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电池厂火灾:“临时工大国”的隐患

2024-08-04 00:00:00
读报参考 2024年22期

6月24上午,韩国京畿道华城Aricell电池厂发生重大火灾事故,造成23人死亡,8人受伤。23名遇难者中,5名为韩国人,17名为中国人,1名为老挝人,死亡的外籍劳务人员都是临时工。

由于低生育率和老龄化问题带来的劳动力短缺愈发严重,从1990年代开始,韩国一直在持续加大对外籍劳务人员的引入力度,并放宽对企业雇用临时工的限制,出于削减成本的考量,一些企业甚至用临时工替换正式工。频繁流动的临时工,往往会成为高危行业里最脆弱的一群人。

燃烧的3.5万个锂电池

Aricell锂电池厂位于韩国华城市的全谷工业园区。华城是韩国一座较大的工业城市,遍布着汽车厂、电子元件厂等,聚集了大量外国劳工。Aricell成立于2020年5月,正式员工只有50人,在韩国官方公示系统的信息中,该工厂生产的电池为锂亚硫酰氯电池,这种一次性电池(不可充电)通常用于工业领域的电子设备,如智能仪表和监控设备,公司的年产能约,占韩国年电池总产能的1.25%。厂区内有11栋楼,当天工厂内共有102名工作人员,3号楼有67人。

6月24日那天的大火来得迅速、凶猛。事后公开的监控录像显示,情况失控发生在短短半分钟内。在3号楼二楼的包装车间,首次爆炸发生在上午10点30分,在一摞整齐堆放的电池中间,突然一股白烟腾起,高度直冲天花板。10秒后,两名员工靠近白烟位置,开始搬运爆炸区域的电池,试图让它们远离起火点,其间持续有电池爆炸,冒出火焰。一名员工拿来干粉灭火器,喷向起火位置,但火势没有减弱,多块电池相继爆炸,产生巨大的橙色火球。

距离第一次爆炸后42秒,迅速蔓延的浓烟彻底遮蔽住监控摄像头,画面变成一片灰色。据韩媒报道,临近工厂的工人听到了类似连续发枪的爆破声,工厂周围停放的一些车辆受到严重损坏,由于火灾产生的热量和爆炸产生的碎片,油漆熔化、剥落,玻璃破碎。韩联社评价此次电池厂火灾为韩国历史上最严重的化工厂爆炸事故,损失规模超过1989年全罗南道丽水国立工业园区,造成16人死亡的乐凯化学爆炸案。

当天下午,华城市消防局防灾科科长金振英在简报会上称,火灾发生的地方共有3.5万个锂电池单元,当第一批救援人员到达火灾现场时,由于电池仍在不断爆炸,火势蔓延速度太快,喷水灭火难见成效,另外,由于锂电池爆炸产生大量有毒气体如氟化氢,消防人员也难以进入火场救人。高级消防官员赵善浩(音)在6月24日的新闻发布会上表示,仅15秒钟,楼层就被浓烟和火焰包围,而“烟雾的毒性很强,吸入一两口就会失去知觉”。

赴韩的中国打工者

在得知Aricell电池厂火灾消息的当晚,曾经在那里工作的朴希言辗转反侧。在看到遇难者名单后,朴希言仔细核对了姓氏和年龄,里面有两个中国人是她同事,一对亲姐妹,来自黑龙江。姐姐50多岁,妹妹也有45岁,在朴希言的印象里,两个人都比较瘦,身高1.6米左右。

朴希言今年36岁,是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延吉市人,她说电池厂里的很多工人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国女性,许多是东北朝鲜族的。朴希言是9年前到韩国的。她告诉记者,自己原本在延吉市一家装修公司当业务员,那时候工资是每月800元人民币,干了两年,涨到了1500元。这不够她生活。2015年,她决定到韩国。那时,赴韩打工已经成为潮流,村里人基本只有老人留在家里。

