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塔悲歌

2024-08-02 00:00许建立
上海故事 2024年6期

这地方名叫隆州。

隆州地界处,城里的富户曾联合集资,花费一年的时间,让隆州工匠修建了一座高九层的塔楼,名为风塔。当初建塔时,这附近有个屠夫,在此处屠杀了很多只大雁,从此大雁群飞过风塔便经常发出悲鸣声。那大雁的悲鸣声不知怎么就变成一种固态的东西,被砌进了墙体。风塔建成后,每有大风吹过塔楼的孔隙,风塔便发出大雁的悲鸣,尤为古怪。

这年,隆州来了一个老汉,人称傀儡张。傀儡张中等身材,略瘦,脸无旁须,却有几道极深的刀疤。有人问傀儡张刀疤的来历,傀儡张说是有一天喝醉了酒,没有压实锁封傀儡的道具箱,兴许是那里面的东西爬出来给了他几刀,估计是想要他的命,怪他操纵它们的身体吧。闻听者笑笑而过,也有信的人,啧啧地喊,说他命还挺硬的。

此番,再次流落到隆州的傀儡张,为了生计,走街串巷。

今日,他选中了一株大槐树下的宽敞之处,这是几条巷子的必经之地。

隆州也有识得傀儡张的人,便凑了过来,问傀儡张:“此番要演什么呢?”

傀儡张摆了摆手,对他们说:“稍安勿躁。”

直到傀儡张从箱子里拿起道具,众人一瞧,呆住了。这傀儡张也真敢玩,只见他的悬丝道具,乃是一具完整的婴儿骸骨,经傀儡张洗刷得森白森白的,挂在了槐枝上。

看客们没看过这玩法,议论纷纷:“傀儡张你不怕这小鬼从槐枝上逃走吗?”“阴雨天打雷,你不怕那雷公电母炸了你?”傀儡张无语,不予理会。

又有好事的人说:“你那个空骨头怪人的,不怕官府捉了你去?”

傀儡张说道:“还真不怕官府呢,为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此时,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喊道:“傀儡张,你拿出绝活来,耍那具婴傀。”

傀儡张摇了摇头,这个可不能耍。说着又从宝箱里拿出一具动物骨骼出来。这是一只完整的骨骼狗,尖尖的狗牙,正泛着阴森森的光呢。

傀儡张要玩的正是这狗骨头,众人的好奇心被提了起来。

傀儡张灵巧的手,一提一压,一堆散骨头活脱脱成了一只活动中的狗,只是少了一副狗皮囊和一对眼珠子。

傀儡张的口技也是一绝。从他嘴里发出的狗吠声,逼真得让怕狗之人起了鸡皮疙瘩。

有人说道:“要是来了一只真狗,你这假狗怕不怕它呀。”

此时还真有条狗,寻着傀儡张的口技声钻进了人群。

真狗见假狗只是一副狗骨头,却还能活蹦乱跳,吓的魂都失了,受了冤枉委屈似的狂奔而逃。

围观的人纷纷叫好,众人你一文,我一文,往傀儡张的木碗里捐上戏资。更有大方者,把随身的一小袋银子扔到了傀儡张的乞碗上。

傀儡张收摊了,今日真是幸甚。

刚刚这看客中,便有那痞三,眼红傀儡张的银子,见傀儡张挑担走人,悄悄尾随。

傀儡张到隆州,都落脚在风塔。等他行到塔楼下,痞三跳出来拦下傀儡张。

“识相的,留下那包银子。”

“这位好汉,这您就不道义了。君子取财有道,您这跟拦路抢劫有何不同?”

痞三恶狠狠地说:“看客们既傻又痴,被你三两下戏耍就白给你这些银子。见者有份,分一半银来,互不相欠。否则,你甭想在这隆州混。”

“您说人家痴和傻,就是您的不对了。要不,您来耍耍这玩意儿?您要是耍得溜,我也给您抛下一包银子。”说完,傀儡张放下担子,拿出那具狗傀儡。

痞三不会玩,从腿部拔出一把小刀。

傀儡张架起悬丝就玩起狗骨,那狗头扬起来,真露着森然的尖狗齿,朝痞三狂吠。当然那声音是傀儡张发出的,悬丝狗立起身,只剩没有狗尾巴可摇了。

痞三递出小刀,直刺傀儡张,被傀儡张轻巧躲过,反手一耍。痞三只觉得手腕一疼,小刀落地,手腕竟被那骨狗嘴尖牙咬出了血。这力道,不亚于一条真狗咬的。痞三疼得哇哇大叫,骂骂咧咧的,边走边扬言,绝没有傀儡张好果子吃。

果然,天刚蒙蒙亮,傀儡张还未起来,便听那风塔楼下有杂响。等他走出去看个究竟,塔门外头,站着痞三,还有两个衙门里办差的,一胖一瘦。

“就是这老头,是杀人凶手!”

