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过。亨利贞。可小事,不可大事。飞鸟遗之音,不宜上宜下,大吉。
一
“子云先生。”
听到这个声音,子云停下了笔,走到窗边,探头向下看去。有个人正站在阁前,见到子云,合手深深一揖,高声道:“子云先生,陛下有请。”
“请问有什么事吗?”
“陛下新近得到两位异人,正在寿成室殿前召见,故令我前来邀先生同去一观。”
陛下正在招贤纳士,八方奇才、异能之士接踵而来,因此他三天两头都会召见一下这些或由举荐或自荐而来的贤士,而寿成室就是未央宫,陛下即位后将很多地方都改了名。只是子云虽以才识渊博闻名,但他在天禄阁一心校书,向来不过问政事,却不知陛下这一次为何叫人前来打扰他。天禄、石渠两阁都由子云全权管理,任何人不得子云同意都不能进入,便是这个奉命前来的陛下近臣也是一样。
尽管有些不解,子云还是马上走下了天禄阁。天禄阁在未央宫以北,相距还有一段路,阁下已停了一辆马车。坐上马车后,子云问道:
“请问此番来的是什么人?”
“有两位异人,其中一位还自蜀地而来。”
原来这便是陛下传召我的原因,子云想着。他就是蜀人,在学成之前从未离开蜀地。现在有位故乡来的异人已成为“至尊”的好友,当然要叫他前去看看。
马车来到未央宫前,只见场上站立了两排武士,陛下正站在一顶青盖下观看着场中的情形,周围还有一些地位显赫的官员。在宫前的广场上,有五个短衣武士列成了一排。这些武士个个身强体壮,肌肉累累,正奋力推着面前的一个人。
这是在角抵。角抵是军中流行的一种游戏,也被用作训练士兵。只是寻常角抵都是一对一,而他们面前只有一个人。然而那个对手,那是怎样一个人啊!几乎有那些武士的两倍高,也有两倍宽,如一块巨碑竖立在他们面前。那几个武士已经用足了力气,却根本推不动那巨人分毫。
“子云,快过来!”看到子云,陛下马上向他招呼道。陛下接受禅让之前,就有谦恭下士之名,现在已成为至尊,也完全没有倨傲之色,更不要说对子云这个老友了。
子云走到近前,深施一礼道:“陛下,微臣有礼。”
陛下指着那个巨人道:“子云,你看,那是夙夜连率韩博进献的长人巨无霸。他身长过丈,腰大十围,可谓亘古少见。子云可曾知道古人有如此长大否?”
那个长人巨无霸还在与五个武士角力。虽然以一敌五,但明显已占上风。陛下说这样的巨人亘古少见,的确不假。
“陛下,《国语》中有谓:‘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这位巨无霸只怕便是防风氏之裔。”
“子云到底渊博。你说,他能胜过‘五丁力士’的合力吗?”
子云还没有回答,场中的巨无霸突然发出了一声暴吼,猛然发力,五个武士一下子被推得踉跄着倒退。围观的武a8737e8b09f3161c6f7f08f37a47f0cfdf15d54add8828fde78869a70194d3d8士们下意识发出了惊叹,子云也不禁叹道:“真是神力!”
陛下笑了起来:“这是天佑我大新,所以降下这等异人,可见那些妖魔小丑不过疥癣之疾,不足为患,当一鼓而平。”
仅靠一个神力惊人的巨汉就能彻底解决风起云涌的叛军吗?子云很想说这种匹夫之勇没什么用,但他很清楚地知道陛下是绝不会喜欢听这等逆耳之言的。
这时结束角抵的巨无霸上前谢恩。这巨汉伏倒在地时,更是如同一座小山,陛下的眼中大有欣慰之色,在给了巨无霸一个垒尉之职,让这巨汉谢恩告退后,陛下微笑着看向子云道:“子云,你可知今天的另一位贤士是谁吗?”
“微臣不知。”
陛下只是笑了笑,向左右道:“请陈贤士上来。”
“陈”是个大姓,但子云心中还是微微一动。待看到由黄门引过来的那位贤士时,若不是想起陛下就在一边,他几乎就要失声叫起来了。
二
“子云,你醒醒!”
被一阵急促的声音吵醒,子云揉了揉眼,从榻上坐了起来道:“端礼,有什么事吗?”
十三岁的子云,正是渴睡之时。平时每天都得早起,但今天老师带着几位年长师兄都外出了,好不容易有个睡懒觉的机会,他却被早早叫醒,心里多少有点不高兴。
“你忘了我们今天要去试飞翼了?现在有风,正合适,别等一会儿风就停了。”
催着子云起来的,是子云的师兄陈安。陈安字端礼,比子云大两岁,今年正值十五。
乍醒时的茫然退去,子云也记起了这个约定。然而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小声道:“真……真的要去?”
子云自幼就有点口吃,这个毛病现在也仍没完全矫正,因此平时总说得很慢,但急的时候就会结结巴巴。
“当然要去。你不是老把那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挂在嘴边吗?”
听到好友提起了自己常说的话,子云低下头,待了片刻。他终于不再犹豫,咬了咬牙道:“好!我马上就穿衣服!”
陈安和子云两人都是横山松涛馆的生徒。
松涛馆是当世有“神仙”之号的庄先生开设的学馆。庄先生学究天人,但收徒极严。子云还记得两年前自己被父亲带到松涛馆,求入庄先生门下时,庄先生只问了一个问题:“为何而向学?”对于这个问题,子云几乎想都没想便道:“愿求知。”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这是父亲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子云很小的时候便听得熟了,在他心智初开之时,便已将“求知”看得天经地义。世上有太多的未知,人的一生自不可能事事知之,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一生必要都用来求知,所以才要拜入松涛馆来。
庄先生听到这个回答后并没有什么表情,但子云从这一刻起,便成了松涛馆的第十一号生徒,在松涛馆的学厅壁上,有了一块属于他的名牌,而陈安的名牌便排在他前面。
松涛馆僻处深山,没有一个下人,所以包括庄先生在内,每天人人都是洒扫庭除、下帷读书,除此以外几无他事。也就在松涛馆,子云才真正意识到“而知也无涯”的真正含义。只不过陈安现在拉着他去做的事,却让他多少有些不安。尽管已经在跟着陈安向前走去,他还是小声道:“端礼,老师知道了,会不高兴吧?”
