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光，借星光

拥有一台过时的噼里啪啦牌打字机，以每秒0.3个字节的龟速缓慢爬行，从南京城的某个角落，去往童话梦之国。希求在某个微风的夜晚，叩响你的心灵之门。

——丛林雪

我喜欢去紫金山散步，笔直的中山东路突然从一个不起眼的路口岔开，进去就上了山。高大的梧桐树阻隔了喧嚣，空气柔润而清新，这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气息，一方远离现代社会的天地。

我尤其喜欢紫金山的夏天。晚上，这里有数不尽的萤火虫。萤火虫最喜欢出没的地方，叫灵谷，精灵的灵，山谷的谷。

夕阳欲坠，漫天金光。我和阿睿吃过晚饭，相约一起去消食。紫金山离家不远，一千米不到的路，我俩沿着山路一直往上走，边走边聊着白天学校发生的事。

天很快暗下来，黑夜降临，给紫金山穿上一袭夜的长袍。月亮赶紧探出头，追光灯般照着山顶。

阿睿兴奋地问：“你猜今天能看到多少萤火虫？”

“几十只？几百只？”

“据说这里有成千上万只萤火虫呢！”

这时，草丛里传来一阵阵又细又亮的叫声。响彻林深，又近在咫尺。

“听！”我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对阿睿说。

“怎么了？”

“蟋蟀啊。”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又不是没听过。”

“不是，你快听。这里有只蟋蟀，声音特别大。”

阿睿小心翼翼地跟着我，悄声靠近梧桐树。

“真的，音色亮得很，跟唱歌似的。”阿睿把耳朵凑过去。

借着月光，我看见一只大蟋蟀伏在一根掉落的树枝上，振翅鼓翼，奋力鸣响。

我缓步前行，蹑手蹑脚。蟋蟀警觉，发现了我，用力一跳，从枝条上弹起，准备逃跑。谁知，就在他起跳时，枝条被使劲一蹬，力量失衡，歪了。

蟋蟀摔在松软的泥土上。我眼疾手快，将一只空瓶子倒扣在他身上。

嘿嘿，捉住！得来全不费工夫。

没想到今天来看萤火虫，还收获了一只大蟋蟀，真是意外的惊喜！

不知不觉，我们就到了灵谷。繁茂的林间忽明忽暗，闪烁起少许萤火虫的光。我们准备先勘察一下今晚的地形，找到最亮的那片区域。

“嗖！”一只小飞虫从树洞里猛地飞出来，一下子撞在了我的脑门上。

被小虫撞到，虽不疼也不痒，但这稀里糊涂的一下，搞得我莫名其妙。我跟在小虫后面，倒要看看是什么虫子这么不长眼！

小虫一圈圈绕着，我一圈圈随着；小虫展翅飞远，我大步紧跟。不一会儿，我跟着小虫到了一处僻静之地。这时，已经跟阿睿走散了，先不管，等逮到小虫再去找他也不迟。

小虫飞进一片树林，这片林子很少有人去。

好陌生，好安静。一团雾霭弥漫在树林之上，像被一件透明的斗篷笼住。仅一步之宽的小溪缓缓流淌，树木沉静，枝叶缠绕，空气湿漉漉的。

踏入草丛，荆棘钩住了我的裤脚。我小心挪步，林子里一只萤火虫都没有，让人莫名地害怕起来。这时，前面矮树林里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我凝神屏息，慢慢靠近。

原来是一群萤火虫聚集在这里，刚才那只撞我的萤火虫也在里面。

一只大个儿萤火虫站在树枝高处说话：“好了，关于发光技巧的第一步我已经讲得很明白了，至于今天迟到的同学——请课后自行学习！

“下面，我开始讲第二步，关于发光的连贯动作。收腹，注意腹部的力量。还有翅膀，翅膀翅膀，注意你的翅膀，小嘤！”

他狠狠瞪了一眼小嘤，原来刚才那只冒冒失失的萤火虫，名叫小嘤。

好严厉的老师哦！

被老师猛地点到名字，小嘤赶紧探出头来：“哦哦，知道了，老师。”

