上的人给他起的外号“清道夫”。
他虽然现在生活潦倒一些,可是曾一度有着蛮受欢迎的职业—清理现场。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具备了这样的能力,他也是在偶然的情况下,才发现了这一惊人的天赋。他清理过的违法犯罪现场,干净得让警方找不出任何线索。
斯坦大学的物理学专家赛恩教授曾经对近两年里所有不正常的犯罪现场进行了归纳分析:771号杀人案,1120号入室抢劫案……最大的是619号,也就是6月19日当天的大械斗,飞机党和灰熊帮两个臭名昭著的涉黑社团为了抢地盘,从早上打到了晚上。让警方一筹莫展的是,在这些犯罪现场,居然没有留下证据痕迹。没有物证!即便是有目击证人,也无法单凭言辞证据来入案定罪。
飞机党的老大一开始是不信的,他和赛恩教授有着同样的疑惑,因为物质痕迹的守则表明: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物质只要接触,都必然会留下痕迹。
飞机党的老大波特专门请来了赛恩教授,在他家的大花园里,赛恩教授给他解惑。“对,这就是微量痕迹物证的基础。”赛恩教授说,“什么是微量痕迹物证?两客体相互接触,会引起微量物质的变化,一客体从另一客体带走某种微量物质或遗留某种微粒,比如衣物上的纺织纤维、手指上的油脂粒子、枪击的油化残留物、血液分子……或者,在某些理化作用中,也可能产生微量物质的变化,比如爆炸后生成爆炸残留物。”
波特点着一根雪茄,疑惑地问赛恩教授:“我们明明在现场开过枪,还留下许多鲜血。”赛恩教授摇着头,百思不得其解:“清理现场的显性证据,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比如遗留现场的作案刀具,只要有充足的时间,就可以一一清理。可是,微量痕迹证据,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必须借用特定仪器来鉴定才能找出,这—这怎么从现场清理掉的?”
微量物质鉴定局是警方破获案件的一把利剑,自从这个部门成立开始,整个城市就没有悬案了—直到“清道夫”崛起。
没人能搞明白曾阿生为什么能办到,他一开始只是城市的低端人口,跟着帮派的人混口饭吃,当他偶然发现自己这个特长之后,仿佛打开了一个宽阔“事业”的大门,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会因为缺钱而挨饿了。
他背着工具包,上门推销业务:“如果您想作案,我可以提供善后保障。”这听起来像天方夜谭,可是多来几次,道上便知道了这位神奇的“清道夫”。波特很欣赏曾阿生,想招揽他,把他捧成座上宾,可是曾阿生却依然独来独往,不与任何帮派交好。他只收钱,收钱后,赶在警方前面,清理现场一切痕迹。
赛恩教授曾说,如果可以消除物质和物质之间因接触留下的微量痕迹,这不光动摇了法庭证据体系,还颠覆了物理准则。
曾阿生背着帆布包,里面是各种橡胶口袋和手套鞋套,他要避免自己留下痕迹。他会先把显性的证据清理一遍,确认现场已经没有显性证据,比如凶器之类的东西,之后,他开始收集微量物质。只见他闭上眼,站在犯罪现场中心,仿佛身处宇宙中央的神,他周身泛起蓝色的光,所有的微量物质都像是萤火虫一般朝着他聚拢,他像是一块磁石般,用一个大大的吸附袋,收走现场的微粒,然后按下计时器。窗外,警灯闪烁,警报拉响,彼时他已经悄悄退出了现场。
程序化操作,规范化流程,曾阿生在道上一度很受追捧,他接受一次又一次雇佣,直到城市里那场巨大的疫情暴发,干掉了绝大部分人口,他才得以降温歇业。他将积累的所有钱财都塞到了冰箱里、衣柜里,但自己也因此落下了一个头痛的隐疾。每次完成工作后,他闭上眼,随时产生大地震般的记忆振荡,也不知道是幻觉还是因为头疼而遗失的记忆。
他在午夜被梦境折磨得不能入眠,梦境里,他的父亲殴打他,又殴打他妈妈,他身心都被摧残。但当他抓起桌上的水果刀想要刺向父亲的时候,突然天怒了,弑父毕竟要遭天谴,突如其来的地震令城市从上到下开始摇晃,天上乌云阵阵,雷声隆隆,地面裂开。翻天覆地的震荡波把城市扫了一遍,坍塌的房屋把他的父亲、他的杀心也都掩埋进了尘土。
曾阿生尖叫着从梦中醒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赤裸着身子走到阳台上,他知道自己身上一定吸纳了许许多多微粒。对此,他一开始很排斥,后来认知发生了转变,这世界上有哪个物质不是由微粒构成的呢?这些微小的物质像是自己的宠物,跟着自己也没什么不好的,起码自己不会孤独。
他站在阳台眺望,城市的夜晚很萧瑟,黑灯瞎火的,再也不见了当初的霓虹灯。曾经热闹的大都会被誉为西海创业家的乐园,如今人口已经锐减到了原来的三分之一,甚至在郊外的道路上,已经可以看见无人收拾的人类遗骸在被猫狗啃食。
曾阿生产生了疑问,似乎从他发现自己具有操控微粒的能力开始,城市的疫情就开始了,随后越演越烈,几近失控。这难道只是一个巧合?