“那就别让他知道。”
与子云不一样,陈安虽然年纪只比子云大了两岁,胆子却大了不知多少倍,而他对于求知的渴望,也似乎比子云还要大,使得他这个表字几乎显得是个笑话了。见子云又有些犹豫,2024/4飞鸟遗之音
陈安停下脚步,小声道:“老师不是说过,人有圣、贤、众三等。我们做不成圣人,也不甘只做个众人,那当然要努力做个贤人。而一心向贤,求知便是其中一环。我们这样努力求知,老师高兴还来不及呢,若是成功了,自然马上就成贤人了。”
孔门弟子三千,也不过七十二贤人。要做贤人,哪有这么容易。子云想着,然而陈安的这一席话却也让他心底萌动了什么,似乎有个东西在跃跃欲试,将要怒而飞起,直上九天。
横山并不是一座太高的山脉。不过作为秦时方收入版图的所在,这块被蜀王统治了上千年、几乎与世隔绝的土地仍然显得荒僻。只不过就在这样荒僻的地方,异军突起地出现了庄先生这样的学者,实在是个异数,难怪外面已将庄先生传说得神乎其神,几同仙人一般了。
两个少年走上的是松涛馆后院外几百步远的一处山嘴。这山嘴突出在外,有点像是一个巨大的鹰喙,因此被称为鹰啄崖。在鹰啄崖的下方,便是一大片松林。随着风吹过,松涛不时响彻耳旁,却古怪地更增添了这一带的寂静清幽。
+32oJH1/C0DTCAeefRETTtBoJN9Zl7Uwatitg828flA=陈安和子云背上都背着一个包袱。到了鹰啄崖边一片足有两丈方圆的平地,陈安从背后解下了包袱,说道:“来,子云,就在这儿吧。”
子云也解开了背后的包袱。他背上的包袱中,是一大堆羽毛,那是陈安和子云想尽方法收集来的。而陈安背上背的,则是一捆长长短短的竹木。在两个少年聚精会神的拼装之下,一个有着一对翅膀的东西渐渐成形。
把最后一根麻线绑住,陈安兴致勃勃地将这个东西背到了背上,说道:“行了,这回准行!”
这是这两个少年在听庄先生说了一堂关于公输般的课后起的主意。公输般是鲁国人,当时被称为天下第一巧匠,做出了很多旁人难以想象的机械,最让两个少年兴奋不已的,便是庄先生说公输般所造的一种飞翼,能借之飞到千里之外。
飞行!对一个少年来说,那是一种多么大的诱惑啊!乘车马可以在平地疾驰,坐船舶可以漂洋过海,但也有很多人想过造出翅膀来飞上天空,却从未有人成功过。但庄先生说公输般成功过!那个时候陈安就再也忍不住,向庄先生提问这飞翼的制法哪里还能查到,庄先生说他曾去天禄阁守阁核实,那时已没有公输般的著作。想来,应该是和许多诸子百家的杂著一起,在始皇帝那场焚书的大火中付诸一炬了。
听到没能流传下来,子云不禁惋惜,也就不再多想。只是对陈安来说,这并不是个问题。
“公输般能发明,我们为什么不能?”
当时陈安就是这么说的。只不过陈安也知道这种狂妄的想法定会被几位师兄笑话,特别是嘴巴刁钻的七师兄,定不会放过他们。若是干不成,七师兄一定会将这事当成笑柄挂在嘴边一辈子,还会四处宣扬,因此两人决定,就在暗中着手,等成功后看七师兄还能怎么说。
虽然这样决定,但子云很快就感到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梦想。庄先生是道家一脉,但并不排斥别家,松涛馆的无涯阁中收藏的简书不仅有儒、道、法、墨四大家的著作,也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前的许多著作,其中颇有一些外间看不到的异书。但查遍了这些书籍,也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只是陈安一直不肯放弃,说事在人为,公输般能,那自己一定也能。就这样,在花了近五个月的时间收集与修改后,他们终于有了这个成果。只是看着这一对有点怪模怪样、看上去就不太可靠的粗陋飞翼,子云还是有点担心,说道:“端礼,要不……我们还是再用块石头试试吧?”
要找个老师和师兄都不在的时候进行试验,对他们来说并不容易。因此虽然飞翼在两个月前就做成了,但仅仅做过两次试飞。这两次都是绑上一块与他们体重差不多的石头上去试验的,第一次这飞翼直直摔下鹰啄崖,一下摔个四分五裂。拿回来重新花了一个月的时候修复完善,在增加了翅膀长度、更增添了大量羽毛后,第二次飞翼带着石块飞向了山崖,在飞出十几步后撞在一株松树上才掉下来。
那一次,对他们来说就已经算是成功了。但欢呼雀跃了半天后,陈安说得让人飞才能算真正成功,所以才有了这一次试验。然而子云现在却感到了害怕,因为这毕竟是要用人来试验,万一也撞在树上,岂不是会出危险?但陈安说不要紧,他会用藤筐护住脑袋,而且他能够调整两翼的角度,让飞翼相应改变方向,绝不会撞上的。
一只飞鸟忽地从崖上掠过,眼看着要撞到崖壁,却又灵巧之极地掠过,斜飞落向了林中。陈安站在鹰啄崖边,看着这只消失在松林里的飞鸟,大声道:“鸟过留声,人过留名,我陈安陈端礼,必是征服天空的举世第一人!”
三
陈安被黄门引过来时,仿佛并没有认出子云,只是向陛下从容行礼后,便退去准备演示了。
难道那不是端礼,只是一个面貌相像的人?毕竟夫子之于阳虎亦是一般,但子云知道自己并没有认错。尽管和子云一样,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迹,但子云还是从男子眼中稍纵即逝的闪烁中认出了当年的同窗好友。
“陛下,臣以为,此人实是大言欺人。”
一旁的大司空王邑突然说了一句。陛下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道:“何以见得?”
“世上唯有神仙,方能冲举飞升,这陈某不过寻常俗骨,安能有此奇术。”
成都侯王邑,是陛下从弟,也是陛下最为信任的臣僚。与陛下一样,王邑自幼亦是随儒生学习。虽然说什么只有神仙才能冲举飞升,但王邑其实是持无鬼论的,对神仙之说也是不信居多,这话实际上是劝谏陛下不要上当。
陛下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他是以圣人自律的人,自诩不会偏听偏信,就算举荐上来的贤士吹嘘得如何神乎其神,他还是要亲眼过目。他扭头看向了子云:“子云,这位陈贤士自称能制成飞翼在天上飞,你博览群书,可有古人的先例吗?”
子云道:“司空大人所言,自是近理,但古书中确有类似之事记载,亦是凡俗之人借器具飞升。”
陛下登时来了兴趣:“是什么书?”
“《墨子》中即有谓:‘公输子削竹木为鸢,成而飞之,三日不下。’”
这时王邑有点忍不住了,插嘴道:“子云先生,你说的这个是风筝吧。风筝别说三日不下,飞得好,十来天不下也是常事。”
刹那间,子云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在松涛馆的那一天。他定了定神,说道:“司空大人,若只看此条,确实可以认为那是风筝,但陛下明察,微臣曾见过一部战国残书,其中有谓,鲁般者,莫详年代,巧侔造化。作木鸢,每击楔三下,乘之以归。说的自然就是同一事。这里便说得明白了,公输子所造的,正是这种飞翼。”
那一天,老师从满架的竹简中抽出了一卷并无名字的古书,翻出了这一条给他们看。当时,更加震惊的其实还是陈安,因为陈安一直吹牛说他要做征服天空的举世第一人,但这书上的刀刻之痕明明白白已经写了,那鲁般在先秦之时就已经能坐木鸢在天上飞了。而现在的陛下和王邑虽然没有当时的子云和陈安那样震惊,也都为之动容。
陛下道:“还有此书?子云你可是在天禄阁见到的?我居然不曾见过。”
在成为至尊之前,陛下日日手不释卷,好学不怠,因此如今才会请子云来天禄阁校书。那些书,陛下就算没有一卷卷细读过,想来多少也曾展开来浏览过一遍了,所以才会如此惊讶。
“回禀陛下,此书乃是微臣少年时在庄先生的松涛馆门下时读到。现在庄先生已成古人,松涛馆藏书亦已散尽,只怕觅之不得了。”
陛下怔了怔,叹道:“可惜,可惜!”
