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来说,“阶级”是一个政治概念。按照马克思主义经典论述,当阶级矛盾到了异常尖锐而至于激化的程度,随之而起的便是革命,斗争则是革命的必然阶段。即使“人民内部矛盾”,只要到了非革命不足以解决的地步,“治病救人”“拯救”“帮助”“挽救”等颇具人道主义色彩的手段,势必带着鲜明的政治立场。无论对于身居高位者、真理在握者、金融大亨,还是学生、走卒贩夫,需要经受残酷性考验。“阶层”虽然自阶级变异而来,但它的淡化革命,不是革命不需要,恰是极端革命导致的沉重后果,所以阶层只是一个中性概念,是伴随经济社会的不平衡发展而出现的社会分化现象,一定程度受到法律、制度保护。社会阶层化既是“后革命”的主要时代特征,同时是传统向现代转型的必然后果。既如此,其实不外乎转型成功和不成功两种结论。市场经济的到来,意味着一边需要用市场消化、处理革命的后果,一边不可避免制造出新的不公。从文学表达层面来理解,所谓的“后革命转移”,大概指的就是个体因资源、份额占有的多寡,而产生的对其所隶属群体的不满。转移了过去年代政治尤其革命上人为差距,却滋生了经济与文化上的分化。当前能基本用阶层概念分析的大多数文学,其叙事目标主要针对上下阶层流通渠道的不畅,争的并非在下者、弱者、底处者对在上者、强者、高处者的权力,而是诉求能不能被理解,同情是不是发自内心,以及感同身受出于“恩赐”还是真正的共鸣。叙事起于分化,却止于现代文化机制的完善,内在于分层社会,致力于打通层化坚冰是其愿景。因此,不管社会学分了多少层,对文学来说,其价值期许、意义生活能否被认可,始终是分层社会中,作家通过形象符号、情节、细节、主题、故事,忠贞不渝要完成的文学目标。
一
但现在,当我们重新审视王蒙的一批小说,发现他提供的可能是一个新的分层,是用现今流行的社会分层理论及其文学分层叙事经验不容易解释的,姑且称之为“革命分层”。革命分层,是指革命作为一个独立阶层所形成的自身属性,不借助其他阶层,自身具有强大的消化和再生产能力,以至革命组织及其所隶属个体,在理想目标和价值预期上能够达成高度同一化的体系。革命分层叙事,在其他“归来者”作家小说中也不同程度存在,但叙事却不分明指向革命所造成的层化问题。阅读王蒙的小说叙事,革命以各种形式贯穿当代史的几乎各个阶段。如此循环往复、旷日持久的拉锯结果,就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乃至由此而进一步细化来的革命与反革命、改造与被改造的对垒,转换到灵魂和思想领域,便是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之间的权衡与取舍。无疑,号称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大小知识分子,因有“灵魂”和“思想”,侥幸成了改造、劳教的终端——内心之“私”的当然对象。也可以说,王蒙大多数涉及此类叙事的小说的后半段,主要叙述的就是个人主义的非革命性与非政治性问题。在政治意识形态逐渐放松的后期语境,对个人主义的叙事,虽然不首先牵扯政治经济学的背景,但生成于此的身份确认仍然是叙事的主要方面。这里的身份确认,显然不同于20世纪90年代崛起作家的普遍性焦虑。此等身份焦虑,很多因素来源于市场主义及其导致的人文普遍边缘化后果。王蒙的个人主义则仍然需要对革命惯性、改造惯性乃至特定时期集体主义惯性的剥离。按理说,王蒙更具有“阶层”意识,因为他本来被“阶级”所塑造。可仔细体会他的叙事,他更关心的却是“涅槃”之后的个人如何重新进入“组织”,并为“组织”锦上添花的豪壮。“组织”之谓者,对个体,也仍然是政治运行过程中另一形式的“革命”。这就容易理解他的叙事中,那批青年知识分子,在漫长人生历程,比如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参加革命,六七十年代的被批判、改造,七八十年代的重新“回归”组织,乃至八九十年代之交安排晚年日常生活、安放心灵归宿,为什么始终是革命时代的那种思维和逻辑了。就是说,个人主义本来是超阶级概念,他却非得以阶级思维框架论证其能量或被埋没的苦衷,这就反而给读者造成了思想上的某种“含混”或曰“复杂”。至少不像20世纪90年代语境的身份确认那么明确,因为该身份危机往往是经济社会分层形成以来的产物,有明确的针对性,比如弱势对强势、底层对高层、无声对话语权等。不过,既然王蒙不可能不被个人主义所纠缠,所苦恼者,就不可能与当年的革命无关。确切说,是革命阶层对个人主义的装饰和打扮,包括爱的权利、价值生活的建构、日常烟火的态度,都因革命惯性而不彰、不显,乃至不够大大方方、不够自然而然、不够坦然直接。革命力量无比深入的、全方位的影响,仍然是、也许必将会是未来更长时间左右青年知识分子价值方向的一个魔咒,一个因传统和自身天然局限而无法摆脱的阿喀琉斯之踵。
具体起见,下面通过王蒙的相关小说,略作梳理。
