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指挥台的第59年,陈燮阳依然像株“常春藤”活跃在国内外舞台上。年复一年,枝叶苍翠茂盛,春光还是那么美好。用他的话说:“指挥,是没有退路的一生修炼!”很难想象,是什么样的力量,令这位85岁的指挥家在半个多世纪中,一以贯之地保持着对音乐的挚爱与追求。2024年5月上旬,陈燮阳携苏州交响乐团远赴阿尔及利亚演出。归来的第二天,即赶赴杭州,指挥浙江交响乐团乐季音乐会,上演普罗科菲耶夫《第二钢琴协奏曲》和《第七交响曲》;浙江演出结束,立马又赴苏州,一呆十来天,排演“苏州-新加坡工业园区建园三十周年庆典音乐会”。无疑,这些演出均获得了成功。这让他的手机几天来响铃不断,心醉神迷的粉丝纷纷发来了微信祝贺:
“这场演出,已在网上播出,陈老指挥伏笔千里,草蛇灰线,激情四射而又张弛有度,意图清晰而又准确,不愧为封神之笔!”
“您的活力在咱中国真的没人能比得了,又能给我们很大的自如演奏的空间,感情又丰富又真诚。”
“在你麾下演奏时,我能很明显地感受到,你鲜明的音乐个性, 轻松灵动,激情澎湃兼具,我时刻回想着美妙的感受……”
指挥大师的棒梢、指尖乃至灵魂中流淌出的一种“高压电”,不仅击中了观众,也击中了演奏员,崇敬之情,发自内心。“苏交”一位演奏员说:“我们希望陈大师长寿,能一起工作到我们退休。这是我们的愿望。与他一起工作是一种享受。”
诚然,与那些声名显赫的长寿指挥家如布鲁诺·瓦尔特、比彻姆、斯托科夫斯基、安塞美相比,陈燮阳的指挥生涯似乎更长,而且还是“未来进行时”。虽然已经步入耄耋之年,但他的健康指数、心理年龄、精气神,以及永不倦怠的“上班族”工作节奏,常常给人以年龄上的错觉。刚健、活力、旺盛、激情犹在,续写着中国乐坛的“不老传奇”。迄今,他还身兼数职:上海交响乐团名誉总监、苏州交响乐团音乐总监以及中国交响乐团、中央民族乐团特邀指挥等等。
作为当今中国乐坛最活跃、最受欢迎的指挥大师之一,悠悠半个多世纪,他的棒下,从《白毛女》《红色娘子军》《中国革命之歌》到维也纳金色大厅中国新年音乐会、柏林爱乐大厅巡演,再到“信念永恒——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音乐会”“奋斗吧 中华儿女”、庆祝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大型音乐舞蹈史诗等等,塑造了一个个经典的“音乐里程碑”,影响了无数中国乐迷。
陈燮阳独特的个人气质、风度、不怒自威的形象以及指挥艺术风格,使之成了共和国家喻户晓的“明星指挥家”。中国交响乐团前团长、作曲家关峡感叹道:“陈燮阳在中国指挥界的地位无人能动摇!”