秦始皇帝焚书,陛下说起时就不胜扼腕,说若无此事,天禄阁只怕再扩建一倍都放不下藏书。听到松涛馆的藏书都已散佚,自然同样感慨。不过陛下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指着那边道:“还是看看这位陈贤士可有公输般之能。”
在离罗盖大约百步远的地方,搭起了一个足有十丈高的架子,那是军中用来攻城的云车,陈安正沿着梯子往上攀去,背上背着一个包袱。
这情形,又让子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
那时陈安放出豪言后,就向着鹰啄崖一跃而下。只是与先前绑着石头测试时大不一样,尽管陈安也被风带着飞行了一二丈远,但马上就失去了平衡,像那块石头一样直直摔了下去。
子云吓得失声尖叫起来。十三岁的少年,远没有现在这样的自制力,在子云眼前,仿佛已出现了陈安血肉模糊的身体。
万幸,这并不是事实,陈安摔下来时挂在了一棵松树上,已晕了过去。因为离地足有二丈,子云根本没办法救他下来。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庄先生领着几位师兄回来了。子云壮着胆子前去向尚未进门的庄先生跪告此事,向来镇定自若的庄先生也明显慌了神,怒道:“你们怎敢做出这等事来!”
在庄先生心目中,陈安虽然不甚安分,但子云向来老实,结果先生和师兄一走,他们就闯出了这等大祸。子云也已经吓得快要呆了,但一想到陈安还人事不知地挂在树梢上,他横下心,将一切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说是自己央求陈师兄试验飞翼,还请老师开恩。
其实庄先生虽然生气,但已经让几位师兄搬梯子用绳子将陈安从树上救下来了。陈安被放下后仍然昏迷不醒,好在身上就几处刮伤,主要还是受了撞击。也就在子云以为定要被庄先生逐出松涛馆时,庄先生却只让子云闭门思过三日。
庄先生一向极为严厉,对于学生的过错向来不会轻饶,但要逐出门墙之前还要思过三日,子云却想不通有什么用意。直到三天后,他的禁足之令解除,被庄先生叫去了书房。
四
师兄们正在前院诵读诗书,在这后院只能偶尔才听到被风刮来的一两句。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先贤心中也向往着飞翔吧。子云不自觉地想着,有些惴惴不安地看着坐在上首的庄先生。
结束禁闭,只有陈安和自己被叫到书房里,不用想也知道庄先生是要为那天的事处分他们了。
因为将过错都揽在了身上,子云很可能会被逐出松涛馆,但他反倒很坦然。只不过庄先生根本没提那天的事,而是从架子上取下了一卷书。
书房四壁的架子上堆满了书。这一卷卷竹木简,如果用大车来拉,起码得用十车,所以所谓的“五车书”其实已是往少里说了。而庄先生取下的这一卷无名书更是陈旧异常,束着竹简的牛皮都已经泛起了毛边,真不知已传过了多少年。就在这卷不知其名的古书上,子云读到了那一段鲁般乘木鸢的记载。
“老师,原来古人早就有过此举啊。”
子云喃喃地说着,而陈安反倒一声不吭。陈安心中一定是百感交集,毕竟,他一心想做征服天空的第一人却做不成了,现在心里更多的是伤心和懊恼。
“人生在世,便要求知一切的未知。”庄先生看了一下这两个少年弟子,“但先要知其为与不为,而不是贸然行事。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们父亲把你们送到松涛馆来,是希望你们能成栋梁之材,而不是从山崖上往下跳。”
子云的脸颊有些泛红。庄先生的口气虽然温和,但这话已经是在责备了。只是陈安似乎并没有领会到老师话里的责备之意,问道:“先生,现在还有人能造成这木鸢吗?”
“不曾听说过。”
庄先生的博学,当今之世无人可比,松涛馆也偶尔会有人前来造访,为的便是向庄先生请教不解之事。而庄先生说不曾听说过,那就算有,也不会有人知道了。但陈安还没来得及知道,庄先生又道:“但博望侯曾经亲眼见过。”
博望侯!子云的心头颤动了一下,还在懊恼的陈安也抬起了头,看向庄先生。
博望侯凿空通西域,发现了一片中原从未有人涉足过的新天地,那里有着许多不同的国家和民族,还有许许多多闻所未闻的奇异植物—特别是蒲桃!先前有一位在朝的显宦前来向庄先生求教时,曾送了好几串这种紫色的浆果当成礼物,陈安和子云都尝到了好几颗。在舌尖接触到滑嫩的果肉时,一股无以名状的甜美沁人心脾,让他们为这来自异域的美好果子感动不已。
博望侯的西行,是亘古未有的壮举,较古来传说的周穆王西游还要远上万里。他被匈奴拘留十余年后,仍然不屈不挠地向西行进,并且奇迹般生还,这一切更让人觉得博望侯几乎不是凡俗之人……然而他确是个凡人,后来还因为从征匈奴失道逾期,被革去了爵位,只是博望侯的名字已然传遍了南北东西,传到了近百年后的现在。子云也好奇得忘了忐忑了,问道:“先生,您是听博望侯说的吗?”
庄先生笑了起来:“余生也晚,未能与博望侯同时,那是五十年前博望侯之孙子游大夫前来向我请教时说起之事。”
张骞之孙张猛,字子游,元帝时为光禄大夫,为石显所谮自杀,也已经是四十余年前的事了。庄先生现在已经六十余,那就是说,在庄先生二十来岁的时候,便以渊博而令博望侯的孙子都慕名前来请教了。
子云在心头默算着年代,陈安却根本没在意这是多少年前的事,急着问道:“先生,子游大夫说起了什么?”
