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的回忆

2024-08-02 00:00林丹
上海故事 2024年6期

接到同学会的邀请函,她先是惊喜,接着是犹豫,然后是恐惧。这几秒钟的心情变化,只能用风云变幻、斗转星移来形容。

所有的情绪都源自二十年时间的酝酿,一坛二十年的好酒,当然能让人沉醉,让人迷幻。

二十年的老同学重逢,固然惊喜,可是,一想到他,徐芳就犹豫了:他会去吗?

他是她的高中同学,虽然二十年过去了,但他在她的心中还是那张熟悉的面容:高挑的个子,瘦削的面庞,一件白衬衣贴在身上,永远灿烂的笑容。时光的魔法师可以改变一切,却不能改变人们心中珍藏的回忆,即便深埋几十年,一旦出土,依旧焕然如新。

他是徐芳心中的白马王子,不仅人帅气,成绩也好。上课时,她总是走神,不自觉地侧头望向他,喜欢欣赏阳光在他脸上泛着光芒的画面,以至于班主任一次一次点她发言,她站起来茫然不知所措。

班主任是语文老师,找她谈话,很耐心地问她:“是不是家里有什么麻烦?心里有什么压力?”毕竟那时离高考只有不到一百天了。当时的她想,一百天以后,自己说不定再也见不到他了,心中莫名地惆怅。班主任突然问,是不是因为他?听到老师陡然说出男生的名字,她的心颤了一下,但还是什么也没说。老师便不再多问,只是提醒她:这一场考试可以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你要对自己的一生负责。

后面的两天,她还是无法集中精力学习,对未来的憧憬到底敌不过那青春期燃烧的萌动。

有一天,她上语文晚自习时,翻开自己的作文本,赫然发现里面夹着一张心形折纸。她立刻把作文本合上,心扑通扑通直跳,用眼角的余光确认没人注意到自己,这才闪电般地把那枚心形折纸塞入自己的口袋。她不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但她知道,一旦有好事者发现,那流言蜚语会比山洪暴发还可怕。

晚自习后,她躲在女厕所里,反锁好门,才敢把那张折纸拿出来,小心地打开。信居然是他写给她的,他——徐芳心中暗恋许久的他,居然主动给她写信了。单是他的名字就让徐芳激动不已、心如鹿撞了,里面的内容更是让徐芳沉醉在幸福的海洋里。他居然在信里说,他早就在注意徐芳了,他能说出徐芳的每一次考试成绩、每一次年级排名、每一次调座位的位置,只是不敢向徐芳表白罢了,毕竟大家还是学生,要以学业为主。最后,他说他打算考武汉的一所大学,问徐芳是否愿意和他一起报考。

“愿意愿意,我愿意!”徐芳当时就差点在厕所里喊出声了。

他说的那所大学,是省里最好的一所大学。徐芳平时的月考成绩,都比那所大学的预估分差二十多分。那又有什么关系,不是还有七十天吗?七十天可以改变好多事情呢!

从那以后,徐芳以火山爆发的热情学习,以亿年冰山的冷静复习,闺蜜都怀疑她是不是“超进化”了。只有徐芳知道,自己不是“超进化”了,而是有一个约定在自己心E3FCTQKus/zXoDVe+wXnvrYAZCQ7xi4EOhEoztlu2YM=中进行着核聚变反应。有时复习得累了,她就悄悄地扭头瞥一眼他,发现他似乎也正看着自己,徐芳便瞬间回头,所有的疲倦消失殆尽,精神重新亢奋。

高考过后不久,分数出来了,她与他几乎是一样的分数,一样优秀。她打听了一下,他果然和自己填的是同一所学校。只是毕业那天,那么多同学在场,她始终都没有机会找他说一句话。不过,这也没关系,九月,他们就会在同一所大学见面了。

那一年暑假,有狮子座的流星雨,她就在那个晚上,面对着每一颗流星,抱拳于胸,许下一个粉红的心愿。

可是,九月的风是凄冷的,吹散了所有的枫叶。在那个枫叶飘零的上午,她到大学教导处翻遍了所有的新生名单,却根本没有找到他的名字。一个月后,她才从同学那里得知,他去了美国一所更著名的大学。是啊,他当然可以去,成绩那么优异,家庭条件又好,他怎么会在乎那张轻飘飘的约定呢?

