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皖生(1897—1990),名亦楚,号醒独,徽州歙县人。工书法,尤擅山水、竹石。生前系安徽省文史馆馆员、安徽太白楼诗词学会顾问、新安画派研究会顾问等。
书法艺术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其讲究法度,神形俱佳,韵味无穷,历久弥新。书法并不是孤立的艺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书法是作为“六艺”之一出现的。在古代文人墨客的日常生活中,琴棋书画四件雅事,书法始终是其中值得玩味的。徽州歙南以画竹闻名的新安画派画家吴皖生先生,就是这样一位诗书画俱佳的艺术家。吴皖生先生书法功力深厚,笔下烟云苍劲有力、浑厚质朴,远绍晋唐,旁搜诸家,形成了自己独有的书法面貌,一点一画都极为精到,一字一篇更是气势如虹。20世纪80年代,已到耄耋之年的他虽居于徽州偏僻山乡,而登门拜访、索求墨宝者仍络绎不绝。他的书画作品深受书画爱好者、收藏者喜爱,并得到行家称赞。当代著名书法家、上海市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周志高先生在黄山市屯溪老街看到吴皖生先生题写的大字匾额“文雕苑”,驻足欣赏,大加称赞。
清光绪二十三年丁酉(1897)五月五日吴皖生出生在新安江支流大洲源双溪河畔的岔口村。他五岁入私塾,读经典,学古文,进入大洲公学时与后来成为著名社会学家的吴景超同窗;1919年毕业于原安徽省立三中。此后在乡间教书、习字、作画,不求闻达,品格崇高。吴皖生通晓音律,能作诗填词,工书法,诸体皆能,尤擅画山水、竹石、兰菊,有“江南一枝竹”之誉。在当地,人们都亲切地称吴皖生为“老皖仙”。
我是歙南武阳人,自幼喜欢写字画画,又与吴皖生同属歙南大洲源,小时候就经常听到村口的老一辈说起岔口有个“老皖仙”,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好,言外之意是有机会要向“老皖仙”请教请教,去看看他是怎样写字作画的,可见皖老的书画名气可谓家喻户晓。然而我当时还在读初中,面临升学压力,要复习迎考,实在没有闲暇时间去皖老处求教,但这种记忆一直留存在脑海里。
后来我考入师范学校读书,学校要求我们认真练习毛笔字、钢笔字和粉笔字,这又激起了我学习书法的热情。于是我省下生活费,到书店购买了几本字帖,有《勤礼碑》和《书法自学丛帖》等,课业之余基本上在临习毛笔字,终于有了一点儿长进。但我一直是自己摸索,遇到不少困惑,有时似乎无论怎么临习都达不到理想的状态,十分苦恼。这时候,我又想起了之前家乡长辈说的话,要向“老皖仙”求教。于是,我在惶恐中提笔给在岔口村的皖老写了一封请教书法的信。出乎意料的是,没多日竟然收到了皖老的回信(图1),当时我的激动之情真是难以言表。
国强老弟如面:
接读您的来信,便知道您是一个有志气的好青年,但是要向我问道,我却不敢当。因为我是一个颓唐老人,对笔墨来说,也没有什么独到处。您既然这样地好学又好问,就知识再浅薄,也愿意和您谈谈。
书法一道,虽然是雕虫小技,但古往今来,长于此道者,确不甚多。自晋代“二王”,以及颜、柳、欧、苏、米、蔡,等等,寥寥可数,近世以来杰出之笔尚不多见,信乎可贵而难能也。
来信称您在学颜,是选择得当。大抵稍有名声的书法家,多半出于颜的门径,其气魄和骨力都胜过其他诸家,学书者宗之,自有由来。要多练多写,熟能生巧,但又不可守而不变。不变则不能超而过之矣,是无创新之道矣。必参以己意,择善而更入炉铸,成为我的创体。总之,书法用笔,绝不能忘记操纵跌宕,有操纵跌宕之笔,则平庸呆板远矣,如是必有可观。现在我恰罹鼓盆之痛,更无情绪烦赘。即此询问进步。
吴皖生
3.14
皖老的回信亲切真诚,切中肯綮,关于书法问题见解独到,也是吴皖生先生不可多得的书论信札。品读书论,其中谈及的“操纵之笔”与“守变之道”是吴皖生先生重要的书法艺术观。
一、书法应有操纵跌宕之笔
自古以来,书家们都十分重视用笔。如唐张怀瓘在其《玉堂禁经》中曰:“夫书,第一用笔,第二识势,第三裹束。”黄庭坚曰:“凡学书,欲先学用笔。”可见,用笔是作书的重中之重。一般来说,书法技法分为四个方面:章法、字法、笔法、墨法。章法即通篇之貌,字法又称结构、结字,是一字之规。而章法、字法又是建立在笔墨之上的,因此,用笔用墨规范、一点一画讲究才能有得意之作。读此书信,深感皖老学问愈深,品格愈高,如:“对笔墨来说,也没有什么独到处。”“就知识再浅薄,也愿意和图1 吴皖生回复吴国强的信札您谈谈。”一位耄耋之年的长者,对于一个弱冠之年的年轻后学却是如此谦虚!