一
回顾自己半个多世纪的指挥生涯,陈燮阳深有感触:“我很幸运,从‘上音’指挥系一毕业,就到了上海芭蕾舞团乐队担任指挥,从教室到乐队面前,十六年的频繁演出使我积累了宝贵的经验,为后来在交响乐指挥领域的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众所周知,陈燮阳的公众知名度始自20世纪70年代,执棒芭蕾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的经历使他的才华得以彰显并赢得了全国性声誉。众里寻他千百度,慧眼识珠的中央乐团团长李凌很快发现了他,邀请他到中央乐团合作演出。由此,他又深得指挥大师李德伦的赏识。在前辈们的有意栽培下,他获得了赴美国深造的机会,令指挥技术得到极大提升,并拓宽了国际艺术视野。
1984年底,陈燮阳从前辈黄贻钧手中接棒执掌上海交响乐团,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第一位音乐总监。作为这个历史名团的掌门人,他意识到:“对于一个交响乐团而言,组织性、纪律性不亚于一支军队。演奏员考进乐团,待遇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这个乐团的艺术氛围能不能使其得到专业上的满足。交响乐团最重要的是人才和人心。一个音乐总监、团长、指挥,要把乐队演奏员当成自己的兄弟姐妹,甚至是自己的儿女一样,爱护他们,尊重他们。只有这样,他们也才会尊重你。但从另一个意义上讲,乐队演奏员又是指挥的老师,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就这样,他运用国际一流乐团的先进理念,励精图治,为艺术院团的职业化建设进行了一系列大胆的改革与创新。
老“上交”的演奏员都记得,20世纪80年代初,由于流行音乐的大量“入侵”,严肃音乐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上交”也陷入了危机。演出市场很不景气,艺术生产暮气沉沉,音乐会曲目贫乏、老套单一,带动不了乐队的积极性,也带动不了观众的情绪。一场音乐会,往往台上演奏员比台下的观众还多。为改变这一局面,执掌“上交”后的陈燮阳率先推出了乐团音乐季,上演了一系列中西经典曲目。如在全国首演了肖斯塔科维奇《第十交响曲》、柴科夫斯基的《曼弗雷德交响曲》、斯美塔那的交响诗《我的祖国》等作品。他策划的“纪念莫扎特诞辰250周年系列音乐会”,火爆了演出市场;“肖斯塔科维奇诞辰百年系列音乐会”,上演了《第一大提琴协奏曲》《第九交响曲》和电影《牛虻》组曲,连续三场音乐会,一票难求。而“贝多芬之魂”系列音乐会更是火爆。《解放日报》报道了当时的盛况:“上海再次举办贝多芬系列音乐会,早已成为乐坛内外议论的一大话题,8场音乐会3078套12152张票,在一个多小时内被争购一空。……1000张印有贝多芬作品的节目单成了‘畅销货’,仅10分钟便告售罄。数百位在沪的各国外交使节、商人、旅游者、留学生,也加入了上海的交响乐爱好者的行列。”上海交响乐团满血复活了。
毋庸置疑,在执掌“上交”的23年中,陈燮阳继承了乐团积淀的高贵传统,制造出了平衡、柔滑、灿烂、温暖亲切的“上交之声”,将这个历史悠久的乐团稳健带进了“中外名团之列”。很多年后,“上交”老演奏员们依旧念念不忘,感恩陈燮阳:“记得84年来到‘上交’,您带领‘上交’改革,闯出一条全新的道路,招进的一大批骨干力量,到现在为止还是‘上交’的顶尖的音乐家,有些首席去了‘上音’担任教授和系主任,您是他们的伯乐!”
二
近六十年的指挥生涯,陈燮阳执棒过众多不同风格的中外乐团,面对过音乐素养参差不齐的演奏员,排演过逾千场音乐会。厚实丰稔的指挥经验告诉他:“指挥家就像独奏家,乐团就是他的乐器。指挥要如何演奏,取决于他的技术、想象力、应变能力、悟性以及掌控力。指挥和他的乐团应该融为一体,要有相互的尊重和理解。好的指挥,以其渊博的知识和内在力量让乐团完全听从于自己。”
这位从不带教指挥专业学生、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指挥大师,将几十年来悟出的“真谛”,一一贯穿于他的“工作信条”中,譬如:
关于—与乐手的关系
指挥不一定比乐队演奏员懂得多。他们从小开始学乐器,经过多年的苦练才能进入乐团工作。他们接触过各种风格的指挥,演奏过各式各样的曲目,可谓见多识广。正如有些老乐手所说,一个指挥,当他站上指挥台一挥手,我们就知道今天谁是音乐的主人。
关于—指挥的定位
