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自己的未知信

2024-08-07 00:00:00夏眠
少年文艺 2024年8期

白发苍苍的祖父母,也曾是和我们一样风华正茂、纯洁灿烂的少年。我们无法见证他们当年的美好,但那些纯真的、热烈的、不求回报的日子,无论过去多久,都依然璀璨如日光,灿烂如朝霞。

——夏眠

秀禾最近被一封寄给自己的信困住了,收信人是自己,寄信人也是自己。

秀禾:

今年8月20日,去学校教学楼一楼,非常重要。

秀禾

秀禾眯起眼睛,反复确认,这绝对是自己的字迹。可秀禾绞尽脑汁,都记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写过这封信,更不记得学校教学楼一楼有什么,那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大厅吗?墙上挂着名人的照片或画像,配上一些勉励学习的语句。

墙上的挂历显示今天是8月15日,还有5天。秀禾决定明天就去看个究竟,是不是有人在故意捉弄自己。

秀禾伸了个懒腰,后背发出咔咔声,酸胀得厉害。不行,自己明天可得打起精神,不然被正文看到,又要笑自己弱不禁风像林黛玉了。

秀禾爬上了床,被褥是她最喜欢的淡蓝色。父母总算换上牡丹花色以外的图案了。

翌日清晨,四下无人,秀禾背上崭新的双肩包出了门。街道通透闪亮,原本黄沙满天飞的马路也干干净净。或许因为是暑假,两旁的早点摊都还没支起来。

刚到路口,秀禾就一把被人拉住胳膊,她回过头,眼睛里映出一个清秀腼腆的少年,少年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和厌倦。

秀禾长嘘一口气:“尹正文,你怎么回事!放开,像什么样子,被同学看到了,到时候又要起哄!起哄是小事,要是他们欺负你怎么办?”

被叫到名字的少年一愣,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朝旁边看看,又朝后面看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远处站着两个不曾见过的叔叔阿姨,表情严肃地向少年挥挥手,示意他往前走。咦,这两人莫非是正文的亲戚?怎么没听他提起过。

少年重新转向秀禾,他的嘴角抽了几下,挤出一个笑容:“好,我扶你过去,你想去哪儿呀?”

秀禾哭笑不得,拍了拍正文的肩膀:“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用得着你扶我!去学校啊,我和你说哦,我收到一封信,要我8月20日去学校教学楼一楼看看,你说我们学校教学楼一楼有什么呀?”

秀禾皱起眉头,一边回忆一边走。正文紧紧地跟在她身边,用半个身子为她挡住来往的车辆。

穿过这个路口,便是一个小巷,小巷里传来了早点的香味。秀禾咽了咽口水,指了指前头的早点摊:“我请你!”

店老板一见两人,热情地帮秀禾拉开了凳子,正文朝老板说了几句。不一会儿,老板便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馄饨和一份煎得焦黄的煎饺。秀禾从筒里抽出筷子,磨了磨,交给了正文:“磨过的筷子,不扎手。”说完,她便一口一口吃起馄饨,只挑了一个煎饺,把剩余的推给了正文。

正文有些犹豫,秀禾眨眨眼,说:“你多吃点,长得快,这样班里的大虎就不敢欺负你了!”

正在包馄饨的老板抬头,附和着:“对,年轻人就该多吃!吃得好,长得壮!”

正文接过盘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秀禾叹了口气。尹正文,人如其名,斯文到甚至不像个男子汉。同学在踢石子、爬山、下水时,他只喜欢拿着笔画来画去。即便是被欺负了,也总是默默忍受。有一次,秀禾实在看不下去,替他出了头,从此以后,他俩就成了朋友。

正文画什么像什么,画鸟儿是鸟儿,画花朵是花朵。秀禾曾经抱着他的画啧啧赞叹,问:“正文,你什么时候替我画一幅画呀?”正文挠了挠头皮,回答:“我还不会画人像,我学会了,一定给你画一幅!”

