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加速时代。大学对“速度”的追逐和对“测量”的崇拜使大学教师也不得不卷入一场“竞速游戏”中。在加速的绩效博弈中,大学教师的学术劳动呈现多重异化特征:沉迷在“自我剥削”的劳动行为中,热衷于生产“仿真学术”产品,深陷于主体迷失的“时间焦虑”桎梏中,游离在“附近消失”的异化关系场域里。无法回避的加速危机、过度量化的指标癖以及优绩主义的陷阱共同构成了大学教师劳动异化的催生机制。为走出大学教师劳动异化的“竞速游戏”,我们需要重新回到对于自由、价值和意义等本真问题的思考,以“自由”促进大学教师的时间解放,以“价值”匡正绩效测量的技术僭越 ,以“意义”重塑大学教师的生命立场。
【关键词】 大学教师;劳动异化;加速时代;竞速游戏;绩效测量
【中图分类号】 G647 【文章编号】 1003-8418(2024)07-0023-07
【文献标识码】 A【DOI】 10.13236/j.cnki.jshe.2024.07.004
“加速”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基本特征,无论是从科技进步加速、社会变迁加速抑或是生活节奏加速的视角来看,我们都已置身于一个加速的时代。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学者罗萨指出,社会加速并不必然总是坏事,甚至往往是必不可少的[1]。然而,当各种加速以循环的形式产生相互提升的关系,并不可避免地形成更多的加速,就可能造成新的“异化”形式。罗萨认为,由于社会的不断加速、不断变动,现代社会开始出现一种“不进则退”的思维方式,以至于任何事都以“量”作为基准在追求提升[2]。这种思维也在所难免地蔓延至高等教育领域。加速的测量技术与评价科学推动了高等教育评估的发展,孕育出“大学排名”这一产物并进一步发展为全球普遍采用的大学“治理术”。排名机构将大学视为一种可计算的对象,通过技术的测量以可视化的形式向社会呈现大学外在表现的统计结果。大学则凭借“排名”这一特殊符号资本展开资源的竞逐、人才的延揽以及生源的争夺大战。测量逻辑和加速逻辑成为高等教育现代化的重要发展逻辑,“加速”的动机强化了对于“测量”的需要,“测量”的结果则驱动了“加速”本身不断“再加速”[3]。因此,“卓越”已经成为某种“停不下来”的理念,标准必须永远“步步高”,指标之所以要存在,就是为了被超越,“卓越的”还必须变得“更卓越”才行[4]。大学俨然变成一个加速生产商品和提供服务的公司,目标、绩效、竞赛、奖励等游戏元素被融入大学教师的薪酬晋级、职称晋升、绩效管理,每位大学教师身上都被贴上了产能标签。大学教师不得不卷入一场“竞速游戏”中,“不发表就出局”成为学术界生存与发展的游戏规则,大学教师只能不断赶超他人以免在游戏中败下阵来。不可否认,游戏化管理中的激励机制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大学教师的劳动生产率,但对“速度”的无止境追逐和对“测量”的非理性崇拜也引发严重后果,导致大学教师劳动的异化。
一、加速社会中大学教师劳动异化的主要征候
(一)学术劳动行为的异化:沉迷于“自我剥削”
韩炳哲认为,规训社会已经不再适用于描述当今的社会,取而代之的是功绩社会,功绩主体和自身作战直到发展为一种“自我剥削”[5]。在规训社会中,“不允许”“应当”等否定性禁令占据社会主导,工人的生产行为是一种被迫的强制劳动,工人受到的剥削是一种“他者”形式的剥削。在功绩社会中,人不再是被驯化的主体,而是积极的功绩主体,社会集体复合性的肯定句——“是的,我们可以办到!”恰当地表达了功绩社会的积极属性[6]。现代功绩社会或加速社会中人类的集体无意识已从规训社会中的“应当”转向“能够”,虽然摆脱了强制,功绩主体却也并未实现真正的自由,而是继续投身于一种强制的自由,或自由的强制之中,以达到功绩社会的最终目的——效绩的最大化[7]。功绩社会的效绩过度化日益严重,导致其剥削和异化的形式从规训社会的“他者剥削”转变为“自我剥削”。在自我剥削的形式中,所有人都基于自我优化、自我实现的幻觉而努力工作,心甘情愿地压榨自我,“以一种束缚于功名的形式屈从于内心强迫和自我强迫”[8]。在这样的社会文化和秩序中,大学教师们也主动或被动加入你追我赶的“竞速游戏”中。可以说,在研究体制化和学术职业化的今天,“僧多粥少”的格局已经注定了学术研究活动不再是一个有闲情逸致人们所把玩的智力游戏,而更像一个角逐场[9]。在这里,“自我剥削”成为通关法宝,“绝不能掉队”成为底层逻辑,那些不追求发表的老师可能被视为异类,被认为是不负责任,甚至是一种无能的表现。在这里,自我生存和自我发展成为大学教师从事教育教学的目的,学术研究也从对真理的探索变成为获得体制的承认而进行的斗争。