“老汉,有人告你谋杀罪,现今我们得搜查这风塔楼。此事未厘清前,你不得逃走。”说着,那个胖点的衙差押着傀儡张,瘦点的和痞三麻利地进塔去搜傀儡张的罪证。

痞三找到傀儡张的箱子,粗鲁地翻找那具人头骨婴。找到后,痞三提着那具活动的骨婴说:“这就是人命案,官爷得捉他去问个清楚。”

傀儡张被抓到了衙门。

正大光明的牌匾下,傀儡张跪着,旁边便是那人头骨婴。

只听惊堂木一拍,新上任的隆州县令问道:“底下所跪的张老汉,你可知罪?”

“大人,小民只是一个表演傀儡的艺人,为了生计,弄些赖以生存的道具,真不知犯了什么案子。”

“还敢狡辩,这明明是一具还没长大的小孩的尸骨!何时杀了这小儿,案外是否还有命案,不说的话,可得先过过刑。”

“既然大人说的是这小儿骸骨,大人啊,那就容我慢慢说来。五年前小民就曾在这隆州县衙里状告这桩命案,可惜那时的官爷兴许是收了命案好处费,竟然不理不睬,还一致认定小民告的投毒案不是人为杀人,是误食河豚中的毒。大人,这死的可是小民女儿的一家三口呀。如果大人不信,可去查阅衙门卷宗,那五年前的具状。”

“大胆刁民,怎能随意构陷上任大人违法受贿,不理案情呢?那件陈年案情暂且不讲,你还没道出骨婴的由来。”

傀儡张一把眼泪,指着地上那骨婴道:“大人,此骸正是小民的亲外孙呢,正是陈年命案里那无辜死去的小孩。”

“哦?”隆州县令觉得傀儡张的行为怪异,这背后的隐情估且让他陈述厘清,便道,“既然如此,你便讲清是何时何地挖坟收骨,这傀儡骨戏的目的最终何为?”

傀儡张开始陈述:女婿王连章,本是这隆州城的富户,也是这隆州风塔集资人中捐资最多者。王连章是个外来户,在隆州经商,家业虽大却无须寻个管家。乃是王连章好心,收留了来隆州投奔他的少时伙伴史上青,让他成了王家管家。哪知竟是引贼上门,好心人没好命啊。一日王家给小儿过生日,其中有一道菜乃是极其鲜美的河豚汤。河豚清理干净并无毒,那黑心的史上青,想要谋夺王家资财,便把河豚毒素投到了鲜汤中,致王家三口皆中毒而死,王家资财一应到了史上青的手里。老汉千里迢迢赶至隆州,状告史上青谋财害命,哪知官贼相通,官府并不作为,老汉下了公堂后差点也被史上青谋害。

逃过一劫的老汉隐姓埋名,毁了容,演起了傀儡戏,只是并无良策能对付得了史上青。老汉去年路过坟地时,见坟地竟有被盗墓贼刨过的痕迹,便重新给坟填土,一边填土一边抹泪。老汉当即冒出一个无奈之举,顺机收集了同埋一处的外孙尸骨,带着骨婴在坟前泣告:若上天有眼,让这桩冤情得以沉冤昭雪吧。于是老汉将外孙的尸骨濯洗干净,做成了这具婴傀,让它伴着老汉走南闯北,其实也是盼着有个良机,能让某个开明的官爷,替老汉做主,重审前案。前阵子隆州换了新县令,老汉偷偷打听,得知新来的县令勤政爱民,所以才斗胆冒险回到隆州,盼着在新县令的公堂翻案。

隆州县令果然让人去翻出五年前傀儡张的具状,不过案卷上明明写着:系食河豚中毒,无人为投毒,当为误食,不判为命案,此案具结。

县令当即以刨坟辱骨、有伤风化之罪,判傀儡张暂押在牢里半月,以示惩戒。傀儡张赌输了,悲叹青天老爷难遇,如今又暴露了自己,只能听天由命。

是夜,隆州县令密招随从孙书。孙书是从老家随县令来隆州赴任的,早先在老家便是一个以除强扶弱著称的习武之人,办事稳妥。现在隆州的原班人马中,隆州县令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他们定然都知晓五年前张老汉那件芝麻烂事,若张老汉所言属实,这些公案人员必有人知情且被好处费封口。

