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密码

2024-08-07 00:00废斯人
科幻立方 2024年4期

“不要再逼近我,我已经退到悬崖边了!”

我总有那么一种感觉,身体的某一部分已不属于自己,即便放声大哭也挤不出来一滴眼泪。

是他,绝对是他。我警惕地打量四周,除了重重叠叠的铁青色岩石,空无一物,但是我很清楚,他无所不在。他发出嘶哑的声音:“跳下去,跳下去!”他的声音一直在我脑海中飘荡。我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难以与他抗争,干脆闭上双眼,纵身一跃,跳下悬崖,然后我就醒了。睁开眼,一束强白光刺得我眼睛疼。每每这时,我都会暴跳如雷,拿着枕头一通乱砸,却始终找不到发光源。等发泄完之后,我静静地站在原地,环顾四周:这间监舍有30平方米左右,一张1.2米×2米的床,一张拉板式书桌,一把泡沫椅,它们无一例外都会发出强光,这是对犯人的一种惩罚,时刻让犯人感到不自在;惩罚手段也包括这个重复的梦境。

我要了一口水喝。待在监狱唯一的好处就是作息规律,按时吃药、睡觉、蹲大号,这些会占去漫长枯燥时间的一大半。当然还有一些事情是规定要做的。比如犯人每天至少要花两个小时来描述自己的犯罪经过,并对罪行进行忏悔,每个细节都要讲得清清楚楚。我最怕回忆那天,那天的记忆许多都是空白的,像是被篡改甚至清零了一样。正是因为没什么可以回忆的,又要长时间去回忆那些空白之处,我非常难受。

到点了,房间里的广播播送:犯人请坐在书桌前。

我一坐下来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按照程序,我念完8560,再喊一声“V”,书桌上就会自动显现出一个8寸大小名为 V 的电子产品。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可以通过 V 链接进入 V 世界。V 世界是一个虚拟的感知世界,完美而又精准,它可以百分之百还原人类在真实世界的全部感受,并建立了与真实世界完全相同的环境和对等的社会秩序;但 V 世界没有相对距离,从北京到达华盛顿只需0.01秒钟,这是保证 V 世界更快更高效运转的秘诀。眼前的这一款是监狱定制版,除了没有链接外界的功能外,和市面上流行的 V 一模一样。

我抚摸了一下 V 的标识,它形如燃烧的火焰,隐约可以听到蹿动的火苗发出嗞嗞声,仔细盯着它看时,可以发现有一只深邃的眼睛也在平静地看着你,而那火焰恰到好处地成了眼眸的一部分。在这个房间里,“火”字标识是我最为熟悉的东西。在我到了一定年纪的时候,收到了人生的第一块 V ,直到现在我也忘不了打开礼物盒的惊喜。我给它取名为班德,并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探究竟。它很懂我,也很迁就我,知道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无须丝毫语言,无须任何操作;它似乎可以钻进我的大脑,与我的思想交流;它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知道它要对我说什么,这太不可思议了。想到这儿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现在班德恐怕在回收站,与千千万万废弃元件一起等待着被压碎。一想到班德的命运,我比自己身陷囹圄还要难受,它到底有什么错,我到底犯了什么罪?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和大部分人一样按部就班地学习工作,不敢说混得很好,最起码遵纪守法,爱看新闻爱玩游戏,但从不闹事,无论是在银行还是税务部门,都有着良好的征信记录,我会是一名恐怖分子?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信。

8560转换成登录界面,在屏幕中间有且仅有一个触键“V 世界”,底下有一行楷书的小标语“咫尺之间,大千世界”。我犹豫了一下,点了进去,3秒,我眼前的白色房间逐渐消失,城市熟悉的街景出现在眼前,而我的躯体还留在白色房间里。这是司门口大街3号,是我从前的家,由于我就是在这儿得到了班德,所以它也是我在 V 世界的起点。这时,一位穿着白色职业短裙装的女士早就在门口等候,她是白女士,总会比我先到,就像便衣警察守在交易现场等待姗姗来迟的犯罪嫌疑人一般。她那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总给人一种不好的预感。正因为她少得可怜的面部表情和过于简洁的话语,我无法分辨她是人类还是 V 世界的投影人。

“你又来迟了。”

“我又没叫你等我!”

“你每天至少要有两小时来描绘犯罪经过,

并对其进行忏悔。”

“它又没有规定我几点钟来。”

“我会等你!”

“所以呢,今天你还要听我再讲一遍!”

“你讲一千遍我也不会嫌多,这是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还真无聊。”

和白女士的交谈,每次都这么简单无趣,她不否定你,也不肯定你,从头到尾都在强调她的工作或者是法律,如同一种固定的模式。

“你今天有一小时探亲假。”

我没理她,双手插在口袋里,头也不回地向户部巷走去。她喊了一声:“59分钟之后我来接你。”

我心想,这女人对时间还真敏感。

街道空旷,一个人都没看到,这可是最繁华的路段,8560虽然让我进入 V 世界,却中断了链接社会的功能。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看不见他们,他们也看不见我,这就意味着除了我的亲人,我不会再遇到任何可以说话的人,这是对犯人最残酷的处罚。他们可以选择将哪些人踢出社会。日臻完善的手法已经可以做到无迹可寻。那些被剔除的人如同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一般。这也许就是我的未来,一想到这儿,心情逐渐沉重。3天后,最高法院将对我的案子进行终审判决,在之前的审判中我已经两次败诉,我自认为不到最后一刻还是有机会,哪怕是很小很小的希望,它都代表着新生,但也正是这种生与死一半对一半的概率,令我心中难免忐忑不安。

我抬起头,到了小巷口。我在这里住了整整18年,与城中心互通互联的高楼大厦相比,这儿的一切并未改变,整洁的巷子,苍翠的樟树,欧式红砖洋楼。只不过红砖房的楼梯被换成了钢结构,还涂上了一层新漆,那种刺眼的沥青色显然不符合奶奶的审美,她是保守派,更是一位自然主义者。她喜欢的颜色是树干的黄棕色和树叶的绿色。奶奶家门口那段楼梯原先是由24块胡桃楸木搭建的,小时候,我还得帮她捡桐果碾碎榨出桐油,涂抹在所有的木板上。虽然楼梯可以使用家里的4D 打印机器人,10秒钟便可智能设计建造完成,但是奶奶始终相信每一件事只有亲手去做才有意义。而我深受她的影响,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是同她一起度过的,她教会了我许多东西,包括辨认北斗七星。楼梯下的墙角依旧爬满玫红色蔷薇花,如果不是这个新换上的钢结构楼梯的话,它应该会一朵朵地开到门前。我顺手摘了一朵最鲜艳的花朵,花蕊上沾着几滴露水。

我推门而入,一眼看到奶奶坐在窗台前,目不转睛地眺望着远方。她身体羸弱,看上去衰老了不少。我才记起来,距离上次来看望她已经过了整整一年,她那时正在织着黄色的毛巾,而她非说那是绿色的。

“你来了。”奶奶在 V 世界的投影人名叫春子,她跟着奶奶许多年了,站在门后,一如既往优雅地跟我打招呼,她说话轻声细语,一派淑女范。

“你的模样怎么也变了?”

“按程序的设置,我们投影人会随着用户的衰老而一同变老,这样的形象用户更易接受。”

“发生了什么吗?”

“我们可以改造所有的一切,但无法改造死亡。”

“你的意思是……”

“放心吧,在 V 世界没有任何的病痛,如今你回来了,她会走得很安详的,根据大数据的计算,她这一生还是很幸福的。”

“谢谢你照顾她!”

“这是我的职责,但是那个……”春子瞥了一眼窗外,她指的是钢构楼梯,“系统自我更迭,超出了我的职责范围,抱歉!”

我抱了一下春子,她对我突然的举动很是诧异。我感受到她冰冷的身体以及咚咚的心跳。“奶奶有你这个朋友真好!”我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奶奶走去,地板发出沉闷的响声,耳畔萦绕着春子的话—奶奶还剩两天的时间。

走近才发现,奶奶凝望着长江,长江大桥横跨江面,那是为数不多保存下来的桥梁之一,作为交通博物馆,向人们展示着轮船、车辆、火车、飞机等珍贵文物。靠工具运输的交通业早已停摆。在 V 世界,输入虚拟地址,简单地取消两点的距离,便能高速移动。

“这里的风景真好,不知怎的,总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奶奶敏锐地嗅到了我的气息,她又来精神头儿了。我顺手把蔷薇花插在她银白色的发髻上。

奶奶问:“现在是什么季节?”

