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

阅读是梦想的翅膀，愿它们带你飞往从未想象过的高度。

——慢慢侠

陈齐放学回到家，发现客厅的沙发上端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穿着妈妈的白色长裙，留着和妈妈一样的长马尾，连笑起来都和妈妈一样，左脸上有一个浅浅的梨涡……

陈齐下意识地张开嘴，想要叫妈妈。可痛苦的记忆却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住了他，他的喉咙仿佛被细小的沙砾填满，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知道，这个人虽然从相貌到穿着全都和妈妈别无二致，但她并不是妈妈，永远也不会是。

一 它

客厅中央，爸爸那淡蓝色的全息投影矗立着，眼神失焦地望着前方。很显然，这只是预先录制好的视频影像，就和以往一样。

“陈齐，爸爸已经叫助手把那个东西送到家里去了，你应该看到了吧？”他声音没有半点感情，就像一个正在完成任务的机器，“我知道这半年，你一直无法走出来，你妈妈……”

这个词突然撕开了陈齐内心的伤口，让他的记忆回到了半年前的那个雨夜。

那天是爸爸的生日，妈妈早早准备好了生日蛋糕，想要给爸爸惊喜，可是爸爸又因为加班没法回家。

“哎呀，马上十二点了，过了十二点的生日就没有意义了。”妈妈纠结了很久，最后决定带着蛋糕去爸爸的实验室找他。

那时候陈齐已经睡得迷糊了，他不想让妈妈走，妈妈便抱了抱他，安慰道：“乖乖睡觉，妈妈一会儿就回来啦。”

然而，妈8de387b3b467c3412c89a4ecc61fdec8妈这一去，再也没回来。

当听到妈妈车祸去世的消息，陈齐的世界崩塌了，妈妈离开前留下的温柔微笑和温暖拥抱，如今都变成了空洞的回忆，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爸爸是第二天才回到家的，手里拎着压扁的蛋糕，脸上没有任何哀伤。他的目光落在陈齐身上，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只是默默地把蛋糕放在桌子上，然后默默地离开了房间。

爸爸一直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的世界里，工作凌驾于一切，远远超过了对妻子和儿子的关爱。

还记得小时候，陈齐每次想和爸爸分享自己的快乐和烦恼时，他总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只顾埋头于实验室里的各种仪器。他的冷漠让陈齐感受到了深深的孤独，仿佛站在寒冷的冰山脚下，无法触及温暖的阳光。

但妈妈一直在坚持，认为总有一天，爸爸会想通，会更多地关心她和陈齐，会弥补他在陈齐成长过程中的缺席。

可结果呢？

想到这里，怒火在陈齐的心里肆虐，他一脚踢翻了全息投影器，爸爸的全息投影躺在地上，继续聒噪。

“这是爸爸实验室研究的新项目——安慰型仿生机器人，不管是触感、相貌、行为举止，都和人类无异。目前还处于测试阶段。”他说，“爸爸已经把你妈妈生前的意识植入了仿生机器人，但是她的大脑在车祸中受伤严重，能提取的意识并不完整。对此，我已经尽力了。”

爸爸似乎正在努力表现出对陈齐的关爱：“希望能帮助你走出这段伤痛。”

“我不想走出伤痛。”陈齐突然感觉这世界上没有人能理解他真正的感受。他无助地瘫坐在地上，低喃：“我只想让妈妈回来。”

这时候，陈齐感觉一只温暖的手掌轻抚他的手臂，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陈齐，不能坐在地上，会着凉的。”

陈齐愣住了，这是妈妈常对他说的话。他愣了好几秒，随后立刻抗拒着躲开：“你离我远一点！”

仿生机器人蹲在原地，并没有贸然靠近，只是轻声问道：“饿了吧，想吃妈妈做的虾仁炒饭吗？”

陈齐微微一怔，没想到会听到这句话。他抬起头，瞳孔倏然放大，眼前那熟悉却又陌生的微笑和梨涡，仿佛一滴水，在平静的心底溅起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有什么无法言喻的东西在内心深处悄然苏醒。