谈到书法的奥妙,皖老说道:“书法一道,虽然是雕虫小技,但古往今来,长于此道者,确不甚多。”这一句道出了书法临习与创作的不易与艰辛,要讲究正确的训练方法,路子要正。关于书法的训练方法,皖老在信中说:“大抵稍有名声的书法家,多半出于颜的门径”,“学书者宗之,自有由来”。颜真卿是中国书法史上著名的书法家,是楷书四大家之一。颜体书法的结字间架是宽博大气的,临习颜鲁公可以从中领悟书法笔势开张与气象雄浑的感觉,因而在唐之后的历代书家中,或多或少都有学颜的影子。学习书法讲究取法乎上,在正确取法之后,就要不断临习,仔细读帖,分析范字点画动作的过程和特征,精心揣摩字与字之间的点画、用笔、结构布局,还要从整体着眼,观察、玩味帖中的神韵与气势。“要多练多写,熟能生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书法临习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古人曾有“墨池笔冢”之说,这要有坚强的意志和刻苦的精神。
学书者在大量地临习古人经典之后,要能融会贯通、灵活运用,从临摹过渡到创作,也就是要通过书法临习,形成联想记忆,把字帖中的墨法、笔法、字法、章法归纳总结,合理规整,化为己用。皖老在信中特别提出书法的用笔技巧对艺术水准、作品格调的作用:“书法用笔,绝不能忘记操纵跌宕,有操纵跌宕之笔,则平庸呆板远矣……”诚然,书法创作中笔势是丰富多变的,如点画用笔、间架结构,以及字的大小、长短、高低、宽窄、俯仰、向背、开合、欹正、轻重、缓急等都是对立统一的,以动取静,以静制动,在行云流水中把字写活,显得更有生机、更富意趣。这才是书法艺术的大境界,是一个书家毕生的追求。取法乎上,格调高古,创作观念的高度决定了作品的深度。中国书法有着鲜明的东方美学特征,于笔墨挥洒间构建起中国人的精神家园。皖老书法作品中的那种操纵之笔与古拙质朴的大家气象由此可见。
二、书法不可守而不变
晚唐释亚栖在《论书》中说:“凡书通即变。王变白云体,欧变右军体,柳变欧阳体,永禅师、褚遂良、颜真卿、李邕、虞世南等,并得书中法,后皆自变其体,以传后世,俱得垂名。若执法不变,纵能入石三分,亦被号为书奴,终非自立之体。是书家之大要。”吴皖生先生的回信中有一句书法“不可守而不变”,说的不就是这样的书法艺术观吗?