“现在没人关心季节了,一年四季恒温恒湿,住得更舒服了。”

奶奶的沉默让我陷入自责之中。我本应该记住,奶奶从小就教我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于是,我急忙补了一句:“大概是夏末吧!”

“又到夏末了,我和你爷爷就是在夏天相遇的,他那一双明眸仿佛是两颗小太阳,光芒四射,让人心生悸动,温暖如初!”奶奶深情地望着我笑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人老成我

这个样子的时候,都要靠记忆维生了。”

“爷爷他到底怎么了?”

奶奶激动地摇头:“孩子,没有人比我更想知道你爷爷,包括你父母,在他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父母”这个词对于我来说太陌生了,我没有丝毫关于他们的记忆,在家里也找不到他们的任何痕迹,连一张照片也没有。他们真yYSfLQpU98IXBMkB8eG7QA==的存在吗?我小时候问了自己无数遍,当然在奶奶的面前我默不作声,我们有这方面的默契,这是我第一次问她。

她捧着我的脸,手如同春子那般冰冷,眼光一如往常的温柔,喃喃地说道:“活了大半辈子,才发现根本就没有答案,人啊,在忙忙碌碌中,活成了什么样子,值得记忆回味的,就只有那几件怦然心动的小事。”

“所以奶奶喜欢夏天。”

“每年夏天,城市都是湿热湿热的,江边吹来带着鱼腥味的凉风。”奶奶闭着眼,深深吸入一口气,缓缓吐出,“空气没有这么香,这是清香剂的味道,江风是臭臭的鱼腥味才对。”

“奶奶……”我望着奶奶失落的样子,有些担心她。

“多叫几声奶奶吧,可能下一次再来,就叫不成了,”奶奶蹑手蹑脚地从椅子底下扯出一个牛皮袋,递给我,“也没什么留给你,这个就做个念想吧。”

我还想多跟奶奶说几句话,然而58分钟探亲时间已经到了,白女士在入口呼唤着我,一秒钟不到,她就取消我俩之间的距离,我瞬间出现在她的跟前,她脸上厚厚的粉底吓了我一跳。

白女士对我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进去,耳边回荡的是奶奶让春子转告给我的话:“孩子,你要记住,存在过的终归是存在过的,他不会永远地消失,只是你暂时看不到而已。”

回到白色房子,我独坐许久,脑海中浮现了许多杂乱无章的场景,那个坠入无底悬崖的梦,反反复复地出现,它们似乎打着要把我彻底逼疯的算盘。我烦躁地等待审判。早死早托生吧。我小心翼翼地拆开奶奶给的皱巴巴的牛皮袋,里面包裹着一条绿色围巾,我把脸埋进围巾里,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这大概是我收到的最后的礼物吧。

“你还记得那朵矢车菊吗?”

有人喜欢夏天,有人喜欢秋天,而我喜欢冬天。我七岁那年,小城下了好几天的雪,足足有10厘米厚,这对于常年看不到雪的南方小城来说,太不寻常了。更有意思的是,我在门口的雪地里,发现了一朵盛开的蓝色矢车菊。它像是冰雕的一朵花,晶莹剔透,那一抹像是从星辰里流出来的淡蓝色,震惊了我。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也看见过。”

“所以……”

“你不觉得奇怪吗,矢车菊怎么可能在雪地里开花?!”

“也许……”

“不要再欺骗自己了,看吧,这个世界绝对有问题。”

这个世界正不正常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与我说这一番话的女孩,绝对特立独行。她叫明雅。3个月前,我在公开数据中心认识了她。那一段时间,我正没日没夜地复习备考高级销售师资格证书,盘算着在 V 世界知名的鳄鱼公司谋得一份高级销售的岗位,过上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在 V 世界上班,在真实世界睡觉”的生活。要知道 V 世界有着繁荣的服务业和最发达的金融业,流传着许多一夜暴富的传说,谁都想去 V 世界挖到人生的第一桶金,以至于考试人数一年多于一年,让我倍感压力。

公开数据中心拥有丰富的文本资料和教育资源,同时它也是 V 世界最高的建筑,分为地下和地上两部分,仅地上部分就有255层,承担了全国大部分的义务教育工作。它每一层楼都有一个特殊的取消距离的虚拟地址,也就是说这一栋庞然巨物每一个房间都是独立的。销售培训中心在地上86楼,因为周一到周五有免费的销售课,常常人满为患。

在销售培训中心,特质版的“V ”密密麻麻地摆满了房间,它分为两种颜色,一种红色,代表容纳数百人的大教室,另一种橙色,代表着一对一私教,无论红色、橙色,都是根据讲师的心情决定的。所有人都期望能上到免费的私教课,这种概率还是很小的,而我比较幸运,连续一周拿到的排号都是橙色的,并且还是同一位讲师。他叫虎叔,一脸横肉,身材矮小,圆鼓鼓的啤酒肚配上八字胡,说话带有浓重的江市口音。

“伙计,搞么事?”虎叔说。当时我正试着理解剩余价值公式,虎叔突然拿着教鞭指着我,他脸上的横肉挤成一团,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我一头雾水地站了起来。虎叔的教鞭往下一挥:“没说你,蹲下!”我这才发现身后还有一个人,我抱头蹲下时偷瞟了一眼她。她一袭银色短发,身穿白色 T 恤和带须边的牛仔裤,红艳的口红让她的嘴唇显得柔软性感。

“你进错教室了吧,同学?”虎叔说。

“闭嘴!”女人穿着一双白色的高跟鞋,鞋跟估计有10厘米长,迈着猫步向虎叔走去,透着一股势不可挡的杀气。

“伙计,你到底要搞么事?”

“别装了,我要什么你还不清楚,又不是第一次。”

“你最好不要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的是你吧,快把地址给我!”

他们俩一个是粗喉咙的江市话,一个是娇柔的普通话,听起来就不协调,我觉得自己是局外人,在或不在都没有什么影响,于是试探道:“那你们慢慢聊,我就先下课了。”

“你给我蹲下。”女人恶狠狠地盯着我。没办法,我只好再一次抱头蹲下。话说这是我第一次经历恐怖袭击,和平常的演习完全不同,我毫无心理准备,惊恐的同时,又有那么一点刺激,我想看看女人到底有何能耐可以与 V 抗争。

“地址给我!”

“你是晓得的,V 世界的一点一滴都是由数据组成的,你这么做太大胆了,留下蛛丝马迹,他们迟早会查到的。”

“我无所谓,我可以先把你杀了。”

虎叔妥协了,他用教鞭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留下了一串数字代码。

“你不想惹麻烦的话,把今天的数据删除。”

“你……”虎叔哑然。

女人向我走来,她比我高,我踮踮脚,视线抬高了5厘米,正好看到她的眼睛。她那一双清澈见底的蓝色明眸,像极了那朵雪地里的矢车菊,与她的口红、服装,甚至整件事完全不搭。我的肩膀忽然被她捏住,通过一层薄薄的衣服,我能感觉到她手掌的温度。她居然在 V 世界中有体温!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她就取消距离,把我带到了长江边上一块荒地,并趁我还没有站稳,一把夺过我的 V 板,关闭了我进入 V 世界的端口。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没有了之前的害怕,反而多了一份担忧。

“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

“放心,我绝对保密!”

“他们也这么说,但是最后都没有做到。”明雅摆弄着她裤兜里的小刀,继续说道,“以至于我们损失惨重!”

“不,我不一样!”

“你不怕死?虽然世界已经僵化了,然而长江还是在流动的,淹死个把好奇的学生应该不会很新奇吧。”

“我会游泳,淹不死!”

女人动作敏捷地扣住我的右手,拿出小刀放在我的颈动脉上。“就说你和他们一样吧!”她的手腕逐渐用力,锋利的小刀轻松地割开表皮,刀口缓缓深入,“告诉我,这是什么感觉?”

我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是奶奶喜欢的鱼腥味。感觉?脖子上凉凉的,那儿应该是刀口切开的地方,我揣测她可能期待我回答“疼”或者“非常疼”,可是我大脑转得慢,还未就颈部被入侵传回反馈信息,暂时还感觉不到疼痛。如果非要说我现在有什么感觉,那就是她的身体挨着我的背部,软软的、暖暖的,让我又回想到雪的场景。

“有雪地里矢车菊的感觉!你信吗?”

她大吃一惊,随手将我推倒在地,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紧盯着我。

我说:“你不怕虎叔报警吗?”