虽然不愿承认，但在陈齐的心中，“它”已然变成了“她”。

二 她

爸爸一如既往地很少回家，陈齐也逐渐习惯了仿生妈妈的存在。

每天早晨，仿生妈妈都会为陈齐准备早餐：加辣椒酱的鸡蛋饼、不放葱的面条、蘸满醋的饺子……每种食物都和以前一样，分量和口感恰到好处。

仿生妈妈那忙碌的背影，有时候会让陈齐恍惚，忘记她的真实身份。很长一段时间，陈齐感觉又回到了原本的幸福生活中。

然而，在和仿生妈妈的相处中，也出现了一些让陈齐费解的事情。

仿生妈妈常常会出神，等回过神便会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比如“我感觉我刚才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之类的，听起来有点吓人。

有一天晚上，陈齐起床上厕所，看见仿生妈妈在窗边默默凝视着星空，像是沉浸在回忆中。陈齐走过去问她在看什么，她微笑道：“我在回忆，去年我们一起看日出的时候……”

“去年？日出？”陈齐从来没有和妈妈一起看过日出。

他想到爸爸说过，植入仿生妈妈的意识不完整，难道因此产生了缺陷，出现了记忆错误？

陈齐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爸爸，立刻遭到了爸爸的否定：“仿生机器人的一切记忆都来源于你妈妈的意识，不可能出错。”

“但是，我真的记得……”

爸爸冷冷地打断他：“你记住，这个仿生机器人不是人工智能产品，它更像一个高级的应答器，只能通过存储的记录来做应答。也就是说，她的行为和情感是根据植入的意识所构建的，单纯是针对你的行为做出的相应反应。”

听完爸爸的话，陈齐一阵失落。他心里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又被爸爸狠心地扑灭了。归根到底，仿生妈妈只是一串冰冷的数据，没有真正的情感和记忆。

一个月后的校园开放周，学校举行了盛大的才艺比赛。

陈齐演奏了一首钢琴曲《梦幻曲》，凭借深情的演绎和非凡的技巧，他获得了一等奖。在颁奖时，家长们在台下为孩子们欢呼鼓掌，满面笑容。陈齐心中不禁涌起一丝落寞。阶梯教室里人山人海，唯有他是孤身一人。

抱着重重的获奖证书回到后台，陈齐的后背被人撞了一下，他回头，发现是获得二等奖的孙震。孙震嫉妒心特别重，总想超过别人，可他的实力并不足以承载那些愿望。他瞪着陈齐手里的获奖证书，阴阳怪气地说：“就你这水平，居然一等奖？”

陈齐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不过他不想和孙震纠缠，闷头往前走。

孙震没有罢休，继续在那里嚷着：“你这个一等奖，只是为了安慰你，要不是你妈妈去世了，你能得到这个奖吗？”他见陈齐不理他，伸手就去抢陈齐的获奖证书。

陈齐自然不愿放手，和他用力拉扯起来。几个来回，获奖证书突然失控脱手，锋利的边角狠狠地砸向陈齐的脸，他根本来不及闪避。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挡住了获奖证书。

陈齐的目光顺着那只手臂向上移动，震惊地发现，那人竟然是仿生妈妈，她穿着白色的运动衫，戴着一顶遮住了脸的太阳帽。她的手掌被获奖证书的边角刺破，没有流血，露出了内部的机械结构。

仿生妈妈温柔地抚摸着陈齐的脑袋，说道：“别害怕，我在这里。”

那一瞬间，委屈如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陈齐猛地抱住仿生妈妈，心里充满了宁静和安心。“妈……”陈齐轻声喊出了这个他以为再也不会使用的称呼。

可是，这样的温馨时刻并没有持续多久。

孙震突然尖叫起来，指着仿生妈妈破损的手掌：“它的手，它的手！”他的叫声引来了后台的家长和学生，一双双好奇的目光投了过来。

三 新世界

一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小女生惊讶道：“那是个机器人吗？”

“我也不太确定，不过看起来好像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皱眉道，“竟然和陈齐妈妈长得一样。”

“听说陈齐爸爸在某家公司搞机器人研发。”不知道谁在人群中补充了一句。

孙震满脸嘲讽地看着陈齐：“哼，吓我一跳，搞了半天原来是个机器宠物。”