原本感觉万念俱空的她,反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人没有渴求,自然也就没有负担,没有烦恼。此后,徐芳学习起来更是日臻化境。她的世界里只有书籍、笔记、论文。只有书籍不会撒谎,只有白纸黑字不会撒谎,就像那张心形折纸,颜色淡了,折痕深了,可上面的字迹没有一点变化,变化的只是读它之人的心情。

徐芳在学校里得了一个“女学魔”的称号。“学魔”比“学霸”更可怕,徐芳在同学的眼中,已经不属于人类,她成“魔”了。大学四年,徐芳在全国斩获的奖状、证书足足可以用来当新屋装修时的地板砖贴。一毕业,她就保送研究生,然后是博士,最后直接留校教书。别的同学毕业求职山高水险,她却读书就业水顺风和。

之后在一次省委组织的法律讲座上,徐芳收获了自己的爱情。这份爱情来得太突然,就像夜空中陡然绽放的一朵礼花。徐芳很害怕,害怕这份爱情会像礼花一样消散。可那个小伙子把他对徐芳说的誓言都一一兑现,徐芳的心终于解冻,长出新苗,盛开了一朵娇艳的玫瑰。如今,落叶成荫子满枝,徐芳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老公也事业有成。

生活本来很平静,却被这张火红色的邀请函打乱了。

不去,这怎么可能?这帮同学平时都开着微信晒朋友圈,有彼此的联系方式,聚会的地点又正好在她单位附近,不去的话,恐怕一年半载自己的朋友圈里都会黑云密布、怨气冲天。可是,去的话,万一遇上他怎么办?万一他提起当年的话题怎么办?万一……徐芳突然记起,当年那张心形折纸并没有丢掉,一直压在自己首饰盒的夹层里,沉睡了二十年。

徐芳心中有点慌乱,马上放下手中的书,光着脚跑向卧室,打开首饰盒的夹层,里面依旧是那颗粉红色的心,仿佛还在跳动。徐芳猛然抓起梳妆台上的打火机,拇指啪一声按下,一寸长的火苗跳了出来。她目光盯着那张心形折纸,人却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不动,久久才松手熄灭火苗。接着,小心地打开折纸,动作精细得跟工兵排雷一样。

纸张打开了,上面还是那熟悉的字迹,像一粒粒火苗跳入徐芳的眼中,徐芳的脸上立刻就滚烫了。岁月渐渐烧融,回忆渐渐清晰,徐芳的脑海中露出那一段段青涩的往事。

这时,防盗门传来钥匙扭动的声音,徐芳的手抖动一下,马上把信纸两下折好,塞入自己的挎包,按紧扣子,然后拿起梳子开始梳头。

果然是老公回来了,他手中拿着一双棉拖鞋,走到徐芳身边:“你又不穿鞋,地板很凉的。”说着把鞋子放在徐芳的脚边,然后起身走几步,疲惫地瘫坐在沙发上。他双手揉揉自己的太阳穴,说道:“今天你也累了,别做饭了,我们出去吃。”

徐芳的心中暖暖的,也涩涩的,一句话也不说。

徐芳还是按时参加了同学聚会。当然,去之前,徐芳主动跟老公说了一声,老公只交代了一句“吃饱点”,就没再说什么。

自从再次打开了那封信,徐芳总有点精神恍惚,眼前不时飘过当年白马王子的笑脸,甚至还梦见过自己和他手牵手散步。梦醒之后,看着身边酣睡的老公,徐芳总是满心愧疚,却又难以抛却那个影子。

聚会未必会见到他,徐芳安慰自己。从微信朋友圈的留言中,徐芳知道,他在美国读完博士后就留在了美国,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他从不上微信,也极少回国。这一次同学聚会,未必能见到他。

