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缘、生态与文人意趣的价值书写
在当代音乐界,叶小钢的作品因其独特的文化融合与创新精神而备受瞩目。从早期的《中国之诗》《西江月》到近年的《大地之歌》《岭南四首》是作曲家对诗歌意象与文人精神的交响化表达,而《西藏之光》《天津组曲》《锦绣天府》《美丽乡村》等则是其用脚步丈量对自然生态及城市文化名片的音乐诠释,这些作品既有中国传统音乐的书写,又有德国古典音乐和美国当代音乐技术的呈现。2024年1 月16 日晚,深圳市龙岗文化中心大剧院座无隙地,“《少陵草堂》叶小钢交响作品音乐会”在此上演,为粤港澳大湾区国际音乐季奏响“大湾区之音”增添了鲜活之笔。本场音乐会作品形式多元,涉及交响乐、影视音乐和交响诗歌等多种体裁,由深圳交响乐团音乐总监兼首席指挥林大叶执棒深圳交响乐团,联袂青年小提琴家刘霄、女高音曲伟青、男高音王冲、男中音洪振翔共同演绎叶小钢创作的四部作品。
当晚首先上演了为管弦乐而作《广东音乐组曲》(2005年)中的《平湖秋月》和《旱天雷》,作为岭南三大乐种之一的民间器乐乐种,广东音乐是典型的标题音乐,具有鲜明的地方色彩,其旋法和加花自成体系,具有很强的即兴性。叶小钢充分发挥特有的和声语言与配器技术,将广东的民间曲调管弦乐化,再现岭南山川的秀丽景色和南国情趣,充分体现了地缘文化的特色。叶小钢虽然运用西方作曲技法写作,但又密切关涉中国传统音乐中的起承转合,笔者思考这种地缘文化和基因对作曲家的音乐创作有直接影响。
管弦乐曲《平湖秋月》运用了变奏、复调和模仿等手法,通过丰富的音色变化,娴熟的配器手法,使乐曲更具现代感和时代感,主题材料在不同声部和乐器组中变化,既有序列发展又丰富多样,滑音、花音、变奏等装饰性元素在弦乐组与木管组中交织,作品在传统五声调式之外, 注重4 音和7 音的处理,以此丰富音乐的情感表达。开始的主题材料在弦乐组的演奏下绵长而抒情,音色清澈柔和,如同一缕轻风吹过湖面,带来秋夜的清凉与宁静,其后陆续加入铜管、木管、竖琴及打击乐器,色彩逐渐丰富,最终,作品在打击乐、竖琴与弦乐的组合对话后,结束于静谧的意境中。因其曲调优美动听,旋律熟悉,现场观众立刻与之产生了连接与共情。长笛在这首作品中似同中国竹笛的音色, 温暖而圆润,颤音琴的加入又多了几分空灵与虚幻,笔者在现场感受到印象派色彩效果的氤氲, 情绪表达渐次分明,由宁静至波动,再到最后的平静,整首作品如同一幅动态的画卷, 引导听众经历一场内心的旅程。作为广东音乐中最具有标识性的《旱天雷》,作曲家按照西方管弦乐队编制重新配器, 辅以演奏家们精湛完美的演绎, 使得当晚的演出呈现出清新明快的色彩, 构筑出吕文成时代曾一度称之为“精神音乐”的声音景观,某种意义上强化了其愉悦怡情的音乐功能。
广东音乐曲调多世俗性与平民化风格, 在音乐主题与形象上对自然环境与生态的描摹较为常见,如《雨打芭蕉》采用雨滴落在芭蕉叶上发出淅沥之声的意象和节奏感生成旋律基本音型。受西方环境运动的影响,世界各国越来越重视自然生态与环境问题, 生态音乐学(Ecomusicology)是由美国音乐学者阿伦斯·艾伦(Aaron/S./Allen)在2012年提出,其“研究目标是揭示音乐作品与自然生态有着怎样的关系, 进而回答音乐如何依赖自然,如何反映了自然的问题”,核心是人与自然和谐的生态价值观。①加拿大作曲家、声音生态学之父默里·谢弗(R.8Murray/Schafer)曾在安大略省一个乡村湖泊旁演出了他创作的第一部生态音乐作品《旷野湖音乐》。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叶小钢就已关注到人类生存的环境与生态问题, 他的作品中有不少是对中国自然山水和生态的书写, 如小提琴与打击乐二重奏协奏曲《峨眉》、采用现代音乐手法创作的具有热带风情植物系列的《青芒果香》等,交响乐《地平线》中充满了对自然景观和人类命运展开的哲思。音乐会当晚神秘又充满文学意象的管弦乐《消失的银杏》(2019年) 是叶小钢创作的亚热带植物系列作品中的一首,也与生态音乐相关,作曲家通过这部作品传达了一种超越时空的美学理念和对人类未来命运的关切。独特的和声语言、雅致细微的乐队音色变化,展现出人与自然互相依存的母题, 正如儒家有云:“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②从听觉感官来讲,整部作品呈现出一种自由、神秘、舒展的音乐风格,旋律采用中国传统的五声音阶,加入北方的民间音乐曲调,转调和移调总是在不经意间完成,将观众带入一个关于时间、记忆、自然与生命的音乐之旅。