“博望侯被匈奴所阻,十余年后方到了月氏人所立之国,但此时月氏已然找到了一块肥沃之地安居,再不想向匈奴报复,博望侯只得废然而返,但匈奴已将通道尽数封闭,无奈之下,博望侯听得乌孙王有结好大汉之心,便转向求见乌孙王昆莫。”
子云对史事一直很感兴趣,对这些遥远的西域之事他也略知道一些,却并不清楚。听庄先生说到这儿,子云也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
乌孙原本与月氏一样生活在祁连、敦煌之间,当时乌孙王是昆莫之父难兜靡。在难兜靡被月氏所杀后,乌孙举族西迁,依附匈奴。待昆莫长成,颇具雄才,先是击破同样为匈奴所迫西迁的月氏,逼得月氏迁到更西边的大夏之地,昆莫也不再听从匈奴号令了。现在的乌孙已是西域雄国,在月氏不能应汉之请攻打匈奴的情况下,转而交结乌孙,同样是断匈奴一臂的良策。博望侯正是这样想的,并且成功说动了昆莫,后来乌孙还向大汉请求和亲,成为大汉友国,但当时博望侯的当务之急是回长安向陛下复命。在道路尽被匈奴阻隔的情况下,唯有一条路或许还行得通,那就是乌孙西迁到此时发现的天马。
“是西极马?”子云插了句嘴。
乌孙出良马,武帝以“天马”名之,后来听闻大宛马更为神骏,因此将乌孙马命名为“西极马”,将大宛马命名为“天马”,并让贰师将军李广利率六万兵远征大宛,这是另一段轰轰烈烈的历史了。
“子游大夫跟我说,其实当时乌孙人所说的天马,并不是真的马,而是,”庄先生说到这里,顿了顿,这才慢慢道,“是贯月槎。”
五
陈安攀上了云车。这座十余丈高的木架子被风吹得有些晃动,子云站在平地上,仿佛都能感到陈安脚底下的晃动。
陈安到底想干什么?名义上,当然是应陛下所发的《求贤令》而来的贤士,但子云知道,当初这个至交正是因为自己答应了陛下之请出山,而与自己分道扬镳的。
当然,人都会变的,比如自己;但有些人却应该不会变,比如陈安。只是子云并不敢确定,毕竟,与陈安分别也有好些年了,这些年这个国家也由汉变为了新,陈安有了变化,其实并非不可理解。只是子云还是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巧言令色,鲜以仁。”尽管不是儒家学派,但他们都读过《论语》。只是听着陈安用这句话来形容当时尚为侍中、年纪也才三十有三的陛下时,子云第一次对这个情同手足的同窗有些生气。
“端礼,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巨君!老师说过,人有圣、贤、众三等,巨君可是立志要做圣人的人。”
“圣人是后人评出来的,而不是做出来的。若是有哪个人宣称要做圣人,那定是别具用心的伪君子!”说到这里,陈安的脸有点红了,几乎恶狠狠地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他们同在松涛馆求学,庄先生去世后,二人都立志要传承庄先生这一门“君平学”,因此仍苦苦坚守在松涛馆里。只是失去了庄先生的号召力,松涛馆一下变得门可罗雀,师兄们也纷纷星散,而子云和陈安要发明飞翼的梦想,亦越来越远,远得遥不可及,完全没有实现的可能。也就是那时,陛下的邀书可谓雪中送炭,子云还想着与陈安一同去长安,仍然可以继续发扬老师的遗学,却万万没想到陈安会是这样的反应。
那一天两人争吵了许久。因为学的是同一学派,引经据典亦是差不多,但陈安少年时的伶牙俐齿,现在却已比不上子云的博闻强记了。最后,两人都觉得自己是占理一方,为对方不肯听从自己而生气。只是生气过后,却也释然了。
人各有志,为什么要强求?松涛馆的十多个师兄弟,除了他俩,在庄先生去世后就都离山而去,出仕的出仕,隐居的隐居。现在或留隐名,或留骂名,或寂寂无闻,结局都不一样,他二人能够在一起那么多年,把他们凝聚起来的真正原因其实是想让飞翼重现于世。只是这个梦想已不可能实现了,那么趁着有生之年,和老师说过的那样,做一个有用之才吧。
子云离开那天,陈安还送他出了横山,但一路上两人一句话都没有再说。直到离山数里,子云不禁又回头望了一眼,只能看到白云缭绕,再不见有人的痕迹。
那是永始四年。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的子云已经是一个年过六旬、德高望重的老者,陈安比他还要大两岁,却显得异样的年轻,看上去顶多也就四十岁。也许,就是因为自己进入了红尘,再不能保持松涛馆里那种空明之心了。只是,现在陈安也到了长安,也许,沾染过红尘后,他会和那些怪谈故事中失去了符咒保护的仙人一样,一夕过后,须发皆白,老朽不堪?
但高台上的陈安依然如年轻人一般灵活。在高台上,他已从背后解下了那个包裹,拼装起来。隔着这么远,看不清材质,但子云马上就认出那正是飞翼。
与四十多年前那具飞翼相比,现在这具显得更加精巧坚固,看来自己离开后,陈安仍然没有放弃,还在继续改进。现在他应召而来,难道这飞翼已经成功了?
虽然已经过了许多年,那隔着遥远岁月的梦想,让子云的心又有些发烫。自己是半途而废了,但陈安仍然坚持了下来。如果他真的成功了,那公输般之后,陈安就是第二个征服天空的人……或者说是第三个,因为第二个应该是博望侯。
那天听到“贯月槎”这名字时,子云和陈安都是一怔。因为这个词他们闻所未闻,好半天,陈安才小心地问道:“贯月槎……这是艘船吗?”
“算是吧。”那时庄先生说着,眼神却有些迷惘了。这件事已经非常遥远,毕竟,在武帝年间,庄先生也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髫年小童。
贯月槎,传说于尧三十年出现于西海之上,槎上有光,夜明昼灭,常浮绕四海,十二年一周天,周而复始,因此也被称为挂星槎。只是唐尧之世,已是传说中的上古,渺茫无迹,从来没有人将这等事当成信史,只当成“防风氏其骨专车”之类的传说罢了。然而那天张猛说,博望侯不仅亲眼见到了贯月槎,而且,他正是乘坐贯月槎回到了长安……只不过并不是直接到的长安。
“家祖曾言,那贯月槎是乌孙王在西海荒山中发现的。听土人说,此槎出现已久,过去一直来去无踪,大致每隔十二年出现一次。相传许多年前曾有一个豪勇之人多备粮秣,乘槎而去,直达河源之地,曾与天孙相见。”
张猛说到这里,却有些犹豫。显然,这件事太匪夷所思,所以博望侯事迹虽为史官所载,但说到回来的情形时只有“留岁余,单于死,国内乱,骞与胡妻及堂邑父俱亡归汉”淡淡几句。然而他现在说的,却完全是另一个故事了。
边上突然发出的惊呼声打断了子云的思绪,他定睛望去,高台上的陈安已经穿戴好了飞翼,一跃而下。
一瞬间,子云又想起了很久以前陈安戴着那飞翼像石头一样直直摔下来的情景。自从那次失事后,他们谨记庄先生的忠告,在没有完全的把握前,再没有以自身试验过。他不敢眨眼,生怕一闭眼,再睁开时看到的是陈安摔得血肉模糊的样子。
然而没有。这些年陈安对飞翼又做了不少改进,显然性能强了不知多少。可是,即使很强了,陈安在风中只是微微地晃动,滑翔了百余步,高度越来越低,终于落下地来。
一个年过六旬的老者,还有如此筋骨,真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但也仅此而已。王邑像是如释重负般吁了口气,说道:“陛下,此人此举,用一架大风筝也能做到,谈何飞行千里?臣请斩此妄言之徒。”
子云虽然也觉得王邑这话并没有错,飞翼虽然有了很大的进步,可并没有本质的改变。做上一个大风筝,假如大到足够能将人吊起来,飞出的还会远超这距离。可是听得王邑要请斩陈安,他忙道:“陛下,王司空所言虽有理,但千金市骨,方显陛下求贤若渴之心,还请陛下开恩。”
因为官二十年、向来不与同僚争辩的子云意外地反对了自己,王邑有点诧异地瞟了子云一眼。
陛下其实并没有杀了这言过其实的陈贤士之心。自求贤令发出以来,举荐的、自荐的贤士不知有多少了,有些人说得更加神乎其神,有人称不用舟楫便能让人马直接行走于水面,也有说不吃斗粮吃点药物就能让三军不饥。这些话一听就绝无可能,但陛下还是秉持着千金市骨的心思,验证后明知不确,也给了些赏赐打发了。正是这种宽容态度,所以才有那么多胡说八道的家伙上门吧。对陛下而言,看个新鲜也好,但对于手握兵权的王邑来说,自己马上要指挥一支规模空前的军队前去征讨叛军,这些异人却是在军中听用,自不能虚妄不实。那巨无霸虽然只是个一勇之夫,终究可以冲锋陷阵;可这位陈贤士,往身上绑个风筝就说能窥敌之虚实,那不是奇术,仅仅是玩命而已,王邑终不能同意。
陛下看着那边被黄门引着回来的陈安,沉思了片刻。子云的心都已提了起来,现在陈安的生死,就在陛下的一念之间了。
陛下到底会做怎样的决定?