指挥不是“独裁者”,更不该是“暴君”。指挥家应收起生杀大棒,不要老是想着开掉谁,而是要让演奏员有安全感。有的指挥经常指责演奏员,弄得他们演奏时很紧张,反而越发演得不好。其实,大部分问题是指挥本身的技术问题,比如缺乏明确的手势表达,以致把控不了乐队。应该学习柏林爱乐的经验,让乐队演奏员对每一个新来的指挥无记名投票,Yes 或No,如果半数以上是No , 今后就不能再被邀请了。
关于—指挥技巧
排练时,要尽量避免那些喋喋不休的哲学家式的说教,轻重快慢,都在手中,话不要多,做出来就行。尤其是对色彩、弹性、戏剧性,要十分在意。指挥不是真人节拍器,是要有技术的,不能光会打拍子,否则,还要音乐学院指挥做什么?从演奏员的眼神里,就能看得到他们是否从心底里乐意跟着你的音乐走。作为一个指挥,必须能用不同的方式得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关于—肢体语言
不能太注意自己在舞台上的动作如何。动作不在大小,而是从指挥家对音乐的理解中自然而然出现的。一切都要在音乐之中,而不是在音乐之外。指挥家更多是要用心来指挥,靠手、靠身体、靠眼睛中的神,乐队才能感受到。
为何有的指挥深受演奏员喜欢?因为他能带领着乐队往前走,既能控制,又能顺势利导,让演奏员感觉非常舒适、过瘾。但有的指挥则不然,生拉硬扳,乐手演奏起来很不舒服。好的指挥,能将音乐形象表达得非常清晰、完美,把情绪、形象完全挖掘出来,赋予它感染力,清晰地呈现给观众,感染听众。
不可能用白纸黑字写明白真正演出时需要的个性和美感,秘密在于指挥和乐手的才能和灵感。逐字逐句阐释,只会谋杀音乐。
……
这套自成一体的指挥理念,使得陈燮阳与中外各个乐团合作时如鱼得水。指挥家与乐团演奏员们的关系变得十分融洽和谐,排演得心应手。无论在“上交”“苏交”,还是在中国交响乐团、中央民族乐团以及其他地方乐团,他都能与乐队演奏员形成默契、良好的工作关系,留下了极好的口碑。有趣的是,当演奏员们排练显得疲惫时,不经意间,他通常会突然发出几声奇异的怪喝声,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后,气氛立马变得轻松起来。
2009年,陈燮阳挥别了百年老团的历史荣耀,继续开疆拓土,出任了年轻的苏州交响乐团音乐总监。这个乐团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团员60%是来自世界各国的外籍青年音乐家,其余40%也都是业务精良的海归。这支年轻的队伍普遍接受过欧美名校正规严格的教育,有着很高的音乐素养以及相同的音乐理念。能否掌控这样一支乐团,无疑是指挥的“试金石”。
然而,仅仅用了8年时间,陈燮阳便将一支国际新军打造成为一支超人气的、超常规发展、具有鲜明职业化特征的交响乐团,吸粉无数,堪称中国交响乐界的一匹黑马。由此,也再次树立了自身至高的威望。
在乐团演奏员眼中,陈指的技术精准、自信睿智、从不失误,且经验老到、风度优雅。他有一种内在的能量,能把不同国籍的乐手无缝地“黏合”成一个整体,又能调动出演奏员最大的潜在能量。这种能量、这种深厚的功力,是别的指挥很难达到的。
三
每位指挥对于音乐的内涵都有着个性化的解读。一个好指挥,更能将百人乐团焊成一个歌唱的巨人,发出最美妙复杂的音响。
无疑,陈燮阳拥有着这样的掌控力。他威而不怒,经验丰富,风格鲜明,对音乐极为敏感。他在排练时,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更多是用手、眼以至身体说话。他对音色的调配、节奏的处理具有非凡的才能,擅长用自己独特的指挥语汇来带动乐队的理性与激情,将自己的音乐意图完美地表现出来。这种指挥风格不仅令李凌、李德伦等前辈名家刮目相看,更为他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
陈燮阳指挥技艺的精进,还得益于早年赴美深造的经历。他有幸接触到了伯恩斯坦、小泽征尔等国际级大师,并利用一切机会去现场观摩名家的排练、演出。在长期深入揣摩、比较研究不同大师的演出实况录像和唱片后,他逐渐窥探到了天穹中缪斯女神“音乐圣经”中的奥义,艺术视野一下进入了新的境界。他汲取了国际大师的精髓:伯恩斯坦的灵气和松弛,卡拉扬的流畅和深沉,克莱伯的潇洒和敏锐,索尔蒂的热情和雄伟。在兼收并蓄、博采众长中,逐渐形成了鲜明独特的“陈氏风格”。
值得一提的是,陈燮阳的节奏感、速度感颇有小克莱伯的影子。他坚信,节奏是音乐的核心,包含了韵律和风骨。而节奏的灵魂是动力,它存在于音乐结构之中。要充分发挥乐队巨大的表现力,节奏要严谨、准确,结构要紧凑、完美。因此,无论演绎谁的作品,其节奏与速度感都有恰到好处的舒适感,作曲家的本意被完美定格。在法国巡演时,《尼斯晨报》评论称“陈大师的‘贝多芬’能唤醒地下沉睡的人!”