(二)学术劳动成果的异化:热衷于“仿真学术”
现代社会的学术评价制度主要以成果为导向,很难体现个体努力的过程,在很大程度上阻碍了学术创新的可能性。正如项飙所言,在如今的学术承认体制中,学术发表不再是为了分享学者本人的独到见解,而是要向体制证明自己可以达到主流的要求,有模仿他人的能力[10]。我们都知道,学术创新往往来自不断尝试,冒着“灵感或许不会来”的风险。然而,在一个“以成果论输赢”的学术评价体制中,失败则意味着一切努力都化为乌有。在理性考量之后,想必不少人都会对学术创新望而却步。特别是,当大学教师洞见了“学术GDP”的秘密,他们将会主动迎合主流开展那些“讨喜”但无价值的研究,生产所谓的“仿真学术”。“仿真学术”是学术再生产过程中出现的一种与本真学术相对的特殊异化现象[11]。在仿真的圈套中,学术活动不再象征着探索真理与解释未知,而是异化为一种符号,象征着花样、光环与热点及其背后所隐含的名望、地位与金钱等[12]。显而易见,“仿真学术”正在制造一种学术生产的悖论,一边是学术产品的过剩,另一边却是大量亟须填补的学术领域空白。在这种悖谬的学术生态环境中,一些学者卖力地摇着“科学”的旗帜,喊着“创新”的口号,却通过不断重复、复制以及花样翻新的形式参与学术再生产的“竞速游戏”,乐此不疲地向市场兜售自己的仿真学术产品,以达到吸引眼球、达成指标、获取荣誉、谋求利益的目的。“仿真学术”的出现不仅破坏了学术劳动的内在规定性,还遮蔽了学术劳动产品的本真价值,将其替换为象征性的符号价值,驱使学者的一切努力都无限背离对真理的追问,无限趋向对利益的追求。“仿真学术”对大学教师学术创新的破坏力比学术造假和学术不端更为持久和隐蔽,它削弱了大学学术劳动的崇高品性,诱使学者失去了问题意识与科学精神,驱使大学教师成为纯粹的雇佣劳动者,沉迷在学术消费的拜物教之中,与传统知识分子的普世关怀和责任担当愈行愈远。
(三)大学教师的自我异化:深陷于“时间焦虑”
在加速社会中,时间性与作为主体的人相脱离,人在生活中对于自我的时间或存在失去控制,人进入了一种异化生存的状态[13],“时间焦虑”由此成为加速时代人类异化生存状态的集体征候。罗萨已经警惕地指出,现代社会不是通过显著的规范规则,而是通过时间规范的隐性规范力,来进行调节与相互合作,像是截止日期、日程表、期限等形式[14]。这种独立于个人的时间设定和测算,为人们日常生活及社会运行赋予了秩序感,与此同时,它又可能把人异化为社会和组织运行中被动的木偶[15]。在此基础上,大学教师也普遍“被一个巨大而不可见的时间体制管制、支配与压迫”[16],化身“为稻粱而谋”的学术劳工。在使用计时钟的时代,工作和休闲时间尚且明确可分,如今数字信息技术为人们构建了一座“移动的劳动营”,将工作和生活场所融为一体,使随时随地工作成为现实,还为其披上一件宣称由“自由”编织成的工作弹性的“虚假外衣”。所谓大学教师的工作时间灵活自由,反过来也可以理解为他们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工作,尤其是考虑到,学术探索本就是永无止境的。事实上,大学教师的学术劳动已经被时间通约,教学呈现为以时间为单位的学时、学期,学术研究也被测量、被计算、被评估,转化为带有清晰时间刻度的绩效和成果产出。工作事务量呈指数级增长,时间短缺的问题越来越严重,教师忙于应对科研、教学、填表、报销、申报课题,大学教师对越来越快的工作节奏及时间短缺的压力啧有烦言,被不进则退的危机感严实围困,更甚者如同“在滚轮中不停奔跑的仓鼠”[17],越努力越焦虑。然而,他们既没有按下游戏暂停键的权力,也没有躺平或退出的勇气,俨然困在时间里的“牵线木偶”,产生倦怠感、无意义感,甚而生存的空虚感。吊诡的是,当今社会文化偏以展示忙碌为美,慢节奏的学习和工作方式具有被污名化的风险,学术“青椒”们更是在“非升即走”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下战战兢兢、焦虑不堪。
