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戒

2024-08-01 00:00张博雯
微型小说月报 2024年7期

祝河这一次把厢货开到殡仪馆门口不是去超度。他挠挠自己的青皮脑袋,把车停到一个好往外倒的地方。他调了调驾驶座,把玻璃摇下来,脚搭在仪表盘上。离着七八米,都能听见里面人的哭泣声。他躺着,捻了捻原先绕在手腕子上的一百零八颗佛珠,冲着门口的方向嘟囔了两句阿弥陀佛。

要接的男人就提了一个公文包,走路也不稳,一顿一顿的,每一步都像要栽倒在泥地里。每辆车他都停下看看车牌号。祝河远远地望见,脑袋伸出窗,拎着长珠子的手向他招了招,喊:“这儿呢。”

祝河看他过来,把半个身子伸到副驾驶,够着把车门推开。他上车的时候环了环,开车的人没穿僧袍,厢货一共两人座还被电脑大的黑布包占了大半。男人不知道怎么坐,犹犹豫豫还是把它抱在了怀里,跟自己的公文包靠在一起。祝河手又扶上包浆的方向盘,轰轰地点火,带着男人从油漆路旁边的小道七拐八拐地绕了出去。

“别看难走,之前跟我师傅拉施主的时候可一直走这儿,近。”

男人握着车顶上的把手,颠得屁股疼。祝河只知道男人姓张,一口一个张施主地叫。张施主看看窗外边,树影成片地摇过。祝河知道张施主心情不那么好,他刚剃度的时候也这样,缓了俩月才好。

祝河趁着红灯,拿手机放了首歌,声音调到最大。绿灯一亮,他脚下离合一松,自己也跟着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我先带你吃饭去。”

张施主嗯一声。他身体刚暖和过来,活动着在殡仪馆里冻僵了的手脚。

车轮子碾化了夜里冻实的黑雪。祝河在马路牙子上把车停下来,向张施主伸伸手。张施主不明白他的意思,祝河哎呀了一句,道:“包啊。”张施主勉勉强强才把死沉的布包递给他,又跟着他进店。祝河显得相当阔气,走在前面开路。到了店里面,他见到迎上来的服务生,抬起手来,合十说:“阿弥陀佛。”

店里的菜单挂在墙上,祝河仰着头,从店那边走到这边,才道:“一个上汤娃娃菜。”

他又看了看塌着肩膀站的张施主,大气地一挥手:“再来一个熏羊排!”

他点完菜,看了看拎着的大黑包,费力地从裤兜里掏出压得扁扁的一把钱。先抽出来两张挤在一块儿的二百元,又在其余的一堆零钱里抽出来张二十元,后又握回了手里,换成了一张同样皱的五十元,抻开了点好递给服务员。

二百五十一元,老板抹了一块,祝河还了好几句阿弥陀佛。把张施主领到座位上,他努努嘴又笑笑说:“我可就请你这一回。”

张施主问祝河怎么吃饭也抱着包,祝河吃着馒头跟娃娃菜,叽里咕噜地说不能放,丢了是要怪罪的。祝河要被噎死了,才给自己灌了一口汤,长哈一声,眼晃晃地盯上张施主盘里的大肉块。他嚼了一口馒头,用筷子尖蘸了蘸熏羊排皮上的油,在菜汤里涮了涮才舔。

“能尝着味吗?”

这是张施主头一次找话,祝河把手腕上的佛珠捏得咔咔响。

“可不敢尝着味。”

祝河吃饭吃热了,屋里暖气又足,索性脱了大厚羽绒服,露出里面的短袖来,他又觉得有点冷,就把衣服披在背上。

张施主用眼扫了扫,他问祝河:“和尚也能文身吗?”

祝河把披着的衣服又脱了,伸胳膊给他看小臂,颜色很淡,一看就是很早在小作坊里刺的青。

“还没成和尚的时候文的,我对象。”

“和尚也能谈对象?”

“这不对象没了就来做和尚了嘛。”祝河说完,扯着嘴笑,干笑了两下,把头低下,又塞了口馒头。两人半小时就风卷残云了。祝河离开之前从裤兜里摸出根烟,借店里的打火机燃上,走到店外面,吸了一半,把剩下的递给张施主,告诉张施主:“我也就请你这一回了。”

张施主没想接,祝河又补了一句:“就这一回了。”

张施主把烟接过来,趁祝河背过去的时候,用衣服擦了擦烟尾巴,才两根手指夹着,送到嘴里。风把下雪的云吹散了,干冷干冷的,把烟屁股从嘴里接出来的时候,粘着嘴唇下来一层皮,张施主舔了舔,还有一股熏羊肉的膻味在嘴里。

车又开了,祝河又把歌打开。他把大黑包抛给张施主。张施主问里面是啥,祝河让他打开看看。他拉开拉链的一个小口,看见里面都是摞得整整齐齐的百元钞,有的崭新,有的缺角。

“人家给佛祖的供奉,我得存上去。”

“存哪儿啊?”张施主把拉链拉得死死的,问他。

“农行。”

祝河被光刺得晃眼,伸手把遮阳板放下来,手碰到了后视镜上挂着的画着释迦牟尼的小佛牌。张施主看见佛牌背面上写着“财源广进”。

祝河存完了钱,把黑包叠了又叠。张施主还是抱在怀里,他打开公文包,把叠小了的黑袋子和他女儿的死亡证明放在一起。

祝河带着张施主回山里,车在盘山路七拐八拐。车开到半截,张施主一直看着窗外,绿色的树冠上,棕色的枝上,有了红色的丝带,跟着干冷的风在飘。

厢货越往上开,红色就越多,满眼看去,都是红色的祝福在山里。祝河把车停了,车哼哧哼哧地熄火。他们站在一棵树边上,祝河说:“这又不是最后一次看。”

他又从兜里摸出烟,在另一个兜里摸出火,龇牙向张施主笑,用龇着的大牙叼起烟。张施主伸手向他讨那半根烟,祝河递给他。他吸完,把烟蒂踩在化了雪的泥地里。张施主问祝河系这个有用吗,祝河说没用。张施主问那他系过吗,祝河踢了踢泥,说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