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出走的猫

美好的夏天不要浪费在空调屋里，快出去啊！去原野吧，去山里吧，去海边吧，用画笔涂抹，听蝉声聒噪，闭上眼睛享受风，张开胳膊拥抱阳光吧！

——羊斌

一

“借个火好吗？”

是谁在说话吗？阿龙四处看了看，没有人。

“喂！借个火好吗？”

这一声来自头顶，还带了点儿脾气。

阿龙抬起头来，加油机顶的暗影里有两只闪闪亮的蓝眼睛。

每个晚上，阿龙都是一个人待在这个加油站。他是一个称职尽责的加油工，把加油站的规则背得滚瓜烂熟。这会儿，他有点儿犯难：“我们加油站没有火。”

“哎呀，又不是真的，你只要假装给我点个火，我再假装抽个烟。”柱顶的声音有点儿嫌弃阿龙的不配合。

“你为什么要抽烟？”

“离家出走的人不是应该抽闷烟吗？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阿龙看到那两只闪闪亮的蓝眼睛一眨，又一眨，然后，有个毛球球纵身一跃，轻轻巧巧地落在了面前。原来是一只猫，一只毛色黑白相间、圆头圆脑圆耳朵的虎斑猫。它的眼睛倒不是滚圆的，而是杏仁一样，眼里都是傲娇。

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加油工，阿龙遇见过各种奇怪的动物和奇怪的事，但离家出走的动物，他还是头一回遇见。

“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待腻了那个家，还有，人类真是愚蠢。”

“啊，我也是人类。”

“你好一点。你是不知道啊，一到晚上就睡觉的人类一脸蠢相，他们打呼、磨牙，还在睡梦里大喊大叫。真是没眼看。”

“嗯，我晚上不爱睡觉，所以我总上夜班。”

“所以我可以和你聊几句。”

二

这只虎斑猫往边上走了几步，顺势坐到摞起来的几只废旧轮胎上，像坐着一只特别舒服的沙发。

阿龙问：“你想去哪里？”

“没想好，先溜达一下再说。”

“你的主人发现你不见了，会很着急吧？”

“我才是主人！”猫冷冷地说完这一句，开始舔自己的脚，舔完一只再换一只。四只脚都舔完了，又开始舔肚子上的毛，宛若夏天广场上敞着怀的老大爷，姿态非常不雅。

阿龙想到他的邻居小红总是自称为猫奴，那么，这只猫说的也不无道理？

“你出来多久了？”

“一天一夜，我想去个远一点的地方。”

“你家主……你家人类对你不好吗？”

“话不是这么讲……”猫大概觉得这个话题不怎么样，它干脆躺下来，绷直了脚又翻了个身。

阿龙问：“真的很蠢吗？”

“那当然。她每次拿个逗猫棒晃来晃去，看着我扑过去扑过来，就开心得不得了。我要不是为了听她虽然很傻但还蛮好听的笑声，真是懒得理她。”

阿龙觉得有只猫还是挺好的，就算总被嫌弃也没关系：“养猫是不是要很多钱？”

“嗐！我哪里花她什么钱了？只是一点儿猫粮罢了，没有猫粮，鸡胸肉也是可以的。”猫有点生气的样子。

“鸡胸肉？猫不是爱吃鱼吗？”阿龙又好奇了。

“你又不是猫，你懂啥？”

“哦哦，只要猫粮就可以了吗？”

“当然有罐头就更好了，或者再加一点零食。”

“那我可能养不起猫了，我的工资太少了。”阿龙有点沮丧。

“养什么猫！我们可不想做谁的猫。偶尔买一点零食放着，我会经常过来逛逛的。”猫指点着。

远远地，仿佛传来汽车的引擎声。猫立刻纵身跳上加油机顶，跳进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它像一个君临天下的国王，向阿龙发布命令：

“不准告诉她我在这里！”

三

一个姑娘从红色小车里探出了头，她的头发乱蓬蓬的，眼袋又大又黑，像是好久没睡的样子：

“加满！快！”

阿龙熟练地拿起加油枪，找到加油孔。这车子真是挺脏了，居然覆着一层厚厚的灰。姑娘推开车门下来，手里还拿着一沓纸，阿龙看到纸上有猫的照片。

“这个……”阿龙指了指那沓纸。

姑娘递过一张：“我家猫不见了……”说着就像要哭出来似的。

阿龙看了看，这不就是刚刚和自己聊天的虎斑猫嘛，但再看看又只是七分像——照片上的猫披着一袭红色长披风，真是威风凛凛眼如铜铃啊。阿龙抬头看了眼柱顶，黑暗里两只蓝眼睛正瞪着自己。

不是它吧？这只虎斑猫要瘦一点儿，毛色瞅着也没这么顺滑。

“怎么不见的？”阿龙还是想了解一下。

“不知道，就是不见了，怎么喊也不出来了。可能是我没关好门窗，也可能它学会了自己开门开窗……”姑娘带着哭腔。

阿龙低头看纸上的文字：“走失一天一夜……你一直在找它吗？”

“是的。我去找了家附近所有的流浪猫，请它们给我家小猫带话，叫它赶紧回家。你看，一大袋猫粮都快送光了。”

阿龙抬头看柱顶，猫昂着头，假装在看天。

“我还在家周围撒了好多它用过的猫砂，希望它能沿着自己的气味找到自己的家。”

“你家猫不认得路吗？”

“唉，我家小猫咪从来没有独自离开过家啊，它那么单纯又胆小，遇到坏人怎么办？不见了这么久，我都不敢想象它会遇到什么。”