同学会的地点在花源酒店,坐落在主城区最繁华的大新路旁,预计会有六七十人到,所以当年的老班长包下了一个大厅,安排了十桌同学宴。徐芳早早地就到了,一是为了帮忙张罗,毕竟自己住的地方离这里最近;二是早一点来,可以观察一下他来了没有,如果能抢在他发现自己之前先发现他,形势会主动许多。

陆陆续续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像一条条离开港口多年的航船回来了,那个在心中沉寂二十年的港湾瞬间又热闹起来。一段段往事被唤醒,一朵朵欢笑又绽放,如果不是那一张张略带沧桑的面孔,这儿简直就是一个热闹的课堂。

徐芳忙着和一个个老同学打招呼,同时目光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地逡巡着。最终,还是没有发现那张熟悉的面孔,徐芳长吁了一口气,心情却不知道是轻松,还是沉重。这场同学会,翻起了很多青春的记忆,只是那些记忆就像在木箱里存放了二十年的干果,不可能再是原来的味道了。

约定的时间到了,老班长准时开始了仪式。先是大屏幕上播放了一段微电影——老班长非常有心地搜集了一些同学当年的照片,请人配上音乐和解说词,做成了一幅幅煽情的画面。所有同学都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有的还淌下了泪水。徐芳不止一次从那些同学照片中认出当年的他,就像在无云的夜空寻找那一颗最亮的星。微电影放完,第二项是念今天到会的同学名单。当老班长念到最后一个名字时,徐芳的心仿佛突然被烫了一下。她惊恐地左右张望,发现那个他,居然在大厅最后一桌坐着,而且正看着她。徐芳赶紧回头,看着脚下的红地毯。

他肯定是最迟来的,不然自己不会没有发现他,他也不会坐在最后一桌,名字也不会出现在最后。他为什么盯着自己看呢?难道他没忘记当年的那个约定?可是,那段感情只是青春的幻觉,如今手中的幸福才是真实的。他为什么会从美国赶回来呢?听说他结婚了,那他过得幸福吗?他的妻子漂亮吗?

徐芳胡思乱想,心绪不宁,以至于老班长安排的第三项、第四项、第五项活动,她都没有一点印象。直到周围的人全起立了,徐芳才懵懵懂懂地站了起来。

老班长说:“我们的班主任进了手术室,这是他进手术室之前给我们写的祝福语。我们现在集体默祷,祝愿班主任手术成功,战胜病魔。”

屏幕上出现一幅图片,上面有三行清秀的字迹,是班主任的祝福:祝同学会圆满成功,祝大家家庭幸福,身体健康,事业顺利!

徐芳双手抱拳于胸,就像当年在流星下许愿一样。虽然刚才走神,没听到班主任得了什么病,但从老班长的语气中听得出来,班主任的病一定很严重。没有班主任,肯定没有徐芳的今天。“李老师,您一定要战胜病魔,早日康复!”徐芳默默在心中祈祷。

最后一项活动是宴席。宴席开始,女同学们边吃边聊着老公孩子,男同学们边喝边聊着事业远景,多像当年化学课上的实验活动啊。在人生的这堂化学课上,如今每一个人,都有了不同的实验结果,不同的实验观点。餐桌上很快就杯盘狼藉,就像彼此曾经的青春。

包里的手机振动了,徐芳本能地将手伸进包里,手指却触到一个纸质物品。她的心头一动,马上又平静下来,多年来四处讲学的经历,早已让她养成了“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心理素质。她微笑着起身,拉开椅子,慢慢向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洗手间内,徐芳接通了电话,是老公打来的。他发现徐芳早上没把钥匙放到包里,所以上班的时候,把钥匙放在了一楼的刘大妈那里,让徐芳回家时记得找刘大妈拿。

徐芳心里很感动,“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徐芳突然记起,结婚以来,像这样令自己感动的小细节实在是太多了。徐芳鼻子有点发酸,连忙跑到洗手盆前打开水龙头,双手捧起冰冷冰冷的水在脸上抹了几把。接着,用面巾纸擦干脸,从包里取出化妆盒往脸上补点粉,对着镜子补点口红,深呼吸一口气,这才踱着小步离开洗手间。

可是,一出洗手间,徐芳就愣住了。山崩地裂,风起云涌。

他居然也在外面站着!