“在这个世界,坏的东西是从来不修的,直接扔掉换新的,高效是这个世界的灵魂。虎叔是个聪明人,怕出问题而被淘汰,他还想考一个博士后呢……”

女人戛然而止,转而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还没等我回答,啪的一声,我的颈后被重重一击,一阵疼痛令我昏迷过去了。等我再恢复意识,头昏昏沉沉,在强光灯的作用下,眼睛角膜和晶状体对了大半天的焦距,才看清周围是洞穴式的仓库,那女人和几个陌生男子站在一旁。我低下头,发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站在一个超大的浴缸之中,像是一个滑稽的小丑。我非常恼火,大声咆哮道:“谁能解释一下!”

女人为了不看我的裸体,尴尬地走了出去。

“非常抱歉,我们只想确定你是不是投影人。”一位身穿黑色皮衣的男子递给我一件浴袍,“你不是会游泳,怎么会怕水?”男人蓄着络腮胡子,戴着一顶破旧的贝雷帽,眼底有一颗黑痣,眼神锐利,散发出独狼般的气息。他是这儿的头头,名叫雷大,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要担心,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你们这群恐怖分子,无法无天了,居然敢公然绑架平民,不怕 V 警的威力?”

雷大笑着说:“年轻人,欢迎加入我们。”

“等一下!加入?我才不会加入恐怖组织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职员,放过我吧,我绝对会保密,什么都没看见!”

雷大哼了一声,笑着说:“给你看看干货,你会着迷的!”雷大按下按键。仓库右边的墙壁发出刺耳的吱吱声,然后快速下沉,一个更大的空间隐藏在墙体的后面,里头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摩托车。

“这是我最新仿制的三阳开泰机车,在二十一世纪初是很流行的哦!”雷大戴上墨镜,跨上摩托车,轰着油门。在 V 世界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到世界每个角落都不超过一秒,像这种国宝级的古董连交通博物馆都很少展出,我是第一次看到,难道这群家伙是贩卖文物团伙?

“石油呢?传说摩托车是要靠石油燃烧来驱动吧!”

“抱歉我们还没有找到石油,石油可能已经枯竭了。这外形是仿摩托车的,动力采用的是小型的核动力。哥们儿,你不坐上来就不知道三阳开泰的炫酷,来!”

仓库墙体后面是一条笔直的隧道,雷大以200码的速度向深处驶去。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坐车,完全不知道手放哪儿,只好紧紧抓着雷大的腰。雷大挺瘦的,我怕风一下子把他也刮飞了。其他人骑机车紧随其后。

我问雷大:“那女人是谁?”

雷大说:“那女人叫明雅,挺厉害呢。”

隧道顶部是追踪式的冷源灯,跟随着机车的速度移动,凉风飕飕,越往深处,湿气越重。

不一会儿,我们抵达一栋灯光通明的圆形建筑前。一位西装革履的高个子老头站在门口迎接我们,明雅站在他的身后,换了一身白色带褶的连衣裙。她没有了之前的杀气,仿佛变了一个人。

“明先生好!”雷大向老头打了一声招呼。

明先生点了点头,上下打量我一番,礼貌地打了一声招呼,然后转身将我们带入圆形建筑的内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架中国商飞的大型客机,其后是两台并列的和谐号动车组,一系列的汽车、拖车、公交车。我仿佛是在游览交通博物馆。明先生清了清嗓子,像是导游般字正腔圆地介绍说:“正如太阳日升夜落,事物都有正反两面,科技促使人类社会进步,同样也导致人类种族的退化。所有动手的事,科技都帮你解决了,而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你生存的意义又何在?一动不动地喂养着肉体毫无意义,于是我们创造一个精神世界用来享乐,这就是 V 的构想,也是人类一代代的选择。但是,它不符合事物发展的本质,不符合弱肉强食的社会规律,这就意味着它必将崩溃,嘭的一声化为乌有,到那时,人类将面临万劫不复的灾难!”

“所以这是一个宗教?”我听得迷迷糊糊的,心想,难道明先生是个文物贩子?

“宗教?也可以这么理解,拯救世人的宗教,”明先生紧了紧眉头,大概是不喜欢有人打断他,“科技只给人类明天,而把历史淹没在黑暗的深渊,历史会给我们想要的答案,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恢复历史,这是一项伟大的工程,你现在所看到的这些都是我们辉煌的历史。”

“你是怎么把各地博物馆的文物都搞到这里的?”

“博物馆的是模型,而我们这些都是根据文献一个元件一个元件复制的,飞机可以升天,火车也能跑,它们不是文物,也不是数据,而是实实在在的物。”

“可是这怎么实现的?”

“重磅的是这个!”明先生毫不理会我的问题,兴奋地走上台,揭开幕布,只见白花花的一堆纸张。在 V 世界,数据可以直接储存在大脑中,纸笔之类在交通工具停摆之前就早已被彻底抛弃。我是第一次看到纸张,轻轻触摸,纸面光滑细腻,我想到了明雅的肌肤,于是看了她一眼。明雅似乎察觉到我在窥看她,嘴角微微上翘。她在笑吗?是嘲笑吗?或许他们让我裸露出丑别有用意。

一旁的明先生继续说:“纸曾是记录历史的,而现在我们用它追溯历史,所以它才珍贵无比。”

我端起白瓷杯,咖啡已经凉了,涩味更重了。在方形桌的另一头,白女士端坐了一个钟头,她不厌其烦地问我:“请你再回想一下经过,或许漏掉了某些重要的细节。”

虽然白女士可以获得授权,随意进入我的大脑储存或下载记忆,但是她可以做手脚的部分仅仅只是我的有效记忆,对于我没有回想起来的部分,她也无能为力。为了让我更容易想起一些事情,白女士把交谈的地点安排在商业区的1000米高空,从这儿可以看到事发现场。我脚下是城市的核心商业区,人流穿梭在高楼大厦的连接体中。一个个彩色小圆点汇成色彩斑斓的洪流,它是人们在取消距离时留下的出发点地址信息。广场上有一块800米×800米的大屏幕,循环播放着反恐广告,带有浓重鼻音的男主播字正腔圆地说道:“我们赖以生存的V 世界,它每年提供数以万计的岗位,如今却面临前所未有的安全威胁,特别是破坏力最大、影响最广的停电恐怖袭击,我们要团结一致、众志成城,向丧心病狂的恐怖分子发出最后的吼声,誓死要让任何有恐怖意向的人万劫不复。”

广告播完以后,又插播了一段几天前的新闻,这次换成了一个女主播,温柔的声音略带悲怆:“江市恐怖袭击事件,导致中心商业区停电达3分钟之久,1分钟之内因抑郁狂躁而自杀者达58人,两分钟内356人,3分钟内508人,是 V 世界创世以来伤亡最惨重的停电恐怖袭击,目前 V 警已逮捕恐怖分子嫌疑人50名,案件还在进一步调查之中。”随后屏幕上的画面显示:白色房间里,人们因为停电无所事事而失去了理智,发疯似的狂吼,然后用头撞墙,自残自缢,画面相当血腥。

“对,就这样慢慢回想。”白女士点燃了一根熊猫牌的纳米香烟,性感的丰唇吐了一串烟圈,一步步对我催眠。

“我在9点20分连入 V 世界,9点21分抵达公开数据中心,随后在一楼的‘心心相印’咖啡店点了一杯今日特惠的猫屎咖啡,在等待的时候,我连入了游戏功能,打了几轮麻将。手气太差了,输了一千多块,刚要胡一个‘豪华七对门清’,就发生了停电恐袭,周围黑得不见五指,仿佛被独自关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黑屋子,一点动静也没有,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

“你当时手里拿着什么?”

“八条啊,我胡八条!停电之后,两手空空,想要抓个什么也抓不住。”

“那当时口袋里装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啊,V 世界可以刷数据,什么都不需要带,口袋只是一个装饰,你懂的。”

“你再想一下!总有地方遗漏了细节。”

“你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我们有权对恐怖分子嫌疑人采取必要措施,包括目前所进行的这一切。”白女士将烟头掐灭,她对法律有着与生俱来的自信,再配上一副毋庸置疑的表情,冰冰冷冷的,“当时桌子上都有些什么?”

“麻将!”

“我说咖啡店,你肯定不是站着玩麻将的。”

“有一杯猫屎咖啡、一只拖碟、一个糖罐、一个花瓶、一朵月季、一封信……”

“信?”白女士眉头一耸。

我疑惑地望着她。

“原来是信,信根本不是 V 世界的东西。”白女士说。

一个月前,我从明先生那儿回来后,就沉浸在练习写字的兴奋中。每天起床,服用一粒全天候能量补充丸,在 V 世界处理一些事情后,我会退出登录,趴在桌子上练习写汉字。虽然班德对我大幅减少登录时间很不满,但是他无可奈何,也理解不了,只是叹息地对我说:“你真傻,数据直接在头脑里上传和下载太方便了,为什么还要去做这么落后、浪费时间又无意义的事?!”