银杏树作为一种古老的植物, 见证了无数的历史变迁,曲中的“消失”不仅仅是物质性的逝去,更象征着人类文明的断裂与遗忘。乐曲开篇,长笛独奏凄美婉转,感受到一种忧伤而神秘的氛围,弦乐与竖琴渐进式的交织带出了双簧管、圆号和小号的独奏,不同音色的叠置仿佛时间缓慢倒流, 引领我们回到历史的岁月。随后铜管乐器加入,音量逐渐增强,声部的加厚似乎在预示着银杏曾经的辉煌, 紧张而又宏大的气氛, 倏地浮现出银杏的坚韧与不屈。中段部分,作曲家运用复杂而细腻的节奏和旋律处理,调性始终游离不定,以其特有的和声语言,仿佛描绘银杏树在风中摇曳,岁月中沉思。此处音乐语言既有东方旋律意蕴,又不乏西方交响乐的精妙构造。尾声则是一种深深的哀愁与不舍,随着乐曲情感的推进,弦乐组的齐奏与圆号和木管组的“对话”,似乎是银杏树在告别它那漫长而辉煌的过去。最终,在竖琴与钢片琴温柔而凄凉的吟唱下,交响曲缓缓降至平静,仿佛银杏最后的呼吸在无声中消逝。叶小钢通过丰富多彩的和声、旋律及节奏变化,展现了银杏瑰丽而又悲壮的生命历程。作品不仅是对银杏树生命历程写意的描绘, 更是作曲家对人类文明和自然生态的反思与敬畏,以及对未知事物的探索和永恒憧憬。
二、慈悲与救赎的乐之流淌
小提琴随想曲《玉观音》掀起了音乐会当晚的第二次高潮,它是作曲家对二十余年前作品的自我突破与重构。根据海岩小说改编的影视剧《玉观音》有多个版本, 但无论是画面语言还是影视配乐,2002年风靡全国的电视剧版无疑是最优的,即使配乐脱离画面语言当成一首纯音乐来演绎,依然可听出故事性的音乐形象。2022 年,叶小钢将《玉观音》中核心的旋律糅合改编成小提琴随想曲《玉观音》,此曲依然保留并反复再现其中极具中国审美, 伤感、舒缓而绵长的“玉观音”主题。作品打破原有的传统结构限制,充分发挥小提琴的演奏优势,呈现出一种即兴、自由、幻想的气质,高难度的华彩与质朴的旋律对比, 使演奏者的情感表现达到新的美学高度。此次鹏城演出邀请了曾被小提琴大师平恰斯·祖克曼(Pinchas Zukerman)称为“帕格尼尼先生”的青年小提琴家刘霄。刘霄在现场表演使用了一把1774年在意大利拿波里制作的名琴,他的肢体语言极其丰富,顿弓、连弓的技巧处理与力度变化,疏密有致的手指和手臂揉弦赋予多变的音色与层次感,交替拨弦、滑音及不同把位间迅速的游移让其身体化为音乐的一部分,时而浪漫华丽,时而稳健朴实,“激情”与“温婉”同在,多个对比鲜明和复杂的戏剧性段落在他的手中游刃有余,观众目之所及可谓出神入化、人琴合一。
引子部分“玉观音”主题在作品中反复多次出现,每次当我听到这个音乐主题响起,内心的慈悲与救赎,柔软与缠绵立刻激荡胸中。或许是受其父叶纯之先生多年在电影配乐领域深耕的影响,这部作品旋律优美绵长,可听性极强。作品起始便是小提琴与乐队的协奏,刘霄的揉弦音色松弛而富有弹性,对主题音乐的呈现如泣如诉,声音形象带有强烈的倾诉感和叙事性,现场听众也被卷入人物的悲欢聚散中。随后,鲜明地域风情的舞曲节奏与一种内心纠缠、难以抉择的情绪形成强烈的对比,炽热的情感在第二乐章被重现的“玉观音”主题悬置,此时,音乐浓淡呈现相得益彰,营造出一种丰满、多变的音响效果和情绪起伏的节奏感。旋即大提琴与小提琴两两呼应再次进入一段新的叙事性音乐语言,竖琴缓缓流淌其中,清澈而质朴,伴随着打击乐点缀在钢琴轻柔的旋律中,温暖而美好,紧随其后的三拍子律动将这种美好不断向前推动。突然,音乐转入一段鼓乐齐鸣的对比乐段,动力性强音和点状节奏保持着饱满的音乐能量与持续的冲突性,呈现出悲怆的美学风格。乐曲尾声再次奏响“玉观音”主题,一种熟悉、温暖、细腻而大气的音乐情感扑面而来,所有的一切又归于平静。
指挥家林大叶在整场音乐会中行云流水般的手势宛若“花式太极”,轻盈、柔和、沉稳、理性,身体伴随手势始终如舞动一般,百余种声音在他的指挥下音色平衡而和谐,其音乐表达中既有理性中的激情,也有克制中的宣泄。当晚,深圳交响乐团的演奏家们也表现出了最佳状态, 各个声部音色干净、整齐均衡,与指挥配合相得益彰。观众被现场的艺术家们所折服,音乐结束集体起立鼓掌,为他们精彩绝伦的演出喝彩。
三、悲情狂歌的长风浩荡
