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5 日,指挥家余隆、大提琴演奏家王健携手香港管弦乐团首次亮相哈尔滨,为这座“音乐之城”带来了一场音乐盛宴。此次“香港管弦乐团七城巡演”已先后到访无锡、上海、武汉、长沙,在哈尔滨演出之后,乐团还将到访沈阳及北京。在如此密集的行程中,乐团以高质量的演绎赢得各地听众的赞誉。值得一提的是,演出前一天,“香港管弦乐团大师分享会”在哈尔滨音乐学院音乐厅举办,这是“港乐”在此次巡演中首次走进高校,哈尔滨音乐学院院长杨燕迪与余隆、王健等一众“港乐”首席分享了自己的音乐感悟。而本场音乐会的命题正如余隆在分享会所言——民族的即是世界的,而世界的亦是民族的。
对于乐迷来说, 音乐会的选曲总是耐人寻味。此次“港乐”的哈尔滨之行在选曲上,带来了中国当代经典管弦乐作品——鲍元恺《炎黄风情》的选曲《小河淌水》《走西口》《对花》,俄国作曲家柴科夫斯基的《洛可可主题变奏曲》以及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的《第九交响曲“自新世界”》。具有国际声誉的“港乐”将要如何呈现这其中的审美情趣?
“月亮出来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这首取材云南情歌曲调的《小河淌水》家喻户晓,余隆执棒“港乐”在一出场便征服了现场的听众。弦乐高音区铺垫了月夜的朦胧意境,竖琴塑造的流水清澈流畅,长笛轻柔熟悉的旋律扑面而来,英国管的细腻表情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乐团各个声部均追求纯净和谐,绝无滞重感,体现了指挥家和乐手对于音质的极致追求。《走西口》尤其考验弦乐组的技术,从引子部分的颤音处理到小提琴声部的主题叙述,再转到大提琴声部,提琴声部间的对话细腻而轻柔,充满故事性,厚重的低声部似一直托举着小提琴旋律声部的表达。小提琴首席王敬的运弓充满呼吸感,悲苦的旋律诉说着离别的情愁与内心的挣扎。弦乐组的两处颤音表达完美营造了爱人离别时的忐忑氛围,小提琴和大提琴声部对答式的旋律呈现,以及力度上的起伏变化,让音乐中的离别之情显得苍凉而凄婉,高亢而悲怆。
如果说前两首作品让听众感受到了“港乐”的弦乐之美,那么《对花》这首热闹非凡、情绪热烈的作品则让听众感受到了管乐之灵动和打击乐之多彩。这首小品增加了锣、颤音琴、木琴、竖琴等色彩性乐器及木鱼等民族乐器,无论是各种音型与不同节拍的变化呈现,还是不同速度、不同情绪的段落对比表达,抑或铜管乐强势但不冲突的介入,其演奏难度之高,都要求乐团有极高的艺术造诣。余隆对于音响空间的塑造极为考究, 在这首作品中,我们既能感受到“室内乐式”的纯净与和谐,亦可以感受到“管弦乐队”的气势与磅礴。
听众们对中国故事还意犹未尽,“港乐”就直接把本场音乐会推向第一个高潮——我们被带到了19 世纪俄国作曲家柴科夫斯基面前,但这一次不是俄罗斯式的忧郁深情, 而是法国式的精致与优雅。世界级大提琴演奏家王健在听众热烈的掌声中走上舞台,他的《洛可可主题变奏曲》让哈尔滨音乐厅的听众们难以忘怀! 洛可可风格是18 世纪以法国贵族宫廷审美趣味为导向的一种“女性化”精致这典雅的风格,很难想象,这种风格能被一位19 世纪末的俄罗斯作曲家表达得如此精妙与美艳,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在21 世纪的哈尔滨,由一位中国大提琴演奏家来呈现这一跨时空的交集并达到令人心醉的境界——这也许就是音乐的神奇与魅力!
