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奇遇
史书上说:衰老有三种情况。
第一种是未老先衰,一个人身体明明还很年轻,可是心态已经老了;第二种是不服老的,身体已经开始变老了,可精气神儿还在;剩下的第三种,那就是这个人真的老了。
我不知道我属于哪一种。
整个下午,我都蜷在街角的冰淇淋店,怀抱着外形不堪入目的保温杯,一口冰淇淋接着一口枸杞水消磨时光。其实我也知道哈根达斯的口味跟枸杞不是很搭,但是那凉物稍微一沾牙,就令人痛得钻心,为了不浪费掉这个钱,我也只能出此下策。午后的风很暖,一丝丝吹在脸上,细细密密的让人感到很舒服。我眯着眼享受了一会儿,却发现两行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淌了下来。我摇了摇头,从兜里摸出一条手帕,往脸上胡乱擦了擦。
享用完了枸杞味冰淇淋,抑或是奶油味枸杞水,我百无聊赖地溜达到大槐树底下,看围坐在那里的一群老头下棋。双方的棋都下得极烂,昏招迭出,悔棋耍赖,时不时用语言问候对方的家人,看得我哈欠连天。时近黄昏,伴随着一波波的电话铃声和定时器的催促声,老家伙们终于决定解散,打着哈哈,各回各家。我混在人群里,目送一个花枝招展的老太太迈上了早已等在路边的新款跑车,这才慢慢腾腾行动,晃晃悠悠地朝着一个老家伙走过去。
他把手伸进衣兜,正摸出一支烟想要点上,看见有人走近,似乎迟疑了一下,转而把手中的烟递给了我。
我摇摇头:“戒啦。”
他点点头,自己给自己点上。
“来这儿多久啦?”我背着手,问。
他有样学样,也把手背在背后:“两个多月了。”
“舒坦不?”我眯着眼睛问。
“不错,不错。”他咧开嘴,“早知道这样……真想这样多过几年哪。”
我点点头,没说话。趁着他吐烟,我照着他腿窝子就是一脚。“哎哟!”他没反应过来,一下被踢了个结实。眼看要倒,他猛一挺身,在临倒地之前硬是把身体直挺挺地横转过来,半滚着,勉强用屁股缓冲着了地。
“你干什么?”他坐在地上,怒目而视。
我指一指掉在地上的假发,意味深长地笑笑:“小子,身手还挺敏捷的。”
他一愣,一骨碌爬起来,转身就跑。我也不追,就叉着腰喊:“别跑了—都老了老了的,我不追你!我心脏受不了……”
二返老还童
一双手在粗暴地摇我,我感到眼皮很沉,但还是努力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秀靓丽的脸。我微微点点头,接下来就看到了两只与脸庞极不相称的胳膊,肌肉发达,视觉效果夸张,压根不像是年轻女孩的身体部件。我觉得,她应该可以轻易地拧断小鸡的脖子。又是一下,我差点从床上滚了下来。好吧,我更正一下,她也许可以拧断我的脖子。
“咔嚓。”
我惊醒了。
眼皮很沉,似乎是眼屎把两边的睫毛纠缠在了一起,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视野勉强扩大了一点点。老实说,在身体变成这副样子之前,我都搞不明白一个人的眼皮为什么会很“沉”。现在,我算明白了,那是一种非常真切的感受,好像眼皮被挂了不为人意志而转移的重物—这和一个人的主观想法无关,只跟身体状况有关。我同时明白的还有其他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诸如人老珠黄、年老色衰什么的……我都已经好多天不敢照镜子了。
我想改变,我想回到从前。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就很难被扼杀掉了。
电话就在手边,我知道我不该打,可是我的手不听自己使唤。几秒钟后,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黑石接电话总是接得很快,几乎是提示音刚响起,他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我的脑子甚至还没来得及启动思考,想清楚自己到底要跟他说些什么。
“我给你说过,不要轻易给我打电话。”黑石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很闷,好像是使用了某种电子变声器。
“啊,是。”我打着哈哈,“可是,我有点受不了了。”
“我提醒过你。”
“是,你总是对的。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想说这一次我真的有点撑不过去了。昨天我……”
“你总是这样。”
“我的牙痛,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我的耳朵还背!强哥,老兄,你还是快……”
电话那边没有回音。
“你不知道……”
“还有多久?”他粗暴地打断了我。
“什么?多久?”
“镇定点。我是问你,”他放慢了语气,耐心地解释,“你离恢复的日子,还有多久?”
“哦。”我恍然大悟,“还有二十多天。”
说完这个数字,没等黑石再多说话,我就已经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我懂了。”我说,“好的,我已经冷静下来了。谢谢你。”理智已经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体。
“没事。”电话那头说,“放轻松。去来个泡泡浴,然后听点舒缓的音乐,好好睡上一觉。你会熬过来的。”又停顿了一下,“记住,不要轻易给我打电话。”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挂断了电话。下一秒,我直接瘫在沙发里。
20天,感觉可真难熬啊……
时间往往就是这样,它充满了弹性。当你翻看日历,去研究一个不远不近的日期时,总会感到几分莫名的焦虑。然而当你去专注于其他的事,而不在意它,时间又会撒开腿地跑。等你回过神儿来,才发现—居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就这样,梦境在今天变成了现实。
“你可以走了。”
“这就完事了?”我一边慢慢腾腾地从地上滚了半圈,把自己从蜷曲恢复成平展—就好像慢慢地打开一把生锈的折尺。
“你对我还是那么温柔,马兰颖小姐。”
“好好享受你未来的生活吧,老东西。”我的女护工完成了例行工作,表达了对我未来生活的祝福,就急匆匆地转身去收拾下一个人。
我对马兰颖没有什么敌意。估计她都不会想到,仅仅几面之缘的她给我留下的心理阴影,居然会伴随我整个“老年”生涯。不过现在嘛……我咧开了嘴,可以好好享受生活了!
重新走在大街上,一种青春活力在向自己涌来。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帅哥靓妹,婀娜多姿,秀色可餐。我深吸了几口气,新鲜的空气迫不及待地冲进我的鼻腔,涌入我的喉管,继而灌满了我的每一个肺泡。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彻底而畅快地呼吸了!我肆无忌惮地大口吸气,贪婪地大张着嘴。也许是形象有些不雅,有几个路人朝我投来了略带惊讶的目光。我朝他们善意地笑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装出两声咳嗽,他们立刻懂了,也朝我投来微笑。他们的微笑,在阳光下发着光,非常迷人。
没有一个老人。是的,这不是属于他们的时代。
基因改造和器官移植技术的普及,以及端粒酶①活性剂的广泛应用,使海夫利克极限②变成了一个笑话。早在几十年前,人类就永远告别了衰老。实际上,除非意外事故或突如其来的恶疾,死神几乎已经无法再夺走人们的生命。
我大摇大摆在冰淇淋店坐下,豪气地伸手要了只冰淇淋香蕉船。很快,热气腾腾,不,冷气腾腾的美食就端上了桌。
我盯着这团五颜六色的家伙,静静地看了几秒,伸出勺子,在淡绿色的冰球上剜下了一小块,然后送到嘴里,抹茶的清爽在口腔里瞬间爆炸—重要的是,牙齿居然一点都不痛。我激动得浑身都战栗起来,幸福的泪水不争气地涌上了眼眶。
“您没事吧?”年轻的店员有点吃惊,“需不需要帮助?”