(四)与他人关系的异化:游离在“消失的附近”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是劳动行为、劳动产品及自我异化所带来的必然结果。人对自身的关系只有通过他对他人的关系,才成为对他来说是对象性的、现实的关系[18],因而对异化劳动的考察还应落实到社会关系层面。正如韩炳哲所描述的,今天的社会不是能让我们彼此成就的“博爱”的社会,它更多的是一个以业绩来衡量一切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我们彼此孤立[19],社群和公共空间随之坍塌。对此,项飙也曾作过深刻的剖析,他认为在现代社会中,人们通常从两个极端中获取生活的意义,近端是作为个体的经验(个体层面的计算),远端是意识形态立场(抽象的关注或想象中的世界),而两者之间的空间,附近——作为日常互动场所的邻里和工作空间——在意识中消失了[20]。这里“消失的附近”并非物理意义上附近空间的消失,而是作为视域或关系的“附近”的消失。相对于传统社会而言,现代社会关系存在“脱域”的问题[21],意味着普遍的身体“不在场性”。加速的技术消解了“身体”在交流中的必要性,加剧了个人的孤立和异化,将人封闭在一个回音室或信息茧房之中,使人在精神和意识上处于一种冷漠的、隔离的状态。在这样的社会交往规则中,教师也呈现出一种“职业隔离”现象。他们更偏好做一个“独行侠”或“独立承包人”,“由于怕被人误解为王婆卖瓜,因而不敢分享自己的观念与成功;也怕别人剽窃自己的新观念或归功于自己,因而不愿意将新观念告诉给其他人;同时也因怕被人指责为不称职而不敢寻求帮助,抑或年复一年地使用同一种已经不再奏效的方法——所有这些倾向都会强化个人主义和孤立之墙,而将保守主义制度化”[22]。如今,大学不再是一个充满归属感的“学术象牙塔”,而是正在走向一个流动现代性社会中的“猎人乌托邦”[23]。在这里,大学教师奉行“无他者”的自我保全,遵循计算的理性,崇尚“赌场式”“无根性”的文化,每个人都在努力瞄准猎物——不断升级的职称、项目、荣誉和奖励,将生命过程重塑为“永不休止的一系列自我关注的追求”[24]。长此以往,教师在教学、科研工作中也难以形成共同意识和价值观念,而是以一种唯我性、排他性致力于生存的功利化考量之中。
二、加速时代大学教师劳动异化的催生机制
(一)无法回避的加速危机:时间引发的双重悖论
罗萨认为,技术加速与生活节奏加速的同时“在场”产生了一种悖论式关系[25]。理论上,技术的加速能够提高单位时间的劳动效率,使人们拥有更多可自由支配的时间,从而带来生活节奏的放缓。然而,由于生产行为在数量上的增长速度超过了相关处理过程的加速速率,现实中出现了技术加速同时伴随时间资源短缺的情况。随着前者超越后者的程度增加,时间的匮乏问题变得更加显著,人们也越加感受到加速所带来的危机和时间压力。除了上述客观上的悖论式关系外,加速社会还存在一种主观上的时间佯谬,即“我们没有时间,哪怕我们赢得了时间的富足”[26]。人们对社会加速所具有的“错过恐惧”和“适应强迫”心理造成了这种佯谬。一方面,人们总是担心错过重要的事件或机会,由此感到迫切需要加快自己的节奏以避免在高压力环境中失去立足之地。另一方面,世界瞬息即逝的发展又使人们一直处于落后的状态,人们只能被迫地加速追赶以适应快节奏的社会要求。进而,人们对时间压力产生了一种畸形的认知:将快速、高效视为个人价值和能力的象征,将“没有时间”看作个人努力和生产力的体现,将时间压力作为上进和成功的标签,这种认知在现代社会的承认模式中进一步得到强化。
显然,关于时间去向的追问已成为加速社会的经典问题,“时间”也成为现代人们生产劳动中的重要斗争领域。当人们对时间的珍惜与具有功利主义性质的竞争优势的获取直接关联,就导致了“新异化的诞生”,速度最终成为一种异己的力量,奴役、束缚着人的发展和解放[27]。在遍布加速危机的社会中,大学也无可避免地被速度逻辑所操纵。其中,“效率”思维遮蔽了对教学和智识的关切,永无止境的同侪竞争成为大学教师职业生存状态。竞争往往意味着要赶在他人行动之前兜售自己的成绩,使大学教师卷入飞速转动的、令人晕眩癫狂的匆忙之中,导致他们总是根据自己所节约或浪费的时间来判断自己的劳动价值。表面上,似乎谁掌握了驾驭时间的法术,谁就能成为最后赢家。然而实际上,无论多么五花八门的“时间管理术”几乎都在推崇“见缝插针”和“越快越好”的劳动生产秘密。“见缝插针”的多任务生产方式只适合应对那些利用碎片化时间即可完成的工作,而学术工作对时间深度有很高的要求。“越快越好”的劳动方式更使学者陷入无限加速的魔咒,支配着他们拼命叠加自己的赌注,几乎输光自己宝贵的科学精神筹码。
(二)过度量化的指标固恋:测量催生的集体惯习
市场的鼓吹者声称,不能量化的东西就不真实,“如果你能测量你所说的东西,并用数字加以表达,你就对它有所了解;如果你不能用数字表达,你对它的知识就属于微不足道、无法令人满意的那一种”[28]。在加速时代,人们普遍表现出对测量和数字的崇拜,殊不知,这个时代充斥太多过度测量、误导性测量和适得其反的测量。如果人们总是试图用标准化的绩效测量去代替基于经验的个人判断力,很有可能造成诸多非计划性的负面后果。问题并不在于测量本身,而是过度测量和不当测量——指标没问题,指标癖(Metric fixation)则大有问题[29]。
