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上的经幡在旋转的烈风中肆意飞舞,千万雪点穿梭于几片五彩,回旋的白色描画出稀疏的影子,远远看不真切。
山风吹飞雪,遥处望来人—— 一抹暗沉的红闯入圣洁的白,似是无瑕的玉面佛像,在眉间点了朱砂红。
那是一个蹒跚的朝圣者,那是一位忠诚的信徒。
他的须发已是斑白,自然地融入了天地间的飞雪。他的眼窝深深嵌入黝黑苍老的面庞,斑驳的褶皱勾勒着沧桑,经久之后的眼神却不见混浊。皴裂的嘴唇留住了几点融化的水渍,微微颤动,细小的诵声被山风吹向了遥远的高天。
咚——咚——咚——
手中的转经筒一刻不停,时光在它的上面上一笔一画镌刻下岁月的铭文。漆绘的鸟兽围绕六字大明咒,咚——咚——他知道这是雄奇的自然之音,这是神明的絮语。枯树般的手紧紧握住转经筒,似乎这个小小的圆筒是自己单薄却又完整的灵魂。
长时间的跋涉让他的精神有些恍然,他好像看见了故乡的艳阳春草,听见了骨笛悠悠。
他记得自己幼年时总爱拿着骨笛自吹自乐,给吃草的牛羊听。虽然是不成曲的杂乱的调子,虽然是阿努比斯另眼相看的孩童之心,但部落里的神婆说有如神音。
父亲是个虔诚的信徒,精致的转经筒在儿子出生前就已早早备好。他在牙牙学语时就一直攥着这个转经筒,只是像小孩拿着拨浪鼓那样握着。
有一日,天的那边钟声响起,他不自觉地将经筒转起,听着低沉的声音与钟声混合,智慧未开的大脑却总觉得有另一个声音,在低语,在呼唤:
“阿弥陀佛。”
父亲是个虔诚的信徒,水草丰裕的时候,将最肥美的牛羊献出;哪怕天寒地冻,最后的热酒也要洒向雪山之巅的方向。年幼的他饿得没有力气,湿漉漉的眼睛却没有怨恨,甚至带了许多真诚。父亲总会说:“佛祖赐予我们生命,赐予脚下这片土地,赐予我们丰茂的草场和牛羊,这里有它钟爱的夏天。孩子,感念佛祖,我们唯有奉献自己的一切。”
懵懂的他不明白什么叫奉献自己的一切,这句话在他心里埋下了什么种子。他听得最多的是那位佛,摇篮曲是父亲念诵的八字真言,启蒙读物是《法华经》,学会写字后他写的第一句话是“佛前有花,名优昙华。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弹指即谢,刹那芳华”。
无数次冬天,饿得头脑迷蒙的那段空白瞬间,不知是真或是幻,他仿佛都会听见一声:
“阿弥陀佛。”
严冬总会远去,雪山流淌下的春水浇灌成长的心脏。那许多次饥饿,给他留下了奇妙的印象——没有难受的忍耐,没有热酒的诱惑,是自豪狂喜——神啊,我直到失去意识的前一秒,都保持着对你的奉献。哪怕我当时不懂,当时年少。
饥肠辘辘使得灵台再次清明,他却觉得万分羞耻——竟是这世俗的欲望唤醒了恍惚的神思。毫不犹豫地睁开眼睛,任由狂乱的风雪眯了双眼,刺痛带来安心的赎罪:神以风雪相迎,我必与贪欲相诀。
走。朝圣去。
他继续迎着翻飞的雪,展开双臂,拥抱至高无上的光荣与馈赠。他张开嘴,让雪片在舌尖消融,让清凉与灵肉同生,如同亲吻神明足下的一粒尘。
走。朝圣去。
左手无意识摸向腰间垂挂的陈旧的骨笛,佛啊,我只为您一人吹响过我的笛。他记得青年时的自己身后,总跟着一位姑娘。她吐露爱语,含羞带怯,她央自己吹奏骨笛。他不知自己清秀的相貌,或者说不在意,与佛无关之事他向来不会侧耳。他不知她倾心于自己嘴边流淌的旋律,她说那日晨曦自己的笛声勾走了一颗心。可是,那明明是他为佛而吹奏的,那是自己的成人礼,敬赐他生命的神明。
他拒绝了她几年的求爱,一心只有繁复悠长的经文。每日入睡,仿佛都能听到佛在耳边低语“阿弥陀佛”。况且,他不认同什么一身今世许佛,来世再得许卿。他想,生生世世,完完整整的,都是神的。神以梵音相赠,他必与俗爱为敌。
手指抚摸到空荡的笛孔,一下子拉回了他远游的思绪。他回过神,再次让转经筒传达虔诚的信仰。“我是朝圣的我,我是您的我。”他用前面的大半辈子去铭记世间存在的所有经文,换取朝圣的资格,只为利用最后的时光,去真真切切地靠近,与佛的脚尖只隔一指的距离:
“我的神,请求您垂眼。请求您垂怜。”
风雪更大了。暗红的长袍掀翻在空气中,一飞一回,徒劳地保护这具羸弱衰老的身体,他隐隐预感自己寿数将尽,他觉得自己或许回不到那个神明夸口赞美的长夏。但脚步还在向前——没有停留的朝圣者,只剩空白的墓志铭。
大雪吞没他身后的脚印,抹掉了他在这世间本就稀少的痕迹。转经筒的声音渐渐远去了,仿佛停止又仿若升华。红袍掩弱体,风雪葬圣徒。禅意凝滴血,轻点佛陀心。他在佛前座下灰飞烟灭的那一刻,就是佛在他这一生唯一看他一眼的瞬间。
天地间,风雪在呼啸,也许高高在上的佛祖轻轻地说着:
“阿弥陀佛。”
于是陷入永恒的沉眠的前一秒,他好像听见了西天的梵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