徽州画家吴皖生高古雅致,名闻乡里。30多年前我二十几岁时,有幸与皖老有过几年交往,并向他求教书画艺术。皖老长我70岁,每次去他家,他都亲切地称呼我“或弓老弟”。皖生先生的画室在二楼,上楼后,皖老就开始聊书画、谈人生,接着随手写几个字、画几竿竹,谈吐之间、挥翰之余是那样优雅。
有一次,皖老兴致盎然,问我:“老弟,你有没有斋名?”我想了想,说:“曾经也考虑过,古人有‘梅花香自苦寒来’的诗句,取‘苦寒书屋’,可否?”皖老应声道:“好!”紧接着,他顺手拿出一张宣纸,说:“来,我给你写一个。”于是,皖老凝神静气,濡毫吮墨,一气呵成,写下“苦寒书屋”四个高雅古拙、气势雄强的隶书大字(图2)。审视良久,皖老换用小笔行书落款:“或弓同志励志尚学,故本‘梅花香自苦寒来’意以名其书屋,甚盛事也,因乐为之书俾以自勖。戊辰春正月,吴皖生时年九十二书。”(图3)先生勖勉后学,署上我的笔名“或弓”,关爱晚辈,可见一斑。这是皖老信笔而书,却能从容不迫,这得益于他深厚的文学素养和书法功力。书法是线条的艺术,皖老将自己的情感通过书法线条的动荡变化表现出来,让我深感皖老书法之精妙。
横幅式的斋馆名作品一般会悬挂于书房几案的正上方,从书写的角度来看,历来讲求端庄典雅。这幅作品,正文“苦寒书屋”四个隶书大字苍劲古朴,落款的小行书流畅遒美,起首钤一枚朱文印“翰墨因缘”,这大概也是皖老认为我与他的忘年之交是翰墨牵线,姓名款左钤一白文印“皖生”。整幅作品章法完整统一,正文落款互相映衬,钤印也恰到好处,可以说是吴皖生先生的匾额书法精品。皖老书法,笔力雄浑,隶书取法汉代诸碑,尤以《史晨》《张迁》为宗,兼得唐隶华美之态,因而古拙不失流美,形成自己独特的面目。
皖老在谈到书法临摹创作的关系时说书法“不可守而不变。不变则不能超而过之矣,是无创新之道矣。必参以己意,择善而更入炉铸,成为我的创体”。学习书法既要学习传统,临习古帖,又要学以致用,灵活创作。入帖是“守”——取法乎上,出帖是“变”——参以己意,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大胆创新。皖老这一书法艺术观对当下书法爱好者的学习仍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吴皖生先生创作的书法作品最多的是行书。从作品幅式来看,市面上流通最多的是行书对联。他的书法远绍古贤,旁搜诸家,于“二王”、欧、虞、颜、柳、苏、黄、米、蔡等用功颇深。其书法用笔内敛含蓄,古朴高雅,筋骨浑厚,遒劲有力,结体宽博疏朗、错落有致,形成了雄强壮阔的个人书风。譬如皖老的一副书法对联(图4):“山水有情留我醉,花枝无语为谁娇”,通篇用的是淡墨,大概是宿墨掺了些新水,笔锋处还留有碎墨的颗粒。淡墨在传统书法观念中是很难驾驭的,毕竟淡墨完全暴露了用笔的痕迹,书家如果用笔没有强劲的骨力和自信是断然不敢用的。然而这副对联虽然墨淡但不失神采,落笔果敢,行笔沉稳,撇捺舒展,钩挑洒脱,转折处或圆润或方峻,用笔变化丰富。整幅作品墨色灵活,浓不碍滞,淡不浮薄,气息高古。对联落款的用词同样非常谦逊:上款,“或弓老弟鉴正”;下款,“戊辰岁首,吴皖生时年九十二书于双溪”。如此见功力的书法,我一个年轻后学哪有资格来鉴正,而皖老的人品如此,令人钦佩。
孙过庭《书谱》中有“五乖五合”之说,皖老这副对联的情境恰符合“五合”之理,因而诗文与书法浑然天成,可以说是他自作诗文书法的代表之作。当下书法作品展览层出不穷,精彩纷呈,蔚为壮观。展览的征稿启事中常常特别注明:欢迎投稿者书写自作诗文,并在评审中对自作诗文的作品,在水平相当的情况下优先入展。同时,中国书法家协会也举办了以“国学修养与书法”为主题的全国青年书法创作骨干培训班。由此可见,随着“国学热”的兴起,越来越多的书家开始注重书写内容与创作形式的统一,尤其是不再拘泥于已有的诗词文赋、书学画论,而是开始自作诗,书写自己的感悟。2016年4月,中国艺术研究院李一研究员在山东美术馆主办了“一元复始——李一书法展”,展览作品百余件,清一色全是李一先生的自作诗文,让人大开眼界。“我手写我心,我书写我诗”,李一先生的这句话也是诗、书、画兼擅的新安老一辈书画家吴皖生先生的艺术写照。