他脑中有个声音响起,一定是自己帮坏人办了太多坏事,天又怒了。他又开始头疼,于是不得不自嘲:帮那群王八蛋善后,真是造了大孽!
三
这场疫情来得很诡异,有人说是飞机党和灰熊帮为了灭绝对方,启用了黑死科技实验室里的细菌武器,还有人说是黑死博士的实验室被人砸毁才泄露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细菌。
虽然这些说法难辨真假,可是人们已经开始咳嗽。卢丽安目睹了一切变化:抗生素失效,细菌迅速迭代升级,新研发的药物跟不上它们进化迭代的速度,一场看似发烧感冒般的流行疾病,迅速成为无法治愈的疫情。
卢丽安已经等曾阿生很久了,在经过前三次的面诊之后,她确定曾阿生就是自己要找的人。此人罪案累累,她不动声色,等待黑武剑机器人把曾阿生扣住。
曾阿生被铐在一张黑色的桌子旁,椅子带着电极端口,防止他暴力挣脱。刚刚在医务室发狂的时候,黑武剑机器人为了制服他,不知用了多少镇静剂,他感觉眼皮有点沉。他抬头就看见了卢丽安,此刻的卢丽安已经不是医生的打扮,她穿着深蓝色的绸缎马面裙,上面绣着杜鹃花。她懒懒散散、气定神闲地坐在一张舒适的楠木椅子上,她的身后、左右各是两名黑武剑机器人,强大武力簇拥着东方美女,形成强烈的画面冲击感,仿佛散发着万丈光彩。曾阿生被这光彩照得愧疚极了:“对不起医生,我刚刚……”
卢丽安截口道:“不,您没有对不起,我也不是医生。”
曾阿生忽然明白了:“您是警方的人?”
卢丽安道:“我也不是警方的人。”
曾阿生举起了手上的铐子,这精钢铸成的手铐,可不是外面随随便便买得到的道具。
卢丽安开门见山:“我是来雇佣你的。”
曾阿生问:“我已经好久没接这种活儿,不过如果价钱合适的话……等等,现在我拿钱也没什么用,城市都成这样了。”
卢丽安笑着问:“城市成什么样了?”
曾阿生不说话了,他对城市的情况并不清楚,但能感觉到阵阵末日的气息。
“城市已经被超级耐药菌折磨得不成样子。”
“超级耐药菌?”曾阿生第一次听说这场疫情的名字。
卢丽安道:“您知道什么是抗生素吗?”
“当然!这连小孩子都知道!”曾阿生觉得有些好笑,“抗生素的本质也是一种细菌,简单点说,我们是用治病的细菌去吃掉致病的细菌。”
卢丽安道:“健康人感染致病菌而无法治愈,这似乎是人类发明抗生素以前的事。可是,现在的疫情却让所有抗生素失效了。”
“为什么?”曾阿生问。
“人类在1928年发现青霉素具有杀菌作用,从而拉开了使用抗生素对抗细菌感染的序幕。许多年来,抗生素和细菌都在进行着演化迭代,我们使用抗生素会创造出这样一种环境—只有对该抗生素具有耐药性的致病菌才能存活,其他致病菌则会走向死亡,这是耐药菌演化的基础。”卢丽安说。
曾阿生问道:“您的意思是,这次疫情是因为耐药菌超越了现存抗生素所能应对的范围?”