“正文,你学会画人像没有?”秀禾吃着馄饨,含糊不清地问。

“还……还没学会。”

“没事没事,我不急!反正你记得就行!”秀禾爽朗地擦擦嘴,往兜里掏钱,赫然发现兜里只有几张花花绿绿的纸。秀禾羞得满脸通红,刚才是谁信誓旦旦地说要请客?正文站了起来,背过身,付了钱。

“我……我回去以后还你!”秀禾结巴着保证。

“不用,我们走吧,学校是往前吗?”正文又挽过秀禾的胳膊。秀禾挣扎了一下,又四下打量,幸好没同学。老板似乎见惯了,头也没抬。

秀禾和正文肩并肩走着,不远处出现了一处灰白色的石墙,秀禾快步走了上去,刚想推门,却发现大门被铁栅栏围着。再仔细一瞧,不是学校,比学校宽敞多了。

“这里是市美术馆,九点才开门,现在是八点半。”正文指着前方的标牌解释。

秀禾看着烫金的字体,又转头看向正文的脸。少年的眼神波澜不兴,可秀禾知道,正文一定很想去里面学习,只是……秀禾抿了抿嘴。画画用的颜料很贵,一小支颜料就要花掉妈妈半个月的工资,正文家里好几口人,本就过得拮据,哪里来的钱买颜料呢。

“走吧!”秀禾拉着正文离开了美术馆。

夏日,树叶很快被晒出了香味,弥漫在林荫道上。穿过窄窄的街道,再穿过一个弄堂,最后拐个弯,就是秀禾的学校了。

拐弯之前,秀禾抓住正文的手,把它从自己胳膊上挪开。正文张了张嘴,被秀禾一顿抢白:“放假,大虎他们也会在学校附近玩,被他们看到,你和我肯定要成为笑柄!”

正文尴尬地点点头。秀禾转过身,往前大踏一步,愣在原地:学校不见了?!

秀禾反复揉了揉眼睛,又打了自己一下,疼痛提示她,这不是做梦:学校,这么大的学校竟然没有了!

秀禾跑上前去,重心不稳,倒在地上。正文如临大敌,赶紧把她扶了起来,到处检查她伤到没有。秀禾不顾手上的擦伤,指着前方的那片空地,急得都快哭了:“正文!正文!我们的学校不见了!我们的学校不见了!”

就如秀禾所说,原本在这里的学校,一夜之间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安静的公园。

没等正文回答,秀禾快步走向公园,她抚摸着盛开的垂丝海棠,不对呀,这里明明是校门的位置!秀禾又转身来到了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这里,这里是教学楼的位置啊!怎么都没了呢?!

秀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正文刚掏出手帕,秀禾就一把抓住他的手,乞求地看着他:“怎么办?正文,我们的学校不见了。”

正文抓住秀禾的手,回头看了看,说:“我们先回家,回家之后,我再想办法,好不好?先回家。”

不知所措的秀禾顺从地跟着正文回到家,张牙舞爪的夏季给了秀禾一记闷棍,回家后,她好像被抽走所有力气,头晕得厉害。正文似乎和家里的大人说了什么,秀禾听不清,多半是埋怨自己走了几步路就中暑吧。学校怎么不见了呢,难道是自己看错了吗?明天,明天一定要找正文再去一次。

父母的话断断续续地传入秀禾的耳朵里:

“来不及了吗?”

“可是,现在也没有办法了。”

“学校,学校早就没了呀。”

“她到底要找什么呢?”

秀禾疲惫地闭上眼。是呀,自己要找什么呢?

夜半,秀禾发起了高烧,她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眼前有许许多多的人,爸爸妈妈,老师同学,还有好多不认识的人,影影绰绰分不清楚。唯一无比清晰的记忆,是那封写给自己的信:“今年8月20日,去学校教学楼一楼,非常重要。”那封信好像变成了生气的妈妈,拎着自己的耳朵反复叮嘱。

秀禾睁开眼,全身大汗淋漓。烧退了,她扶着床头柜,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生病没什么大不了,我张秀禾不是说放弃就放弃的人,消失的学校我一定找回来!

