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搭子

一

午间休息的一小时，对写字楼格子间里的白领来说，就像既热又渴的登山者在途中享用的清泉，清凉解乏，镇痛续命。

已过不惑之年的阿拉尤其珍视这一个小时。不管当天的工作多么紧张，时间一到她就雷打不动地走出公司，只为买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坐在附近小公园的长椅上慢慢啜饮，感受室外的自然光线、微风吹拂和季节变迁。

这天中午，阿拉一如往常来到咖啡店，按照手机订单号在取餐区寻找自己的348号无糖美式，找了半天竟没找到，只得求助于正忙得焦头烂额的店员。店员很快找到了原因：一分钟以前有个客人误取了348号，而她自己的346号订单——一杯冰拿铁，此时正像个迷路的孩子一般，等待认领。

“那也是我们店的常客。小姑娘瘦瘦高高的，扎着丸子头，拎着咖啡往附近小公园去了，肯定还没走远。”店员对阿拉说，显然他希望阿拉自己去追“丸子头”换回咖啡。阿拉瞅了眼标签，客户名留的是“蓝南”，竟然跟自己年轻时的网名一模一样，也就遂了店员的心愿，拎上346号咖啡快速走出了咖啡店。

没费多少时间，阿拉就追上了拎着348号咖啡袋的“蓝南”。她看上去不到三十岁，也是素颜简装，经阿拉一说才发现自己取错了单，连声道歉，赶紧换了过来。临告别，阿拉顺口说了一句，你的用户名跟我年轻时用的网名一样。“蓝南”调皮一笑解释，因自己是南方人，“l”和“n”不分，所以故意取了这么个让自己拗口的名。阿拉暗暗诧异：连取名的原因也一样呢！

二

隔了几天，阿拉在固定时间取咖啡时又碰到了“蓝南”。两人都认出了对方，不约而同脱口而出：“又见面了！”说完相视一笑，一人握着一杯咖啡，缓缓同行，去往写字楼附近的小公园。

公园依河而建，高大的银杏树下一排长椅正对着缓缓流淌的河水。两个相差十多岁、处于不同人生阶段、有着不同烦恼的女人居然很聊得来。从这一天起，她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咖啡搭子。

“蓝南”爱好摄影，常常跟阿拉讲述自己对构图表达的理解和想法。她着迷于自然光线营造的基调和氛围，这些对阿拉而言就像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阿拉热衷于观察植物。她指着小公园里不起眼的彼岸花告诉“蓝南”，此花奇在“有叶时无花，有花时无叶，花叶永不相见”，这让“蓝南”感慨不已。说起这个城市的海棠，唯有城南图书馆后的十来株是有香气的，因其品种为西府海棠。凡此种种，都是“蓝南”从来没注意过的——原来身边的一草一木都自有神奇之处。

当然，两人也常常聊起工作和生活。“蓝南”常常吐槽自己无法认同的办公室规则，阿拉则道出了“鸡娃”还是“放羊”的纠结。在咖啡的袅绕热气和浓厚香味中，两人分享着快乐和失落，让漫长的工作日有了灵气和盼头。

一天，两人一边喝咖啡一边琢磨着周末去博物馆看德化白瓷精品展。阿拉在手机里填写两人的预约信息，需要输入“蓝南”的身份证号和姓名，这才发现，两人一起喝了一个多月的咖啡，还不知道对方的真名呢。

“陈耿。”

“蓝南”报出了自己的大名，只见阿拉愣在当场。她以为是自己名字有些生僻，就从阿拉手中拿过手机亲自输入了自己的信息后又递回去。谁知阿拉低头看一眼名字，再看一眼身份证号，竟像受到了惊吓，手里的咖啡也掉落在地。

三

阿拉上一次看到“陈耿”这个名字，是在三年前。

当时，阿拉买的学区期房到了约定的交房时间，开发商却因为手续不全办不了房产证。眼看孩子就要办入学手续，如果耽误了学籍就不能按计划落到优势学区。阿拉急得四处打听，发动了能说上话的所有朋友和熟人，最后终于曲里拐弯联系上一个开发商的内部人士。她才得知开发商已经在按当初业主们缴纳购房款的时间排序，分批解决房本问题。

本来阿拉被排期到这年年底，得知孩子办入wwDuuRVqhAYDrdUec3Q0jg==学的特殊情况，开发商同意把她往前提一个批次，这样4月底就能办好，刚好赶上入学报名。当然这也意味着，有一个业主要被挤到下一批次。阿拉看了表格，被自己挤出去的业主，名叫陈耿。从身份证号判断，她才20来岁，应该不涉及孩子入学的问题。

“晚半年办房本或许对她没有影响。”阿拉这样安慰自己，但陈耿这个名字就像一枚图钉，从此钉在了阿拉的记忆里，是个不起眼却又很固执的存在。其实当时阿拉不是没想过抄录陈耿的手机号，找到她细诉自己的苦衷，争取得到她的理解，哪怕给予一些补偿也行。但是阿拉终究没打出这个电话，事关孩子的学籍，她不敢冒险。万一对方就是不能体谅，去找开发商理论呢？这是可大可小的事，再说中间还牵涉了不少朋友，难免会发生一些不可预见的麻烦。

四

当时想闭眼逃过去的人和事，如今却以这样的方式回到眼前。

从这一天起，面对陈耿，阿拉再也喝不出咖啡的香味了。以前她习惯喝美式，喜欢美式简单而纯粹的味道，现在她点拿铁，加奶又加糖，可是喝到嘴里还是只有苦味。

她无法坦然面对陈耿，所以两人也无法像之前那样畅所欲言。图钉虽小，却严严实实地挡在她和咖啡搭子的中间。阿拉每每想和盘托出，但又不知怎么开口，美好的午间咖啡时光就这样变成难挨的煎熬。