朴希言认识遇难的两姐妹时,妹妹来韩国半年,“她有个女儿刚上大学,家里负担重”,于是和老公一起来了韩国,老公在工地上干活。遇难的两姐妹和朴希言一样,都是属于临时工。“正式工一般是韩国人,或者干了一两年的中国人。”朴希言告诉记者,在韩国,很多工厂只招临时工,因为正式工工资更高,公司投入的成本也高,要给买包括国民年金(也就是养老保险)、医疗保险、事业保险和工伤险在内的四大保险,临时工则不需要。在电池厂,员工流动性很大,“很多人只干一两天就走了”。

即使如此,在跳槽去工资更高的地方前,朴希言对这份工作很满意。朴希言在韩国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汽配厂,她说这是最不受人欢迎的行当,“噪声大、油味重,最重要的是要倒班,经常需要熬通宵”。干了一个月后,朴希言忍受不了,辞职了。后来,她辗转在军用背包厂、汽配厂、生产化妆品包装的塑料厂、电热毯厂。电池厂的工作环境是朴希言“呆过的工厂里最好的”。遇上节假日少的月份,朴希言可以拿到1.5万元。

出事的打包车间工人流动性最大,朴希言也去帮过忙。朴希言说,比起她所在的生产车间,打包车间人更多,有四五十人。现在想来,一件后怕的事情是他们来工厂后从未进行过安全培训。

缺乏保障的临时工

在韩国华侨华人联合总会会长王维月看来,这次严重的事故也暴露了韩国长期以来大规模雇用外籍临时工的隐患。韩国是从1990年代起,开始大力从海外引进劳务人员的,主要目的是补充劳动密集型产业的人力不足。当时韩国政府推出了“研修生”等制度,到了2003年,韩国就有30万外籍就业者。“尽管韩国也面向东南亚、中亚国家招人,但由于这些地区的人通常不会韩语,实际上,中国朝鲜族人最匹配韩国劳动力市场的要求。”四川师范大学日韩研究院客座研究员张哲告诉记者。

2023年,韩国的外籍就业者人数达到了92万,中国人占比最高。王维月告诉记者,20年前,他就是在这股风潮下前往韩国;2004年,他从黑龙江的武术学校毕业,了解到如果去韩国当武术老师,薪资可以达到在中国同行业的10倍。

与引进外国劳务人员政策同时出现的,是韩国的临时工制度。1990年代末,在金融危机冲击下,韩国失业率高涨,政府开始放宽对企业雇用临时工的限制,临时工规模迅速扩大,一些企业甚至用临时工制度替换正式工。王维月记得,从十几年前开始,包括他在内,几乎没有留学生不打临时工。

韩国崇实网络大学的学者金正德等研究2017-2021年的数据发现,外籍工人死于工伤事故的可能性是韩国普通工人的3倍,每年平均有101例死亡,其中47.8%发生在建筑工地,36.5%发生在制造业,超过8成遇难工人的工龄不满3年。

王维月说:“在韩国,工会是很强势的组织,普通韩国人可以通过工会和企业叫板。但是外国人无法集会、示威。韩国也存在帮助外籍劳工的公益组织,但是在语言障碍和文化差异下,工人很难找到这些途径,维护自己的权益。”

来自中国的临时工李宇彬告诉记者,在韩国一家汽配厂工作时,他曾受过伤——在把一个汽油箱放进冲压机床的时候,他的手来不及抽回来,被高温的机床从上下挤压,整个手掌被烧伤,大拇指截断,经历了十余次手术,才成功把大腿上的神经和皮肤移植到手上,恢复手指的知觉。老板拒绝赔偿,也没有给李宇彬买保险,李宇彬是自己在网上查到工伤者能在医院直接申请国家的产灾险赔偿,不过完成治疗、残疾评定和拿到赔偿已是4年之后。李宇彬说,他想把这段经历告诉更多人,“给同胞一个参照”。

相较于安全问题,工作待遇以及什么时候能转正是这些临时工们更关心的事情。他们一直盼着自己能转正,这样不仅有保险,还有一年两次的体检,也不必再因为厂里频繁的裁员而常常担心——在6月21日,Aricell电池厂刚刚又裁掉一批人。

(文中朴希言、李宇彬为化名)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覃思、彭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