秀禾刚推开房门,正文便迎了过来。秀禾拧了拧他的胳膊:“你怎么在我家?是我爸妈放你进来的吧!你是不是来笑我身体差?我现在好了!我们再去!”

正文端住秀禾的手臂,左思右想,说:“今天外头有38度,我们不要出门好不好,万一你再中暑……”

秀禾眉头一拧:“区区中暑,怕什么!对了,学校的事,你通知大虎他们没有?学校没了,我们去哪里上学呀?”

正文摇摇头,秀禾说:“我现在就去大虎家,你去通知其他人!”

正文说:“我去通知大虎,你在家里好好待着,我没回来,你不要出门。”

秀禾见他如此认真,便点头答应了。正文出门前,秀禾叫住了他:“正文,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少年仿佛触了电,僵硬在原地,没有回答。

秀禾站在他身后,轻声问:“现在不能告诉我吗?”

少年的舌头似乎压了千斤重的石头,怎么都抬不起来。

秀禾轻快地拍拍手:“那你不要瞒我太久呀!”

少年用力地点点头,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可秀禾看得明白,他用胳膊擦了擦眼睛。正文是在哭吗?

秀禾坐了下来,手指划着桌面,又托起下巴,看着墙上那些陌生的合影,眼前浮现出上学期的事。老师似乎是说过要搬迁,难道是搬了学校,就自己没收到通知?不可能呀,正文、大虎家离自己这么近,跑个十分钟就知道了。正文隐瞒自己的,是这件事吗?真不厚道呀。

秀禾低下头,手边是一张花花绿绿的纸,摸上去滑滑的,这个纸怕是美术用纸吧?上面写了一堆字,还有外文,但秀禾一眼就认出了“尹正文”三个字。再定睛一看,背景就是昨天见到的那个美术馆。

秀禾猛然想起,上学期,班里老师说过比赛的事,如果能参加市里的比赛,拿了名次,就会有大画家来教人画画了。正文这是报名参加比赛了吧?可是,那个比赛不是要用颜料吗?颜料这么贵,正文怎么买得起呢?他隐瞒自己的,原来是这个!

秀禾“嗖”的一下站起来,匆匆跑出门。

少年带着父母回来,却只看到空空如也的家。父母急得直跺脚,尤其是爸爸,急得满脸通红:“去哪里了!你怎么可以留她一个人呢!”

少年快要哭出来,他说:“我想去找大虎爷爷,我想找他帮忙……”

妈妈拿出手机,说:“我们先报警,走不远!”

警察找到秀禾的时候,她晕倒在了河边,身边堆叠着一大簇各色的凤仙花。秀禾面前放着几个草编的碗,里面是碾碎、淘澄干净的凤仙花泥。

在一声声的呼唤声里,秀禾醒了过来,她拉住正文的手,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正文,你不要怕,你的颜料我找到了。那些花,你拿去用,我们拿来染指甲的……”话没说完,秀禾又晕了过去。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送到医院。秀禾的身体每况愈下,她总是睡不好,有时候半夜惊醒,反复念叨着:“我要去学校,去学校一楼。去学校一楼。”

最后,家里人拗不过她,答应8月20日那天,让她去学校。

一夜大雨,天气难得凉快,正文扶着秀禾往学校的方向走去。秀禾乐呵呵的,周围的人纷纷打量着他们。

秀禾忽然收住了脚步,指着收起的铁栅栏,说:“美术馆开门啦?”

正文点点头:“十点了,要进去看看吗?”

秀禾刚打算拒绝,就看到美术馆的屏幕上显示着三个字:尹正文。秀禾的眼睛瞬间被点燃了,她兴奋地拉着正文的袖子,说:“正文!你赢了!你赢了!你可以被大画家指点了!凤仙花真的有用!”