“不,不需要。”我感觉脸有点热,赶紧摇了摇头。
只花了不到三分钟,我就消灭了这条“大船”,全然不必在意吃完以后我的肚子会不会难受。这感觉真的太好了!我的味蕾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舒爽了。
结账的时候,我习惯地把卡往桌面上一甩,然而店员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就还给了我。
“这个不行。”
“怎么?”我没明白过来。
“您看,这是老人卡。”她的声音很好听,但是话的内容就不这么好听了,“显然,您不是老人,没法打折。所以,请您按标价来付费。”
舒爽,往往也代表着高昂的代价。我老老实实地掏了钱。
踏出小店,我远远地望了一眼马路对面的大槐树,那里跟往常一样聚集着一群人。再见了,老王、老徐,还有老刘,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再见了老高,虽然喝酒的时候你从来没有主动买过单。从这一刻起,我就要告别你们,回到阔别已久的正常生活中去了。我没有走过去跟他们道别,因为某些原因,我不想跟他们过多往来,甚至不想再有任何的联系。倚靠在大树下,我掏出了手机,打开通讯录,开始把他们的名字一个一个删掉。不知为什么,这一刻我并不感到十分开心,甚至还有一点点难过,毕竟在过去的时间中,我们多多少少曾朝夕相处,如果没有认识他们,我自己可能很难熬过这段光阴。
不过现在,是时候为这一切画上句号了。
清理完通讯录,我开始规划未来的日子,很快把烦恼丢到九霄云外。整个下午,我都在游乐场中度过—不是那种沉浸式的虚拟现实,我需要最最真实的刺激。当我坐在云霄飞车上,以超过100公里的时速掠过那些障碍物,听着周围人发出的惊声尖叫,我感到心脏在剧烈地
收缩着,血液直往脑门上顶。我从巨大的游乐设施上走下来,眼泪不知不觉已经挂满了脸庞。
稍事休息,我再次买票上车,一趟接着一趟。
接下来的时间,我又去了大型密室逃脱,看了一场精彩的电影,并找到一间久违的酒吧,成功地在午夜时分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快要到家时,有一段意外的小插曲。因为酒精饮料的作用,回到公寓楼前,我已经是半梦半醒、头晕眼花,走路也变得摇摇摆摆。这种腿脚不灵便的感觉,让我有了那么一点点发自心底的厌恶—好像自己又重新变老了。但我虽然喝得多,却没有把脑子喝坏,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就是我,我的意识正蜷缩在一具重新恢复了青春活力的躯壳里。
“让衰老见鬼去吧!”我喃喃自语,进入了梦境。
三返童还老
一连几天的放纵享乐,让我电子钱包里的点数剧烈减少。直到我再次接到了黑石的电话,才终止了荒唐的一切。
“休息得差不多了吧。”
“嗯。”我迷迷糊糊地回答。
“那就继续开工。”
“嗯?”
“我又接了一单。做好准备吧!”我顿时惊出一头冷汗。
“老伙计,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我的脑子像陷入了浓稠的泥潭,挣扎半天,勉强运转了起来,“我才刚刚恢复……”我压低了声音,“我这才刚刚恢复了一个星期啊。”
“这次不一样。是个急单。”黑石耐着性子对我说。
挂掉电话,我陷入了沉思。
投影电视持续播放着节目,好像已经几天没有关了。一拨拨的帅哥美女在屋子里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每一张脸都洋溢着青春的微笑。这微笑,不知怎的让我的胃部有一些不适。我盯着自己的双手,仔仔细细地看。手掌的纹路十分清晰,血肉饱满,一点儿都不像几天之前干瘪的样子。我使劲攥攥拳头,又缓缓放开,力量感随着一鼓一鼓的脉搏从关节处传来。
青春,是多么美好的东西。
自从文明诞生之日起,人类就不断在与“衰老”做着抗争,而“长生不老”也是无数帝王、富商的终极梦想。如今,伴随着一代代人不懈的努力,人们终于完成了与衰老赛跑的最后一棒。从克隆器官移植,到人工义肢工程,再到端粒酶修复技术,人类一次又一次拉远自己与衰老之间的身位。终于,在七十多年前,一种从内而外改造全身的手术诞生了,通过它,任何人都可以将全身改造,从而“永葆青春”。
当然,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青春更是价格不菲。一开始,这只是极少数达官贵人的专利,经过二三十年的时间才慢慢推广到全人类。至于这个过程中发生过的那些纠葛乃至战争,则是另一些故事了。
我紧紧盯着镜子中自己的脸。
这张脸很完美,自从二十五岁生日过后,就再也没有太大的变化—深邃的眼眶,蓝色的瞳孔,淡淡的青灰色的脸颊,健壮的下巴,再加上一个略带玩世不恭的微笑—我对每一个细节都再熟悉不过。但是,一想到也许不久之后,我就要跟这张完美的脸说再见,就觉得有些沮丧。
“没办法,有需求,就有供给。”我对自己说,同时也是在打气,“这个世界上毕竟是需要老人的。”
大概四年前的时候,我中签了。
好像曾经有过一套什么人口模型,用老鼠还是蚂蚁什么做的试验,证明一个相对稳定的生态社会,必须有一定数量的老人。不,其实问题不是老人,而是各个年龄段的人都必须有。自从人们渐渐不再老去,一个负面的情形同时诞生了,那就是人们也几乎不再生育。世界上除了正值壮年的年轻人,老人和儿童都渐渐消失了。好像是有什么人,站在高处“咔嚓”一声按下了暂停键,整个人类社会停止了新陈代谢。
儿童的问题比较好解决,市面上有各种各样的电子宠物,机器人小孩也很快就被造了出来。程序肯定是做不到完美的,但是孩子从某种意义来讲,本身就是充满了 Bug 的存在。老人的问题则很麻烦。没有人能造出“老人”,因为谁也想不出一个标准模型,来告诉大家所谓“标准”的老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况且几十年过去了,如今的人类都已经不再老去,没有经历过衰老的人,又如何能精确地描述出衰老呢?
10%,总人群,为期一年,男女各半。
联合政府把这件事描绘得非常轻松,就好像是去做个抽血,或者度个长假。当你中签以后,这个讯息会通过无人机送达你本人,然后由你来决定是否要通知你的单位或家人。有些人会高高兴兴地去扮演自己的角色,有些人则大吼大叫,觉得自己被厄运缠住了。
我就是那一天第一次接到了黑石的电话。当时他没有自报家门,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你愿意变老吗?如果不想,就给我打电话。”
我承认我当时犹豫过,但我判断这大概率是诈骗。于是我老老实实地去接受了改造,在指定的地区当了整整一年的老人。不得不说,“衰老补贴”还挺高的。但是在我回归正常社会的第二天,我就再次接到了电话。这一回,他说的是:“你愿意继续变老吗?如果想,就给我打电话。”
……我收回思绪,决定出门散散步。整理好衣摆和帽子,我的手习惯性地伸向了放在门边的手杖。只是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把它抓在了手里。虽然现在对我来说手杖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但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又要天天靠它走路了。
再次走到大街上,我发现自己的心情没有前几天那么好了。蝉依然在树梢上鸣叫不止,路旁的各种树也是枝繁叶茂,但我想,马上就要立秋了,很快,这些夏虫将走到生命的尽头,而那些绿得耀眼的树,恐怕也要换上灰黄色的秋装了。
有人挡在了我的面前。因为帽檐的缘故,我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我侧身想要让开路,没想到脚底下突然绊到了什么,不等反应过来,顷刻摔在了人行道上。
一双锃亮的皮鞋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你……”我费力地昂起头,刚要口吐芬芳,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咱们又见面了。”他居高临下地说。他正是前两天偷偷跟踪我的那个家伙!“这下,咱俩扯平了。”他得意地说。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难道是我的事情暴露了?过去几年里,我已经三次成为老人,在不同的养老区度过了三年时光。每一次,我都是不同的身份。我跟黑
石早就达成了默契,我不问这些身份背后的事情,他也不会对我透露过多的信息。据说,“衰老”的抽签系统是由一套特别的算法来决定的,保证每个人都有可能中签。有多少大人物,在中签后想要逃避“服役”,数量之大,是可想而知的。
“我想跟你聊一聊。”
“唔。”我慢慢吞吞地坐了起来,“你能不能拉我起来?”
