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居住的县城像是从山谷中偷出来的,犹如一摊墨水,泼在狭长的山谷中。大渡河将这座小县城分成两半,像水将墨迹从中分开。这里地处藏区,夏天与成都相比并不炎热,但那时年少的自己没有走过太多的路,以为这就是我所感受到的炎热的极限了。九岁时所感受的夏日的炎热在长大后翻了倍,在离开空调房闯入空阔户外的时刻,我无比怀念那个群山中的小县城。
小时候的暑假,县城没有什么娱乐设施,山间湖水般的小城,没有大浪翻起,没有海鸥盘旋,更是没等到一阵风,起不了一丝涟漪。然而这座山谷里的小城最不缺的就是任性的风。大渡河水奔腾不息,裹着雪山上的风往远方赶路。我家在一楼,大渡河边,河上的风总能穿过大大的玻璃门吹进我家的客厅,于是客厅成了我最喜欢的地方,当然还因为客厅里有电视机。
那是一台老式的彩色电视机,屏幕不大,好在当时我还未近视,可能是因为从客厅向外望去就是一片群山的缘故,我的视力很好地帮我记住了当时夏天的每个细节。被栅栏分割的青绿群山,半山腰上存在了几十年的寺庙,它红色的外墙在一片绿色中总是特别显眼。我时常盯着树木和树木中间的深处看去,期待林中会不会突然有位神仙走出与我对视。
我总会爬一个坡去到小卖部,买一根冰棍回到家,打开电视,再脱下鞋子,从一个沙发跳到另一个沙发上。在沙发的缝隙处找出遥控器,对着电视机调频道,直到我最喜欢的电视剧——《武林外传》出现在屏幕上。
旧时的电视机没有回看也没有点播,更没有节目单,看什么只能随缘,还好《武林外传》是热播剧,很多电视台都在播放。而且《武林外传》作为章回体电视剧,不论从哪一集开始看都不影响观看体验。我也因此从来没搞清楚过它的剧集顺序,长大后倒是有了坏毛病,我只会看到结局的前两集,因为我不希望同福客栈的故事结束,于是按下暂停键,再从头播放。
小郭第一次离家闯江湖,本想做个行侠仗义的女侠,结果成了同福客栈的一个小杂役。第一次工作的她想偷懒,开始装病。我坐在沙发上认真在脑子里记录着小郭装病的手法,想着下次上课时是不是也能这样来逃课。正当我沉浸在同福客栈的世界里,电话铃声突然响起,茶几上红色座机发出的声音盖过了电视机里的说话声,我赶紧从这边的沙发又跳过去,跳到电话旁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是我的好朋友,我们离得不远,她就住在我家门口的那个斜坡上,这就是小地方的好处,好朋友都距离很近,我叫上同样百无聊赖的她一起到我家看电视。
不一会儿,电视都还没有进广告,她就已经在敲门了。我打开门迎她进来,她已来过我家多次,早已熟悉,也脱了鞋跟我一起踩上沙发。我们看剧时约定一到广告时间就去买零食,当电视右上角广告倒计时的数字出现,我们立马跳下沙发。
我从存钱罐里掏出两个硬币,穿上鞋子,广告时间大概是五分钟,必须争分夺秒。我们在斜坡上奔跑,那个斜坡我跑了无数次,当上课要迟到的时候,当跟朋友去玩耍的时候,当赶着看电视的时候……小时候的我总觉得那段路很长,跑起来很累,特别是夏天,还没跑到一半,我的汗水就已经从脑门冒出来了,我的朋友体育比我好,她总是跑得比我快,每次我都得气喘吁吁地让她等会儿。小卖部里卖的都是五角、一元的零食,手拿两元硬币的我可以买四种小零食,我觉得满足极了。
小卖部旁边的院子里有个小男孩,我们一般年岁,他看着我们拿着零食过来,也凑过来从我手里拿零食吃。我们算是校友,不是同班同学,小小的县城只有一所小学,所以差不多年岁的都是校友。我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我家看电视,他咂巴着嘴点了点头。
下坡的路走起来很轻松,我们也就放松地走了起来。走到半坡的时候,也正好是朋友家的所在地,她表姐叫住我们问我们去哪儿,我们说去我家看电视,于是她表姐也跟了过来。她表姐跟我们不一样,已经是初中生了,就读于县城唯一的初中。
嘿,我们的同福客栈也开张了。到了家,广告还在播,只是手里开封的零食早空空如也。刚坐下,敲门声又响,打开门,果然又是我的校友,他住在隔壁楼,是留守儿童。其实那时的我们都是留守儿童,所以暑假才有如此多的自由时光。他问我要不要一起玩跳棋,我说不玩,我们都在看电视,他也进来坐下了。
他们直接坐在了我家的地砖上,离电视近,我们都安静地吃着零食等待着广告播完。那时没有空调,也不需要空调,只要敞开后院的玻璃门,让风穿堂而过,就能带走夏日的暑气。但风也带来了夏日的背景音乐,蝉鸣与电视里的广告声在一较高下,阳光透过玻璃门将光影投在地砖上,面前的人正好坐在光影上。这时谁说了句“开始了”,我们就都将目光从零食转向屏幕,同福客栈的故事又开始了。
我们一集又一集地看着,只要电视台在播,我们就会一直看,那个下午好像我们都短暂入住了同福客栈,是同福客栈的客人。白展堂在我们走进客栈时会问我们“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我们会说“要三间上房”,然后走进二楼的客房,打开窗户向下伸长脖子,看着大堂里发生的故事,幻想着等我们到了剧中人的年纪,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山沟沟里的太阳总是落得特别早,群山像是窗帘一样遮蔽住了整个太阳,但你知道窗帘外面依旧有天光,所以你不会着急。面前坐在地砖上的人,身上的光影一点一点地往下移,直到消失不见,也没有移动过位置。
我家的座机又响了起来。我接起电话,是朋友的奶奶叫她回去吃饭。朋友和她表姐就慢慢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屏幕,她们望了一眼电视左上角,记下了电视频道,才拉开我家的大门挥手告别。电话铃声不断响起,剩下的“客官”一个接一个地从同福客栈“退房”,回家去吃晚饭了。我觉得我家的大门就像同福客栈旁的小巷,出场人物一个个从这里退场。在剧里,他们从这个小巷转角离开,去哪儿?剧里祝无双的回答是“江湖”。
那时的电视不能快进,所以每一次都得听完片尾曲才能迎来下一集,“这世界有太多不如意,但你的生活还是要继续,太阳每天依旧要升起,希望永远种在你心里……”等这首歌唱完就可以看到下集预告了。
我总以为世界是以简单明了的规则运行的,就像同福客栈的放大版,所以我大步地往前走。时间在记忆里将过去编成故事,每一天似乎都无所事事,心里却满满当当,小县城的人都会走过巷子里的拐角,去往自己的江湖。
也许有一天我们能在同福客栈重逢,说道:“我说好久不见,你去何处?你却对我说:我去江湖。”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