怪不得刚才飞得那么快，原来是上学迟到了，真是个冒失的家伙啊！

我坐在旁边一个和板凳差不多高的树桩上，托起下巴，决定好好看看小嘤是怎么出洋相的。

老师一边授课一边进行动作示范，台下的萤火虫都在认真练习。

“老师！我能亮了耶，快看！”一只萤火虫骄傲地在树叶上踱步，晃动着亮闪闪的尾巴尖。

亮光有时能持续好几秒，有时则忽闪一下就迅速消失。

“我看到了，你的进步确实很快。”老师飞到跟前，拍了拍他的翅膀，“不过，不要着急，还有第三步，三步学完，你的亮度会更高，也更稳定！”

老师转过身，接着说：“大家的表现都很好，下面就是关键的第三步，我们会学习怎样提高亮度……”

小嘤呢？小嘤去哪儿了？

我对着虫群仔仔细细找了好一会儿，就是没看见小嘤。一瞥眼，瞧见他正躺在一片隐蔽的树叶上睡大觉呢！

“小嘤同学！”老师口吻严厉。

小嘤吓得一激灵，赶紧睁开眼，见我正盯着他看呢！

“请重复，我刚才讲的第三步是什么？”

小嘤来不及回应我的注视，愣住了。

我偷偷朝小嘤方向发去提示，我先是向上拱拱肩膀，后来又伸了伸头，意思是：翅膀发力，头部摆正，身体再做好配合。

“是……缩脑袋，然后再伸直……”

同学们笑作一团，那个爱表现的萤火虫更是笑得满地打滚。

唉！这个笨蛋小嘤，完全没领会我的意思嘛！

“既然回答不上来，那你直接给大家示范一下发光吧，做对了也成。”老师说。

小嘤憋足了劲儿，满脸通红，由于力度太大，弄得自己一个大趔趄，可身体仍旧是暗的。

小嘤害羞极了，瞅瞅老师，又瞅瞅我，不知所措。

“好了，今天的课程结束。首先恭喜在座的各位，都学会了发光。但有一个除外，就是小嘤。”老师宣告，“由于小嘤同学未能完成毕业课题，所以很遗憾，不能毕业。”

同学们一哄而散，只有小嘤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大家走后，我凑近小嘤，用极轻的声音问道：“嗨，你们萤火虫都得学发光吗？”

“是的。”小嘤用翅膀指了指旁边的树干——一片宽宽的蕨叶挂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四个字：发光学校。

“发光学校就是教如何发光吗？”我问道。

“是的，教我们这些不会发光的萤火虫如何发光。”

“发光难不难？”

“要是你变成一只萤火虫，就知道这有多么难了！”

“那你干吗不好好学？”我有点生气。

小嘤见我也凶他，难过极了，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好啦，别伤心了。”我把指腹放在小嘤的背上，轻拍他，安慰他。

由于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拍萤火虫的后背，力度没有掌握好，直接把小嘤从树叶上“啪叽”一下拍了下来。

我一把托住小嘤，一只轻盈的、露水般的萤火虫静静地落在了我的掌心。

“你看看我的尾巴，被玫瑰刺刮伤了，所以才影响了发光。”小嘤叹气。

“我已经上了好几次发光学校，可就是没法毕业。”小嘤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轻侧手掌，小嘤的尾部露出来，果然有伤，腰部也有刮过的痕迹。

我问小嘤：“那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一直毕不了业怎么办？”

小嘤叹了一口气，说：“你跟我去月影林看看就知道了。”

我好奇地跟在小嘤身后，往树林深处走去。

“小心脚下，要先越过这条小溪。”

我站在一处高高隆起的树根上，大步往对岸一跳，低头看见一尾闪着光的小鱼从幽暗的小溪中游过。

“过了小溪就是？”

“前面是月影回廊，过了回廊才是月影林。”