他一身白西服白西裤,脸还是那么白皙,眼眸还是灿若流星。唯一不同的是,他右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代表着当年的男孩如今已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他似乎也愣了很久,就这么呆呆看着徐芳。直到香烟的烟雾熏得徐芳咳嗽一声,他才尴尬地走到垃圾桶旁,将半截香烟按熄在灭烟盘,扔进了垃圾桶。“徐……徐芳,你还是那么漂亮,一点也没变。”

徐芳右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包,微微一笑说:“你……也没变。”

“一起走走。”他说。

“嗯。”徐芳紧紧抱着自己的皮包,就像提防一个小偷。

走廊很长,他们就这样默默走着,谁都没有说一句话。他们经过一个个空荡荡的包间,经过一个个闹腾腾的宴席,经过一个个忙碌碌的配餐间,从走廊走到了一处阳台,白玉石的栏杆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这一路,他们仿佛走了一个世纪。她双手撑着栏杆站着,仰头望着漆黑中带着深蓝色的天空,天空繁星闪烁。

夜空,繁星,他,徐芳。这样的景象,当年无数次出现在徐芳的梦中,此时此刻,却如此真实地出现在徐芳眼前。午睡醒来的庄子曾经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在蝴蝶的梦中,那么,过去的二十年,会不会也是徐芳的一场梦呢?

“你,还好吧?这些年?”他终于开口。

“好。”

“你,结婚了?”

“嗯,当然。”

“小孩,多大了?”

“一个初三,一个高三。”

“幸福!”

“你呢?”

“我?”他愣了一下,马上说,“幸福!”

“能说说……说说你妻子吗?”

“当然。”一聊到他熟悉的话题,他的话立刻多起来。他不断夸自己的美国太太如何漂亮,如何理解自己,如何支持自己的工作,话说得很甜蜜,每一句话都像用蜂蜜泡过三年的蜜饯,却听得徐芳心中有点酸溜溜的感觉。

“你还记得那封信吗?”徐芳突然打断他的话,话一出口,徐芳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侧过脸。

“什么信?”他一脸茫然的样子。

“男人果然都是一些健忘的动物!”徐芳心想。她胆子突然大了起来,伸手打开自己的包,取出那折好的信,一把塞到了他的手中。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张纸,因为他看出来,这封信有很长时间了,有些折痕变成了裂痕。而且,这封信似乎对徐芳非常重要。

才扫了几眼,他就笑了,马上神情又庄重起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徐芳,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抿着嘴,盯着徐芳的脸。

徐芳刚才还盛气凌人,现在却作贼心虚似的,半嗔半怒地说:“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敢做不敢认了!”

他立正站好,双手捧着信,还给徐芳。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就是我的了?那我在脸上写上‘李现’两个字,我是不是就成明星了,美女?”

徐芳马上听明白了他的话,心中疑云顿生,却说不出话来。hAYkMlIRMtP97Hc/nFEVhUXyIhcrDhnnnNdoi7HAG5U=

他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拨弄着,说:“我从小练的字是欧体,纸上的字迹明显是柳体。我倒是记得,我们班有一个写柳体字的。”他把手机屏幕拿到徐芳面前。

徐芳只看了一眼,立刻把手机抢了过来。手机里拍的是熟悉的大屏幕,屏幕上是几句祝福的话,钢笔手写的,那点、那横、那竖、那撇、那钩,如此亲切,如此熟悉:祝同学会圆满成功,祝大家家庭幸福,身体健康,事业顺利!

一滴泪水滴在了粉红的信纸上面,又一滴泪水滴在了手机屏幕上面。

一张面巾纸递了过来,徐芳接过来,飞快地擦去眼角的泪水。可是,泪水可以擦去,二十年的回忆能够擦去吗?

“快看,流星!”他突然一指天边,“今天有狮子座流星雨。”

徐芳马上双手抱拳,仰起头,闭上双眼,虔诚地祈祷着,就像二十年前那样。

(插图/谢 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