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的魅力不仅在于对未来科技及其应用的奇思妙想,更在于它对人类自我的深刻审视。以菲利普·迪克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为例,这部经典科幻之作通过描绘一个未来的反乌托邦世界,深刻探讨了自我意识的问题。小说中的仿生人具备与人类相似的情感和记忆,这使得他们在伦理和道德上与人类无异。然而,仿生人的身份却始终受到质疑,他们被视为“非人”的存在。这部小说被先后改编成了两部电影,都是很多科幻迷的最爱,我们从银幕上可以更直观地感受仿生人的存在。
马克思的“物化”理论认为,技术进步会导致人类自我认知的异化。在这种异化过程中,人类逐渐失去对自身本质的认知,仿生人的存在进一步挑战了人类身份的边界,促使我们反思“人类”这一概念的内涵。但科技发展到今天,人类已经不仅仅被异化,人工智能的出现,包括脑机接口等新技术塑造出来的后人类,对于传统人类来说,都是一种“异己”的存在物了。“非人”即“异己”。从“异化”到“异己”,是我们今天不得不深入思索的人类处境。
在这里,我又一次惊讶于福柯的超前思想。在《性经验史》当中,福柯对“生物权力”(Bio-pouvoir)做出定义:“生物权力是一套涵盖力量关系的矩阵,将生命与生命之间的机制纳入明确的演算之中并以知识型权力作为改变人类生命的动力。”这句话比较烧脑,阐释空间很大,在这里不展开。但给我们带来的启发是,科技对人体的改造和控制构成了新的权力形态。在这种新的人类形态下,个体的自由和自我认知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马斯克的脑机接口公司Neuralink(神经链接)最近所取得的实际进展,给世人带来了极大的震撼,让这一技术从科幻走向现实。通过脑机接口,人类可以极大地提升认知能力和身体机能,但也面临身份和隐私的巨大挑战。我相信,很多人都对此进行了深入思考,但科幻小说对此进行的反思则显得更加生动、具体,可以展开的话题也更加开阔。
本期刘十九的短篇小说《万能钥匙》就是聚焦于这个话题,并且以芯片为叙事人,它既审视宿主,更审视宿主周围的人,因此叙述获得了一种绝佳的距离感———不远也不近——来审视人类的欲望及其权力的滥用。我们此前也说过,科幻与悬疑经常如影随形,这篇也不例外,层层反转,嵌套了许多科幻叙事。因此,这个短篇实际上有着中篇乃至长篇的内核。
小说的创意与小说的技巧是密不可分的。技巧原本只是小说的常识,像人物、视角、情节等,这些都是小说的常识,技巧当然也包含在这些常识内部,但更重要的是,好的创意才会带来技巧的飞升。而好的创意来自思想,来自观察,来自困惑。技巧不是为了花哨而生搬硬套,技巧是为这些创意的精神内核服务的。
因此,我在这里再强调一次,科幻小说是一种人类对自我强烈审视的载体。通过各种“黑科技”的设定,让我们得以触碰人类形态的边界,甚至跃出边界以外。随着科技不断进步,科幻小说将成为人类理解自我、审视自我、定义自我的一种极为重要的艺术装置。
主持人:王威廉
作家,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教研室主任;著有小说集《野未来》《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倒立生活》,文论随笔集《无法游牧的悲伤》等;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文学奖、华语科幻文学大赛金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