教育中测量文化的兴起已经对教育实践产生了深远影响,它的范围上至国家层面和超越国别的教育政策,下至地方学校和教师的实践[30]。教育测量使各种讨论建立在事实性数据的基础上,从这个层面而言,教育测量确实有重要的意义。然而,当所有教育决策都绝对依赖数据信息,而不作价值判断,以及将方法变成目的,将目标和质量标准错当成质量本身,就可能异化和生成一种“数字崇拜”的集体惯习。“数字崇拜”使人相信教育中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可以用数字来表示,用等级来衡量,用无可争议的客观方式来判断,最终用排名的方式向公众一览无余地展示教育成果[31]。然而,学术生产的特殊性质使大学组织很难用技术识别教师真正的劳动价值,其测量出的数据也成为某种程度上的“胡扯”。学生评教的分数被普遍认为是识别教师教学质量的重要依据,然而,学生打分虽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呈现教师的教学效果,但那些对学生提出较高要求的严肃的教授可能在这样的打分制度中表现不佳,即使他或她可能比上面提到的教授们提供了更高质量的教学”[32]。这导致了教师的教学质量在很大程度上要由“能否迎合学生偏好”而非“是否具有真正价值”来决定的怪诞现象。令人遗憾的是,明知一些数据不够真实或至少不能客观反映教师的劳动价值,量化计算仍然是支配大学管理与评价的主要思维模式。
(三)优绩主义的陷阱:努力炮制的虚假承诺
作为一种社会组织原则,优绩制有其无可替代的长处:最有效地发掘、选拔和使用社会最需要的人力资源,以效益最大化的方式使整个社会受益[33]。奖励优绩的社会不仅促进效率、摈弃歧视,也与某种自由观契合。然则,问题也恰恰隐藏于这种优绩至上的理念所带来的个人自由的、诱人的但虚假的承诺之中。优绩至上的信念使人们认为自己应该得到市场赋予他们才能的任何财富,这种成功伦理削弱了我们将他者视为同伴的能力,使大家分道扬镳,导致团结几乎成为一种不可能实现的目标。正如桑德尔所认为,优绩制造成了一种“暴政”,让社会撕裂、背离正义,也让工作丧失尊严[34]。我们已经见识到优绩主义如何人为制造了赢家和输家的游戏,加剧了社会的不公平和过度的竞争,导致了精英的傲慢和失败者的屈辱。
无论是为了取悦别人还是成就自己,“努力”炮制的虚假承诺都给人们带来追求成功的巨大压力,大学教师群体也概莫能外。多年来的努力习得的焦虑惯习使他们的自我价值变得脆弱,更容易为外界评价所左右,于是不断内卷、竞速以获得学术体制的认可,同时又极易弥漫不满、沮丧、抑郁等情绪。大学教师群体中还存在着一种伴随优绩至上而生的典型弊病——完美主义流行病。作为历经多年层层筛选出来的最优绩的学术精英,大学教师们早就把“卷分数”“卷绩效”“卷承认”等对于成功的强烈需求置于工作和生活的中心。如今在大学的算法治理体制中,数字指标体系昭示着大学教师优绩或成功的标准已趋于同质化,对于这种同质化目标的追求导致了竞争的加剧,使学术再生产和创造性活动都不再是大学教师绩效博弈中的最优策略。他们会对自己的投入产出精确地计算以确定如何追求自我利益的最大化,甚至“多上一节课都觉得是浪费”,不如把精力用作提升自己的绩效分数来得划算。那些获得绩效高分的人惯常被认为是成功的优绩者,可悲的是,有些人并非是沉迷于学术的研究,而是精通于规则的研究。
三、加速时代大学教师如何走出“竞速游戏”
(一)以“自由”促进大学教师的时间解放
在加速社会,人的个体生命时间依然受到资本的控制,人的个体时间既要追赶组织时间,又要驰逐社会时间,才能确保在竞速游戏中获胜,大学教师也无法超然物外。想要走出学术劳动的“竞速游戏”,就需要解放大学教师的个体时间,促进个体时间与外在于个体的时间刻度之间的协调。关于如何促进个体时间的解放,马克思倡导使“每个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成为“目的本身”,这种直指主体本真的目的即“自由王国”。“自由”是实现人的个体时间解放的前提与基础。在加速社会的学术场域中讨论自由,还是要回归学术自由的基本问题,只是要加入时间因素的重新考察。凡勃伦曾有经典论述,“自由是学术和科学工作之首要的、永恒的要求”[35]。加速时代的学术生产确实需要强调时效性,但学术的创新很难在高度异化的时间压力下诞生。正如博克所强调的,“如果我们希望推动社会进步,我们就不能用传统观念对这些人加以约束,也不能设置其他人为的障碍来抑制创造性思维”[36]。大学的制度设计需要遵循学术创新和学术发展的时间规律,应该为有趣的探究和随意的发现保留一些自由开放的空间,也要敢为那些真正的“大器晚成者”“十年磨一剑者”提供一些守护机制,通过制度改革来帮助学者从时间压力和竞速游戏中解脱出来,得以投入到真正有价值的教学和研究中去。要知道,“大学的首要目标不是去避免向那些什么都不做的教师支付薪水,而是使高深专业化成为可能,而高深知识专业化正是出现在学者拥有属于自己的、无人监督和无需激励的松散空间之时”[37]。