他一愣,伸手来拉我。就在他的手搭上我的手腕的一瞬间,我猛地扭住了他的手,然后肩膀带动,使劲发力,只一下,就把他摔倒在地。
现在,位置完全互换了。我站着,他趴着。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想跑。但是下一秒钟,我的领子被什么人揪住了。糟糕,还有同伙?这回我不敢轻举妄动了。
“现在,我们能聊一聊了吗?”
我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于是转过了脸。出乎意料,抓住我领口的,正是那位曾把我从沉睡中唤醒的护工,马兰颖小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几天时间,我已经经历了太多事,让我的脑袋有些应接不暇,也许是该找个地方好好清理一下冗余的内存了。
四职业老人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老人了。”
我点了点头。不得不说,换上了一身休闲装的马兰颖小姐,看上去还是颇有那么几分姿色的。看似修身的衣服很好地遮住了她傲人的身材。已经两次被我修理的男人服服帖帖地坐在她的身边,不时地为我们添加一些茶水。他的名字叫李义强,其实是马兰颖的助理。
“但是,世界是需要老人的。”马兰颖喝着茶说,“无论是生理上,还是生态上。”
我皱了皱眉毛。
“能不能有话直说?”我有些不耐烦。可能是身体恢复青春的原因,我感觉自己的思维也活跃了许多,跟过去一段时间的浑浑噩噩有了明显的不同。有段时间,我真的要以为自己是一个慢性子的人了。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
“要知道,我刚刚从漫长的一整年服役期中恢复过来,还有很多事要去办呢。”我说,“接下来的旅游行程我都已经订好了。所以,能不能不要浪费时间了?”
马兰颖认真地看了看我:“好,让我们单刀直入。恐怕你接下来的那些违法行为,是没办法继续了。”她一边说,一边似乎在观察着我,“因为你已经大大地破坏了这个世界的公平。”
“为什么?”我假装听不懂她的话。
“就因为刚才我说的:世界上已经没有老人了,但是还需要老人。”她眨了眨眼,继续说,“任何生物,只要存在着新陈代谢,就一定会衰老。人类当然也不例外。至于衰老的机制,有几种—
一是人体内线粒体代谢不断产生的自由基①损伤了体内的脂类、蛋白质等,产生了大量的氧化产物,这些堆积的氧化产物无法被降解清理,在不断往复积累之下促成了衰老现象—就好像那些埋进地下却不可降解的电池一样;二是端粒缩短导致衰老,人体不断代谢旧细胞的同时需要补充新细胞,而新细胞则是旧细胞分裂复制而来的。细胞中存在着‘端粒’这个限制,细胞每分裂一次,端粒就会缩短一点,就好像电量一样,一直到耗尽为止。耗尽了端粒的细胞不再分裂产生新的细胞,缺少新的细胞便会导致人的衰老。”
我听着,没有说话。
“在这里我不想多费口舌。”她说着看了看我,“现代人几乎已经没有了这些概念,只是在书本上看到了这类问题,或者身边的宠物老去,才会意识到‘衰老’的存在。”
“我想起来了。”我说,“大约十几年前,我曾经养过一只猫。那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确切地说,是我在路边捡到的。当时,她还很小,刚刚学会走路,也许是跟自己的妈妈走失了。”我想着,回忆中的一幕幕自动汇集起来,连接成一幅长卷,在我的脑海中铺陈、展开,然后通过我的嘴缓缓打印出来,“我们经历了许多欢乐的时光。差不多有……十年?然后,我发现有些事情开始不对劲。”
马兰颖静静地看着我,等我继续说下去。“它的身体变松了。”我伸出双手比画着,似乎是在触摸悬浮在空气中的并不存在的一只猫。
“不是胖,而是那种……松松垮垮,像是皮肉耷拉在骨头上。毛一直在掉,毛色也不像从前那样鲜亮了。牙口也是,她吃东西变得很少,也很慢。排便也……她不愿意动弹,就喜欢躺在地板上睡觉。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轻盈地从沙发上跳到餐桌上,或者阳台上。她的眼神失去了光亮。”我闭上眼睛,向后仰去,把背靠进座椅,吐出最后几个字,“她老了。”
马兰颖点了点头:“是的。我想说的就是……”
“不,你不懂!”我有些不耐烦,“就是那个时刻,我第一次意识到了一些东西。怎么说呢,我是看着它长大的。她一开始还那么小,只有一团儿。在那个时候,生命是那样的娇嫩,又是那样的脆弱。她就是个天天闯祸的小毛球。我看着这小家伙长大,一天一天……但是,有那么一天,她就那样离开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是,就是感觉这……”我终于找到了那个最合适的词,“这好像不公平。”
李义强接了一句:“人类是万物之灵。这没什么不公平的。”
“不,不是这样!”我说,“我看过一些资料,有些动物可以活很久很久。在自然界中,他们比人类活得长得多,但是终有一天,它们都会老去。”
“讨论这些哲学问题没有意义。”马兰颖说,“我们也不想在没意义的问题上浪费时间。”
我有些扫兴,甚至开始后悔刚才跟他们聊了这些。“那你们抓紧说点有意义的吧。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那我们也就直说了。我要你替我们做事。”
我眨眨眼睛,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这套系统,背后有一整套完整的机制,这不是你我这种层面的人可以决定的。随你怎么想,不管是跟那些老太太们打情骂俏还是缅怀一下已经死去的猫,这都是不可能改变的。这个力量远比你想象的要大。所以说,要对抗这种机制,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我摊开手:“所以我就被你们捉了。”
“不,这还不够。”她看着我,“黑石。我们要的是黑石。”
我这才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你们找错人了。我不是黑石,实际上我也不认识他,每次我们都是通过电话来联系的。我们都没有见过面。过去几年,我确实通过他接了几次活儿,几次,呃……成为老人。但我们并没有过多的沟通。一句话,他干他的,我干我的。”
马兰颖和李义强对视了一眼。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事情的严重性。”马兰颖说,“你以为‘衰老’这两个字是很好玩的吗?别笑,看着我,你压根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
“别跟他费劲了。”李义强有点不耐烦。
马兰颖没有搭理她的搭档,继续说:“‘永生手术’的核心,是将无数纳米机械体注入人体里去。它们被事先预设好了程序,无论是出错的 DNA 还是磨损的端粒,它们都会进行修复,这是内部的。而外部的,人体受到的一切外伤,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被它们控制住。你知道为什么只有5%的人会成为‘老人’吗?这并不是没有代价的。在这一年里,你体内的纳米机械体会全部停下来。懂了吗?不仅仅是外表,这个人是真正地‘衰老’了。”
一滴冷汗从我的额头淌过。我嘴硬地说:“我听过这个说法。可那又怎么样?”
“看看你的脸,仔细看一看。”马兰颖说着,掏出一个微型投影仪,将一张立体的人像投射出来,“这是五年前的你,再看一看现在的你。你自己感觉不出差异吗?”
我有些发呆。
老实说,我不喜欢照镜子。直到此时此刻我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不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习惯,而恰恰是一种逃避。我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跟五年前不一样了。但是因为刚刚从为期一年的“衰老”生活中回归正常,这种差异似乎并不明显。
“……也许因为刚刚从‘衰老’的状态恢复,所以你的感觉并不明显。”她似乎猜透了我的心声,“而且在过去的五年里,你已经反复‘衰老’了三次,也许自己已经很难对比五年前的身体状况了。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的身体已经受到了非常严重的损害。”顿了顿,她补充道,“不可逆的损害。”
我尽力不去看那个投影。但我心里非常清楚,她说得对。
“我们必须抓住黑石。”马兰颖从身体前倾的姿势,转为向后仰,靠在了椅子上,“这不仅是为了你。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抓住这个一直在破坏社会规则、危害社会安全的家伙。”
“可是,为什么是我?”