王健本是一位内敛而温润的演奏家,他的性格显然与指挥家余隆不同。但在这场演出中,我们却看到了某种相反的呈现:在音乐里,王健极其自信但又毫不张扬,他尽情表达,干净果敢,尽显“王者”风范;而控制乐队的余隆以极为细腻的把控,对音量、音色的控制恰到好处,让乐队松弛有度地收敛在大提琴的表达中。
我尤其喜欢王健的两个慢板抒情段落的处理,在七次变奏中, 第三变奏和第六变奏是慢板段落,但他的两次呈现完全不同。在第三变奏中,清晰而宽厚的旋律表达,营造了极致的立体音响空间。王健的音乐似有故事性,放松但不松散的演绎,以大幅度的力度处理来实现变化多端而具有戏剧性的音乐性格转换。第六变奏的抒情段则表达了作曲家的苦难式情愁,小调的忧郁主题、大提琴的低沉吟唱, 尤其是连续的颤音处理和最后的长音表达,运弓的力量、气息、张力拿捏堪称精妙,给人以极大的听觉满足。
要说全场最安静的时刻,莫过于第五变奏的大提琴独奏段, 听众好像与演奏家达成了某种共鸣,只有身处现场才能体悟那令人心动、为之神往的音乐美感。王健的颤音、快速跑动、力度的巧妙变化、对于音色的控制, 均达到了大提琴演奏的神妙境地。除了他的独奏部分,乐团和指挥对极致美感渴求的追求也让人动容。
王健的返场曲选择了巴赫《第三组曲》的萨拉班德。巴赫作为一位纯粹的德国人,其萨拉班德也体现了高度理性又平易近人,内涵深刻且情感绵密的音乐品格,王健演奏的沉静、自如和深邃完美捕捉到了巴赫乐曲所要求的品质。席间爆发的热烈欢呼与此曲的安静性格形成强烈反差,也彰显出在场观众对演奏家的高度认可。
在中场休息时,杨燕迪评价道,王健的演奏堪称“唯真是美”——在毫无造作的自然流露中抵达音乐表达的至深处,令人感慨。这是一位具有高度天赋的演奏艺术家经过潜心磨炼并具备长时间沉淀才有可能达到的艺术境界。正如王健前一天在哈尔滨音乐学院与学生交流时所言, 音乐表演必须发自真诚的内心感受才有可能不断进步。他的现场演奏可谓是这种理念最好的说明和示范。
下半场在指挥余隆进场的掌声中拉开帷幕。作为本场音乐会的最高潮, 余隆和乐团用音乐征服了现场的听众, 他们的审美风格和价值追求在音乐会结束后观众们热烈的欢呼中得到了肯定的回应。《第九交响曲“自新世界”》是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最知名的作品, 也是西方交响乐历史中占据重要历史地位和分量的经典作品, 更是上演率极高,广受乐迷喜欢的一部名作。如此耳熟能详的经典名作, 即便是普通乐迷也能听出演奏上细微闪失和差错,乐团以这部作品来压轴,可以看出它的实力与魄力。
德沃夏克本人曾说:如果没看过美国,想必就无法写出这样的交响曲。①第一乐章和第四乐章是典型的“美国式体验”。慢板引子缓缓拉开这部交响曲的大门,弦乐依然是那般精彩! 不同音区的力量对比,成就了这部作品的经典开场。管乐的进入没有一丝丝的拖沓,紧致但不紧张,氛围塑造极为妥帖。快板一开始,乐队便进入充满活力和力量的状态。这里的演奏表达了精准的节奏和强烈的动力感, 弦乐器的快速音型和铜管乐器的有力合奏都体现出精湛的技术和高度的协调。发展部是乐章中最复杂和戏剧性的部分,音乐充满对比和戏剧性变化,演奏者以灵活的处理来面对不同的情感和动态变化。余隆在这一段落的引导, 始终保持着音乐的流动性和结构的清晰性。第四乐章“终曲”是一段充满戏剧性和激情的音乐, 铜管乐器的表达欲望终于得到了最完美的呈现,“港乐” 的爆发性力量展现得到了释放。
第二乐章是整部交响曲中最具抒情性的部分。这个乐章要求高度的音乐理解力和细腻的技术处理。木管组乐器与弦乐组的音响交互,指挥余隆确保了每个声部的平衡,尤其是在低音部分的表现上,音量控制得和谐细腻,营造出一种宁静而深邃的氛围,他似乎在抚摸每一个音符和声响。当然,万众期待的依然是英国管的独奏, 那段经典旋律带着一丝沙哑甜美,飘荡在整个音乐厅,令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我似乎能“看见”音乐形态的起承转合,不禁在兴奋的赞叹中折服于演奏者细腻的音色和流畅的气息控制。让人惊喜的是“港乐”的铜管组、木管组,包括定音鼓,他们从不让人失望。下半场的长笛表现比上半场更加清澈与细腻,音色更加甜润。他们没有被精湛的弦乐组压倒,表现出了自己的专业态度与音乐品格!
这部作品集合了美国本土音乐元素和捷克音乐风格,如美国黑人灵歌、印第安人音乐、波希米亚风格、捷克的民间舞曲等,再结合上半场的“中国故事”、俄罗斯风情、法国风格、德国巴赫味道,这些民族的音乐最后都汇聚成了“世界”的音乐经典。民族的即是世界的,世界的亦是民族的。这场音乐会,或者说此次“港乐”的内地巡演正是余隆音乐态度的实践表达。
余隆在音乐会结束后面向听众激动地表达了“港乐”冰城之行的兴奋! 伴随着《狮子山下》和《拉德茨基进行曲》两首返场曲目,热情与感动在欢呼与掌声中弥漫整个音乐厅,这座“音乐之城”的听众似乎享受到了久违的音乐震撼。正如杨燕迪在音乐会后热烈的评价:“这场音乐会达到了罕见的水平,总体非常好! 现场听众在乐声中的安静程度和随后的爆发热情似乎刺激了乐团,演奏家们的现场兴奋度极高。”②毫无疑问,这次“从南到北”的音乐对话是成功的。无论是高品质的音乐会带来的现场体验, 还是指挥家与乐团的民族情感与世界关怀,都为冰城的古典音乐市场注入了新的活力与记忆。古人云,五十而知天命,这支能够代表中国的亚洲顶级交响乐劲旅也许已经懂得自己的“天命”所在。而哈尔滨这座具有特殊现代文脉的音乐之城,也会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因余隆、王健和香港管弦乐团所奏响的交响乐声而牢记这个特殊的夜晚。
陈海 哈尔滨音乐学院在读博士生
(责任编辑 李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