(二)以“价值”匡正绩效测量的技术僭越
量化是以数据构建现实的特殊方式,常常被执行者用来减少不确定性以及争论的发生。不可否认,当测量被用作更好地分析事实的补充工具时甚为有效,翔实的数据能够使劳动的意义更加具体和丰富。不幸的是,人们常常在过程中不知不觉地由测量绩效走向痴迷于测量本身,陷入对数据的绝对崇拜。加速时代的高等教育不可能与绩效、测量、指标、数据等彻底撇清关系,大学必须通过加速的变革和转型,积极回应社会的加速变化才能获得在现代社会存续的合法性[38]。换句话说,学术劳动绩效的产生虽有其特殊规律,但也没有特殊到完全不需要测量。因而,我们要做的恐怕不是苦心积虑地消灭绩效测量,而是要想办法应对绩效测量的技术僭越及其招致的指标“暴政”。相比取消测量或提出更多可测指标,我们更应该从认识论和价值论层面进行反思。在数字崇拜的社会中,数据往往代表了概念,表现概念的数据也通常作为概念本身展示在指标清单中。继而,我们不再关心大学教师的绩效是什么、有什么价值,而是用课时、发表、出版以及项目的数量来表明其绩效概念和价值的主要内容。有人曾提出这样的疑问:如果要理解诗的价值,能不能靠称量一本诗集的重量或分析印书油墨成分来衡量?答案明显是否定的。然而,测量在将现实可视化的时候总是体现着类似的简化主义。我们不可能依靠几个简单的数字指标就完成对大学教师学术劳动价值的全面呈现,那些“不可由数字计算的”学术劳动过程还应该通过一些价值彰显的方式被揭示和构建。权衡利弊发现,学术劳动的测量确有必要,但要谨防罹患测量的“指标癖”,避免由测量走向测量主义。此外,大学的管理者也应更加关注大学教师劳动的过程绩效,对学术劳动的本真价值进行解蔽,致力于探求绩效的改善和教师的发展,避免无谓挣扎于学术异化的窠臼。
(三)以“意义”重塑大学教师的生命立场
“意义源于我们以行动本身(而非获得其他好处)为目的而采取的行动”[39],在哲学领域,生命立场常常与人类的意义追求紧密关联。功绩社会中,人们经常将“意义”等同于“有用”,偏爱最有用的东西,交往能利用的人,抓住最有利的机会,试图在流动的现代性中获得某种虚妄的确定感。这种思维方式带来严重的后果,人们会将本身有意义的事物贬低为工具,反而把工具本身作为目的。在这个过程中,项飙所说的“附近”消失了,罗萨所说的“新异化”出现了,人越来越原子化,对“附近”丧失兴趣,人与人之间、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变得缺乏联系和意义。再加上对加速文化所导致的短视哲学的迷恋,人成为“如流水一般”脚步敏捷,灵活应变,能跟上不同的节奏,并随时转向[40]。也就是说,社会的流动性胜过了稳定性,人面临失去归属感的风险,也面临失去生命立场的风险。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大学教师自然也无法抵挡学术市场的诱惑和役使。于是,他们也竞相奔走于“学术名利场”,到处寻求“快学术”的新秘方,争相申报周期短、经费多的项目,不敢坐“学术冷板凳”,不愿承担那些所谓性价比低的课程,也很少思考自己从事学术生产的“意义”追求,更无暇顾及如何帮助学生在生命、伦理、道德、精神等方面更趋完善。
大学教师对于一所大学的意义不证自明。如果教育的本质是“让人成为人”,教师就是“让人成为人”的“领航人”。倘若大学教师自己都是以“物”的特征呈现的、单向度的工具人,又何以引导学生成长为以“人”的方式展现的、有血有肉的人?要是大学教师自己都不具有生存立场,又如何引导学生去探索和形成自己的生命立场?从这些讨论来看,大学不仅要帮助教师成为更好的功能性存在,更需要关心、支持大学教师成长为完整的生命性存在,以生命成长的发展逻辑取代优绩主义的成功逻辑。除了外部支持以外,大学教师的自我觉醒也是必要的。大学教师在本质上是一种特殊的精神和文化存在,学术是大学教师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成为大学教师的生存方式本身。