《少陵草堂》(2019年)是一部为声乐与乐队而作的交响诗歌,再现了音乐与文学联姻的跨时空对话。作曲家将交响思维编织进唐代诗人杜甫(后世也称其为杜少陵) 的五首经典诗篇《狂夫》《登楼》《喜雨赠花》《登高》以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展现其浓厚的文人意趣与人文情怀。纵观中国的音乐文学,“汉唐诗歌里都有一种悲壮的胡笳意味和出塞从军的壮志”③,对于理解这部作品中突出杜甫“悲”的自嘲及“悲”的抒情表达至关重要,杜有一生饱经战争之苦,他的诗歌里有着极强的非战思想和爱国的民族意识。“创新的音乐形式必须是能够包容民族的情感特性而使之具有自身的文化价值。”
④因此,这部兼具现代意识和民族认同的交响诗歌也被认为是叶小钢近年来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音乐会当晚还邀请了中国交响乐团青年女高音歌唱家曲伟青, 国家大剧院男高音歌唱家王冲,星海音乐学院教师、男中音歌唱家洪振翔共同演绎这部作品。三种不同音高结构的关联组合与速度和材料变化形成戏剧性的对比,最终统一在乐曲《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高潮中结束,颇有组曲性质。旋律如史诗般动人心魄、深切感人,表达出极为悲悯、高尚的人文情操,诗中的意境和生活图景与歌者所赋予的情感高度融彻,令台下观众深得其真味。洪振翔有着男中音特有的抒情光泽, 声音细腻沉稳、浑厚丰满。当晚,他对《狂夫》的表演大气且饱含激情,不协和旋律的交替演唱突出其戏剧性张力,“复活”了一个“欲填沟壑”在逆境中独善其身,忧民爱国“疏放”的杜甫形象。王冲的音色干净透彻,在演绎《登楼》和《登高》两首古典诗歌中“登临主题”融情于景的作品时,将诗人登高远眺无边春色的伤心感怀和悲秋之意表达得恰如其分,既有对锦江繁花的壮丽之叹,又有愁思满腹、黯然伤心于家国动荡之忧,随着典型的五声性旋律慢慢响起,王冲带有漂泊感的音色逐渐透出一种由从容理性到波澜壮阔的气质。相形之下,《喜雨赠花》倒是多了几分轻快欣愉的色彩,正所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作品中可以听到四川小调和地方民歌的旋律织体,曲伟青的演唱也相映成趣地赋予作品更多灵动、明亮与喜悦,高难度花腔式的咏叹与吟诵熟稔交融。这几首为声乐和乐队而作的诗乐同属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如长卷一般,在音乐风格的布局上颇有起承转合之势, 演唱者以美声唱法为基础,依字行腔与吟诵相结合,在音响上感受到表演者运用非常规的人声效果,突破传统的、单一的演唱方式,似乎被当成一件乐器使用,歌者与伴奏呈现出一种新的合作模式。⑤笔者在现场甚至会产生一种独特的沉浸感,空间与画面打通听觉与视觉的链接, 与历史中的古代文人和现实中的作曲家、表演艺术家产生共时空的对话。
叶小钢在文学方面的深厚学养为人称道,从他的文字中可以感受到苍穹之上的大气与深邃,“音乐创作肇始,绝尘半世,狂歌惊壑,恐世人嗤迷,倏茫然四顾,鹄立躬亲,素手烹出清茶一盏……长风浩荡为音乐而至,清涧汩鸣为文思而来”⑥。瑰丽的文字与宇宙万千的气魄跃然纸上,正如他的音乐时而饱含深情,时而冷峻深刻。
结语
作为中国当代作曲家,叶小钢的音乐呈现出一种诗人化、理性的、有克制的表达及浓郁的文人气息。既有以写意描绘为主,静观冷峻的音乐语言,如静谧辽远的《纳木错》, 又有惊涛骇浪激情疏放的《李白》《杜甫》及当代诗乐诠释,其作品更多是从感性出发,观照自然、人文、社会,从技术建构到大美至乐,作曲家已进入自由豁达、融通无碍的创作境界,天地同和,比音而乐。独特的“叶氏和弦”加上附加音对大小调体系的冲淡,结合旋律结束音下方小三度和弦的使用,形成自身音乐的个性化特点。叶小钢在这场音乐会中将地方性的民间音乐、大众化的影视音乐、生态音乐的思考,以及古典诗歌的当代对话融为一体, 呈现出交响音乐会的多向度面貌,其研精覃思、循真致美的艺术愿景,对地缘文化、自然生态、人文历史重要母题的艺术创新与观照,展示了中华文化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同时也为人文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及粤港澳大湾区艺术生产提供了新的启示。
蒋晶 中山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李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