卢丽安道:“是的,可以这么理解,人类使用抗生素治疗感染性疾病是通过干扰细菌生命周期的重要环节,从而杀死细菌,比如β-内酰胺类的头孢菌素类、碳青霉烯类,以及糖肽类是通过阻止细胞壁合成杀死细菌,而磺胺类、甲氧苄啶类是通过阻止核苷酸前体物的合成杀死细菌……”
“对,环丙沙星可以阻止细菌的 DNA 解旋,而四环素类、大环内酯类可以阻止细菌的蛋白质合成!”曾阿生接话道,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自己会知道这些生物学信息?他想问却没有问出口。
卢丽安沉声道:“不同抗生素采用不同的方式来杀灭细菌,为人类在与疾病的战争中获得胜利……可是这种胜利永远只是短暂的,细菌是会耐药演化的!”
卢丽安推开了窗户,空气里弥漫着消杀药水的味道。“细菌通过偶然的基因突变或者从别的细菌那里获得耐药基因盒,可以形成三种对抗机制,一是合成破坏抗生素的酶,二是把抗生素排出细胞,三是改变药物作用位点,这些手段都可以起到抵抗抗生素的效果。为了让人类继续战胜细菌,生物学家不得不保持工具箱里抗生素的更新,以应对细菌的这三种耐药机制……”
曾阿生一点就通:“细菌和抗生素是一对演化促进体,互相在促进对方的迭代。换句话说,眼下疫情失控,是因为这次的细菌超越了这三种机制,发生了超出现有抗生素手段的迭代?”
“针对细菌的耐药演化,人类尝试通过基因技术对抗生素药物进行升级,比如利用基因技术改造酶模块的编码基因,从而产生不同抗生素分子,避开细菌的耐药抵抗……可是,眼下疫情扩散的细菌发生了超级迭代,拥有更聪明和更有效的耐药机制。人类手上的抗生素,跟不上它的演化。”
“怪不得你叫它‘超级耐药菌’,如果任它发展下去,会怎么样?”
卢丽安看着窗外的城市:“这比当年的埃博拉病毒、寨卡病毒要危险多了,每天死亡人数都在攀升,我们目前没有办法抵抗这类感染,我们的新抗生素武器还在路上。”
曾阿生问:“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我们可以预测疫情走势吗?”
卢丽安手指轻点,从天花板上降下一个全息地图:安克雷奇、多伦多、马尼拉、奥克兰、丹佛、旧金山、芝加哥、利马、凯恩斯……“这个树状图是175万台虚拟计算机实时运算生成的计算流行病学模型,追踪到的病原体发源地是越南河内,经过这两年的传播,目前最高峰指数的城市单日感染人数仍然居于高位,约为3.5万人……”
“越南,河内?”曾阿生有点蒙,像是记忆里某些特殊的点位被刺激,他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不对!既然抗生素和细菌是相互促生迭代的,应该遵循自然选择,矛和盾会出现大致的一个自然平衡,为什么会有超级迭代演化的耐药菌,这是怎么发生超级突变的?这可不是简单的耐药菌,这样的致死程度,甩开当下人类的抗生素几个迭代,除非……”
“除非……是人为制造,打破了自然选择平衡,对不对?”卢丽安接过他的话,他点点头。卢丽安接着说:“姑且叫您曾先生吧,您有没有很好奇?”
“我好奇什么?”
“您似乎对这些生物学和流行病学的信息很熟悉,没有交流障碍!”
曾阿生又头疼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每天死亡这么多人呢,您不想做点什么吗?”卢丽安盯着他。
“我能做什么!”曾阿生一捶桌子,“我只是帮人清理现场的小马仔而已!”
“我要您帮我找个东西。”卢丽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向前走了两步,所有黑武剑机器人都围绕着她,她却挥手驱散了所有机器人。
曾阿生问:“我能帮您找什么东西?”