夏夜的月光笼罩着沉睡的大地。在小溪的前面，树林里的一角，摆放着一盏雅致的石灯。

小嘤把我领到石灯跟前：“看，这就是月影回廊。”

我看看他，感到很困惑：“这不是石灯吗，怎么是回廊呢？”

说完后，我突然想起，对小飞虫而言，这有“屋檐”，又能避雨的温暖石灯，确实能算得上是“回廊”了。

“你看，回廊的另一边就是月影林了。”小嘤领着我到了石灯的另外一侧，一片黑暗幽深的树林，

“这里什么也没有啊。”我疑惑地说。

“你靠近一点，再仔细瞧。”小嘤说。

我走到月影林跟前，凑近一看——哇，有成群的萤火虫呢！

但是他们都是乌秃秃的，没有一只在发光。他们有的躺在宽宽的叶片上打瞌睡；有的在努力尝试“发光三步”，嘴里不停地念念叨叨。

“他们都不会发光？”我问。

“是的，他们都不会发光，但内心却渴望发光。”小嘤说，“跟我一样，是一群永远都不能毕业的萤火虫。”

“除了自己发光，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比如像人类给灯泡通电，有了电，一下子就亮了！”

“这倒没听过，萤火虫向来自己发光。”

这时，我手里的玻璃瓶“嚓嚓”直响，是瓶子里的蟋蟀用前爪在使劲挠着瓶盖。

“他可能想出来。”小嘤对着瓶子眨眨眼睛。

我拧开瓶盖，蟋蟀“砰”一下就从瓶里跳了出来。

“哎呀呀，可憋坏我了——呼！”蟋蟀喘了一大口气，“我说，你这瓶盖拧得太紧了，下次能不能留点缝透气儿呀。”

“抱歉抱歉，是我的错，下次再也不这样了。”我不好意思地挠着头，不停跟蟋蟀道歉。

今晚灵谷的小动物可都成了精呢！

“你们的困惑我可都听见了。不会发光嘛！这月影回廊不都告诉你答案了吗？”蟋蟀说。

“啊？我怎么不知道，什么答案？”小嘤惊异。

蟋蟀跳到石灯下面，抬头仰望：“嘿，到这儿来！”

他对着我们喊道，我和小嘤赶紧过去。

我弯下腰，跪在地上，拨开石板缝隙间长出来的杂草，竟然发现“回廊”的内侧刻着一排小字：借光，借星光。

“也不知道是谁刻上去的。”我说。

“我觉得很有可能是蟋蟀。”蟋蟀说。

“那也不一定，说不定是人类。”我大声说。

“你相信上面刻的话是真的吗，小嘤？”我问小嘤。他看完字迹，从屋檐下飞了出来。

“相信。”他的眼睛莹亮莹亮，装满了信任，“刻字的肯定是萤火虫精灵。”

我把手指再次放在小嘤的背上轻拍——这次力度刚好，非常温柔：“我也相信。”

我们仰望天空，成千上万的星星，形成一片浩瀚的星星海洋。

“喂，天上的各位！能不能借一些光啊？”我冲着天空高呼。

没有反应。

蟋蟀出主意：“你们听过一个传说吗？是关于星星雨的歌，星星听到美妙的歌声，就会落下无穷无尽的星星雨。”

“月亮月亮真勤劳，星星星星小懒虫。藏猫猫，躲霓裳……是这首吗？”我慢悠悠唱起来。

“对，没错！正是这首歌。”蟋蟀肯定地回答。

“你的意思是，用歌声把星星雨引下来？”我问。

“是的。星星既然那么喜欢听歌，那我们就唱歌，唱出最美的歌。这样不就可以得到星星雨了吗？”蟋蟀很兴奋。

“这事非你莫属了，蟋蟀最会唱歌了。”小嘤说。

“而且你还有一副难得的金嗓子。”我附和道。

“嗯。”蟋蟀抖抖触角，看起来有点儿为难的样子，“可是，这项任务难度很高啊。”

“你忍心拒绝吗？”我说，“这关系到小嘤能否毕业啊！”