六
“子云,许久不见,你一直都在京中吧?”
看着陈安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子云突然有种再次回到松涛馆时的错觉。那时,他也曾和陈安这样偷偷从庄先生的酒壶中偷酒喝,再添水灌满。因为一人只喝了一杯,庄先生只怕到去世都没发现这两个小弟子的恶作剧,也有可能是知道后一笑了之,并没计较。
子云端起杯子轻呷了一口:“是啊,一直在此校书。”
陈安看了看周围,点头道:“也是,这里的藏书可比松涛馆还要多出百倍了。”
松涛馆的藏书很是惊人,但毕竟只是私家藏书,和天禄阁这样的皇家藏书不能相比。如果松涛馆里藏了十车之书,那天禄阁的藏书便是千乘亦未必能装完。假如不是当初始皇帝的一炬,现在天禄阁里的藏书只怕还要多出好几倍。在这样汗牛充栋的藏书前,校上二十年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端礼,你此番出山,真是为了求官?”看着陈安的样子,子云小心斟酌着话语。
“当然,鸟过留声,人过留名。我比你还大两岁,至今一事无成,得趁最后的时光一搏了。”
陈安说得滴水不漏,然而子云还是感到眼前这位同窗至交显得陌生了。并不是因为分隔的时间已经不短,而是陈安似乎有意用一层帷幕将自己遮了起来,不让别人一览无余,这让他又想起了陛下的话。
“子云兄,这位陈贤士真是你师兄吗?”
在做出处置陈安的决定之前,陛下和子云有过一番密谈。本来陛下只想给点赏赐将这个大言之人打发了,但陈安谢绝了赏赐,请求再给他一个机会,希望能来天禄阁查验古书,以完善这具飞翼,使其能够控制自如,飞行千里。
天禄阁虽然不许寻常人进入,但并非军机重地,而是陛下给子云的特别优待,不让寻常人打扰他校书。陈安提出这样的要求,陛下也有点意外,但听得陈安说他与子云昔年同在君平先生的松涛馆学习,陛下的眼神也温和了许多。
虽然贵为至尊,陛下一直是个好学之人。私底下,陛下就不止一次表示,他很后悔当初没能投学到松涛馆去。
陛下的王氏一族,一直以来都是顶级的豪门,而陛下自幼便以聪慧闻名,他要学的都是经世之学,王家的长辈当然不可能把这个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的少年子弟送到僻处深山的松涛馆来,学些清静无为的道家学问。只是陛下对学问一直非常有兴趣,这也是他与子云虽然身份判若云泥,却有金石之谊的原因,而子云也愿意为陛下尽自己一生之学。现在陈安也愿意这么做的话当然最好,不过陛下在那次密谈中却对子云说了另外一件事:尽管没有证据,但陛下怀疑陈安是赤眉铜马之属。如果陈安坚持想进天禄阁,那就更值得怀疑,当从王邑之请处之了。
陛下受禅后,有廓清宇内、恢复上古时三代那般太平的志向,可天下盗贼却不能理解陛下苦心,反叛四起,赤眉铜马便是势力较大的几股叛军之一,其中更有人奉一个名为刘玄之人为帝。建元更始,已然有改朝换代之志,大司空王邑正奉命准备大军征讨,以平灭这股反叛势力。如果陛下认为陈安是赤眉铜马的部属,那就是起了诛杀之心了。当时子云听了后马上道:“陛下,端礼兄虽与我分别已久,但臣可保证他绝不会对陛下有叛心。”
子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为陈安担保。他与陈安分别已有好多年了,这些年里完全失去联系,陈安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一点都不知道,然而他知道,陛下虽然求贤若渴,谦恭下士,但一旦有必要,就不会留半点情谊。
那还是绥和二年的事了。当时陛下刚接替大司马之位,朝中很多大臣都在用怀疑的眼光看着这个以内戚身份冲上来的重臣,但陛下却越发谦恭克己,连俸禄都用来招待名士。也就是这时,陛下的二公子王获出了一件事。
王获公子年轻气盛,性情甚是偏狭。因为一件小事,失手将一个奴仆打死。若是寻常的豪门公子,这都不算是罪,顶多就是个小过错。然而陛下却严责王获,甚至逼王获自杀。
大司马公子为一个奴仆抵罪自杀!几乎举国震动。而陛下的理由却是“世人生而平等”,这个闻所未闻的理由更让人震惊,连那些朝中的政敌也哑口无言,再不敢轻易攻讦陛下了,随之而来的便是朝野一边倒的赞美,陛下“今之圣人”的称号便是从那时传开的。可是就在王获自杀的那天,陛下微服来了一次天禄阁,却是找子云对酌,那次子云第一次看到陛下泪流满面,却一句话都不说。那时子云才知道,陛下的克己竟然到了这等程度。也就是那时他才发现,原来陛下同样希望能为儿子减轻罪行,至少留一条性命,但在这个众目睽睽的当口,他却只能这么做。
这便是圣人吧,只是代价也太大了。子云那时便在感叹着。而现在陛下的眼神,让他又想起了陛下决定让王获自杀时的模样了。
在必要的时候,儿子也可以舍弃,更不要说一位来历不明的贤士。而正是看到了这样的眼神,子云才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担保。
在陛下心目中,兄弟姊妹都未必可信,子云大概是他唯一的朋友了。也就是因这担保,让陛下同意了陈安之请,但子云身上也多了一项任务。
“这位陈安贤士纵然是你师兄,但你们终是多年未见,安知这些年里他不会有什么变化?子云,”陛下说到这里时,眼神变得非常阴冷,“今晚你邀他在天禄阁小酌。私底下,他可能会说真话,若有任何可疑之处,务必及时禀报。”
果然圣人并不是众人可以接近的。当陛下这样说的时候,子云再不敢和往日两人私底下在一起时的脱略形迹了,而是正了正衣襟,沉声道:“诺。”
陛下这话并没有说完,但子云知道,如果不报或漏报的话,自己得个王获那样的下场,也是极有可能的。正因如此,所以今晚子云想趁着没有旁人的机会问个清楚。即使是最坏的情形,至少给陈安留一条性命,也给自己留一条。
想着这些,子云又端起了酒杯:“端礼,再喝一杯吧。我再问你一遍,你此番前来,真的想求个官吗?”