顷刻之间，大家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陈齐感觉周围仿佛是一个狂乱的万花筒，不断变形、扭曲，所有人都对着他和仿生妈妈指指点点。仿生妈妈显然也没有被人当成动物围观的经历，她不安地看着人群，眼神四处飘移，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陈齐捂住耳朵，感到胸口被一块巨石压住，喘不过气，他只想从这个令人窒息的万花筒中逃离。

等四周清静下来，陈齐发现自己已经蹲在阶梯教室外的角落里了，仿生妈妈并不在身边。他一时间犹豫了，犹豫要不要回去找她，毕竟那些家长围观的是她，而不是自己。

然而，越是这样想，陈齐就越是不受控制地想起和妈妈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想到小时候在公园散步时，妈妈牵着他的手，告诉他各种关于大自然的奇妙事物；想到冬天的晚上，妈妈把热腾腾的鸡汤端到他的面前，让他感受温暖；想到和同学闹矛盾，妈妈叉着腰，气呼呼地跟对方父母理论……这些回忆如同阳光般温暖着他的心。

陈齐毫不犹豫地起身往回跑，他冲进人群，叫道：“她是我的妈妈！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等他挤进人群，看见仿生妈妈躺在中间，一动不动。

“我们可没碰它啊，它自己莫名其妙倒下去了。”有人嫌弃地退了一步，其他人就像生怕沾染到瘟疫般，迅速四散离去。

“妈，你醒醒啊，你怎么了？”陈齐焦急地呼唤着仿生妈妈，可她没有丝毫反应。

陈齐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泪水，那份无助让他的心重如千斤。他想到半年前那个雨夜，妈妈是不是也是这样失去知觉的，历史似乎在这一刻重演了。

一小时后，仿生妈妈被爸爸带回了实验室。他不关心仿生妈妈在学校引起的骚动，也不关心她受到了什么样的对待，只想搞清楚为什么会“出故障”。

按爸爸的说法，仿生机器人只是一个被动的执行者，她不该在没有接收到指令的情况下，“主动”跑去学校。

仿生妈妈躺在工作台上，如果不是身上插满了电线，看起来就像沉浸在甜美的梦乡里。

爸爸盯着电脑屏幕上一个类似大脑结构的图形，那是仿生妈妈的意识构成。爸爸不断调试参数，表情变得越来越凝重。最后他看着大脑结构上的发光区域，震惊道：“它竟然真的产生了虚假记忆！或许这就像一个病毒，影响了它的程序，导致出错。我得进去看看。”

“进去？”陈齐皱眉，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爸爸把一个头盔状的装置连接到仿生妈妈的大脑上：“说到底，是植入的意识出了问题，但从这边的数据上看不出是什么原因。现在只能把我的意识投射进仿生机器人的意识世界去检查一下。”

爸爸戴上头盔，启动按钮。可是，头盔闪烁红灯，系统报错。

爸爸有些疑惑，他又检查了几遍线路和装置，一切正常，可不管怎么样就是连接不上。他纳闷地嘟囔：“就像是仿生机器人在阻止我连接……”他放下头盔，跑出实验室，大声喊助手过来帮忙。

真的是仿生妈妈在阻止爸爸连接？陈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摸了摸旁边的头盔，瞟了眼实验室门外，鬼使神差地戴上头盔，按下按钮。

陈齐眼前霎时一黑，身处某种混沌之中。他感觉身体很轻，像片缓缓飘落的羽毛。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脚踩到了坚实的地面。

四周开始出现一团团虚无缥缈的烟雾，像是滴入清水的墨汁，自上而下地飘荡着。渐渐地，那些烟雾开始凝聚、旋绕，犹如记忆的纽带，串联着过去的点滴，缓慢聚合成一幢幢形态各异的建筑……