“您外号叫‘清道夫’。”
“是的,那是以前……”
“不要急于辩驳,我知道您的一切。”
“医生,我是个什么人?”
卢丽安笑了:“我不是医生。您是个奇怪的人,而且大脑里有种恶。”她特地强调了“大脑”,用手指了指他的额头。
曾阿生叹气道:“是,我是恶人,我从小就想干一些出格的事。”
“比如?”
“我想杀了我爸爸。”
“您最后成功了吗?”
“没有……不,成了……我不知道,地震了。我不知道这个记忆是真的,还是幻觉。我最近一直在丢失记忆,我甚至怀疑我名字的真实性,但对于地震这一段,却经常在梦里经历。”
卢丽安问:“您为什么想杀您父亲?”
“他打我母亲,打我……”曾阿生头又有些疼,他开始回忆痛苦的事,“如果不是他从小打我,我的生活会不会变好?”
“原生家庭是每个人的影子啊!”卢丽安面容浮现出悲悯,如果不是童年有这样的阴影,恐怕曾阿生也不会和黑色的人物混在一起,更不会利用自己的能力从事犯罪活动,人性之善恶,实难捉摸。
“您父亲当年为什么要打您和您妈妈?”
卢丽安似乎对曾阿生的过去很感兴趣。
“我已经不记得了。”
“有时候人只能记得恨,却不记得为什么而恨。”卢丽安叹气道,“曾先生,您的父亲是著名的生物学家,他生前研发过一种超级 LNP ,也就是脂质纳米颗粒,这种颗粒可以把编码过的基因片段递送到细胞里,而眼下的超级耐药菌是经过人为编辑过的,好比是有人用 LNP 向现有的细菌细胞递送了一段特异的基因密码组,让这段可以快速进化并抵御抗生素的基因组整合进了目标细胞内,从而诞生了超级耐药菌。您父亲此举的目的,现在尚不清楚……”
曾阿生呆呆地看着卢丽安出神,像是听着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做的不相干的事。隔了良久,他方才清醒过来:“您是要我去找出这个 LNP ,对吗?”
“是的。”卢丽安微微一笑,“这次可不是去犯罪现场清理微量物证,而是去寻找可以关上潘多拉魔盒的钥匙,人类已经等不起了。”
“您既不是警局的人,也不是医生,我该怎么信您?”
她不等曾阿生表态,伸出了纤细的手:“我是神秘先生麾下、璇玑战略司探员。合作愉快,微量猎人,这是您的临时代号。”
“我该怎么帮您?”
“我的同事会设法打开一个时间窗口,我们得回到过去……”
曾阿生连连摇手:“等等,我们怎么可能回到过去?”
卢丽安笑着说:“我这位同事他曾经尝试过,当超级强大的能量聚集到一点的时候,会把时空撕开一个口子,当然,这个口子只能在时间的纵轴之上,而不是跨平行时空。”
“这么说他回去过?”
“是的,他回去过。”
“他做了什么?”曾阿生突然问道。
“您为什么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我总是在想,我的人生是不是还有机会重来一次。”
卢丽安沉声道:“我们的任务是找到最初迭代递送到细菌细胞里的那个 LNP ,也就是初代的编码,这样我们就能逆推它,破解它。改变过去,会有许多连锁反应,如果不是为了拯救人类,神秘先生是不会允许这种任务继续下去的。我的那位同事,也不过偶然之间,回去见了他已故的妻子一面。”
“哦,他是一位好男人。”
“也算得上吧,他叫武烈,是个粗中有细的家伙。您回去有什么话想对什么人说吗?”“我应该更想回去搞清楚自己的头疼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曾阿生陷入了深思,是的,他记忆里很多东西已经模糊了,他还能想起过去的什么人,还有什么话想对他或者她说的吗?