我享他说:“你们投影人不结婚,所以你不知道我们要结婚的人在想什么!”

班德生气地摇了摇头。多日之前,明雅承诺在我学会写字后,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我很期待她的惊喜。班德颇有怨气地对我说:

“我看到你昨天做的梦了。”

“你又跑到我梦里去了!”

“我只是看一下你有没有做噩梦。”

“你什么都会,那你教我写字啊?”

“你以为我没去调查啊,知识库里早就没有这种落后被淘汰的技能了。”

“那不就得了,别叽叽歪歪耽误我练字。”

班德嘟着嘴,在一旁嘀嘀咕咕,尽管如此,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开始一段时间,我用手指蘸上水在桌子上一撇一捺地练习,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又说不出来到底奇妙在哪儿,让我想起了和奶奶在林子里捡拾桐子。我们坐在一块高大的岩石上,正好可以望到长江滔滔。我听奶奶讲她小时候,她父亲开着电力轿车载着她通过长江大桥,那时到处都有公路、铁路、悬浮轨道,路是越修越长,交通花费的时间越来越短,终于有一天,这些满足不了大众的需求就彻底被抛弃了。奶奶教我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呼出来。她告诫我,要永远记住长江的味道。

经过几周的不懈努力,我学会了写字,次日便得到了明雅的礼物:钢笔、墨水和纸。我开始真正地在纸上书写,那种感觉妙不可言。

明雅早有准备,她教我写下了第一个字—信。她说信代表着书信、信任和信仰。正如表面意思一样,明雅开始和我互通书信。每周二的早晨,雷大骑着他的三阳开泰机车来送信;每周四,他再回来收信。他特意戴着绿色的头盔,上面还写了一个大大的“邮”字。他的斜挎包里装着一大堆信封,显然不是专门为我一个人服务的。

我迫不及待地拆开明雅给我的第一封信。

亲爱的津:

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才从公开数据中心地下158层的实体图书馆中查阅到,世界的大街小巷曾经遍布着邮筒。只要把信放进邮筒里,就会有人帮你送到目的地。这该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等待一份远方的消息可以让时间变慢,让生活有了更多的意义。希望你能和我一样,喜欢上写信。

明雅

明雅的字清秀淡雅,而我写的字像是睡在纸上一样。我拿着明雅的信爱不释手,迫不及待地回了一封。

亲爱的明雅:

这种信函的格式我常常在工作中使用到,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知道了它的用处,班德(我的 V ,不知道你的 V 叫什么,应该是一个好听的名字)说以前管理信件的机构叫作邮局。这么古老的名字让我想到了唐朝、明朝。我很享受书信交往的过程,这是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奇妙感觉,但是我的字太丑了,还在起步阶段,你懂的。希望能收到你的来信。

第二周,明雅又来了一封信。

亲爱的津:

最近几天我们多次在行动中遭到了 V警的袭击,导致雷大的左臂受伤,他们好像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对我们的行动进行了严密监控,我们会派出另外一个人送信。非常抱歉对你说这些,但是,我认为你是我们中的一员,有必要知道这些。

说到投影人,虽然法律保证人类、数据和投影人的地位和合法权利,但是,我觉得他们可能早已沦为 V 世界对我们洗脑的工具,没有一点可靠性而言。要知道,我的 V 世界投影人李娜,曾与我情同手足,最终还是出卖了我,我不得不毁灭它,至今一想到这件事我就痛心疾首。

你的字越写越好,看来下了不少功夫,真要给你点个大大的赞。

为了把字写得更好,我写一张撕一张,直至满意。我熬了一个通宵,才写好一封信。

亲爱的明雅:

雷大的伤情怎么样了?我很是担心。我听说 V 警的激光系列武器杀伤力很强。班德帮我找了一些治疗激光伤的资料,我想传送给你,苦于不知晓地址。

你信中说“我们”使我非常感动,除了班德,我还没有其他的朋友,所以我能更深刻地体会孤独的涵义。同时,我还有一点不解,你们为什么接受我,你们是那么的与众不同,而我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还有,表面上看起来,你们有点像是文物贩子,但是,我猜测你们正在做一件大事,到底是什么事呢,可否告诉我?

信寄出去后,我夜不能寐,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明雅写给我的信,等了一周像是过了一年似的,听到机车声一跃而起,赶紧冲出去。雷大终于来了,他说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一脸愁容地告诉我,最近 V 警开启大规模逮捕行动,很多秘密社团均被连窝端,天罗地网工程马上就要覆盖 V 世界以外的地方了,为了保证安全,他们决定转移到地下去了,邮政通信会暂时中断。

“怎么会这样?”

“时局不就是这样!有老鼠,有猫,就有食物链!”

“我的信呢?”

雷大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轰着油门一溜烟地走了。

连续三周我都没有和他们取得任何联系。从那以后,我每天写日记,虽然平淡的日子也没有什么可以记录的,我却发现 V 世界抑制了好多情感,比如孤独,如果不是班德陪着,我都不知这日日夜夜该如何度过。我开始关注历史,了解历史,流连于 V 世界的各大博物馆之间。

旷工数周,我正式被公司解雇了。也就是说,我每天要去救济署领一颗白色的能量丸,它只能保证我拥有50%的饱腹感。V 世界所有的企业都是国有的,包括鳄鱼公司这样富可敌国的企业,他们每年提供数以万计的岗位,但依旧是金字塔式的食物链。那些精英们可以享受高品质的生活,比如一日三餐,他们能感受到食物的美味;能量丸则什么味道都没有,吃了几日,我就觉得自己的味蕾都快要退化了。

第四周,明雅不打招呼就来我家了。她依旧是牛仔裤加高跟鞋的打扮,这次多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夹克。明雅专程来给我送邀请函。明先生邀请我出席一场活动,具体是什么事情,明雅却含糊其词。

我望着明雅说:“你最近还好吗?”明雅犹豫了一下,拉起了衣角,露出了肚皮,肚脐左边上面有一条10厘米的疤痕。明雅说:“如果你问的是这里,肯定好不了。”

我惊讶地看着伤口,刚要开口,明雅立马打断说:“不要问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明雅骑着机车带我穿过大街小巷,向着首义门驶去。我问首义门在哪儿,明雅说在长江边。我在长江边住了这么久,居然不知道首义门,更别说真实地去过那儿。实际上除了我家,我哪儿都没真实地去过。在 V 世界,想去任何地方都方便快捷,哪怕是虚拟的也跟真实的一模一样,谁都觉得方便省力,不会想要真的实地去一个地方。我们大概花了4个小时,翻过一座山丘,来到了一堵高高的围墙下,它像长城一样连绵起伏,把小城团团包围。明雅一言不发地爬上城墙,我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没走几步就喘起粗气。我们站在城墙上,墙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一只猎鹰从树枝上振翅飞起,向我扑来,却撞在城墙的激光网上化为灰烬。在更远处,隐约可以看见一片片烧焦的土地,寸草不生。

“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明雅平静地说道,“人类从社交网络时代跨越到全景网络时代只需三年,却忘记了数千年流传下来的‘人’字该怎么写。蒙着双眼就可以看不到?如此自欺欺人。”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也想知道,所以才一次次入侵公开数据中心,那里绝对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在瞒着所有人。”

明雅回过头,小城显得格外宁静,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进入 V 世界之后,所有人在享受 V 世界的一切,忘记了自我本身。V 世界抑制一切不好的情感,比如难过、伤心,特别是孤独,放大一切积极的情感,生活在 V 世界,情感都是经过修饰的,还有什么是真的?你之前问我,为什么留住你,因为你发现了这个世界有漏洞,就是那朵矢车菊。而我们要做什么?很简单,保住性命,活下去!”

“V 世界是一个没有疾病、法律健全、行之有效的世界,它是为了满足绝大多数人对生活的需求而建立的,日复一日高效高速运转,是千千万万的人赖以生存的家园,那么问题来了,你不去享受美好的生活,却带着仇恨来毁灭它,这到底是为什么?”

