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鞋匠每天早上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瞅瞅工具箱上的那双鞋。
那是一双老式的女式尖头皮鞋,牛皮的,黑色。虽说不清它是哪年做的,可它却片刻没离老鞋匠身边。
六十四岁那年,老鞋匠感到腹部疼痛,到就近的医院检查。检查结果出来后,被医生诊断为绝症晚期,说顶多还有半年光景,让他住院好生治疗。他说他得处理完家里的事才能过来。
他所说的家里的事,就是还有三双鞋没有修补好。第二天,他照旧推着那辆特制的四轮小车到胡同口,坐在这儿一边干活一边等待鞋的主人,其中就包括这双皮鞋。
老鞋匠独身,是古镇里最老的手艺人。据说他年轻时右脚板被硬钉扎了,落下一个跛脚的毛病,走路时有轻微的侧颠。自那以后,他就对鞋子上心了,鞋子烂了破了自己动手缝补,又到城里偷偷观摩人家是怎样修鞋的。之后买了工具什么的,他先是免费给邻居们修补鞋子,后来就在自家门口揽活,再后来就到这个胡同口落地坐摊。
他坐摊时很少看人貌相,只对视野里的鞋子感兴趣。这些鞋子形形色色、有大有小,摩擦出撩人的声响。
穿上一双好鞋,能让人走很远很远。他看着,还时不时地念叨,好像在说与路人听。
几天过去,修好的鞋陆续被主人取走,唯有这一双剩在了这儿。
她怎么啦,是忙还是忘了,也许压根就不想要了?老鞋匠心中纠结着,还带几丝怨愤。于是,他就尽力想象女主人的模样,越想,那人就越模糊。好在主人没来鞋还在,这就好,这就好,就等吧。这一转念,心中的纠结淡化了,怨愤化作怜悯,身子骨便轻松了许多。夜里临睡前,他必定会将这双鞋细细地揩拭一遍,再上鞋油打磨,直到鞋面在灯光下透出原有的亮色。做这些时,他带着微笑喃喃地说着什么,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几个月过去了,几年过去了,这双鞋还是没人来取,老鞋匠等下去的信念反倒越发坚定。如此,他忘了去医院,或者说忘了自己的病。不可思议的是,他腹部的症状逐渐减轻,好像有什么神丹妙药在起作用。但愿是误诊,他想。
只要天气晴好,人们就会看到他的身影似铸在胡同口。时间长了,人们都管这地叫“鞋匠胡同口”。奇怪的是,多年过去,老鞋匠似乎一直没有变老,面色如春风中的桃花,镶嵌着数不清的笑纹,推车走路时腰板挺直,根本看不出他有跛脚的毛病。时常会有孩子们上来替他推车。老少有问有答,笑语盈盈。
随着时间的推移,几乎没有人再找他修补鞋子,倒是模样不错的各式鞋子被人随手丢弃。看见那些可怜的鞋子,他在心里叹道:“多好的鞋子修修补补还能穿几年,咋就扔了呢?你们能丢我不能丢!”
那个秋季的一天,古镇来了几个游客,走到这胡同口便立住了。他们相互望望,而后眼光不约而同地落在老鞋匠身上。再一看,工具箱上摆放着一双被擦得锃亮锃亮的女式皮鞋,晃眼。
“现在市里很少再见到修鞋的了,还有这样的鞋……”有人低声道。
随即,相机、手机聚焦老鞋匠,左拍右拍地。胡同里的人也被吸引过来,睁大眼看。
“今年多大岁数了,老人家?”
坐在矮车上打盹的老鞋匠似乎没听见,只是身子不由得颤了颤。
看热闹的一个邻居插话道:“老爷子明年就九十岁了!”
“哦,高寿——这双鞋怎么回事?”
“你得问他。”
“老大爷,您好!您能说说这双鞋吗?”
老鞋匠睁开了眼,一见这么多人,颈忽地扳正:“修鞋?”
“不,不,是想问问这双鞋……”
老鞋匠好像没听见,还是极认真地扫视每个人脚上的鞋。再与他说话,他老是打岔,近旁的人就笑。
“你把这双鞋拿起来他可能就知道你问啥。”
一个老邻居利索地拿起那双鞋在老鞋匠面前又晃又绕,如同发信号。这一晃一绕,老鞋匠的眼睛就跟着转。
“知道这双鞋是谁的吗?”
“是个小大姐的……”
“多少年了?”
“记不清了。”老鞋匠笑了,笑得眼里翻出泪花,“我等了好久好久……值!”
游客走后两天,陆陆续续来的人更多了。到了近前,都要抓起那双鞋或晃或绕,老鞋匠拦也拦不住。邻居喜滋滋地告知他:“你现在成‘网红’了,也就是出名了!”
他一听,噘着嘴唇道:“我一个老头子要啥的‘网红’,要紧的是命……”
待人走后,他低头提起那双皮鞋仔细一看,皮面开裂,鞋腰也变形了。他揽在怀里抚摸着,渐渐哭出声来:“毁了,毁了……”
当天夜里,老鞋匠去世。收殓时,他双臂还紧紧地箍住那双鞋。
老鞋匠走后不久,古镇里多了一尊塑像,古铜色的,就立在这胡同口。塑像表现的是一个老匠人俯身盯着工具箱上的一双鞋,似有笑意。雨后,鞋窠里积水,就有孩子借此水擦拭塑像。尤其是那双鞋,里里外外被揩抹得水亮水亮的。
深秋的一天,胡同里的人发现一束黄艳艳的菊花摆放在塑像前,风一吹便覆盖了那双鞋。有目击者言,献花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离开时还深深地鞠了三个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