“好好向前看,好好活着吧,这世间有很多值得做的事。”
四
生物学家文山推开窗户,他看见清晨的街上已经热闹起来,阳光照过城市,光线像箭一样穿过高楼与高楼之间的间隙,充足的光亮淌过刚刚洒过水的街面,贴地形成了一道小小的彩虹。
宽阔的马路上车来车往,悠闲的人们正牵着猫和狗遛弯,人行道两旁是打理得很整齐的市政绿植。
文山眺望城市的北角,医院旁边商业大厦的玻璃反着光,写字楼忙碌着。医院很热闹,全息投屏上显示着今天坐诊的医生动态,米白色的外墙,海蓝色的内里,环绕广播里播放着《圣托尼海》,声音懒懒散散,祥和又静谧。
文山看着电脑上来自他脑部的数据,惊慌而恐惧,没有人知道等待他的命运是什么。“超隐特菌”—这是文山团队给它的命名,他和妻子由纪子发现了自然界的这种稀有变种菌,不幸的是,文山自己率先感染了。这种细菌会沿着血液植入大脑,蛰伏在宿主的脑部。
这种稀有菌蛰伏时间久、病理周期长,对人体的影响尚不得全面知悉,文山只知道自己已经癫狂许多次,他癫狂起来,砸仪器设备、砸电脑、砸电视。一开始,他还能保持理智,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彻底沦陷了,他变得暴躁无比。
感染进展很快,他迅速失控,开始对妻儿施暴。待他清醒过来后,又无比后悔,抱着由纪子痛哭。面对目前人类无法攻克的感
染菌,他一度想到逃!他的逃,就是自杀!
由纪子会在每次他发作后,关起实验室的门来,鼓励他:“别怕,文山,别放弃希望!”
文山看着由纪子手上青一块紫一块,流着泪说:“我真的走不下去了……”
实验室狭小的空间旋转着,两人相拥而泣。二人的泣诉声,汇聚成了微小的声波,钻上了天花板,钻到了头顶的超空间。紫色的洞口包裹着曾阿生和卢丽安。他们正是为了超级耐药菌的 LNP 而来。
面对超级耐药菌,城市几乎被毁,人类将陷入灭绝危机。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现在该怎样才能关上?为了改写历史,神秘先生指示武烈打开一个时空洞口,把曾阿生和卢丽安送回去。他相信一句充满东方智慧的古话,叫作解铃还须系铃人。
地表最强特工武烈被招揽进入封神阁的时间比卢丽安早两届,算起来是她的前辈。武烈一直很好奇卢丽安的技能是什么,这么弱小的女子居然也被神秘先生看得上;面对超级耐药菌这样的棘手任务,还能独自担纲,便随口道:“也不知道老大怎么想的!”
卢丽安一挥扇子:“少废话,服从命令。”
“只有15分钟时间。”
“15分钟?如果超时……会怎么样?”卢丽安问。
“在过去的那个时间点,发生过一场大地震,强地震的威力会冲击时间洞口,如果时间洞口塌陷,我将无法把你俩救回来。”
紫色的时间洞口打开,曾阿生和卢丽安出现在了过去的时空之上。处于超空间里的二人将二维世界里的一切听得清清楚楚。
曾阿生喃喃道:“原来我不叫曾阿生,我父亲姓文。”
卢丽安缓缓道:“原来您父亲并不像您想象中的那么暴躁。”
“是,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他病了,可是我却不理解他。”
“您别忘记了,我们回来是要找到那个粒子。时间已经不多了。”卢丽安提醒他。
曾阿生的心情沉了下去,他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懂父亲。父亲特立独行,保持着强悍而痴迷的科研作风。他记忆中和父亲一起玩耍的时间很少,随着记忆的丢失,就更记不得曾经的亲子时光。他只记得父亲施暴这件事。
现在,他终于知道父亲是生病了。但是,未来流行的超级耐药菌和父亲感染的“超隐
特菌”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曾阿生看着卢丽安,发现对方一双妙目正在看着自己,想来她也猜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二人竖起了耳朵,继续听。文山表情变得很痛苦,他沉声道:“这‘超隐特菌’在人体潜伏时间极长,能通过血液循环,突破血脑屏障,寄宿在人脑,慢慢侵蚀掉脑组织,夺人性命,我们必须赶在发病之前,找到阻断的法子,才能治好孩子……我不想他变得和我一样!”