马兰颖再次看了看李义强,后者点了点头。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在过去的十年里,黑石前后联络了37个人。每个人都在第四或第五年里意外身亡了—以老人的身份。现在,跟他还保持联系的人里唯一活着的,就是你。”
我沉默了一会儿,这事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摆在我面前的,是两难的选择。要么拒绝马兰颖,拖着在一次次“衰老”的过程中损耗掉的身体,直到某一天,“咔嚓”一声,像散架的积木一样离开这个世界;要么配合马兰颖,再一次答应黑石,变成老人,然后引蛇出洞,抓住这个操纵别人的变态。
左手和右手都是毒酒。
“这可真是‘饮鸩止渴’啊!”我感叹道,“所以说,行动的酬金是……”我试探着问。
“你别不识好歹!”李义强听到这话,有些恼火。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进一步说出点什么,就被马兰颖举手制止了。
她笑了:“你很会谈生意嘛。”接着她想了想,在餐巾纸上写下一个数字,推给了我。
我仔细地辨识了那几个零,确认自己没有数错,然后把餐巾纸紧紧攥起,揉搓成一个球,丢进了脚边的垃圾桶。
五困局
有的人出卖肉体,有的人出卖灵魂。而我,我不清楚我出卖的是什么。
回到住所后,我立即呼叫了黑石。有一件事,我向马兰颖他们隐瞒了,那就是我跟黑石并不是单纯的单线联系。从我们第一次联手,他就通过无人机给我送来一个通讯机和一个随机数字发生器。确切地说,我手上的是一半。因为这种数字发生器往往是两个一对,以量子纠缠联系在一起,确保无论相隔多远的距离,手持通讯机的两人都能取得实时联络。这样的好处很多,其一是密码随时变换,让人无法猜透;其二是保密性极强,无法窃听。
在早些时间那场并不愉快的会面临近结束时,我曾经问了马兰颖一个问题。
“你,马兰颖小姐,今年究竟几岁了?”
马兰颖只是微笑着说:“女生的年龄,永远是秘密哦。”
我摇了摇头,把注意力集中到通讯机上来。
黑石的话依然很简短,他是个谨慎的人,告诉我无人机很快会来,同时带来的还有我的新身份,然后我只要依照指令到指定的地方等候就行了,在那里,我会再一次变老。
毕竟是第四次变老了,我已经不再觉得紧张。只要睡一觉,我就能完成任务。然后,马兰颖他们就能……
在昏昏沉沉中,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好像不对,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催眠气体已经涌入了我的肺部,很快,我就无法控制我的意识了。
几小时后,我再次醒来—以一个老人的身份。
不知为什么,我有些慌。我在医院的休息区待了一小会儿,就匆匆离开了。我的心脏怦怦直跳。出了医院大门,我立刻走到最近的树荫里,开始拨打马兰颖的电话。这次行动之前,她拒绝告诉我具体的行事内容,只说让我安心“做好诱饵”就可以了。然而从我主动联系黑石到完成“衰老”改造,已经过去了两天时间,马兰颖的电话一直没有接通。
我越来越慌张了。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马兰颖不主动联系我,我怎么能知道抓捕黑石是否成功?况且,就算她真的抓到了黑石,我会怎么样呢?没有人能让我立刻恢复青春—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难道说我会再浑浑噩噩地混上一年吗,以一个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什么身份?
冷静!冷静啊!我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
马兰颖的电话始终打不通。我决定赶紧回家,看看黑石留给我的通讯机还能不能派得上用场。这段路可真是艰难啊—我的双腿又恢复了那种沉重而疼痛的感觉,每走一小步都是不小的挑战,我只走了不到一公里,就已经扶着路边的树歇了两三次。
谢天谢地,路边还有个冷饮摊。我如释重负地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挑选了两大杯无糖无奶的常温饮料。摊主是个没什么耐心的年轻人,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想必他经常要面对一些十分挑剔的老年客户吧。
“等等!”饮料还没放到嘴边,我就被叫住了,“先交钱。”他指了指一边的收银码。
“哦,我差点忘了。”我讪讪地说,“瞧我这记性。”
令人意外的是,付款没有成功。我耐下心来,用有些颤抖的手与付款码搏斗,这一次我确定输对了每一位数字。“嘀—”付款再次失败了。
摊主扫了一眼他忠实的机器:“你的余额不足了。”说完摇摇头,把已经做好的两杯饮料又收回了柜子里。
“怎么可能!”我抗议道。摊主根本不想搭理我,当我是空气一样。我有些激动—心脏突突突地跳起来,从喉咙后面的某个地方,一下一下地往上顶,等我开口时,连声音都有点变了:“你不能不尊重老人!你—”
“你压根不是什么老人。”他摇摇头,轻蔑地说。“我见的多了,隔三岔五,总有你这样的人冒出来,打扮一番,想到我这里来骗吃骗喝。‘德鲁大叔’是吧?还挺会演啊。”他眯着眼,歪着头看着我,“不得不说,你妆化得还不错,是用了基因化妆术?可惜我是不会上当的。”
我哆嗦着几乎说不出话来。电子钱包和电子身份证本应该可以证明我的身份,可惜前者已经靠不住了。我慌慌张张地摸索起来,想要赶紧把该死的身份证掏出来。因为过于激动,将口袋里的手巾、口罩一股脑都带了出来,东西散了一地。
“看看,你好好看看!”我有些哆嗦,高举着电子身份证—一张不断变换图案的 LED 薄膜卡片。他似乎被我的气势吓到了,后退了一步。“来啊,刷卡啊!”我冲着他喊。
他在我的威逼之下,小心翼翼地再次扫了一下码,随即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不等他开口,我就凑了上去,可是下一秒钟,我愣住了,一个绿色的不断蹦跳的小人图案似乎正在嘲笑着我—电子身份证显示我的身份依然是年轻人,确确实实并非老人。
“不对,把我……把我的钱还我!你们一定做了什么手脚!”我有些恼怒地冲上去,却被他一下子推倒在地。“滚远点,我不管你是不是老东西,总之别耽误我的时间!”
旁边的人三三两两地停下了脚步。摊主开始大声呵斥:“外貌会变!人的外貌会骗人,但是基因却不会!我只认老人码!看见了吗?”他向周围的人展示着自己的战利品,“这上面写着他的年龄哪:永恒手术,25岁!他根本不是老人!”
周围的人开始散去。我趴在地上哆嗦了一会儿,几乎散架的老骨头像一把打开的折尺一样,一叠一叠地折叠起来,蜷缩在一起。我捡回了自己的身份卡,重新站了起来。
没有任何人帮我。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回到了住所,又花了更长的时间来整理思路。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我才慢慢恢复了元气,但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衰老,已经切切实实地在自己身上发生了。我的眼睛发花,我的手臂和双腿都没有往日那般的力气了,甚至我的呼吸也时不时地伴随着咳嗽声。另一方面,与之相对的,我的身份却没有变化,无论是电子身份卡还是其他任何电子标识,都显示我还是年轻人。更重要的是,我的钱没了。
这到底是……是怎么一回事!
想到那笔钱,我开始仔细回想交易的细节。当我问起自己酬金数字的那个时刻,他们的反应似乎有些奇怪。也许,从一开始他们就没准备付给我钱,而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诱饵。到目前为止,关于假扮老人的犯罪行为,以及追捕黑石的种种过往,所有这一切的消息,都来自马兰颖和她那个缺根筋的跟班。我根本无从分辨他们所说的究竟是真还是假。也许是经历了反复衰老,我的脑筋已经变得有些迟钝了,竟然没有考虑过这一切可能是一场骗局。不过现在一切都晚了,我已经又变成了衰老的模样,而且一分钱酬金都没有拿到。他们怕是要逼死我啊!