一个全新的世界就这样形成了，如同由缥缈的烟雾巧妙绘制而成的水墨画。

四 重生

这新世界显然就是爸爸所说的意识世界。

这个世界正处于夜晚时分，下着瓢泼大雨，密集的雨点让路边的路灯显得特别昏暗。

陈齐伸出手，发觉自己可以感受到雨点的击打，也能摸到路灯的触感，路上甚至还有行人朝他看过来。显然在这个世界，他不仅仅是一个观察者，而是融入于这个世界之中。

陈齐往前走了几步，随即震惊地发现，他身处的地方，分明就是去爸爸实验室必经的那条街道。

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儿呢？陈齐想着，突然听见远处的路口传来一声剧烈的撞击声，他全身一震。没有回头看，但已经猜到了那撞击声是什么。

下一秒，世界又黑了，重归混沌。

忽然间，一个微小的光点破空而出，犹如宇宙大爆炸的奇点。它急速膨胀、裂变成浩瀚的星辰，铺天盖地朝着陈齐席卷而来。

陈齐的眼前不断闪过妈妈的记忆片段：和他一起生活、学习、旅游、看日出、爬山……不过这些记忆中，只有一部分是陈齐经历过的，而另一部分，都是爸爸所说的虚假记忆。

很快，水墨画般的意识世界重新形成，陈齐再次站在了熟悉的街道上。

一分钟后，车祸再次发生，世界再次重生。

陈齐很快便意识到，这个意识世界正在反反复复地经历着混沌与重生。只不过每一次重生，妈妈的记忆片段都会有所不同。

陈齐有些困惑，如果这个意识世界真的是由妈妈生前意识所构建，为什么这些记忆片段会发生变化呢？仿生妈妈之前各种不寻常的举动，出现各种“故障”，会不会就和这有关呢？

陈齐的脑海里慢慢有了一个猜测，会不会……那些记忆片段其实是……真的？

妈妈在这个世界里生活、成长、经历，那些变化的记忆片段，实际上是她真实经历过的人生。

也就是说，爸爸以为意识世界只是一段既定的数据，可实际上，意识世界是一个与现实世界同样真实的世界。

而依赖简单程序的仿生机器人根本无法承载如此庞大、完整的意识世界，因而不断出现“故障”。

如果真的如自己猜测，那么……陈齐胸口忍不住剧烈起伏，转身便开始奋力奔跑起来。他觉得，如果意识世界不是既定的，可以发生改变，那么那场可怕的车祸也是可以改变的！

暴雨狠狠地砸在陈齐的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没有丝毫停顿。他只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每一秒都很宝贵。

在无数遍的尝试下，陈齐终于在那个决定性的时刻靠近了车祸地点。此时，一辆失控的黑色汽车已经到了路口，就是它在左转弯后撞到妈妈的车。

陈齐环顾四周，视线定格在一个装满垃圾的绿色垃圾桶上。他用尽全力推倒垃圾桶，垃圾桶翻滚了几圈，倒在路中间，垃圾散落一地，与雨水混在一起，形成了一道沉重的障碍。

失控的汽车径直撞到了垃圾障碍，车轮在雨水中一滑，车身立刻向左滑行了十几米，直到撞到隔离护栏才停下。

陈齐立刻回头，紧张地看向路口——

如注的暴雨中，一辆熟悉的白色小轿车从路口驶过。透过雨水打湿的车窗，陈齐看见了驾驶座上的妈妈。

他猜对了。

车祸没有发生，意识世界也没有重生。

那一刻，陈齐的心里涌起说不出的激动和酸楚，他很想冲过去喊声“妈妈”，但最终他的脚只是定在了原地。他知道，这个世界的家里，还有另一个“自己”在等着妈妈，并不需要他的出现。

陈齐任由泪水与雨水交织在脸颊，看着妈妈缓缓远离。这时候，虚空中隐约传来一声呼喊，接着，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从这个世界抽离。

陈齐在实验室里睁开眼睛，看见爸爸的助手长吁一口气：“陈老师，陈齐终于清醒了。”

爸爸正看着电脑屏幕，冷静地说道：“是的，我注意到了。”话音未落，他瞪大眼睛，声音都提高了八度，“陈齐，你苏醒的同时，仿生机器人的意识也跟着消失了，刚刚在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陈齐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爸爸眯着眼，显得有些怀疑。

陈齐扭头看向别处，他不想解释，不想让这成为爸爸的另一个研究项目。只要自己知道，妈妈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幸福地生活着，就足够了。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