由纪子抱着一个小小的保险箱,说道:“我们的实验一定能成功的,孩子已经注射了第一针,保住了生命,我们只需要再优化一下……”
曾阿生和卢丽安如遭雷击,原来曾阿生小时候感染了和父亲一样的病!卢丽安对2024/4微量猎人
“超隐特菌”有所耳闻,这种感染几乎百分百致命,可是曾阿生已经长大了,这么说文山和由纪子已经找到了阻断的法子。
曾阿生心中一疼,原来自己一直误会了父亲。父亲生病了,却一直咬着牙,想要救自己。他忽然找回了一些失去的记忆,他记得小时候父亲曾带着他一起去爬长城,一起去游泳,一起看动画片,一起玩老套的坦克大战游戏……这些记忆模糊得像过去了很多个世纪。
和时间赛跑,背负沉重却拼尽全力,果然,爱是人的软肋,也是人的铠甲,这原来是个了不起的父亲啊。
卢丽安有点急了,时间不多了,大地震要来了,如果不能找到那个粒子,这趟任务就要失败,她问:“曾先生,找到了吗?”
不等曾阿生答话,他们听见文山喊:“快出去!”
由纪子抱住了文山,她知道他发病了。文山大脑里的魔鬼又开始作祟,迅速进入了癫狂状态。由纪子用力抱住他,他用拳头不停击打由纪子的后背。
曾阿生捏紧了拳头,卢丽安拉住他:“快去找那个粒子!时间不多了!”
曾阿生的手指指着由纪子怀里的保险箱:“就是那个!”
卢丽安瞬间明白了一切,文山为了救孩子,准备制造一种基因编辑过的粒子去吞噬寄宿在人脑里的“超隐特菌”—用治病的细菌去打败致病的细菌。
剧烈的头痛让文山发了疯,他变得力大无穷,在实验室里横冲直撞。由纪子缩在角落里,任飞来的抛掷物砸到自己身上。她死FICTION 文学·小说
死抱住一个保险箱,保险箱里是还处于研发阶段的 LNP 药物,那是她能救好丈夫和儿子的唯一希望。
曾阿生甩开卢丽安的手:“我得去帮帮他们!那是我爸妈。”他从天上急坠而下,向由纪子直扑过去,失去理智的文山一挥手,就把他掀翻在地。
卢丽安也跟着跳了下去,大地震马上就要来了,时间已经不多了。
卢丽安出手了,她和发狂的文山斗在了一起,可惜她错误地估计了文山的战斗力,被“超隐特菌”操纵的人除了会狂躁以外,还会增加数倍的力气。
卢丽安奋力架住文山的手臂,她大声喊:“快!去取走粒子!”卢丽安具有超强的恢复
能力,她被文山打伤的地方迅速在复原。
蓦地,整个实验室开始剧烈震动。“不好!大地震来了!”卢丽安想起武烈的警告,这是世纪末的大地震,会冲击到头顶上的时间洞口。
“快!去取走粒子!”卢丽安喊,这是人类的未来。她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文山的实验并没有成功,这是一个半成品,世纪末大地震造成了药物泄露,溢出的编辑细菌迭代成了超级耐药菌。曾阿生注射了第一针,虽然延续了生命,可也是有副作用的,他落下了头疼和丢失记忆的毛病,获得了吸收微粒的能力。
曾阿生护住了母亲,地震来了,一块天花板砸在他的手臂上。他眼前的画面开始旋转,他真想再上前去抱抱父亲文山,对他说一声对不起。可他只剩最后一分钟了,他必须伸手触摸那个装着 LNP 粒子的箱子,把初代微粒吸附在自己手上,带走它。
未来的人类会根据初代的微粒逆推文山当时设计的基因序列,找到杀死超级耐药菌的法子。
文山突然停止了攻击,他回过头来,看了看眼前的陌生人,就这样愣愣地看着曾阿生,在血脉面前,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
他突然露出欣慰的笑容,原来自己成功了,他终于见到了孩子长大的样子。曾阿生含着泪,他和卢丽安头顶的紫光闪烁,武烈已经在尽最大努力救他们回去。
大地震开始了,曾阿生只剩一个可以拥抱父亲的机会。
很多时候,人们惯常误解自己的父辈。一辈子很长,长得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可以原谅;一辈子也很短,短得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
有些拥抱,不是随时想要就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