陈安看着他,终于笑了起来:“子云,你还不信?我不求官,那还求什么?”
“难道,不是为了贯月槎?”
陈安淡淡道:“贯月槎?这是什么?我早忘了。”
说谎!子云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无名火。陈安表现得太坦然了,但子云自己每次想到这三个字时都有些激动,陈安却若无其事,只能证明他是故意装出来的。
子云将杯子放在嘴边,微笑道:“你都忘了吧?真可惜,其实贯月槎这一百多年来一直静静地躺在宫里,都落满灰尘了。”
陈安杯子里并不很满的酒晃出来一点。这让子云有种明察秋毫的快意,却故意没再说下去,只是小啜了一口酒。
“子云,”陈安的声音放低了,眼神也变了,“贯月槎真的在宫里吗,你没骗我吧?”
终于承认了。子云放下了杯子:“端礼,虽然我们有那么多年不见了,但你仍是沉不住气啊。”
陈安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我也总是瞒不过你。子云,贯月槎真的就在宫里?”
“在。离你还不到几十步远。”子云点了点头,“端礼,你现在该对我说实话了吧?你此次来到底为了什么?”
陈安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这才低声道:“子云,还记得老师说过的那个博望侯归来的故事吗?”
七
看着眼前这个从未见过的东西,便是博闻广识的张骞也倒吸了口凉气。他伸出手来想触碰一下,却又缩了回去。一边的乌孙通事笑了起来:“张大人但碰无妨。这许多年来,此物一直留在这里,从来不曾飞去过。不过张大人是天朝上国来的使臣,说不定你一碰就能允你登上去呢。”
这通事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原话,甚至有点过分流利,都听得出话中的一丝挖苦之意。但张骞仿佛不曾听出来,伸手摸了摸。
眼前这个东西名为“槎”,其实更像是一个巨大的织梭,首尾长达五十尺左右。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如果是中空的,那容纳十来个人都不在话下。只不过并没有可以进入的地方,真不知为什么会称其为“槎”。
仿佛听出了张骞心里的疑问,通事又道:“这个东西来源很久了。我们大王来此之时,便听土人说起,很久以前就有人在西海边见过此物出于水中,再越空飞去,直贯星月,所以取名为贯月槎,也有人称其为挂星槎。我们大王迁举族之人来此,恰有长星坠地,落在了西海山中,于是马上派人去寻找,便找到了此物。这自是大王上应天象,故有此灵异,其实不能乘人吧。”
这通事定然在中原生活过不短时间,所以不仅中原话说得这么好,连“天人感应”这等说法也很是熟稔,所以昆莫才会花力气将这贯月槎搬了出来。而他虽然是乌孙人,却比中原人还要饶舌,大概也是学了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向来无用武之地,现在有这位大汉使臣前来,终于被昆莫大王另眼相看了,因此非得多说几句不可。
“能乘。”
通事怔了怔,张骞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让他摸不着头脑,他小心道:“张大人何出此言?”
“很多年以前,就有个少年曾登上此槎,到达过天河之源。”
张骞的话有点幽渺,却与他壮实的身体大不相类。通事道:“还有这等故事吗?我倒不曾听过。土人说:“这贯月槎来去无踪,但自从大王带领我们来到此地,贯月槎就再没消失过,自是被大王的威势镇压,飞不走了吧。”
“不是,那是因为失去了钥匙。”
通事虽然饶舌,但已不敢再多嘴了。张大人的话似乎总有言外之意,当然,天朝上国的使者,本来就不是寻常人可比。张骞忽地转过头道:“有了这贯月槎,我就能顺利回长安了!”
数十年前,庄先生在书房对两个少年转述的子游大夫所说的故事,便到了这里。据子游大夫说,博望侯带着胡妻和堂邑父乘上了贯月槎,平安飞渡了匈奴盘踞的西域漠原,但过了长城后,就在北地郡的泾阳停了下来。幸好这里已是大汉腹地,当地官员发现了博望侯一行三人,马上用船送他们入都觐见天子,随后的事史官都有记载,包括后来博望侯奉命与李广将军一同北击匈奴,结果失期当斩,缴纳了赎金和爵位后才得以生还。
“其实当时子游大夫来拜访老师,还讲了另一个故事,但他并没有说。这些年我专门去了汉中见了博望侯的后人,可惜这些后人已泯然众人,全然没了博望侯的英锐之气。”
子云淡淡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找到博望侯的后人,你又打听到了什么?”
陈安放下杯子,凝视着子云的双眼,沉声道:“博望侯少年时,就有着探求天下一切未知的志向和勇气,为了这个梦想,一往无前,什么都无法阻挡。”
陈安的眼里闪烁起了异样的光芒,而子云也在这光芒中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求知天下之未知,这不也是自己少年时拜入松涛馆的初衷吗?正是怀有这样的梦想,自己才皓首穷经而不悔。不仅自己,陈安,还有博望侯,都有着相同的梦想,所以才会感到如此亲切。他道:“到底是什么故事?端礼,你快说啊。”
“那个时候,博望侯之所以敢凿空西行,是因为他已经去过一次了。”
这句话仿佛石破天惊,子云都要惊呆了。他猛地站了起来,张了张嘴,但又坐回席上,小声道:“什么?你是听谁说的?”
“子游大夫说的。”
子云一怔,马上斥道:“端礼,子游大夫自尽时,我们都还在松涛馆,你是见鬼了不成?”
陈安道:“也算吧。我是去掘了子游大夫的墓。”
这句话更是让子云目瞪口呆。按汉律,盗墓乃是死罪,难怪陛下会怀疑陈安乃是赤眉铜马之属,因为赤眉铜马这些无法无天之徒为了求取军资,才干过这等事。只是没等子云说什么,陈安马上又道:“不过我不曾惊扰了子游大夫的遗蜕,只是从他墓中暂借了两样东西,其中一样便是子游大夫所记一卷《先祖遗训》。他是宁可将博望侯所述之事埋之地下,也不想让后人知晓了。”
结果还不是被你知晓了。子云想着,但他已经被好奇心压倒了一切,压低了声音道:“那卷书里记载了什么?”
“竹简八十三条,每条二十七字到三十字不等,共两千三百一十三字,其中记述出使之事有一千五百余字,记述与李广将军同征匈奴事五百余字,另有杂事一百余字。”
子云心里已在飞快地算着,待陈安顿了顿,他急问道:“还有两百多字说了什么?”
“三十余字感慨,还有一百七十余字,”陈安说到这里,又顿了顿,仿佛鼓足了勇气,才说道,“讲述了他少年时乘贯月槎上穷河源之事。”
八
那就是贯月槎?