“缺德,还真是缺德啊!”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过往看见过的钓鱼的场景。垂钓者总是不紧不慢地将红线虫啊蚯蚓啊什么的穿在带着倒刺的鱼钩上,然后抛进水里等猎物上钩。有时候是几分钟,有时候要几小时,甚至更久。等他们真正物色的猎物上钩了,又有谁会在意挂在钩子上的饵料怎么样了呢?实际上,那些可怜的蚯蚓往往还没等到最终的结局,就早被啃食殆尽了。
我狠狠地攥起拳头。不行,我绝不能坐以待毙!
在接近万念俱灰的时候,思路反而无比清晰了起来。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茶,盘坐在沙发里,闭着眼,尽量仔细地把过去几天发生过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回忆了一遍,看看究竟能不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让自己脱离窘境。
突然,我把眼睛睁开了!药,对了,还有药!
忍受衰老终究是一种煎熬,当初我之所以答应与没见过面的黑石合作,不仅仅是因为金钱,还因为他可以为我提供一种药—可以抵御衰老的药。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世界真的滑稽。从前,所有人都会衰老,人人都渴望长生不死。等到真的有了永葆青春的技术,人们又觉得这样不行,总得有一些人成为“老人”才行。什么所谓的“公平”抽签,其实充满了暗箱操作,有钱有势,就可以青春永驻,让别人替你卖命,替你承担变老的风险。药物抑制了永恒手术的效果,人就重新变老了。这还不算完,已经变老的人,还想对抗衰老,于是又发明出了抵御抑制剂的药,让已经显露老相的人,再次在短时间内恢复身体的活力。
人类啊人类,永远走不出这可笑的循环。
六一丝生机
不用马兰颖警告,我自己也很清楚,在这么短的时间把这么多种功能完全相反的药剂使用在自己身上究竟会导致什么后果。就连黑石,在我上一次变老的时候也已经发出了警告,让我不要再依赖于药剂了。
但现在的我已经没有选择。既然做戏,那我就应该做到底。
我不断拨打电话,用的是数字生成器上生成的数字。黑石很谨慎,一如既往地没有接。我在留言里大倒苦水,说我十分后悔,不应该贪图金钱,这么快又上了贼船。现在我很崩溃,几乎要撑不下去了,求他抓紧给我搞点抑制剂来,不然的话……终于,我停止了与空气的交谈,挂断了电话。
在等待药剂的这段时间,我知道我还有另一些事情要做,于是我重新穿戴整齐。出门时,我的手再一次习惯性地伸向了拐杖,这一次,我没有阻止它。
一小时后,我来到了过去常常聚集的地方,也就是人们俗称的“老人小镇”。这是一片特殊的社区,只要亮出“老人”身份就可以进入,吃的住的玩的全都免费,相当于给老年人专门建造的游乐园。每天都会有一些老人聚集在这里,消磨大把大把的时间。我对这儿可是再熟悉不过了,过去五年,我有四年的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
但这次不同,我的身份卡没有奏效。没关系,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我转而走游客通道进入镇子里。没错,一场没有观众的演出怎么能称得上是演出呢?如果世界上已经有了老人,但是却没有被正常的人们见到,那这种“衰老”又有何意义呢?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随着三三两两的人群走进街道。旁边的一对小情侣有些疑惑地看着我。“妆化得真不错。”那姑娘赞叹道。
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每一条街道,每一棵树,每一个连椅,唯一不熟悉的是塞满这座镇子的人。人们总是来了又走,老了又恢复青春,然后再也不回来。我一边慢慢地踱步一边想,像这样的镇子还有多少,而像我这样的人又有多少呢?这些问题我以前从未思考过。老人小镇应该是不少的,但我从未去过其他的,原因很简单,这里距离我家最近。如果有人在短短的几年里反复“衰老”,那他会不会跟我一样,只待在同一个地方呢?
大约半个小时后,目标出现了。那是一位老太太,我依稀记起来自己曾经跟她打过招呼。
我清了清嗓子,慢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嗨,今天感觉怎么样,美人?”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两秒。
时间变得很漫长,在她的目光对上我的视线时,我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差点转头逃走。
“我想起你来了。”她有些抱歉地笑,“人老了,脑子不大好用了。”
我长吁一口气。“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我指了指路边:“我的老人卡忘带了,所以我没法使用智能辅助设备。”老人小镇里有许多五花八门的智能辅助工具,有帮助老人走路的,有帮助老人提包的,还有帮助老人做备忘录的,就连随时随地提供纸尿裤的玩意儿都有。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智能的,只有人类自己是傻瓜的。当然,那些全部是为真正的老人预备的,并不为我这样的假老人服务。
“当然可以。举手之劳。”她掏出了她的卡,“你需要什么?”
“太好了,太好了!”我激动不已,“我需要外骨骼散步辅助器、无人机、机器狗、智能摩托车、变装管家、可头戴视力听力改善仪……最重要的是一套便携的食品研磨加工设备!谢天谢地,我的牙痛终于有救了!”
她愣住了。
过了几秒钟,她说:“下次您出门的时候真得注意点了。”
智能设备能解决不少问题,因为它们设计出来就是为了给老人服务的,是比较可靠的。毕竟我们正遭遇着各种意料不到的问题,社区总不能让一个老人倒在地上得不到帮助吧—围观的家伙们说实话也都年纪不小了。
我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因为设备都是租借的,最长也只有72小时的使用时间。我需要在72个小时之内获得决定性突破。好在最重要的东西已经在清单中了,我带着我的大部队拼命往家赶。有了外骨骼散步辅助器的协助,我行动起来轻松了许多。至于为什么不坐车—车上已经堆满了我刷卡借来的东西,再也塞不下一个额外的人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包裹和一张字条。呵呵,这个年代了,居然还能看到纸条。纸条上面是打印出来的字:“最后一次了。”
我翻看了纸条的背面,空白的,什么都没有。最后一次?我笑了。
我调出了不在家时的监控,一点一点地翻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屏幕里没有任何动静。墙上的挂钟是只猫头鹰的造型,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发现它也在死死“盯”着我看,过了好久我才明白过来,它是眼睛失灵了,不再随着秒钟转动。这让整个监控画面显得更加诡异。我摇了摇头,寻思着要不要把它修理一下。只过了一秒钟,我就屏住了呼吸—快递来了。
与往常一样,货是用无人机送的。它悄无声息地从天窗飘落,放下包裹,随即飞升,消失在视野里。
“就是你了!”