正文努力仰起头,眼泪还是涌了出来,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力量掐住了他的喉咙。他咬住嘴唇,泪如雨下,拼命点着头,带着秀禾进了美术馆展览厅。所有人都盯着他俩。

在那幅名为《我的凤仙花姑娘》的油画上,中央并排坐着两人:一个灿若朝阳的少女,左手举着凤仙花,向着观众,笑得明媚,笑得灿烂;她的身边,坐着一个安静的少年,脸搁在膝头上,无限眷恋地注视着他的姑娘。

秀禾瞪大眼睛,一步又一步,颤抖地伸出手。

这画,这画里的人,分明是自己和正文啊!他什么时候画的自己?秀禾失控地抓住画框,保安赶紧拉住了她,大声说:“这位观众,不能损害画作,这是已故画家尹正文的遗作!你不能扯!”

秀禾愣愣地看着保安。什么?遗作?

她猛然回头,盯着少年。满脸泪的少年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伸出手:“奶奶,我是尹星河呀,奶奶,我是您的孙子,您还记得吗?”

无数的记忆好像开闸的洪水,将秀禾吞噬。她眨了眨眼,眼前的一切好像被施了魔法,她原本细腻的手臂变得枯槁,她原本乌黑的长发变得斑驳。她回过头,看着画中的自己,伸手想抓住什么,却缓缓倒了下去。

美术馆顿时乱作一团。因为秀禾把画作抓坏了。检查时,工作人员发现在射灯的照耀下,油画右下角显现出一排排小字。

小字被拍下来,照片送到了尹家人手里。尹正文的儿子一眼便认出了父亲的笔迹。

秀禾,这是我们结婚四十周年我送你的礼物。从少年时,你就一直陪着我,我答应过,学会画人像的第一幅画要画你,但我一直都画不满意,现在我终于画出满意的了。三年了,你从最开始的健忘,到后来认不出儿子儿媳,最后都认不出我了,还把星河当成我,不过这孩子的确和我当年长得很像。秀禾呀,我病了,我照顾不了你多久了,这样也好,你不用面对失去我的痛苦。等到我们结婚四十周年纪念日,我就带你来看这幅画。从我遇见你到现在,你都是最快乐、最勇敢、最美好的姑娘。

尹星河抱着双腿,把头埋进膝盖里。爷爷在世时无微不至地照顾奶奶,奶奶的病情时好时坏,就在爷爷去世前半个月,他还在坚持带奶奶散步。

有一天,奶奶突然意识清醒了一点,匆匆写了一封信,说等8月中旬,务必交给自己。爷爷去世后,奶奶便再也没清醒过,渐渐认不得字,认不得纸币,认不得全家福中的任何一个人。

奶奶仿佛回到了14岁,口口声声叫自己正文,心心念念的就是回到学校。尹星河被搞得不胜其烦,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应付着。爷爷都走了,奶奶还执着什么呢?再说,学校早就被改建成了公园,去学校做什么呢?

尹星河看着爷爷的画作,终于明白,奶奶要去的地方是美术馆,只不过美术馆和学校相似的外墙,让不太清醒的奶奶,以为爷爷约定好要带她去的地方是学校。

尹星河仰起头,止住哭泣,就像爸爸妈妈嘱咐他做的那样:“奶奶的病情恶化得很快,可还是惦记着那封信。完成爷爷的遗愿,就把自己当成年少时的爷爷,带奶奶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

尹星河长长地吐了口气,擦干眼泪,推开病房房门。奶奶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面容慈祥可亲,就和过去一样。

她微微睁开眼,朝尹星河伸出手。尹星河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奶奶的脸上浮现出少女般羞涩的笑容,说:“正文,你来接我了?”

尹星河用力点头,朗声说:“是呀,秀禾,我来接你回家啦!”

秀禾的笑容一点点绽开,语气那么得意,又那么自信:“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从开始到现在,秀禾一直都是那个最快乐、最勇敢、最美好的姑娘。

发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