史家大宅,灯火通明。

隆州师爷和忤作,为座上宾。主人是原王家管家,如今已成为史家主人的史上青,此人看起来历练精明。

“今日什么风把二位一齐吹来了,真是蓬荜生辉啊!”史上青脑子里在快速转着,照理这事也过了五年,没来由再来讹他呀。

“史掌柜有所不知,这猫儿有九命。今日里头,咱新来的县令,就受理了那张姓老头的旧案,幸好县令没有追翻此案,当时我等在公堂之上,实是捏了把汗。”

“有这等事?那漏网之鱼又浮出水面,是不是得计谋下?”

“那张老儿已被收监在牢。”

“避免夜长梦多,要不要一刀子抹了那多事的老头?”史上青比画了个抹刀动作。

“多此一举,反倒是不打自招呢。在牢里肯定不行。”衙门的人还是有所顾虑的。

殊不知,这屋瓦上方,潜伏一黑衣人,正是受了隆州县令密令的孙书。隆州县令指出,如今旧任已走,衙门里头知情此案的关联人中,只有师爷和忤作,就让孙书跟踪此二人,看其最近行踪是否可疑。孙书牢记,当晚就跟踪两人来到史家上宅,揭瓦偷窥到三人的秘密。

孙书回去禀报了隆州县令。二人商量,贼人伺机要取张老头性命,所以一来要保护张老头在牢中安全,二来半月之后,张老头一经释放离开衙门,便会遇险,需紧盯保护。

傀儡张在牢里头度日如年,终于忍到半个月过,才被准许放出牢房,且不能带走那具骨婴。傀儡张据理力争,总算网开一面,但要傀儡张答应将此骸骨拿去掩埋,不得妖惑民间。傀儡张感叹,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呀。

傀儡张能去哪儿呢?只能去风塔,收拾那赖以生存的道具,含恨离开隆州罢了。

高高的风塔,在风中发出了大雁的悲鸣声,走向风塔的傀儡张更添悲愁。

傀儡张到了风塔才发现,这风塔楼下,已有人在垒灶筑窝,但半月前并无他人在此地风餐露宿啊。

眼前有人正在往新垒的灶里塞柴火,另有一人在铁锅里炒菜,边上一石桌上,放着丰盛的菜肴。

那二人看到有人来此,热情招呼:“哟,见者有份,今日里头捉了只肥山猪去集市上换了些酒菜,兄台也来喝杯。”

傀儡张不禁打问:“二位是哪里人氏?”

烧火的那个道:“咱是这边上的屠户,早先屠杀大雁,惹得这风塔也有雁叫声,如今不干那营生,专门上山设陷阱,捕猎为生。”那人热情地把傀儡张拉到石桌边,支了个板凳,要傀儡张一起吃菜喝酒。

傀儡张脑门一热,感叹还是有好人呢。

“老哥你手上提着那脏东西怎么能搛菜端杯,先放一旁吧。来,喝一杯。”

傀儡张一听此人把孙儿的遗骨说成脏东西,心头有些不爽,心想旁外之人,哪会知道他与遗骨的关联,只得把遗骨挂在胸前。正端起杯,要送到嘴边,一阵风吹来,那风塔又开始悲鸣起来,傀儡张的酒杯也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酒水都洒了出去。

傀儡张没看清,那二位倒是看清了,是挂在胸前的那具骸骨的手骨碰翻了酒水,真是邪门了。

“新鲜的鱼汤,美味可口,加了葱花,看着都流口水!”二人争相把汤舀到傀儡张面前的碗里头。

傀儡张目视眼前热情好客的两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忙站起来,抱手说:“抱歉诸位,我肚子不饿,失陪了。”可是他哪走得了。

只见一人把他拖住,按在了板凳上,另一人端碗递到了他面前,碗里头的河豚汤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按住,把他的嘴撬开,让他尝尝这鲜美的河豚汤。”

紧要关头,这风塔上空,突的飘下一人,正是早已秘密潜伏在风塔三层塔楼的孙书。

孙书抢过被劫持的傀儡张,没几下就制服了二人。

史上青想在风塔重演五年前河豚毒死主人一案,这是他的高招还是损招呢?锒铛入狱的史上青肠子都悔青了。

(插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