他演绎的歌剧《茶花女》则是另一可圈可点之作。如果闭眼聆听,说它是意大利米兰歌剧院或巴黎国家歌剧院乐团的现场录音,你也一定会信。在这部歌剧中,大师以他对音乐的深厚理解为主轴,将丰富的艺术学养穿针引线般地融于整部歌剧的剧情中,构建出一个宏大、统一、引人入胜的整体表达。凌厉时,如刀劈斧砍之势,毫不拖泥带水;激情时,如赛车引擎轰鸣,让人血脉偾张,音乐处理细腻,为每个乐章都注入了生命。
作为俄罗斯学派的传人,陈燮阳与俄罗斯音乐大师的作品结下了深深的情缘。在音乐会舞台上,常常与他们“促膝长谈”,用音乐见证生活,见证时代。柴科夫斯基的《曼弗雷德交响曲》是他的最爱之一。这部作品虽深受大众喜爱,却被许多评论家和音乐家们讥刺为制造眼泪的机器。进入立体声时代后,指挥大师如普莱特涅夫、扬松斯、穆蒂、马泽尔等人都曾演绎录制过不同风格的版本。陈燮阳于1985年在国内的首演,又为这一经典作品注入了新的内涵。在这位中国指挥家的棒下,饱受痛苦和反叛的曼弗雷德悲剧主题在交响曲各个乐章贯穿发展着。四个乐章间,他精妙地变幻张力,力求达到戏剧性效果的协调统一。全曲节奏、线条、空间、视觉感严密和紧凑,充满生命力度的速度,既有空间距离又有全景再现的音响效果。俄罗斯式的悲剧灵魂,触到了苦难心灵的深处,很快将观众的心俘获。此后数十年中,《曼弗雷德交响曲》在国内外演出了许多场,成了人们心目中的经典。
同样,在诠释拉赫玛尼诺夫《第二交响曲》时,陈燮阳对作品也有的独特理解,特别是自由速度乐段的驾驭能力发挥到了极致。2004年,他执棒“上交”在柏林爱乐音乐大厅上演这首作品,引起全场轰动,安可三曲还难以退场。在最后的返场曲《柏林空气》中,观众合着音乐节拍的掌声和狂热的呼喊让现场的气氛几乎爆棚。对这部作品,陈燮阳有心灵之约。“为何我钟情于这部作品?还在学生时代,在‘上音’,听到了我老师的俄罗斯老师高克的唱片,一下子被迷住了。每次到唱片室听这部作品,我都会情不自禁流泪。后来,我在淮海路旧书店淘到这份总谱,就一直研读。遗憾的是,因中苏关系恶化,原本要来华访问的高克的行程被迫取消,让我与心中的偶像失之交臂。那时我就立志,将来一定要指挥这部作品。但怎么也没想到,直到很多年以后才达成这一愿望。”
由于有了这种深厚感悟,所以在排演中他很少抠演奏员的细节,而是给他们很大空间,用音乐带领着乐队往前走。在这部伟大的作品中,指挥家赋予了它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以及柴科夫斯基式的辉煌而成为“经典瞬间”。
而今,八十有五的指挥大师已改向沉潜稳健的一路,风格趋于内敛。“现在的我,沉稳了些,少了许多年轻时的花架子。”的确,一站上指挥台,他那身影,那目光,手中那根指挥棒,依然散发出强大气场,内敛而不失激情;老道而灵动舒展,那肢体语言,给人一种愉悦温暖的自然美。
耄耋之年的陈燮阳,还是那么忙碌:8月底,成都音乐会;9月,“上交”周年庆音乐会、南京中山音乐堂森林音乐会;10月,上海国际艺术节“苏交”音乐会;11月,深圳交响乐团,交响诗套曲《我的祖国》……
对于音乐,陈燮阳那长长的情感流露没有终结。他的棒下,依然充满着生命的纯真,他不再为取悦任何人,而只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智力与生命……
施雪钧 《文汇报》主任编辑
(责任编辑 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