他们从事学术劳动的目的和意义理应在于“为学术而学术”,而非在于任何“其他”。鉴于此,大学教师需要回归“学术人”的身份,找寻失落的学术生命立场。一方面,大学教师要重新与自己相遇,在追求真理和传播知识的过程中重拾对于爱、尊严以及人类共同福祉的憧憬,成为学术志业者,成为爱智慧者、爱灵魂者。另一方面,大学教师也需要勇敢打破自我剥削、自我隔离、自我异化的禁锢,在与他者的对话与合作中重新发现“消失的附近”,重建关怀、团结、互惠的学术共同体,重构和谐、稳定的学术共鸣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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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caping the "Racing Game": The Crisis of Alienationof University Teachers' Labor in an Era of Acceleration and the Response
Abstract: We are currently living in an era of acceleration where universities relentlessly pursue speed and idolize measurement, leading university teachers to be caught up in a racing game. In this accelerated performance-driven environment, the academic labor of university teachers exhibits various forms of alienation. They are engrossed in labor practices characterized by self-exploitation, producing labor products resembling simulated academia, and trapped in the shackles of time anxiety that result in a loss of personal agency. Additionally, they become isolated within the realm of alienated relationships that experience a "nearby disappearance". The inevitable crisis of acceleration, an excessive fixation on quantified metrics, and the trap of meritocracy collectively contribute to the alienation of university teachers' labor. To break free from this racing game and address the alienation of university teachers' labor, it is crucial to revisit fundamental questions such as freedom, value, and meaning. By promoting freedom, we can enable the time liberation of university teachers; through a focus on value, we can rectify the technical usurpation of performance measurement; and we can reshape the life stance of university teachers through a pursuit of meaning.
Key words: university teachers; alienation of labor; the era of acceleration; racing game; performance measur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