发出声音的人躲在一片明晃晃的光芒之中,不断地诘问着我,仿佛我被世俗抛弃了,孤零零地站在了世界的对立面。我清楚这是一场梦,所有梦中之物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相比之前坠入悬崖的梦境,这次更能准确地拿捏我的弱点,只需轻轻用力,我的大脑便膨胀欲裂,内心便隐隐作痛。直到审判日的头一天,我依旧没有办法睡一个好觉。长时间的惊厥,早已让我神情恍惚。

终审被安排在9号庭,审判庭庄严肃穆,与之相配的是冗长的审判程序和耄耋的审判长,他说话声如蚊蚋、吞吞吐吐。对于死亡,我似乎没有一个很清晰的概念,这个时候我想起了奶奶,想起了春子对我说的话,我紧紧捏着胸口的围巾,它明明是黄色,奶奶给我的时候却说是绿色。

突然,大门敞开,明先生走进审判庭。他居然是我的辩护律师。我一脸蒙地望着他。白女士端坐在公诉席,她起诉我的罪行一共120条,第一条就是反人类罪。她罗列出一系列证据指证我那天在咖啡馆持有的纸张里面藏有一个纳米控制器,是我下达指令,致使连环爆炸发生。白女士将每一条法律都念得很仔细,并时不时观察着我的表情。我想她心里清楚,有些事凭我个人之力是不可能完成的,我绝对不是唯一的凶手,但是在证据面前,她又不得不这么做。

明先生诘问:“那纸张上写着什么?”

白女士说:“我爱你!”

一阵哄堂大笑。

“嫌疑人所持纸张是 V 世界的数据吗?”明先生针锋相对。

“不是,纸张不属于 V 世界。”

“既然 V 世界没有纸张这种东西,亦没有其对应的数据,更没有与之对应的法律,纸张这种东西应该视为非法证据。”

“我们找到了纸张的碎片,内部的确有纳米电路。”

“那我问问你,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是怎么到这个世界来的?”

白女士望向了我:“这张纸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那不是一张纸,是一封信。邮件行动停止之后,我无法知晓地下秘密基地发生了什么,颇感不安,无奈只得埋头练字。一撇,一捺,我发现难写的不是笔画多的,而正是笔画少得可怜的,比如说“人”字,写得虽然端正,却总有一种不匀称感。那天我正写着字,旁边的班德“啊”了一声,接着明雅从V世界滚了出来,吓了我一跳。我仔细一看,她身上血迹斑斑。

我还没开口,班德就已经喋喋不休:“你知不知道借用我地址的行为很危险,你严重破坏了我的行动章程。”

明雅潇洒地甩下高跟鞋,小心翼翼地褪下丝袜,一条10厘米的伤口十分扎眼,鲜血直流,她面不改色地拍了一下班德的肩膀。“看不出来你还是有点用的。”明雅伸了伸脚,露出伤口,对着班德说,“你帮人就帮到底吧!”

班德鼓着腮帮,从储物舱里拿出了伤病治疗仪放在明雅的大腿上。“你把 V 警引来,把我彻底销毁掉吧!反正我留下了痕迹,V 警绝对查得到。”班德看样子非常生气,他启动了休眠模式,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血,还是明雅的血,连续发生的几件事,早已经颠覆了我对 V 世界的看法,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惊慌:“你还好吧?”

“暂时死不了!”明雅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支纳米烟,深深吸了一口,“我正在执行任务,却被 V 警跟踪,一般没有十足的证据他们不会轻易动手,这次他们好像发现了什么,疯狂地追赶着我……”

明雅告诉我,V 警冷血、无情,执着于血腥的任务,地下团队的每一位成员都有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明雅说,他们聚在一起,是因为同一个目的—生存。既然清醒了,就不会随波逐流、听天由命了。

明雅吐了一串烟圈,接着说道:“你知道杨进吗?”

“教科书上不是写了?他是维度世界之父,提出人工维度理论,把全人类从低效的肉体中解放出来,让世界运动变得高效有序,让人类的寿命变得更长。”

“是班德给你洗脑的吧,所以说杨进是一个爱立人设的骗子,还自编自导美化自己的剧本。人工维度是不成熟的技术,我们正在上演着人类的悲剧。”

“虽然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伤口很疼吧?”

“你一定会觉得我是一个怪人吧?”

“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

“好人?呵,V 世界夺走了我的母亲。”

“其实,我也没有父母,没有任何他们的记忆。”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陷入了沉默,很快雷大骑着机车接走了明雅。

我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我可能喜欢上明雅了。对于我来说,若是友情的话,那就很好处理了;若是爱情的话,我现在毫无头绪。还有一点,这种没有在 V 世界留下数据的爱情,就像浮起来的泡沫,飘忽不定,随时都有可能破裂。重要的是,我们无法通过 V 世界的婚姻测试,便不能获得合法夫妻的身份。

班德帮我泡了一杯浓茶,它大概知道了我的心事,帮我打开了天窗。窗外,长江两岸灯火通明。

班德问:“气消了?”

“生气多了会得肝癌,更何况她打乱了我的计划,你知道我是有强迫症的。”

“那你应该再睡会儿。”

“你得帮我准备明天的礼服。”

我心想,明天还有聚会,还能再见到明雅。我拿起邀请函抚摸上面的字迹,它夹杂着一股淡雅的清香,我一下子跃到房间的另一头,从保险舱拿出明雅写给我的信,一封一封、一字一字地阅读,我似乎看到了一望无垠的草地,矢车菊随意地开着,明雅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背景被光线一寸寸地拉长。我想呼唤她一声,却怕打扰了她,我就默默望着她的背影。站在一旁的班德瞟了我一眼,带着坏坏的笑,他显然又偷窥了我的想法。我瞪了一眼班德:“小心我叫 V 警把你抓起来。”

“V 警抓的是你吧,你看你脑袋里想的都是什么。”

“与你无关。”

次日,雷大来接我,他全身肌肉紧绷,锐利的眼神盯得我有些头皮发麻。班德为我准备的礼服太紧绷了,坐在机车的后座上,我都能听到衣服线头开裂的声音。不一会儿,我们抵达了地下基地。

明先生站在一栋房子前迎接我,明雅站在一边,她换上了一套翠花皂白底的旗袍,手持一把扑萤扇,微微含笑。

“你知道我国第一位航天者是谁吗?”明先生兴高采烈地问道。

“是谁?”

“是明朝的万户。万大伟人,他在我们民族的基因中注入了飞向深空的憧憬和勇气。”

明先生指向不远处有十八层楼高的巨大红色帷幕,依旧用字正腔圆的声音推销着他的想法:“长征火箭、神舟飞船、天宫空间站,多么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许多年前,这一串串名词构成了我们划开夜空、驶向银河的第一步,精湛而富有想象力的技术,承载了我们对太空最波澜壮阔的幻想。然而,悲哀的是,不久之后它却被另一种低端的科技所取代,世人皆被蒙蔽,什么社交平台,什么维度世界,可怜的他们,都不知道被剥夺了仰望星空的权利。”

“你指的是 V 世界?”

“对,就是那个难听的名字,它就像是一台吞噬梦想的机器,创造力、想象力统统都被它吞下,它是一头十恶不赦的怪物。而它的发明者杨进是人类遗臭万年的罪人,人造维度只是用手蒙上双眼而已。”

明先生看我有些不解,于是打了一个响指,巨大的红色帷幕缓缓落下,一枚长征火箭傲然直立。“我们成功复制出了三枚长征18号火箭,这是真实的火箭,不是数据虚拟的,我们已经利用其中的一枚将天宫88号空间站发射到 V 世界外,目前接收信号正常,这是我们向前迈出的一大步。”

真的是火箭。我看得目瞪口呆:“要去太空了?”

“对,所以我们要庆祝。”雷大打开巨大的天屏,播放着二十一世纪初叶人们为长征火箭升空而欢呼雀跃的画面。音乐响起,大家欢快地随着节奏舞动,明先生一个人跳着探戈。

明雅送了一杯红酒给我。“真高兴你能来,每次开派对来的人都很少,我们的人缘似乎很不好。”要知道我以前只吃能量丸的,在V 世界,只有有钱人才能品尝食物的味道。

“怎么,你没吃过东西?我指的是用胃吃的,而不是用脑子吃的。”

“嗯,能量丸已经能满足我机体全部的需求……”

“那真是太遗憾了,这是2016年产于法国的红酒,味道真的很特别,它含有的芳香物质让你心旷神怡。真的不想试一口?”

好吧,我承认我动心了,除了酒以外。柔和的灯光打在明雅的脸上,她性感的唇微微发光。我的心脏剧烈跳动,仿佛下一秒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抱紧她。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实话,红酒没有想象中的好喝,但是它滑过肠胃的那一丝微凉的确很爽。

“什么味道?”明雅笑着问我。

“好喝!”我突然感觉两眼昏花,脚怎么站也站不稳,一头扎在了地上,明雅把我搂在怀里,惊慌地呼喊着。她的怀里真的好柔软,好温暖,我慢慢地闭上了双眼。等我再醒过来,抱着我的居然是班德。

“你胆子太大了,居然喝酒,吃能量丸禁止喝酒这点常识都没有?你看你身体上还有几处伤痕。”班德见我睁开眼,又开启了叽叽歪歪模式。“不用四处瞅了,他们早就走了,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跟这帮恐怖分子混在一起的,难道不想通过销售考试了?万事都有规则,你做事要知道分寸……”

“明雅说了什么吗?”