阿拉正为难着，陈耿也有了烦心事，常常情绪低落、若有所思，手里拿着咖啡却半天都想不起来喝一口，也没心思查究阿拉这段时间的欲言又止。

这天，两人又拎着咖啡来到小公园，陈耿忍不住向阿拉诉苦。半年前，她和男友在开发区合伙开了一家奶茶店，刚赚回本钱，店门口的马路要封闭大修。一旦施工，奶茶店肯定就没什么生意了。恰好此时店面房东提出中止租约，退还剩余租金，想把店面腾空了挂网出售。陈耿和男友合计着就关店止损吧，但两人的争议在于：奶茶店会员的储值卡余额该如何处置？

开店之初，为了招揽客源，他们推出了办理并充值会员卡享受终身折扣的活动。半年下来，有100多个会员的卡里存有余额，加起来有1万多元的金额，陈耿和男友手里的现金却只剩6000块。

男友的意见是，这些会员享受的折扣跟余额差不多两相抵消了，再说奶茶店也没赚到钱，不如等原料和设备都处置完了就悄悄地关店走人。这年头，谁还会为了百八十块钱较真呢。

可是陈耿的心里别扭极了，她跟阿拉说：“这样悄然失踪失信于人，良心难安啊，往大了说就是欺诈。”所以陈耿的意见是提前张贴关店告示，把余额一分不少地退还给会员们。男友对此却嗤之以鼻，他分析说，一旦会员们得知奶茶店要关门，肯定争先恐后抢着退钱，到时他俩根本就应付不过来。不得不承认，男友的话也有几分道理。要是一帮会员联合起来追债，陈耿的工作都会受到影响。

不知怎么的，阿拉一听陈耿有退缩的意思，记忆中的图钉又狠狠地扎了她一下。她一个激灵，放下咖啡，上前抓住陈耿的手说：“千万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这钱一定要退！”

五

为了说服陈耿，阿拉继续出主意：“要是一下子凑不齐这么多钱，可以分批次延后退款。咱们不一定要贴告示，可以一个一个地联系会员，好好解释关店的原因，跟他们商量退款方案。要是他们全都不能通融，我借钱给你们也得把这个事情解决了。”

“这，怎么好意思？”陈耿很感动，但又有些不解，虽然两人谈得来，但毕竟只是咖啡搭子，怎么好欠人家这么大个人情。但阿拉态度很坚决，甚至当时就要拿出手机把借款转给陈耿。

“行！我听你的！”陈耿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说自己先凑钱，实在不行再考虑向阿拉借钱。

第二天她俩就行动起来，利用中午时间一边喝咖啡，一边整理会员信息，按照余额多少排序做成表格。然后两人分头给会员打电话、发微信说明情况，数额小的就用微信转账，数额大一些的就跟会员商量能不能宽限一两个月再退款。

出乎陈耿的意料，一大半的会员都对奶茶店的情况表示同情和理解，愿意接受延期退款。一个大姐甚至表示，已经习惯了这种奶茶的口味，如果换个地址继续经营的话就不用退款了，不管搬到哪儿她都能找过去消费，等多久都行。

听到这样的话，陈耿忍不住流泪了。她诚心诚意地在表格上注明了约定的退款时间，还把不少会员的微信从“客户”组移到“朋友”组。只用了一周时间，两个咖啡搭子就顺利完成了既定任务。陈耿大大松了一口气，只需再等两个月的工资，她就能结清所有退款。

事了一身轻啊，陈耿要请客，好好感谢阿拉这段时间的帮助。最重要的是，阿拉及时制止了她的逃避计划。阿拉同意了，但建议不用去饭馆了：“还是喝咖啡庆祝一下吧，让我请客，我还有话想跟你说呢。”

六

阿拉用咖啡跟陈耿碰杯，说：“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希望你听完后还愿意继续跟我做咖啡搭子。”

她终于鼓起勇气把三年前占用陈耿名额办房本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当年我没去找你、争取你的理解，这事一直窝在我心里。但我牢牢记着你的名字，想着咱们搬到那个新小区成了邻居，也许还能打听到你，到时再想办法补偿。”没等陈耿接话，她继续说，“咱俩能在这儿一起喝咖啡，这是老天给我改正错误的机会啊。我的道歉迟到了，但绝对是诚心诚意的。”

一口气说完，她紧张地看着陈耿。陈耿起初很惊讶，随后慢慢平静下来，直到听完阿拉最后的话，竟然又一次露出了调皮的微笑。

“你呀，真该早说出来，也不至于憋在心里为难自己。”陈耿说，“其实当年我就知道这个事情了，只是没想到占我名额的那个人就是你。”

原来，陈耿当年买的房其实是她父母购置自住的，登记的是陈耿的名字。当时因为阿拉的事情，开发商已经给陈耿父母打过电话协商，得到通融后，售楼员还带着牛奶点心登门向两位老人道谢。陈耿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可是父母反而做她的思想工作，说等她成家有孩子了，就知道培养孩子上学是多么不容易。

阿拉在三年后的今天才得知这些曲折，心里五味杂陈。既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满心羞愧，又被陈耿父母的宽厚慈爱深深感动，更为此时能打开心结而无比庆幸。

陈耿见阿拉面色凝重，赶紧举起手中的拿铁说：“我不也有怀疑人心的时候？为了我们及时改正错误，继续坦荡生活，为了那些值得相信的人和温暖的事，干杯！”

两杯咖啡碰到一起，香气更加浓郁，味道更加醇厚。眼前是流淌不息的河水，头顶是正在悄悄挂果的银杏树，两个咖啡搭子站起身，一身轻松地走向各自的办公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