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父母早亡。她是大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一大家子都指望她过日子。
桂香尽管能干,光靠自己一人在生产队干活,一家人的生活总是捉襟见肘的。有时候,桂香放工走过别人家的菜地,心痒痒的,便会顺手摘个菜瓜,拔两把莴苣。有人看到了,也不大去计较,都照顾她过得不易。时间长了,桂香顺惯了手,碰到什么就带什么,走进别人的菜地就像走进自家的菜地一样。张大婶家菜畦里的冬瓜才半大,还未上粉,家里人合计再有十来天才能吃。结果一早起来,冬瓜已无踪影,瓜蒂上还渗着汁液。张大婶明知是谁所为,也不过是顺嘴骂上几句,叹一声长气便罢了。庄台上的人家都喜欢吃长豇豆,豇豆喜水,人们便在水渠边搭上架子,好让藤蔓攀缘,长出豆子来。桂香下了工,打豆架旁走过,变戏法似的,手里总会多出一把长豇豆。有时候她一边捋,一边还和别的女社员说着话,习惯成自然了。
顺手带点蔬菜瓜果,成了桂香收工回家途中的保留节目,越发演得精彩。邻居们看不到她在自家的菜园里栽什么长什么,饭桌上却总是品种繁多,不缺鲜。夏日的晚上,桂香把小饭桌放在门前的篱笆旁,捋起半截裤脚,拍打着一把散了摇起来稀里哗啦的大芭蕉扇子,一边撵着蚊子,一边呼噜噜地喝着稀饭。她隔壁的邻居吴二娘子三十多岁,平时喜欢端着个碗到桂香的桌旁凑热闹。每当这时,桂香都会笑哈哈地招呼吴二娘子坐,从菜碗里给她夹上一大筷子豆角、韭菜什么的。吴二娘子和她开玩笑:“今天的菜是哪个送你的呀?”
桂香把破芭蕉塞进脚丫间,来来回回地拉,拉得龇牙咧嘴,痒乎乎的脚丫子舒服了,说道:“你不要来气哦,这豆角是你家的。”吴二娘子“噗”一口喷出了饭,连笑带骂:“你个不要脸的,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是瞎子吃狗肉——块块是好的。”
也有不好说话的。张庄的张四娘子有一天亲眼看到桂香在她家菜地里摘了两条菜瓜,一声不吭。桂香到家嘁里咔嚓一阵横切竖剁,大椒炒菜瓜就端上了桌。掩在她家门口的张四娘子乘其不备,一把端起碗跑向猪圈,“哗”一下子全倒在猪食槽里,掼下碗,拍打拍打手就走。桂香一股热血涌上脸,捋袖就要追,没跑两步,又低下头打道回府。
桂香吃了张四娘子的亏,虽然当时忍住了,但心里早盘算好了。
张四娘子家人口多,养的牲口也多,鸡呀鸭呀猪呀什么的一大堆,成天叽叽咯咯热闹得很。她家的鸡舍是用竹板钉起来的,透气,又便于清理鸡粪。而且,这鸡圈就放在大屋外的窗台下,一有什么动静,或是黄鼠狼来拖鸡,家里人一阵吆喝就能管用。桂香就瞄准了张四娘子家的老母鸡。头一次下手,一窝鸡叽叽喳喳,鸡毛还没抓到,屋里就传出了咳嗽声,吓得桂香缩着手踮着脚尖溜得比黄鼠狼还快。
桂香当然不会罢休。
深夜,桂香将一把铁锨放在灶膛里烧得滚烫,快步来到张四娘子家。张家的人早已熟睡入梦。虽然跑了一截子路,大铁锨还是热乎乎的,桂香将铁锨慢慢伸进鸡窝里。时值隆冬,鸡们原先蹲在冰冷的鸡圈里,忽然感觉到了铁锨的温暖,不禁移动爪子,慢慢蹲上了铁锨。桂香一感觉到鸡蹲上了铁锨,便慢慢往外拖,一锨竟托着两只老母鸡。得了手的桂香大步流星,回家了。
第二天,桂香在家喝着老母鸡汤,吐着鸡骨头,惬意得很。那张四娘子指桑骂槐,骂得惊天动地,明眼人一听就知道骂的谁。原以为桂香已经得了手,鸡也吃了,张家也骂了,双方扯平了算了,谁知道桂香的痞劲上来了,竟然在某个黑夜将张四娘子家的鸡连窝端,连夜宰了。还做人情,端了一钵子鸡送给了邻居吴二娘子。这么一来,张四娘子见桂香如此张狂,反而不敢吱声了,心想算了,这桂香要是一时兴起,再给自家的猪搞点农药喂喂,只怕损失更大。见张四娘子服了软,桂香出了口气,也不再去找她家的麻烦。如此一来,桂香的名声坏了。社员们惹不起,躲得起,便尽量不和桂香发生纠葛,遇事让她三分。桂香和队上的社员就有点格格不入。
那天,社员们薅秧。七月天,说变就变。轰隆隆几个雷一打,那雨跟风就来。秧田里的人呼啦一下全爬上田埂,急巴巴往庄台上跑,躲雨。
小勤是个慢性子。一田的人都跑上庄台了,她还在田里一步一步地挪,生怕踩歪了秧。突然,一团火光一闪。“咔嚓!”一个落地雷打在秧田,小勤“扑通”一下被打倒在田里。
庄台上的人全愣住了,从来没亲眼看过雷打人。一愣之后,桂香从屋檐下往雨中一蹿:“快救人!”
身后有人喊:“危险!不能去!”
桂香冲到田里,只见一片秧苗都被雷打枯了,小勤扑倒在秧田里,屁股上一片枯瘢。桂香喊:“小勤——”小勤一动不动。桂香抓起小勤的两只手,把她拎起来,连泥带水背起来就跑。
雷声隆隆,大雨哗哗。庄台上男男女女几十口人,全愣在那儿看着桂香,还是队长喊了一声:“快送医院!”
稀奇!小勤住了一个多月医院,好了。小勤妈带着小勤上门道谢,桂香竟然红了脸:“哎呀,我顺手的事啊。”
小勤的妈逢人就说:“桂香这孩子刀子嘴豆腐心,好姑娘!”
这件事后,到桂香家提亲的,一下子来了好几个。
选自《大观·东京文学》
2024年3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