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麦

2024-08-02 00:00曹明雄
上海故事 2024年6期

老杨头起了个夜,就怎么也睡不着了。他看了下床头的钟,四点不到,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往常他与老伴唠唠嗑,一晃时间也就过去了。现在老伴去了城里带孙子,偌大的房里就只有他一人,窗外漆黑。

老杨头闭眼,让眼珠在眼底划“米”字。这是老伴教他的——睡不着,就闭眼划“米”字,划着划着,就睡着了。老杨头辗转反侧,“米”字不知划了多少遍,可睡意就像被老伴带走了一样,怎么也没有到来。不知挨了多久,窗外那只花喜鹊开始“喳——喳——”叫了起来。老杨头嘀咕:“这鸟儿比人勤快。”他开了灯,穿了件厚外套起床。

虽说是小雪节气,可天暖和得像小阳春,只早晚气温低一些,须穿厚外套。老杨去年过的七十岁生日,但走路似风,背不驼,牙齐整,头发也只有两鬓有些发白。

今天要去喊麦,他特意打了八个荷包蛋。白色的蛋清裹着蛋黄,像八个元宝浮在碗中。想起荷包蛋,他就幸福。第一次上麦子家——新姑爷上门,麦子娘打了十六个荷包蛋,没有一个蛋黄是散的,和今天的一模一样。麦子娘看麦子,麦子看老杨,老杨埋头,一口气儿将蛋连汤喝了个精光。麦子娘抿嘴笑,老杨与麦子也抿嘴笑。

老杨锁好门,悠悠地朝着河滩地走去。

太阳像个大蛋黄,红彤彤的,浮在堤后。路边的麦子刚冒头,若隐若现,远看一垄垄浅绿,近看却是黄色的碎土地,黄里嵌些绿。每年这时,老杨都爱喊麦,他说:“麦子也像人一样,需要呼唤。人一喊,麦子就苏醒了,根分蘖,秆上蹿,叶使劲,麦子就在地里抓紧了。”

老杨爱喊麦,还有一个原因,他的妻子就是喊麦喊来的。那天,老杨瞅着河对岸,想看自己的声音有多大,能传多远。他站在河滩地上,深吸一口气,将双手拢在嘴边作喇叭状:“噢——嗬——,麦苗青,苇叶黄,麦子麦子你快长。”他连喊了几遍,声音一遍比一遍大。风扯着他的头发呼呼响,河水哗啦哗啦地流动着。忽然,他隐约感觉有声音回应:“哎——嗨——,麦苗青,苇叶黄,鱼儿鱼儿君莫慌。”迟疑间,芦苇荡里划出一小渔船,一红袄女子手持竹篙,用力向岸边撑来。近了,两人四目相对,不禁都红了脸。

老杨知道了女子名叫小麦,小麦也知道了眼前的青年姓杨。老杨陪小麦捕鱼,小麦陪老杨喊麦。一晃,彼时的小杨成了老杨,小麦也不小了,当奶奶了。儿子让老杨与老伴一起进城带孙子,可老杨说什么也撇不下那几亩河滩地。他说:“城里有啥好?椅子脚还包个套,生怕弄出了声响。我在村里,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想怎么喊就怎么喊。”

老伴小麦走了,一开始老杨不适应,吃饭不香,干啥没劲。直到播了冬小麦,老杨看到小麦破土了,想着要喊麦了,心中才有了着落。

路上不时有人与老杨打招呼。“老杨叔,早饭吃了?”“老杨,干啥去呀?”……也有人了解他,说:“老杨,去喊麦呀?”老杨哈哈笑:“去喊麦。喊一下,麦长得快。”“是想麦嫂子了吧!哈哈。”老杨笑笑,算回了话。

河滩地到了,太阳也升高了。老杨蹲下身子,用指尖轻触那一株株麦苗,用手捧起沙土,将它们洒向那些麦苗,像在为自己的孩子举行一场沙浴一般。那些麦子一个个拱着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它们互相瞧着,有的调皮地手牵着手,有的拥抱在一起……

老杨抬头,远处是一座新修的公路桥,桥上车水马龙;旁边是一个港口,各种货物在井然有序地装卸;堤面正进行防汛护坡整治与通道硬化……老主任的话在耳边响起:“老杨啊,河滩那地要拿出来,那是泄洪通道,你是老党员,可要带下头。”

老杨抬头望着越升越高的太阳,心里说:“这一季,就这一季收了,坚决不种了。”他仿佛看见老伴在向他笑,他也笑自己,种了一辈子麦,也可以丢手了。

老杨拍了拍手上的灰,扯了扯衣襟,将手拢在嘴边:“麦——子——”声音被吞噬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