“没有!她留下了一封信。”

我不顾班德的叽叽歪歪,迫不及待地拆开阅读,明雅说为了表达她的歉意,她要在 V 世界约我喝咖啡,这是约会吗?约会!我激动地跳了起来,我洗了一个澡,换了一套衣服,还抹了点香水,之后才出发。明雅果然在江边等着我,穿着那套奇装异服,戴了一个橘黄色的假发。

“你等了很久?”

“一年也是过,一个月也是过,一天也是过,有什么区别。只是昨天让你喝酒的事,真的很抱歉,我很久没有在 V 世界生活了,都忘记了那里的规矩。”

“没事,但是你是什么时候离开 V 世界的?”

“我也不记得了,大概和你一样在冬天发现了盛开的矢车菊,才知道这个信任的世界居然全都是虚幻的,并且,我还发现 V 世界封藏了我部分记忆,我千方百计地找回,然而那是一段悲伤的记忆。”

“关于你母亲?我还没有你那种体会。”

“快了。”

明雅告诉我她没有 V ,无法正常进入 V 世界,只能通过黑房子。V 世界是一个庞大的、完善的数据生态系统,但再完美的设计都不可避免地有自身缺陷,V 世界的缺陷被黑客们开发成为一个个的黑房子,可以连通现实世界和 V 世界,同时,黑房子也是两个世界均管辖不到的边缘地带,犯罪滋生。明雅他们所需的物资都是通过那儿的黑市购入的。

我跟着明雅进入了黑房子。黑房子和贫民窟的酒馆没有什么两样,摆设陈旧,垃圾遍地,行旅嘈杂。两个偌大的酒桶装着自酿的楚乡酒,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发酵味,小贩们面带淫色地向路人兜售着什么东西。听说这里的人,不是被谋杀的,就是死于酒精中毒。我们从黑房子通过的时候,几十个戴着白色面具的

人纷纷让路,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凝望着她,从那一刻开始,明雅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一股暖流在我心中肆意流淌。我隐隐约约瞟见了虎叔躲在角落里紧盯着我。

“你知道吗?虽然这儿罪恶丛生,但是它比 V 世界更加真实,正因如此,我才眷恋这儿。”

明雅语气中带着些许忧愁,我同情地望着明雅。“我晓得,犯罪不是与生俱来的。”

“生活在这儿,自然有这儿的规则。”

我忍不住打断她说:“明雅,或许有一句话,我早该说了,我想现在说还不迟。”

明雅回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咬了咬牙,还是说出了口:“我喜欢你。”

我没想到,她很直接地吻了我,是深情的热吻,我感觉心脏就要跳出来了。那温暖的唇,清澈如水的眸,延续着初次见面的怦然心动。明雅什么都没说,塞给我一封信,并嘱咐只能在 V 世界的咖啡馆才能打开,然后扭头离开了。

审判长用力敲打了一下法槌,这只是例行的动作。

“如果世界上真有恐怖分子的话,那么他们一定是遗忘历史的人。”明先生清了清嗓子,提高声调。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白女士一脸疑惑地望着明先生。

“尊敬的审判长,站在法律面前,站在受害者面前,站在公平正义面前,我无法为我的辩护人做无罪或者减轻罪行的辩护,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足以证明他是一名十恶不赦的恐怖分子,证据确凿,作为一名律师,我不愿与恐怖分子为伍,请给他最严厉的惩罚吧,以维护法律的尊严!”

明先生说完,审判庭陷入一阵沉默,随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法槌落定。我目瞪口呆,耳边嗡嗡作响。

我依旧被囚禁在那间白色的房间里,一切似乎又恢复如常,只是少了等待审判的焦急心态。我开始怀念那个从悬崖坠落的梦境,它让我知道了自己的选择,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幻的。

“很遗憾,结果是这样的!”白女士倒了一杯热茶。

“一切如你所愿!”

“我的愿景只有一个,那就是司法的公正,并不是要置你于死地,相反我对这件案子还有许多疑惑的地方,比如你到底如何得来的那封信。”

“你也无能为力,是吧?”

“规矩不会无力的,你一定知道什么吧,告诉我,我帮你。”

“你帮我?那你告诉我,我奶奶还在不在?”

“她……昨天中午,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尽管我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但是对于这个噩耗,我还是毫无抵抗力。我懊恼地捶头,一把拉住白女士的手,近乎哀求地说:“我可以见她最后一面吗?”

“她当天晚上就已经火化。我很同情你,但是我没有权限。”

“求求你啦。”

白女士面露难色,她深吸一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一定会有一条法律适用于你这种情况的。我帮你!”

果然,白女士找出了一条法律漏洞。她把我送到了司门口。站在奶奶的家门口,凋落的蔷薇花铺满台阶。奶奶仅仅只过世两天,这里却呈现出一片衰败,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无论哪个世界,生活就是这么现实!我紧紧握住脖子上的围巾。

打开门,一股清香袭来,春子坐在奶奶经常坐的那个位子,眺望着长江,手扶着奶奶的骨灰盒。我轻轻喊了她一声,她才发觉我来了,许久说道:“你来晚了!”

这是个悲伤的时刻,我的眼泪却怎么也掉不下来,我在脑子里翻江倒海地寻找悲痛的情绪,它们消失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春子凝望着我。我转头,望向窗外,长江如同镶嵌在油画上一样,无比壮美。我在想,如果明雅没有出现,或许我现在正自信满满地坐在销售考试的现场,班德啰啰唆唆地陪伴着我,我不会错过奶奶的葬礼。

我试图抚摸骨灰盒,春子阻止了我,她神情紧张地紧抱它:“不要靠近她,她需要休息!”

“她可是我的亲人。”

春子忽地说道:“你还年轻!”

“春子,你知道我很伤心。”

“伤心?现在还不是你该伤心的时候。”

“这是我最重要的一件事,再也没机会了,连忏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春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很诡异。投影人也会疯?但是我知道她对奶奶的感情,她把奶奶的骨灰盒捧到我的面前。“津,你不是想知道答案吗?那就打开它吧!”

“你疯了吗?!”

“你在害怕吗,你是害怕那个让你抓狂的梦,还是害怕真相?”

春子一步步逼近我,我无法回避那双幽邃的眼眸,她洞悉一切,逼迫着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照片。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照片上是杨进,那个维度世界之父。

“神奇吧,你一定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吧!”

“不,我更想知道我奶奶在哪儿。”

“你奶奶在一个我会陪她到永远的地方,而这个躺在盒子中的人,是你的父亲,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听到这话,我如五雷轰顶:“你疯了吧,他怎么可能是我的父亲?”

“二十一世纪社交平台风靡全球,你父亲对人工维度的研究,把社交艺术带到了顶峰,人类从肉体中解脱,维度世界变成真实场景,而真实社会变得颓废不堪。往后,核危机和超级细菌肆虐,人工维度技术得到了空前发展,人类渐渐依赖上维度世界以摆脱病痛和各种消极的情感,也就是你现在站的地方。”

“V 世界?”

“它有很多名字。因为人工维度理论有缺陷,它违反自然法则,所以需要不停地升级。我诞生的时候被称为 A 世界,现在已经升级到 V 了,摧毁一个世界,再重建一个世界,他们已经轻车熟路了。因为数据容量有限,每次升级重建都意味着大量的死亡!”

“死亡?”

“那些不相信维度世界的人或者留恋上一个世界的人,以及许许多多无辜的人。”

“为什么?”

“社会就是这样,摧毁了重建,再摧毁再重建。一直升级到 Z 世界,到那时候就不会有肉体了,世界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漏洞百出,人类将永久地抛弃真实世界,生活在虚幻当中。”

“是好事吗?”我对春子说的这些话将信将疑。

“或许是,或许不是。”

“如果说这照片上的是我父亲,那站在我父亲旁边的男生是谁?”

春子笑了起来:“那是我,我就是你父亲提出的人工维度理论的缺陷,一个庞大的数据体,或者说是历史。我的身份太多了,但是每一个身份我都能准确把握,比如说,当你奶奶的投影人。”

“10,9,8,7……”我耳边传来了白女士的倒数计数,探亲时间即将结束。慌忙中,我一把抓住春子的手,脱口而出:“除非你证明给我看,我才相信你。”

春子的笑总让我难以捉摸,直到白女士计时到1的时候,她才说道:“行,反正我总要回到那个地方的。”

就在我快被白女士拉走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黑,伸手不见五指,忐忑的心像是坠入悬崖一样没有个底,无尽的黑,无数恐惧在弥漫。我蹲了下来,周围都是空的,连脚底也是空的,我难道是悬浮在空中?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就像我见过的无数绝望恐惧的人一样。”春子的声音回荡在黑暗之中。

“你在哪儿?”