我抓住了黑石的尾巴。虽然我还没有亲眼见过这个人,但繁杂的现实就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线团,此时此刻在我面前露出了一个线头。我扑上去,在线头就要缩回那庞然大物之前抓住了它,紧紧地攥住,屏住呼吸向外抽拉。我必须有耐心,因为一旦失手,可能就再也没有厘清一切的机会。
门口的一大堆破烂只是掩人耳目。在偌大的城市里,想要搜寻一架无人机,唯一有用的就是另一架无人机。我将新租来的无人机连上家里的电脑,事先布置在周围的若干个监视器的数据立刻上传给了它。
看着我的无人机从天窗里飞升,我重重地跌坐在沙发里。我有一种感觉从心底升起:这一次,我终于掌握了命运的主动权。
七新的目标
三天之后,我在城市的另一端找到了目标。
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每一条街道,每一棵树,每一个连椅,唯一熟悉的,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声。
我的目标是一个大胡子。送货的无人机是从他的住所出发的,而我已经锁定了他的位置。在过去的三天里,他昼伏夜出,每天晚上都离开自己的住处,到一个叫作蓬莱阁的休闲吧去。我知道,那里肯定会牵出更多的线索。大胡子出门时总穿着灰色的外衣,头戴着帽子。无人机不能靠得太近,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胡子倒是挺浓密的,不过多少有些驼背,走路的速度也很慢。总之,我不确定他到底是个老人还是个年轻人。
我跟着他,视野越发清晰起来。
没错,我的身体机能是不行了,行动缓慢,磕磕绊绊,但是大脑却在急速运转,似乎这辈子也没有如此冷静的时刻。我回想起来,自己一年多之前刚到老人小镇的时候,就见过那个大胡子。
也就是说,当时他应该是老人,但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这种事是不常见的—大部分变老的人,都会在第一时间出来社交,认识些新朋友,毕竟谁也不想一个人闷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整年吧。
除非,他想隐瞒什么。
也许,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变老了。或者因为他也是做这种生意的人,要替别人变老,所以刻意想要避开别人的视线。总之,他一定知道点什么。巨大的线团已经不再难解,我顺着仅有的线头摸索,又抽离了第二根、第三根的线头,到了现在,我开始感觉到自己最终可以厘清这一切。
我跟在他后面,走进那间俱乐部。这是一个半地下室,光线不怎么充足,但也算够亮。穿过长长的一人来宽的走廊,里面是一间不大的活动室。人不多,吧台是机器侍者。我注意到墙上的菜单里没有酒。
“您要点什么?”空洞的声音响起。
我低下头,以免自己的举动引起更多人的注意。“不要了。”我补充道,“我没有带钱。”
“柠檬水是免费的。”
“那就柠檬水吧。”我点点头,接过了玻璃杯,视线一直没离开大胡子。
三个……不,一共四个人。他们在低声聊天,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我耐心地等了足足半个多小时,看着那张桌子旁的人一个一个离开,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这时,我打定主意向他走了过去。机器侍者看到了我的行动,但没有采取任何举措。
“嗨。”我直接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大胡子猛地抬起头,似乎很惊讶。直到此时此刻,我才得以正面地仔细观察他。他的脸上有很深的皱纹,三角眼,胡子已经有些灰白了。
“我有些事想问你。”
“你是谁?”他张着嘴,但是没有说出接下来要说的话,因为他已经瞟到了我向他张开的手,那里面有一粒药丸。
“你是……”
“我一直从你这里拿药。”我说,“所以,咱们应该不算陌生。”
“你?不,这不可能!”他大声嚷嚷着,随即又压低了嗓子,“不可能。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用了一些特殊的办法。”我不想亮出自己的底牌,但现在正是单刀直入的好时机,“所以你呢?你是从哪里搞到这些药丸的?”我盯着他的双眼,“或者说,你就是黑石?”
“黑石?不不,你搞错了。”大胡子似乎有些慌,“我没见过他,谁也没有见过他。”
“别想骗我!”我有些恼怒。
看到我发火,大胡子反而镇定多了。他喝了一口杯中的饮料,再次开口:“我没有骗你,伙计。我确实不是那个黑石,也没有见过他。那些药,也是无人机送来,我再送出去的。黑石那家伙很谨慎……我来这里,只是跟同行们碰碰头。”
也许是我们俩的声音过于吵闹,机器侍者开启了活动室里的音响,一支说不上名字的老歌开始在空气中萦绕、弥散开来。
大胡子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是你肯定是找错了人。”他的眼神让我觉得他并没有撒谎。黑石确实很谨慎,不是那种很容易被抓住辫子的人。
我还不想这么轻松地就放过他,继续朝他问:“刚才你说同行,是哪种同行?”
“跟你一样的。”大胡子继续仔细打量着我,“不用藏着掖着,你应该不是第一次了吧。说实话,我觉得你有点眼熟……”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能再继续装傻,我只好尴尬地点点头。
“哎,不意外不意外。要不然,谁会拖着这么一副身躯待在这种破烂地方呢?咱们都得互相理解啊。”他的语气居然柔和了很多,“人嘛,想要挣口饭吃,总是要出卖点什么。知识啊,能耐啊,肉体啊……是吧,都理解。”
我喃喃自语:“所以我到底是在出卖什么呢?”
“卖命呗。”
“卖命!”我似乎被闪电劈中。
“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可不就剩下卖命了啊。”大胡子一个手肘搁在桌子上,与粗壮的脖子构成了巨大的直角,“人的命,看起来都一样,实际上啊,有长有短,也有贵有贱。一个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也就只能卖命了。”
我有点不能接受他的话:“所有人的命本来都是一样长的。”
大胡子被我逗笑了,喝了一半的水几乎从嘴里喷出来。“一样长?你身边从来没有人去世吗?就算是一样长,质量能一样吗?命和命的价钱,不一样。不然的话,你、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他压低了声音,“有些人不愿意变老,那有些人就得一直变老。”
这一回,我哑口无言。
“总之,你找错人了。”他慢悠悠地说,“我不是黑石。你也不可能找到黑石。”
线头突然断了。我狠狠地骂了一句。再待下去已经没有意义,我站起来,没打招呼,直接朝来时的走廊走去。
“别急着走,老兄!”大胡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也没什么急事吧,我们来接着喝一杯。”
我站住了。此时此刻,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从刚刚在这张桌子边坐下,大胡子的话已经让我体悟到一些之前从来没有意识到的事。我并不是真的想要离开,我是想清醒清醒,把一些似乎要一闪而逝的东西重新抓住。
“来吧,老兄。”大胡子的声音很诚恳,拍了拍面前的桌子。“我确实不是黑石,不过在这地盘上,我是做另一种生意的。也许,你会感兴趣。”
我灵光一闪,这正是我想要抓住的。
“什么生意?”我佯装还在生气,不耐烦地又回bd16ad3546c852d61bd21a4b7e716c40f3e507406bc95892ad629f92477a497e到了他对面的座椅上。
“别急,别急。”大胡子招呼起侍者机器人,“来两杯红茶,要温热的。我请客。”
八缺失的记忆
机器人很快照办了。在等待服务的间隙,大胡子主动告诉我他的名字叫万斯。等我喝上了暖胃的红茶,万斯认真地问了我一句:“喝起来怎么样?”
“不得不说,还挺好的。”我承认,自己从前很少喝热红茶。
“你觉得以前的你会喝这种东西吗?”
他像是窥探出了我心底的想法,一下子把我问住了。我花了几秒钟回忆了一下,最终摇了摇头。
万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你还记得从前的生活吗?”
“从前?”
“就是你没变老、没干上这一行之前。”
我脱口而出:“我当然记得!”
“说说看吧。”
“我……”我突然愣住了。字节好像打了结,在我的嗓子里,就是钻不出来。不,不是喉咙,而是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打结了。
“啧啧,情况还真严重。”万斯摇摇头,“从你刚坐下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我们之前应该见过—不,别摇头。这可能说起来有点复杂,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你既然来了这儿,还不止一次,里面的那些金钱交易也就不必多言了。我只想提醒你两件事:第一,不是所有人都想变老。第二,不是所有人都乖乖变老。”
“你把我说糊涂了。”这是我的真心话。
大胡子哈哈大笑,连胡子都在颤。“所以说,关键点不是‘变老’,而是‘所有人’。你明白了吗?”他喝一口红茶,继续说,“第一件事,导致了‘卖老’这件事存在,而第二件事则是更进一步。你这样想,如果一个人一开始答应了……”
“所以……你会给那些代替别人变老的人抹掉记忆?”我大吃一惊,“这听起来像是科幻小说!”