阿龙抬头看猫，它揣着两只前爪，把脑袋埋进了臂弯里。

四

姑娘说：“你帮我在这里贴一张吧，万一有人见过它呢。”

阿龙说：“好的，我一定贴上，也让那只猫看看。”

姑娘叹了口气：“它可能看不到，它应该去了很远的地方。”

阿龙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家那只猫最喜欢看电视了。每次屏幕上出现大海，它就对自己最喜欢的小鱼干也爱搭不理了。它的眼睛，也是大海一样的蓝色呀。”姑娘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猜它这次出门，很有可能是奔着大海去的。”

“大海那么远……”

“是啊，大海那么远，它又那么柔弱和胆小，它会多辛苦啊。早知道会这样，我再忙也要抽出时间带它去看大海了。”

“对的，你有车的，开车去海边要容易得多。”

“我有车，开车去海边最多也只要五个小时，但是我没有时间。唉，为什么我总也没时间呢？我还一次次对我的猫咪许愿，说我一定会带它去看大海。它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现在它一定是生气，再也不相信我了。”

“啊……是这样啊……”

“我走了，我就往大海的方向开，希望能在路上找到它。再见！”

姑娘甩甩乱蓬蓬的头发，发动引擎，绝尘而去。

五

猫轻轻巧巧地从柱顶跳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看，她多傻。”

阿龙点点头：“她都没有抬头看一下。”说完又看起了手上的纸。

“你看看她悬赏多少？”

“不、胜、感、激。”阿龙一字一顿地读道。

“就这？她真的太抠了！”猫忿忿地说。

“你读读这上面的文字……”

“家有爱猫不慎走失……失主寻猫心切，心急如焚，忧思成疾……这也太夸张了吧？她刚才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她又不知道你在上面。你是她的爱猫呢，爱猫！”

“话说回来，她确实对我还不错的。你不知道啊，她真的很穷呀，天天加班还是很穷。她总是给自己点最便宜的外卖，但是从没让我少吃少穿。她每天一到家就大声叫我的名字，还爱抱着我睡觉。我睡在她的臂弯里，暖暖的，软软的，啊，我好像有点想念那个温暖的家了。”

“你是想去看大海吗？”

“虽然确实喜欢大海，但也不是那么必要啦……如果只是我独自去看大海，也没什么意思。再说了，海里的鱼据说都很大，也很凶，根本就逮不到。”猫说。

“是啊，你可以等一等，等她有了时间，好好安排，开开心心一起去。”

“那现在怎么办？她还在到处找我，她刚才都要哭了。”

“你可以打个电话给她。”

“我才不打呢，但你打不打我就不管了。反正，她其实挺笨的，根本听不懂我的话。”猫往旁边踱了几步。

这只猫到底是什么意思？阿龙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才走到加油站最边上的柱子前，那里有一个红色的公用电话。“我打啦？”他大声喊。

猫假装听不见。

六

小红车又一次“嘎”地停在了阿龙面前。车窗摇下来，露出姑娘焦急又兴奋的脸：“它在哪儿？它在哪儿？”

阿龙往旁边一指：“喏……”可是没有猫的影子。赶紧看加油机顶，也不在。“刚刚还在这里的，”阿龙并不着急，“不要捉迷藏了，你想急坏人家吗？”

远处，一只圆滚滚的虎斑猫，正施施然蹲在另一个加油机顶上，对着两人“喵”了一声。

姑娘好像被什么震惊了，一下就僵在了那里。她看了阿龙一眼，又看了猫一眼，大叫了一声“哼哼”，一边大哭一边冲了过去。

阿龙说：“原来你的名字叫哼哼。”

猫一定是为这个简陋的名字感到羞愧，把头埋进了两只前爪之间。这么会儿工夫，姑娘已到了加油机下面，伸手想抱住它。可是加油机有点高，她捞了好几下都没有捞着，只能一边叫着“哼哼”，一边又蹦又跳，还要控制自己的哭声，轻声慢语地哄它下来：“来，到姐姐这里来……”

阿龙说：“原来她是你的姐姐。”

猫羞愧难当，怕姑娘又说出什么话来，直接就一下跳到了姑娘的怀里。姑娘紧紧搂着它，又是亲又是闻，眼泪鼻涕糊了猫一身。

猫偷眼看了一下阿龙，叹了一口气，放弃了挣扎：“你看看，人类就是不懂控制自己的情绪，真是没办法。”

阿龙问：“你们是打算回家呢，还是去海边？”

姑娘慢慢平静了下来，用手指点着猫的鼻子：“你说呢？你想去哪里？你个臭猫，再找不着你，姐姐就喜欢别的猫了！”她笑眯眯的，声音轻柔，还对阿龙眨眨眼，“嘿，反正它也听不懂。”说完，打开了一个猫罐头。

猫也向阿龙眨眨眼，表现得确实像什么也没有听懂。它很饿了，而且这个罐头真的太香了。

阿龙说：“它是想去看大海，但也并不很着急。”

“是吗？你们一起聊天了吗？”姑娘的眼睛里有一点儿调侃的意味，“反正我们已经到这儿了，我也请过假了，那就去呗。哼哼，我们去海边好不好？”

猫已经吃完了罐头，它舔湿了前爪的毛，再用前爪一遍一遍抹自己的脸。它像是什么也听不到，只一心一意做着自己的事。

姑娘把它抱上了车，跟阿龙挥手告别。这会儿，它完全是一只普通的猫，对着阿龙“喵”了一声，算是说了再见。车辆启动，红色汽车向着大海的方向欢快奔去。

“大海一定非常美，总有一天我也要去看看。”阿龙想。

加油站好安静啊，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