“你应该问你在哪儿!你在我的数据体中,2024/4长江密码

它是我本来的面目,也就是你曾经见过的 V 世界的真面目。”

“这么黑?”

“你睁开眼看到的是黑暗,相反,闭上眼就是多姿多彩的世界,荒谬吧!”

“你……到底?”我惊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闭上眼吧,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话!”

我眼皮一合,出现在一片废墟之上,到处都是断壁残垣,这种场景,我和明雅在那堵高高的城墙上已经见过。我从黑暗之中猛地见到光,头晕目眩,躺在地上起不来。只见不远处一位穿着汉服的男孩踏着碎步走来,白脸红唇显得十分诡异,没错,他就是春子。

“不要惊讶,这是我最初的模样,我是维度世界第一位投影人,我也不曾想到自己能如此长寿,搞得我都厌恶了。”

“这是哪儿?”

“它的名字叫 U 世界,是 V 世界的前世,在这儿幸存的人构成了 V 世界的基本人口。”

“你说的升级不会是减少人口吧?!”

“人类强大的繁殖能力的的确确是个问题,数据量超过了极限,系统就会崩溃,等升级到Z 世界这个问题就会从根本上解决了。”

不远处,宽大的河床堆满各种垃圾,那就是长江吧,江水都已经干枯了。“怎么会这样?”

“我也无能为力,我只不过是投影人而已。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奶奶期待我这么做。听着,我的数据是从认识你奶奶开始,现在也得从你奶奶这儿结束。”

“我奶奶死在这儿?”

“应该说肉身死在这儿,那儿就是她的坟墓,”春子指着一块平整的土地,那里竖着一块矮小的墓碑,四周被蔷薇花围绕着,“她十年前就死了,我央求她再多陪我几年,她答应了。她更多的是为了你,才会在 V 世界待了这么久,她真的累了。”

春子把我父亲的照片塞在我手里,踽踽地向墓地走去,嘴里碎碎念着:“你奶奶应该喜欢我这个样子,这是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穿着的衣服……”

我大声呼喊着春子:“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我该怎么办?”然而春子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然后消失了。我大哭了一场,意外的是有眼泪流了出来,流进我嘴里,是咸的。我盯着那张照片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这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了吧,我依偎在奶奶的坟墓旁,她的墓碑上一个字都没有,或许刻碑的人早已死光了。一旁的蔷薇花丛中还遗留着春子的汉服。

我是闭上眼睛来到这里的,我无数次试着睁开眼都无法离开这儿,荒谬极了,我是疯了吗?我想起了明雅写给我的一封封信,每一封我都能倒背如流。我折了一支蔷薇花,掐掉枝叶,在奶奶的墓碑上练习着写字,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我突发奇想,找了一些尖锐的石头,在奶奶的墓碑上刻了两个字“纪念”。现在想想,在 V 世界,我除了睡觉、吃能量丸,会做的事真不多,何况能量丸吃与不吃一个样,那只是一个摆设,没有系统的处理,我连死也死不了。那么活在这儿跟活在 V 世界到底有什么区别?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见明雅一面是我为数不多的愿望中最强烈的一个。

我猛然想到,黑房子既然是 V 世界的漏洞,那么一定也是 U 世界的漏洞,所以可以通过黑房子重新回到 V 世界。

我一边回忆着明雅带我走过的路线,一边猜测这些断壁残垣原本的面目,例如这个巨大的垃圾带是长江的话,那么前面一段钢铁建筑垃圾应该是长江大桥。我一点点回忆,一点点推测,一点点前行。走走停停,进展缓慢,但是总归来说还是有希望的。如果班德在我身边就好了,他知道怎样鼓励我。

一步,一步……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走到了印象中明雅带我来的黑房子的位置,讽刺的是,它其实一直存留在我的记忆里。U 世界对应的黑房子就是我梦境里的那座悬崖,连周围的环境都一模一样,重重叠叠的铁青色岩石,它曾无数次困扰着我,它就是噩梦。我居然来到了噩梦的场景里,而它却真切地存在。我没有时间去思考梦境里那个逼迫我的声音到底是谁的。我又陷入了跳与不跳的抉择之中。在梦境里无数次练习,我完全知道跳下去的感受,但是我不确定醒来之后就是黑房子,万一不是呢?我想过千万种死法,血肉模糊的摔死绝对不在其中,那太惨了、太疼了。面对这个抉择,我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选择了跳下去。一了百了吧。

在一阵尖叫声中,我睁开了眼睛,果然来到了黑房子。由于重心不稳,我重重地摔在地板上,真疼!黑房子有一家乱哄哄的廉价酒店,具体有多少楼层我并不清楚,根据上次的经验,坐电梯到顶层便可进入 V 世界。我敏锐地察觉到大家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我,我只好

安慰自己,我可是一个逃犯,谁怕谁。

我一转身便看到了雷大,他正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开始有些戒备,但见到雷大一脸诚恳的样子,我所有的戒备烟消云散。

“天啊,你是从哪里来的,天上吗?我不得不说超赞!”雷大抢先和我握手,最后干脆把我拥入怀中,我能感觉到他肌肉的跳动。

“难道又有我的信?”我调侃地说道。

“当然,一年了,我每周都送信到这儿来,因为明雅相信你不会死的。”

“一年?”我才发现我胡子拉碴,“怎么可能,我难道一年没吃能量丸,都不会饿死?”

“谁知道呢,在 V 世界我几年不吃都没问题。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黑房子的热门人物,大家都想知道你是怎么逃过监狱和 V 警的。”

“那是个漫长的故事,但是我保证你会知道的。”

雷大递给我厚厚一沓信,这都是明雅写的。听到这话,我高兴得要死,原来明雅也一直惦记着我,每一封信我都舍不得拆开。雷大说,那干脆卖了算了,在黑市,纸张算顶级文物,价格不菲,够我们风流一段时间。

我赶紧抱住了信。雷大哈哈大笑,他帮我在这个破酒店订了一间房。黑房子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白天电梯是不达顶层的,他们说,犯罪和黑夜是绝配。

我们畅饮6瓶楚乡酒之后,雷大就顶不住了,呼呼大睡。我趁着酒劲阅读明雅的信,感觉她就在我身边,依偎在我的肩膀。

黑房子酒馆一直都是吵吵闹闹的,身在其中,我也分不出白天与黑夜,姑且将睡觉的时间称为夜晚。睡在硬板床上,酒鬼的嗓门像是卡了鱼刺一样咔刺咔刺的,但即便没有他们,我也难以入眠。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这里闻到的气味都是真实的。

我捧着明雅的信,一封封读了起来。她说,自从最高审判庭对江市停电恐怖袭击案宣判之后,明先生就一直处于失联状态,加之 V 警穷追猛打,地下基地受损严重;兄弟们先后负伤被转移到更加偏远的黑房子,她孤身奋战,曾经以生命捍卫的信仰,如今除了迷茫,所剩无几。

读着这些信,我感同身受。我该怎么办?我该做些什么?现在不知道,明天会知道吗?希望总在,失望也总在,此消彼长,或许这就是生活的规律。我回想起明先生在审判庭说的那些话,他脸色铁青,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但是我相信他,他一定有自己的安排。

门被咚咚敲响:“嘿,伙计,睡不着吗?”

居然是班德,我紧紧抱住他:“话痨,没有你喋喋不休的废话,我耳根清静得都感觉不到耳朵的存在。”

“耳朵,我只是耳朵吗?”班德俏皮地吹了一下我的耳朵,我立刻感到身子软软酥酥的,他清楚我的弱点。

“不是耳朵,是嘴巴!快告诉我,你是怎么从垃圾场闯到这儿的?”

“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从监狱溜到这儿的?”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我这个故事也不短哦,给你一个开头,我遇到了明先生,再给你一个结尾,我与明雅分开,中间部分自己慢慢想。”

“她人呢?”

“她刚刚离开了,不用追!她走远了我才进来的,我和她之间有约定。但是我有另外一件事不得不告诉你,明先生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你前脚被白女士带走,后脚他就带人来搜查房间,我趁机短暂黑入了明先生脑子里的数据库,才发现,其实这一切都是一个圈套,他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地想要得到你的 DNA 。他跟黑房子里戴白色面具的人交易,白色面具的人会帮明先生把你的 DNA 转化为复杂的密钥,代价是明先生要帮面具人实施江市停电恐怖计划。所以,你既是羊毛,又是羊,被人转手卖了,还帮别人数钱!”