“怎么可能!没有那种技术!”万斯摇摇头,“人的思维太复杂啦。不过根本不需要做那种事。”他压低了声音,“老人自然是健忘的。”
我听得满脑子问号。
万斯掏出随身终端,打开一组数据给我看:“这一组是衰老人群的意外死亡率,高达3.91%;意外受伤率,高达57.15%;因伤致残的也有13.72%。与之相比,正常社会中的人,受伤、致残和意外死亡率,低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而且别忘了大前提,这些人的衰老期只不过是一年而已,正常人的时间可要长得多得多。这么说,你明白了吗?”他合上终端,“变老,是件高危事件。”
我点点头。虽然之前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数据,但是凭直觉想想,这倒也合情合理。仅仅是变老一年,就有接近六成的可能性受伤,更不要提致残和死亡……难怪那么多人不愿意变老。“卖命”两个字在我脑海中重新浮现出来。
我苦笑一声。
“而且还有数据上没有显示的,那就是几乎100%的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脑力衰退。”
“你是说遗忘?”
万斯鄙夷地看了我一眼。“遗忘只是必修内容之一。其他的还有计算能力下降、逻辑判断力衰退等一系列副作用。你别忘了,刚才这些数字只是官方的统计,针对的还是正常人,而不是像你我这样反复衰老的家伙。”他不等我回答,继续说下去,“这也就是我在这儿干的活儿了。”
万斯从终端进入另一个界面,他手指灵活地输入了一些字符,经过我同意,还朝着我的脸拍摄了一张照片,最终把屏幕推到了我面前。
一个女人在冲着我笑。
我举起屏幕,变换着角度端详。这是一种虚拟物品,是建模后储存在数字空间里的,在某个时期曾经很流行。“这是什么?她是谁?”
“这是属于你的物品。”万斯继续喝茶,“是你,或者说,是曾经的‘你’,存在我这里的物品。”他补充道。
“可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
“记忆衰退是必修课。经过反复衰老,很多人到最后都已经记不清了曾经很重要的人、重要的事。”万斯向沙发椅上靠去,“这是你存在我这里的东西,我不管对你的意义是什么,但是对我没什么意义,你把该拿的东西拿去,这样就行了。”
我犹豫了一下:“我没有钱。我的老人卡不知道为什么失效了。”
大胡子笑笑:“你已经付过了。”
从那间俱乐部出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进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状态。有一部分意识好像清晰了,但另一部分意识却好像更模糊了。不过那个大胡子说出的一些话语,让我顿悟:之前的我,应该是忽视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一步一步在街道上挪着步子。幸亏外骨骼散步辅助器的助力,让我省了不少力气。但是机械鞋落在石子路面的吱吱嘎嘎的声音,还是让我觉得很刺耳。
衰老是真实的。一个声音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反复衰老,就会遗忘掉很多东西。人们似乎都过于重视数据和指标,却忽略了内心的健康和思考。我老得太快,几乎已经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我一边走一边盯着那女人的笑脸看,因为无法确定年纪,我甚至没法弄清楚,她到底是我的妈妈,抑或是爱人?我只知道,她肯定对我十分重要—至少在我变衰老之前。我边走边想,跟自己对话,几乎走了一整夜。黎明时分,我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意识完全是不连续的。我感受到意识像是一片海洋,我在其中漂荡,一阵一阵地下陷。就在意识的起起伏伏中,我抓住有效的时间,努力拼凑起一切。
突然,我的脚尖似乎碰到了什么阻碍,这具衰朽的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但我迟钝的神经系统显然不足以及时做出反应调整姿态。一瞬间的天旋地转后,我眼前一黑,只觉得好像后脑重重撞上了什么,便没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世界似乎渐渐明亮了起来。
第一次衰老,过了很久我才醒来—我认真查阅了随身终端的记录才发现了这一点。后面几次都是一天左右就苏醒活动了,唯独第一次,记录很古怪,而我几乎记不清当时的状态。就在太阳即将升起来的时候,我终于发现了事情的真相:我第一次衰老时,曾经遇到一场意外,是车祸。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恢复—不是身体上的复健,而是头脑的。刚刚的摔倒似乎唤醒了我内心深处的肉体记忆。而一个新的计划,也在我脑海里如同鬼魅一般冒了出来。
“这是我接下来唯一的出路吗?”我朝着镜子里的老头发问。
对面的老头用浑浊的双眼看着我,并没有给我答案。
九并不唯一的答案
“你们这里的冰淇淋比我们那儿好吃。”
“我之前还真没发现,这冰淇淋是不错。”马兰颖抿着小勺说。
“我很期待自己能够大口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忍着牙痛说。其实我还想提醒她,可以不用像我一样一次只吃一点儿,但我后来又反应过来,也许她也是在之前的某一次衰老中,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所以说,你来找我们,说有重要的发现,也该谈谈正事了吧?”李义强喝着冷饮说。
这里是马兰颖和李义强工作的地方,位于城市中心的一座漂亮的写字楼。我之前从没想过要在这块多逗留—这里离做衰老手术的地方太近了,那里可有我不少想要忘掉的记忆。
“我顺藤摸瓜,找到了上线。”我边吃边说,“就是背地里搞动作,给我们发一种抵抗药的人。但他不是黑石。”
马兰颖点点头,让我继续说下去。
“我在想,你们不可能没有发现他,就连我这样一个行动不便的糟老头子都能做到,但是这么多年了,你们居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那只剩下一种可能,就是他是被允许这样做的……”
李义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什么意思?”
“这没什么难猜的。”我指着他们俩说,“这一切都是你们策划的。”
“可别跟我们说黑石就是万斯。”
我摇摇头:“你就是黑石。”
李义强和马兰颖对视了一眼。
“我变得太迟钝了,居然一直没有想到。”我把脑子里已经画好的圆和盘托出,“这个钩子其实很直。其实我一直有疑问,那就是你们为什么会选上了我?我……”我叹了口气,才下决心继续说下去,“相貌普通,智力平平,一个人独居,并没有多少过人之处。如果是一个运营正常的机构,是绝对不会挑选我的……就连我自己都不会。所以,你们压根没有真心找黑石。你们要的只是这个过程,而不是结果。结果你们很清楚—就是你们在操控这一切。”
我努力搓着自己的手指关节,那里正咯咯作响。“正常情况下,我是不该怀疑这一点的,因为我想赚钱。站在我的角度,去怀疑你们的动机,对我个人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另外,你们知道我的底细,我第一次衰老时脑袋就受到了撞击,虽然后来康复了,但记忆已经多多少少受损。找我这样的人为你们做事,你们就可以敷衍下去,一直对上面有所交代。所以,现在,游戏该结束了。没有黑石,或者说,你们就是黑石。”
两个人默默地听完,半晌无语。
“你怎么看?”马兰颖终于开口问道。
李义强挠了挠头:“跟设计路线有些不同,但确实走到了最后。”
马兰颖神情很复杂,缓缓地问:“你确定是‘走’,而不是‘跳’?”
“不管怎么样,他走到了这一步……”
我有些恼火。“我警告你们,别想再利用我,我洗手不干了!你们别想耍花招!我是有点迟钝,但我并不傻!我已经将这里的一切都传回无人机,只要我按一下按钮,就可以把你们所做的一切都公之于众。想必你们也不愿意看到这种局面吧!”我挥了挥手里的遥控器。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的表情并没有很大的变化,似乎还沉浸在某种我不可理解的情绪里。
“放下吧。”李义强说,“这对咱们都好。”
我想了想,听从了他的话。
“所以说,你们为什么找我?”我想了想,“或者说,你们为什么选择我?”