字如其人,用在皖老身上再合适不过了。书法是一门修身修心的艺术,是情感的表达也是内心的诉说。从一定意义上来看,书法体现的是书家的修养、学识、文化。因此,书法并不是孤立的,书家要能字外求字、书外求书,学习其他的艺术门类能丰富我们的知识,开阔视野。吴皖生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多面手,诗、书、画兼擅的他能更加全面地来创作,从诗的角度来寻找书的空间节奏,从画的角度来探索书的章法布局。同时,书法不但要传承经典,更要与时俱进。吴皖生先生的书法作品内容不但有古典诗词,而且有现当代诗作;不但有传统的篇幅形制,而且有使用木板、竹片等的新形制。从风格上看,吴皖生先生更是推陈出新,风格多变,可以说,他实践了信中所说的书法“不可守而不变”的书法艺术观。正如石涛所言,“笔墨当随时代”,书法家不但要学习古代经典,积极探索多样的艺术风格,同时要具有时代感,才能创作出既有时代特色又有个人风貌的作品。
一幅好的书法作品,书写内容、材料、章法、形式、用墨、用笔、钤印等每一个环节都应该是极其讲究的。书写过程中要按照作品章法的要求来调整节奏,最后的钤印也不能有丝毫马虎,印章的大小和风格都应该与正文和谐,这样才显得完整。像吴皖生先生这样,能自作诗文创作作品本身就是在美中创造新的美,文辞之美与书法之美水乳交融,相得益彰。
近代新安画派画家黄宾虹极重笔墨之美,其用笔强调“书画同源”,认为画家必须同时是书法家,深谙用笔的技巧。他指出笔法之要有五:平、留、圆、重、变。“平”是如锥画沙,“留”是如屋漏痕,“圆”是如折钗股,“重”是如枯藤、坠石,“变”是“深入于法”又“超于法”。书法艺术既贵在创新,也难在创新。创新的基础在于继承,因此学书要先师承古人,讲规矩,重法度,在前人浩如烟海的墨迹大观中探幽发微,求得传统精髓。学书者要在继承传统、吸取营养的基础上,转益多师,厚积薄发,取诸家之长,不断丰富和滋养自己,最后积淀为自己的风格。吴皖生先生的书法就是在历代书家的基础上,结合自己的个性气质,讲究用笔,锤炼结字,注重章法,从而形成朴拙苍劲、奇崛古雅的书法风格。这是他学识素养的展现,也是他的书法“不可守而不变”艺术观的展现。
皖老的一生经历了中国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到社会主义社会的巨大变化,人生际遇跌宕起伏,他却超然物外,不求闻达,宠辱不惊。他留下的书画作品也越来越为世人所重视。20世纪90年代初,皖老的一幅竹石作品在南京某拍卖公司就拍出了七千元高价,近年来的市场行情更是逐年递增。曾有人赋诗云:“郑燮身后三百载,新安江头朝皖生。”吴皖生先生已经去世30多年了。今天,重读这封皖老40年前的信札,仿佛皖老又出现在我眼前,还是那样和蔼可亲,在我耳边诉说着谆谆教诲、深深关怀。直到今天,皖老在这封书信中所传达的书法艺术理念仍有深远的指导意义。这封书信一直陪伴着我的书法艺术之路,我会一直珍藏它。它不仅仅是徽州新安画派画家中鲜见的书论资料,值得书法家的关注和研究,更因为它象征着一种传承,传承皖老的学识修养,传承新安画派的血脉,传承传统文化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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