伏在草丛中,张骞却觉得心脏似乎要从喉咙口一跃而出。
贯月槎的故事,他是听太史说的。太史名谈,其实比张骞大不了几岁,但因为是家传,所以年纪轻轻也就成了太史。这年轻的司马太史一直有志撰写一部通史,从三皇五帝写到当代,因此一直在搜集资料。当然搜集到的很多都荒诞不经,难以置信,自不能采作史料,却是可以当成谈资,张骞也是在一次聚会时听太史说起这个故事的。
说天下有四海,其中东、南、北三海都已设郡,唯独西海不在域中,乃是黄河之源。因为河源来自天上,因此西海也就在天上。在西海边有城郭人民,都不是凡人,他们乘坐一种能飞行的仙槎来往人间,其中最早一次便是尧帝三十年,此后十二年一来去,中原各地都会有所发现。有缘之人见到从那仙槎上下来的或是美丈夫,或是美女,衣着与中原人迥异,亦不与人交谈。而十二年前,就有人在汉中一带见过,因此说不定哪处山中又会有仙槎造访。
太史谈在讲这个故事时,有了几分酒意。那种薄酒虽然淡,但喝得多了也会醉,太史谈应该是有了些醉意才会当个笑话说的,说过也就忘了。只是这个故事在张骞心中,便留下了深深的印迹。
黄河之源!在少年心中,这四个字仿佛有魔力一般吸引着他。传说黄河之水来自天上,那么沿着黄河一直溯流而上,就能到达天上了!在那里住着的都是仙人,所有的亦是世上所不曾见过的珍奇。
一想到这些,张骞的心头便如烈火燃烧一般。第二天,他就打点行囊,备足了干粮出发了。
据说十二年前,贯月槎曾出现在汉中郡西北的子午道一带。子午道是一条可以通往长安的密道,极少有人走,荒无人烟,但这么一个不知胆怯为何物的少年却孤身踏上了行程,甚至都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回来。
虽然前往子午道并不太远,但张骞还是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幸好他年轻气盛,体质又强健过人,猿臂善走,一边打听一边上路,终于找到了传说中十二年前贯月槎来过的地方。据说,那里曾有一个被重物压过的凹痕,有人称其为“留槎处”。当然,十二年过后,根本看不出什么来了,但张骞还是发现有一处地方的草长得特别长,登高望去,形状约略如船,有二十余尺长。
一定就是这里了。张骞索性就在边上找了个宿营之处,来了个守株待兔。只是这样等法,又如何会有结果?一直等了七天,只听得到野兽嚎叫之声。正当张骞也要失去信心的时候,这一晚,他正在火堆边烤着一只捕到的野猪,天空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
亮光一闪即没,但空中却留下了一个亮点,正在缓缓下降。张骞猛地站起,向着亮光落下的方向跑去。
后来太史谈的儿子终于写成那部通史时,也给张骞写了条小传,说他“为人强力,宽大信人”。此刻的少年张骞也没人知道他的宽大信人,但“强力”却已见端倪。尽管亮点落下的方向是另一个山头,但张骞赶到那里时,亮点还不曾完全落地。
伏在草丛中,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离地大约七丈许,有一个足有五十尺长的织梭形的东西悬在空中,下腹发出极其明亮的光来,照得周围一片雪亮。
这绝不可能是俗世所能有的东西。张骞连大气都不敢出,看着这飞船轻盈地落下来,在泥土上压出了一个凹痕。
十二年前的那个“留槎处”,正是这样形成的吧。也就在这时,贯月槎上打开了一扇小门,里面走出了两个人。并不是传说中的美女或美丈夫,那是两个从头到脚都仿佛用银色丝绸包裹着的纤细的人。
那就是仙人吗?也许和传说的不太一样,但张骞确信,那肯定就是仙人。而这两个仙人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他们用手中持着的一根长棒探着地面,分别向两边走去,幸好都没有走向张骞这个方向。
贯月槎的门依然开着,亮光暗了许多,空气中似乎还有一种小虫嗡嗡鸣叫的声音。而子游大夫所记的《先祖遗训》中关于此事的记载也戛然而止。但子云已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仍然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这一切。
“传说中那个登上仙槎的人,就是少年时的博望侯?”
陈安点了点头:“我想子游大夫没理由说谎。”
“可是,可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可能博望侯本来就没有完全说出来,也可能子游大夫没记下来,但我问过博望侯的后人,他们说,族中一直传说,博望侯十七岁那年突然失踪了,五年后才回到汉中家乡。回来时破衣烂衫,而且居然会说月氏话了。偶尔漏出两句,博望侯自称到了黄河之源,花了五年时间,辗转乞食,才算回来。”
“怪不得后来他会坚请西行,说一定能联系上大月氏。”子云沉吟道,“我想他一定是乘上了贯月槎,被带到了西海边,再用了五年才回到汉中。”
陈安道:“只有这样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
子云皱起了眉:“可是,自从博望侯回来后,贯月槎就在边上的石渠阁放置了百余年,从未听说过有飞行之事。这又是什么原因?”
“因为贯月槎缺少了关键的钥匙。”
陈安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布包,放在案上。是一块手掌大小的非金非石之物,是非常工整的六边形,边上镂刻着一些花纹,正中则有一个六边形的孔洞。
“子云,还记得老师说过,很多年前子游大夫曾来向他请教吗?当时子游大夫出示的就是这块东西,也是我从墓中带出来的第二样东西,当时便卷在竹简中间。”
子云拿起来掂了掂。这块东西出乎意料的轻,但感觉坚硬度超过了铁石。他道:“这是什么?”
“那个时候子游大夫说这是博望侯从河源带回来的,问老师到底是何物,而老师也根本不知晓,只说这有可能是天孙支机石。”
黄河与天通,河源便在天河处,那里是织女牛郎所居之处,而织女便是天孙。这是商周时就有的传说,子云小的时候也听过,庄先生一定是据此推断。从这非金非石的材质来看,还有中央那个六边形孔洞,定然是插什么东西的,说那是被六边形的织机一脚插着的,倒也近理。然而这样的回答一定没能让子游大夫满意,所以子游大夫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这一切都写在了笔记中,只想带入地下,再不让世人知晓了。
“一定就是这样。”陈安喃喃地说着,“老师的回答一定让子游大夫很失望。连老师都不知道,这世上肯定不会再有人知晓了。”
说到这里,陈安又喝了一杯酒,目光灼灼地看向子云:“子云,这些年我仍然不想放弃,然而通过了不知多少次的演算和试验,我才发现,不要说竹木,就算金铁也不能满足飞翼的强度要求。我顶多就能做出一个大风筝来,想要和鲁般那样飞行千里,征服天空,现在这个时代,是根本不可能的。”
子云沉默了一阵,才低声说道:“贯月槎不属于这个时代吗?”