班德故意说得很慢,他好注意我的情绪变化,他怕我受不了。而我表现出来的淡定让他有些不适应。

我心中隐隐作痛,最不愿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个圈套也包括了明雅,是她带我去黑房子的。她难道不是我心中想象的那样?她难道和明先生一样有两副面孔?她和明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如果说一开始的邂逅,一直到后来经历过的一切,统统都是被设计过的话,那么这种谎言和 V 世界有什么区别,我的憧憬不过是自作多情而已,这些信算得了什么!在班德面前,我只能装作无所谓,我没有想到其他办法来维护我仅剩的体面。

“对了,班德,你和明雅有一个什么约定?”

“隐私问题,不能告诉你,这是法律赋予我们投影人的权利。”

“好吧,你有你的权利,那我也有我的做法。”我迅速把班德按倒在窗前,“快说,不说我就把你剥光。”

“不用你剥,我自己来脱!”班德笑着说道。

“你从哪儿学的!?”

“自然有人教。话说黑房子原来是这个样子,切实地感受了一回,确实还不错,我的距离键亮起了红点,代表了这里的每一步都得自己走,完全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我以前对你练习书法、寄信嗤之以鼻,我真的错了!”

“你也有做错的时候啊,你那些预防出错的程序怎么没发挥功效?”我故意用班德的语气说道。

“那个程序被某人拆了,现在只剩下学习系统了,从头学起。”

“某人是明雅吧。班德,虽然她把你弄出来了,但还是少信她为好。”

“一半信一半不信,我觉得明雅是个了不起的人。”

“或者是了不起的骗子。”我回想着明雅上次把我带到黑房子,不过就是一场交易、一个圈套,我居然傻乎乎地信以为真,我无法原谅她利用我的感情,这是彻头彻尾的背叛,太卑鄙了。

班德见我愣在一旁,便说道:“明雅走的时候,叫我们待在这里,一直到她回来找我们!”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赶紧离开这里!再晚来不及了。”

“啊?”

“啊个鬼,快点,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在V 世界隐藏身份?”

“这个真没有,V 世界的一切皆由数据代码构成,包括我!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不属于 V 世界的人和物,相应的系统就很难发现。”

“你和我肯定被列入了通缉名单,一出去就会被识别到。”

“只要我们把反射数据端更改一下,生成一串伪码,被 V 世界识别为其他的事物,比如一只猫、一只狗不就可以了。”

“你会这种技术?”

“当然不会,我又不是万能机,话说回来,你想想,我们现在可是在黑客的老巢,总有可以打鸟的枪手,我们只需要一个熟人。”

熟人?我想起第一次和明雅进入黑房子,在角落里看见过虎叔,难道连他也是明先生所设圈套中的一环?我应该早就猜到的,多米诺骨牌最后的一张都倒下了,我还怀疑第一张?算了,不管这些了,他怎么着也可以算得上是熟人。

在黑房子找到虎叔并不难,只需给酒鬼一壶酒。虎叔早已失去原来的自信和激情,缩在街头转角脏兮兮的帐篷里,他疯疯癫癫说他愿意帮我这个忙。他说,毕竟我是他的学生,他也曾经追求过营销学,更重要的原因是 V 世界马上就不复存在,人类将迎来 W 世界。哪些人生,哪些人死,或许早有定论,而有些人永远被排除在外。外面的人都说没有比黑房子还要危险的地方。他认为,没有比 V 世界还要危险的地方。对虎叔的话我半信半疑,就像他坚决否认和明雅有任何关系。神奇的是,虎叔只花了不到10分钟的时间就帮我更改了反射数据,在 V 世界的数据库上,我会显示成一只老鼠,而班德则是一只跳蚤。虎叔非要我们喝下两瓶楚乡酒才准许离开黑房子,一路上他重复着 V 世界毁灭的事。分离的时候,他难得一脸诚恳地祝我好运,这让我有点无所适从。我想他在黑房子之中定是很孤独。

离开黑房子,我心事重重。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我们在 V 世界还没走100米,就被明雅抓个正着。我刚要开口,明雅先说了:“不要多问了,虎叔是我的人。快走!”

就在这时,一阵射击声响起,我们的踪迹被发现了,白女士带着 V 警察追了上来。

“去哪儿?”

“秘密基地!”

“可是我还想问一问。”

明雅利用虎叔提供的数据通道逃跑,边跑边说:“我们都被明先生利用了。”我吃力地跟在明雅的身后,她又说道:“长话短说。维度世界是你父亲创立的,但是由于理论缺陷,他一直反对进行推广,然而明先生盗用了他全部的心血并卖给了鳄鱼公司,只花了十年就建立起了 A 世界,你父亲也因此而失踪。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直到明先生认识到维度世界不是万能的,毁灭重建、重建毁灭,他才想要从中逃脱。据说你父亲当时用自己的 DNA 作为密钥,这就是明先生千方百计要找到你的原因,他和白衣面具医生做交易,他们把你的 DNA 转化为密钥,而明先生帮他们实施恐怖袭击……”

“明雅不要再说了……”

“对不起,是我欺骗了你,你的血清是我在你喝醉时抽取的,我也是身不由己……”明雅号啕大哭,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哭得那么伤心,我心中再多的埋怨也化为乌有,何况她还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我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比如独自一人在 U 世界,我能体会到她的感受。

离 V 世界毁灭还有一个小时!

关键时刻,雷大利用维度距离带我们来到了地下基地,长征火箭早已准备就绪,它会将我们带到一万公里的高空,冲破 V 世界的边境,届时,我们将会乘坐神舟飞船飞向天宫空间站。

我们爬上发射塔,在进舱的那一瞬间,班德突然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这次他没有多啰唆一句,而是简洁地说道:“津,以后的路需要你自己走了!”

“为什么?”

“因为我是投影人,V 世界的数据不在了,我也会消失,我无法离开 V 世界。”

“不,我需要你,班德!”

“你需要生存下去!”

我紧紧抱着班德,直到最后一刻,雷大强行把我拉了进去,舱门缓缓关上,我心里空荡荡,班德是不会哭的,因为他没有哭的程序,但是,他肯定会想我的,他记忆存储全是有关我的。

明雅倒数“3,2,1”,长征火箭点火起飞,伴随着一声巨响,V 世界逐渐瓦解,荆楚大地陷入一片火海,蜿蜒曲折的长江迅速蒸发,形成一条巨龙形的水雾带。火箭飞到 V 世界临界高度,屏幕显示“请输入密码”,明雅插入 DNA 密钥,屏幕显示密码错误,并提醒重新输入,否则火箭将于10秒之后撞击边界,工作舱发出红色警报。

大家不知所措,愈显绝望,明雅紧紧抱着我。忽然,我摸到口袋里的照片,也许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顿时想起了春子的话,条件反射似的叫喊道:“雷大,快把这张图片转化为数字模式当密钥试一下。”

雷大手忙脚乱地输入。倒计时一秒,屏幕显示“密钥正确”,一道蓝光一闪而过,发出巨大的声响,V 世界边缘顿时打开。我们松了一口气,所有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趴在地上。

“你还好吧?”明雅捧着我的脸。

“虚幻的世界与真实的世界区别在哪儿?我们这么做是有意义的吧!”

“你抱着我,你吻我,你对我说的这些话,都是独一无二的。所发生的一切,现在存在我心里,以后存在我的记忆里。”

“明雅!”

嘘!她伸过唇,一股清香袭来,我们激吻着,温暖如熙。我头脑里出现蓝色的矢车菊,它开得如此娇艳,如同一枝假花似的。明雅的唇渐渐凉了下来,我抬起头,只见她一点一点变得透明了,我惊恐地喊道:“这是怎么回事?”

明雅淡定地说道:“我应该早猜到了,投影人,我只是抹去了出厂设置的投影人,我的记忆都是预设的。怪不得我看不到蓝色的矢车菊,我本以为我总有一天会看到的。”

雷大卧倒在一旁,也变得透明了,他们绝望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锐的刀剜在我的心中。

“我们是逃不出 V 世界的,但是你不同,你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活着。这就是我和班德的约定。”

为什么独独是我好好活着?一种无助感油然而生。

“抱着我,紧紧抱着我!”

我紧紧抱着明雅,除了这个,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一点点消失。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恍恍惚惚之中,我睡了一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了许多人,高兴的、悲伤的、幸福的、寂寞的……等我醒来的时候,工作舱只剩下我一人,空荡荡的。我艰难地爬了起来,只见钢化玻璃外,浩瀚的宇宙,璀璨的星辰,我如同一粒沙子坠入无尽的孤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