“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复杂。”李义强清清嗓子对我说,“首先,你猜错了黑石。但是你的方向对了。”他似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我的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弯来。
“还是我来说明吧。”马兰颖说。
我充满绝望地望向她。到了此刻,那个如山一般复杂的线团,在我的努力拉拽下已经轰然倒塌,但我却惊讶地看到,手中的线头并没有尽头,它蜿蜒弯曲,居然通向了更远的地方。我不敢向前走,因为我已经隐隐感觉到,在这线头的尽头,是另一个更大的谜团。
这谜团,已经不是我个人之力能够揭开的了。
“最初的时候,大家的想法都还很单纯。那是大概150年前,有一位天才的科学家庞永青和他的妻子一起,通过努力,终于设计出一套完美的方案,能将人们的生命大幅延长。虽然还不是‘不老不死’,但在当时也是巨大的进步,那是现在‘永恒手术’的雏形。”
这是我从没听过的事。
“恰恰就在这时,庞永青的爱人意外去世了。人的生命可能延长,但是死者却无法复生。这个悲痛的男人发疯般地想要挽回妻子,却无能为力……经过了各种尝试以后,他像神话中的吉尔伽美什一样,终于领悟到世界的真理,那就是生命的可贵恰恰在于它只有一次。但是,最讽刺的事情却已经发生了。这时候他的技术已经开始向全世界推广,通过一系列的改造,每一个在世的人都可以‘永葆青春’,疾病和衰老被一道坚实的屏障与人群远远隔开。虽然偶尔还有漏网之鱼,但是可以说,全人类从此被装在了一个超大型的温室之中。这一切,全都仰仗于他。”
“但是他并不开心。”我喃喃地说。
马兰颖点了点头。“他本可以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而这一切都是人们自愿奉献给他的,甚至说,他几乎可以接替所有的信仰,成为这个时代的神,但他全都放弃了。专利权公开,财产只留下了一小部分,其余的全都用于公益。庞永青的姓名被从教科书中抹去,只留下无足轻重的一小部分。他隐姓埋名,从大众的视野中彻底消失掉。”
“为什么呢?”我疑惑地问。
“为什么!”马兰颖有些激动,她用十分复杂的语气说,“因为他并不想面对这一切!在失去了自己的幸福之后,他已经无法面对这个看上去人人都无比幸福的世界了。而这一切,却恰恰是他自己带来的!人们越多地赞美他,他就会感觉越痛苦!他、他……”马兰颖有些说不下去了。
李义强默默递过来一纸杯温水。
“他造就了这一切,却没有勇气来结束这一切。”我叹了口气,“这是个可怜人。”
李义强看了看我,说:“你说的对。即使有再大的痛苦,他也不能毁了这个自己一手创造的世界。所以在这之后的很多年里,庞永青一直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自己究竟是对,还是错?”
“即使错了,也不可能去修正。世界已经是这样了。”我说,“在人们眼中,他可以是所有的前无古人的天使;但是一旦要收回人们永生的权利,那他将成为人类历史上后无来者的恶魔。”
我想了一会儿,继续发问:“那衰退机制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对制度的修正。”马兰颖说,“所有人都清楚,一个每个人都永葆青春的世界是不合理的,总要有人衰老。一个社会跟人一样,如果停止了新陈代谢,就会整体走向灭亡。庞永青也很清楚这一点。当然了,庞永青是个理想主义者,他不想理会除了技术之外的事。但他的爱人则不同,她积极思考,想要找到对策。比如,她认为人群中有10%的弱势群体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了。如果加以循环……”
“等等!”我说,“你说庞永青的爱人?刚刚你不是说她……死了?”
马兰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那是在衰退机制完成之后。庞永青这个人,对自己的理论是自信的,或者说是自负的、偏执的,他不愿意做出改变。未来世界变成什么样,跟他的想法和做法无关。他妻子则不同,她一直在斡旋、改进。对,就是你提到的‘衰退’。白晓颖提出,每年在全体人群中抽签,选出10%的个体进行抑制,就能保持整个社会的活力,让循环继续。她以为这样就可以解决系统所有的问题,可她也太天真了。”
“衰退,即是进步。可惜,人类都是自私的。”我喃喃地说。
“是的。人不是数字,概率也不能确保公平。人们总在占尽利益的同时,却不想去尽义务。”“然后就是那场事故。”我说。
马兰颖看了李义强一眼,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那你们到底为谁做事?是为庞永青,黑石,姓白的,还是别的什么人?”
“有什么区别呢?”马兰颖有些失神,“在漫长的时间里,我们可能早已忘记最初的想法是什么,只是机械地维持着这一套系统。我们早已像庞永青一样,失去了判断力,也失去了改变的勇气。我们能做的,只是一直依照职责办事,跟木偶没什么区别了。”
李义强拍了拍马兰颖的肩膀,扶她站起来。
“你们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最后一个问题!”我站起来,追问道,“为什么是我?”我用力喘了口气,重新组织了自己的话,“你们是不是想告诉我,我就是那个命运之中的安排,是掷色子掷到最后的结果?这个说法……我,我不相信。我没有那么特殊……”我脑海中闪过那个毫无印象的女人,“所以,告诉我吧!”
最后我几乎就是在恳求了。
马兰颖没有回答,看起来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
李义强面对我笑了笑:“事实很简单。你并不是个普通人。多年之前的那场意外,让庞永青意识到没有什么手术是万能的,人力永远对抗不了意外。所以为了避免意外,他很早之前就启动了一个胚胎,作为他的替身。如果某一天,他遇到了像白晓颖那样的意外,他还可以用最后的手段来保命。”他摇了摇头,“可是谁能想到,后来,他居然决定放弃这一切。不光是青春,还有生命。真是可悲,作为一个几乎是带给了全人类永生的人,却选择自己一个人走向衰亡。”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里有一切的真相。”他递给我一个小小的存储器,“现在选择权在你了。恭喜你,你这个可怜人。”
我半信半疑地接了过来。
“希望你没有我们的这种负担。”
马兰颖和李义强似乎在强压着急促的呼吸,此时此刻,我却异常平静。
我向商店旁的巨大电视屏幕看去。今天好像是什么节日,电视节目里投射出了许许多多的人像。各种各样的人,黑人、白人、黄种人都有,他们的脸,全都青春洋溢。
我耳边响起马兰颖最后说的一句话:“无论如何,他是懦夫,但也是勇士。”
十最后的抉择
人会变老,这是天命。科技带来了很多东西,远比我之前想象的要多,我曾经以为无论怎么进步,人类无非能制造出更好的工具,但无法改变自身。现在看来,这种进步最终带来的却是人本质上的改变。在人力的加持下,天命不再是一成不变的事情。所以,这个世界上存在3种人—永远年轻的人,假装衰老的人,还有真正的老人。
三天后,我解构了那个存储器所有的内容,终于想通了一切问题。
庞永青建立规则,白晓颖在规则中寻找新的规则,试图维持某种平衡,而马兰颖和李义强,也只不过是人形的棋子罢了。
变老,恢复,替代别人变老,再次接到任务……那个名为“黑石”的代号,把一切联系起来。经过层层筛选,每年只有为数不多的人,进入到最后的环节,即见到马兰颖和她的搭档,从而接受新的任务—找到黑石。黑石当然是不存在的,寻找黑石只能带来两个结局,一是循环怪圈,在不断地变老—年轻—再次变老中渐渐遗忘掉初衷。另一种,就是找到错误的线头,并且一直奔向并不存在的目标。本来连马兰颖他们也没想到有人会打破这个完美的平衡,可偏偏是我,走到了最后。
存储器的最后有一个坐标,我查过之后发现,那是一座位于山间的私宅。我已经很清楚,在那里会发生什么。我会遇到世界上唯一一个自然衰老的人,他会让我做出选择—而我会出现在那里,已经代表了我的选择。
今天天气出奇的好。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感受着和煦的日光带给我的暖意。我望着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突然想到一句话:你们的年轻不是你们努力的褒奖;我们的衰老不是我们犯错的惩罚。
这一刻,刹那即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