“不管博望侯是如何得到它的,我们已无从知晓。但那些仙人,一定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陈安的目光越来越亮,“子云,我也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贯月槎百年来销声匿迹,以武帝的性情,在得到贯月槎的那一刻,他就一定会想亲自坐着飞上天空。然而从子游大夫笔记最后的那段感慨中,我大概猜到了原因。”
“是什么?”子云问道。然而,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博望侯对汉室的忠诚不用怀疑,可他也一定看到了武帝的雄才大略背后的东西。为了一个目标,不顾百姓的死活,那么不管听起来有多神圣,这都是一个为祸人间的伪君子。”
包括禅让给陛下的孺子婴在内,汉室十五帝中,武帝排名肯定在最前。除了公认的雄武英伟,自然也有人加以“暴虐”的恶评,但从来没人会称他为伪君子。只不过闻弦歌而知雅意,子云知道陈安真正说的是谁。他很想驳斥,但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说。
“圣人是后人评出来的,而不是做出来的。”当初陈安说过的这句话仿佛又响在耳边,那时子云是不愿意反驳,但现在却无法反驳。陛下的确以圣人的标准自律,可天下却没能如三代时那样随意而治,反而饿殍遍地,烽烟四起。
尽管子云仍然不认为陛下是个伪君子,但他肯定不是一个圣人。
“你想要贯月槎……”
子云有些失去说下去的勇气了。博望侯隐瞒了贯月槎能飞行的秘密,是担心武帝得到它后会更加肆意放纵自己的野心,给世界带来劫难。那么陈安发掘出这个尘封的秘密,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没猜错,我是要用来终止他的妄为,让这个世界回到正轨。”
也许是有了一点酒意,陈安的目光越发明亮,就和他当年站在鹰啄崖上,宣称自己要成为征服天空的举世第一人那样。也就是这时,楼下传来“啪”的一声。
不管天禄阁还是石渠阁,那些做日常杂役的黄门都已经休息了,这里只有陈安和子云在对酌而已,但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令两个人都吃了一惊。他们几乎同时跑到窗边,透过窗隙,看到有个黄门正飞快地跑着。
子云的心一下子凉了。原来陛下并不仅仅把任务交给了自己,那个黄门一定一直在偷听。用不了多久,郎中令就会带着禁军前来,也许明天陈安就会被大辟弃市。
绝不能是这样的结局!没等陈安开口,子云低声道:“你的飞翼在身边吗?”
陈安摇了摇头:“没用的,高度不够,飞不出宫墙。”
就算能飞出宫墙,不过多活片刻而已。子云马上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去石渠阁!”
天禄、石渠两阁,都在未央宫的北面,是当年萧何丞相主持建造,为的就是储存典籍秘藏。天禄阁收藏的是秦始皇帝焚书后竭力收集来的各种藏本,而石渠阁里藏的除了典籍之外,更有各类奇珍,其中博望侯于元朔三年回到长安时进献的贯月槎就放置在石渠阁后方的集异馆中。五十余尺的长度,占了集异馆几乎一半的空间。当子云带着陈安从天桥来到石渠阁上层时,一眼就能看到后方集异馆里那个巨大的织梭一样的东西。
贯月槎已经在这里静静地躺了一百三十多年了。以前也有汉帝对这件奇异的收藏产生过兴趣,但不论斧锯还是火焚,都不能对这东西有分毫损伤,慢慢就被遗忘了。
看到贯月槎时,陈安的呼吸明显急促了许多,他小声道:“如何才能进去?”
“我不知道。”子云也小声说着,“但你若不能利用它,明天就肯定会身首异处。”
陈安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块支机石。而这时,未央宫方向出现了闪烁的亮光。
那一定是郎中令接到密报带着禁军赶过来了。子云心急如焚,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快去”便跑向窗前。
几十个禁军武士出现在石渠阁前,领头的正是郎中令。虽然陛下有禁令,但郎中令现在显然已不必遵守。就在郎中令下令要强行打开阁门的时候,一个黑影突然从阁上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石渠阁的二层并不算太高,但离地也有一丈多。从这个高度跳下来,若不是训练有素的武士,多半会受伤。郎中令吓了一跳,但在随行武士的火把光照耀下,他们马上发现从阁上落下来的这个人正是子云先生。
“子云先生出什么事了?”
虽然前来密报的黄门说那个叫陈安的乃是叛军一党,但子云先生是陛下的好友,是否牵连到此事还不能轻做定论,因此郎中令也不敢将摔下来的子云先生丢下不管。
从少年时起,子云就不擅长爬高蹿跳,现在更已入衰年,这一下摔得他几乎要吐出血来。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量多地拖延一点时间,尽管他知道毫无用处,但能让陈安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见子云并没有答话,显然也并没摔死,那郎中令回过神来,喝令左右将子云先生抬去太医院救治,又命他人马上劈开石渠阁的门,捉拿叛匪。就在武士拔刀要劈开门栓的时候,石渠阁上又发出了一声响。
那是琉璃瓦摔下来的声音。随着琉璃瓦的碎裂,一条长长的黑影冲破了屋顶,升上天空。
那些武士包括郎中令在内,全都不曾见过贯月槎,自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全都惊得目瞪口呆。而贯月槎异乎寻常地轻盈升入夜空中,消失在了暮色里。
陈安,你终于成功了。
子云想着,甚至有些嫉妒。不管是第几个,也不管是用哪种方式,陈安到底还是实现了己征服天空的梦想。他也不知道陈安到底要用贯月槎来做什么,但肯定会比落在陛下手中要好。
尾声
这件奇事让陛下相当震怒,也非常无奈。不过在郎中令怀疑子云有可能与那叛党是一伙的时候,陛下却表示:“雄素不与事,何故在此?2EZMmlfsfK+kkBYXgGaFQw==”将他放过不问,但再也没有与子云私下对酌的事了。
陈安和贯月槎此后都再无消息。而此时,大司空王邑奉命率领四十二万大军,号称百万众,前去征讨胆敢公然建元的更始军。
这一战那个巨人也参与了。本来是毫无悬念的结果,大军将更始军围在了昆阳城中,做营百余,围城数重,冲车云车不断攻击。眼看着城池就要陷落,那天夜里,王邑军中突然坠下了一颗流星,激起的烟尘有如山陵崩塌,几乎将四十二万大军都掩埋起来,死伤更是不计其数。
这个听上去完全不可能的突变瓦解了新朝大军的攻势。在城中趁势出击后,大军更是士气全消,一溃千里。结果本来毫无悬念的全胜成了一次史无前例的惨败,王邑仅以身免,一同领军出征的另一位主将大司徒王寻则死于乱兵。
此战在后世被称为“昆阳之战”,是新朝这个短命王朝覆灭的关键一战。然而此战的经过却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当事之人亦对此讳莫如深,而此时子云已经过世数年。一直到后来,更始军中的刘秀诛灭群雄,成为东汉光武帝,分封功臣为云台二十八将时,刘秀的谋主、云台二十八将之首邓禹才在他的笔记中透露了一些内情。
据邓禹记载,当时刘秀身边还有一位名叫“陈安”的奇异老人。这陈安已然修成仙体,能乘坐一艘小舟飞行千里,来去无迹。昆阳一战,便是陈安老人扭转了战局,但具体是如何做的,邓禹也全然不晓。而这位陈安老人后来再无踪迹,想来定是功成仙去,不乐人间富贵。
邓禹的笔记也是写在竹简上的。但晚年邓禹笔记尽都散佚,从此再无人知晓。有趣的是贯月槎在唐代时又曾出现,唐僖宗后再次消失,从此再无记载涉及这个神秘物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