“呃，答应是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好！只要不过分，十个条件也行。”

“你必须把我放了，并且答应永远不捉我们。”

“我答应，并且一百个保证！否则……”我生怕蟋蟀不相信我，准备发个毒誓。

“好了好了，知道了。”蟋蟀打断我。

皎洁的月光投射在石灯上方，好似一束光打在舞台上。

蟋蟀跳上去，清清嗓子，唱起来。

星星呢？

一颗星星看见蟋蟀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可能觉得凭这只蟋蟀小小的力量，让自己下星星雨，真是痴心妄想。可是，蟋蟀并没有停下来，他换了一种“唧唧啾啾”召唤般的声调。过不多久，又来了一只蟋蟀，他的嗓门更大，一开口就把小草震得沙沙直响。

在“月影回廊”，两只金嗓子蟋蟀仰天长鸣，声音交织在一起，互相碰撞。接着，引来了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第六只、第七只……数不清的蟋蟀聚到这里奋力歌唱：

月亮月亮真勤劳，

星星星星小懒虫。

藏猫猫，躲霓裳，

蟋蟀要把好歌唱。

一曲悠扬，一声亮，

滴滴答，滴滴答。

漫天飘洒落山丘，

一直钻进了山沟沟。

歌声嘹亮，响彻山谷。

那颗“扑哧”笑的星星听得入神，变成了淡淡的珍珠色，柔和地望着蟋蟀；那些住在远处的星星从四面八方赶来，互相点头打招呼；躲在月亮身后打瞌睡的星星也醒了，好奇地一闪一闪看着大地。

蟋蟀的歌声回荡在天际，直到其中一颗星星最先发出一阵“啵啵”的声音，好似泡泡糖膨胀后的破裂声。

“啵啵”，又是一阵。

接着，漫天都发出这种有趣的声音——“啵啵”“啵啵”

“啵啵”……

“快看！下雨了，星星雨！”我激动地指着天空。

“好漂亮的雨啊！”月影林的萤火虫赞叹道。

闪烁的星星雨从天而降，淅淅沥沥。雨滴越下越密，最后变成漫天的小光点，从夜空流泻而下。顿时，整个月影林笼罩在一片柔辉之中。

我不说话，默默享受这美妙歌声和壮阔奇景。

光点滴在石灯上，“屋檐”立刻显现出一层层渐变色的光晕；光点滴进小溪里，鱼儿泛着银光跃出水面，吐出一个晶亮的泡泡。

光点随着微风飘荡，挂在树梢，垂落草地，坠满灵谷，让天、地合二为一。

光点一个劲儿地往下掉，每只月影林的萤火虫都得到了一滴。有的萤火虫舍不得马上放进身体里，抱着它在草地上撒欢打滚玩儿呢。

这时，一个轻盈的小光点飞到我眼前，悬在半空中，幸福地转了一个圈——是小嘤！他的尾巴在放光，光芒闪亮。

我张开手掌，小嘤轻舞落下。我将鼻头凑近，蹭了一下他。小嘤张开翅膀，抱住我的鼻尖。

“太好了，恭喜你小嘤！毕业了。”蟋蟀跳过来，开心地说。

我们三个亲昵地拥抱在一起。人类的拥抱很简单，但是和小昆虫拥抱，你试过就知道了！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哦。

小嘤归林，蟋蟀回山，云朵聚拢，星光悄然谢幕。

紫金山又恢复到往日的宁静。

这片如白昼般突然亮起的树林引起了人们的注意。阿睿在附近的林子里看到这景象，不知发生了什么，手中的瓶子也掉在地上，盖子脱落，滚进草丛深处，不见踪迹，罐子里的小虫子全跑了出来。

我找到了阿睿，摊开空空的两只手。

阿睿手握一只没盖的空瓶子，摇摇头：“明明收获了好几只小虫子，怎么一下都不见了？”

我偷偷一笑。嘿嘿，收获？

收获——也可以两手空空啊。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