批评界早就注意到了王蒙20世纪90年代初相继出版的《恋爱的季节》①、《失态的季节》②、《踌躇的季节》③、《狂欢的季节》④中贯穿性的革命叙事主题,革命、政治、阶级、人性也几乎成了研究王蒙文学世界的基本概念,这是不用多说的。不同在于,批评界总是普遍喜欢用反讽的眼光,比如一碰到王蒙小说模拟革命年代话语方式叙述,会条件反射地认定是作家主体反抗政治意识形态。批评主体与创作主体对该对象可能有一致的态度,这从审视、批判的语境看是能理解的。然而从他几十年的坚持看,又是不能令人信服的。20世纪50年代初的《青春万岁》、90年代的四部曲“季节”系列,一直到2016年的《青狐》⑤和2020年的《笑的风》⑥,贯穿的依然是该视角和结构。毫无含糊,这是王蒙有意为之。在王蒙看来,类似反讽、隐喻、象征是叙事文学的本分,但对于他所叙现实不见得是最有效选择。所以,他这方面的叙事,就是要达到真假莫辨的效果。究竟要达到什么效果,后面再细说。这里加以强调的是传记加虚构或者虚构加传记,一旦构成叙事长河,它就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这时候,有王蒙的影子罢,没有也罢,形成的至少是一批人,比如知识分子生存、发展、升迁软性环境的普遍性,大有现身说法的味道。《青春万岁》应该是王蒙寻找他认可的革命叙事的一个契机。在今天来看,这个艺术上还嫌粗糙的文本,已经给他后来的革命分层叙事定下了基本调子。这就是他总是把生活经验与所谓革命事业合二为一,进而达到现实王蒙与虚构小说人物真假难辨,以至于体验小说等于读他的自传体三部曲《半生多事》⑦、《大块文章》⑧、《九命七羊》⑨的程度。这种处理方式,自然别有用意。
21世纪初王蒙开始陆陆续续写作并出版《王蒙自传》,这已经距离1953年创作《青春万岁》有半个世纪之久了。可他并不为该作的幼稚、粗糙而遗憾。非但如此,每每谈起,他还得意有加。我想这恐怕不能简单理解成是作者对其19岁才华的自豪,内中情愫也就值得注意。
《半生多事(自传第一部)》中有一篇同名文章《青春万岁》,结尾有这样一段话:“而这部书却命途多舛,半个世纪前,即1953年开始写作,1956年定稿的本书,先是被打入冷宫近四分之一个世纪。1979年后才出了书。时过境迁,这本书并没有受到专家们的重视。然而,前后已经发行了40多万册,又过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了。新中国成立以后,到‘文革’结束为止,文学史上有许多极其重要和精彩的书,然而,哪里还有其他书,能这样继续不停地发行着尤其是被年轻人阅读着呢?为数很少。”⑩
被很多年轻人阅读、喜爱,说明半个世纪前的《青春万岁》所发现的年轻人的内心规律,极大地吻合当今年轻人的心智成长模式。或者反过来,当今年轻人的基本价值预期,仍然不过是半个世纪前王蒙同代人已经有过和想要拥有的模样。个人价值预期已经融入了革命理想,《青春万岁》再现了青年学生到青年知识分子自我价值期许与革命工作相契合的基本模式。大的方面说,女七中高三甲班学生人生结构由先进(青春)与没落两个阵营所构成。先进(青春)又隶属于集体主义,没落则归个人主义。也可以理解为因为集体主义,所以先进(青春);因为个人主义,所以没落。前者的代表人物是杨蔷云、郑波、袁新枝、李春(后来成为没落分子)、吴长福,后者是苏宁和呼玛丽。两个阵营的家庭状况,小说都有详细叙述,是不是王蒙按照家族和家庭成分来划分这些学生的现状,不得而知。但没落学生的家世的确比较糟糕,可以说比较破落不堪,而青春或先进学生的家庭出身,事实上也属于工农或贫下中农成分,正是革命所依靠的阶级。但我认为,王蒙既然不是按遗传学原理来叙事,家庭成分并不能必然构成整体小说的叙事走向。也因着既为在校学生,学生的家庭影响也就绝不可能是铁板一块;既为相对独立的个体,自有个体绝非不可改变的可塑性。所以家庭影响只是其中一部分,主要用来论证学生本人“根正苗红”或“祖上没落”的条件。
在二元格局中,代表先进文化,体现青春朝气的一方,可以归纳出以下共性。一是少年参加革命,具有革命者与学生的双重身份。郑波、杨蔷云就是这样的人。革命具体干什么呢?按照小说叙述,郑波她们加入的是民主青年联盟,类似今天的共青团工作。不难想象,无非是发展团员、跟踪记录同学思想动态、检查思想、做思想的工作,然后整理日记、造表登记、向上级团组织汇报,等反馈下来再重复这一套程序。对于一个中学生,可别小瞧这些触及人内心工作的重要性了。绝对不能以三年后刘世吾(《人民文学》1956年第9期王蒙《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中的区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就那么回事”来看待。这个青年联盟的严格组织性、纪律性和政治性、使命感,单是忙,便可窥见她们是如何被调动,如何具有激励机制乃至于使进入组织者入心入肺全身心投入了。小说中讲,她们肩上承担起来的是数倍于一个普通年轻孩子能够挑起的分量最重的担子,她们有一种少年布尔什维克的英勇的浪漫主义气质。她们整宿整宿地开夜车,三个月不回一次家,把好衣服扔在一边,把饭钱借给生活困难的同学,经常检查思想,每天记日记。这种忙,挤满她们每一天的青春时光,无私奉献、任劳任怨。为集体而奔走号呼,为他人灵魂而奋笔疾书,自己内心空间也就被集体和革命概念所填满、充实。一次次上级的肯定、褒奖,构成了推动工作和寻找新的工作着力点的巨大动力。久而久之,革命所要求和祈愿的一切,空洞的也就变成了某种似乎唾手可得的果实,幼小心灵被占有被规划,浪漫而慷慨、英勇而自豪。对比之下,李春为逃避参军而“装病”,苏宁面对是否检举私屯粮食的父亲的“犹豫”,呼玛丽论证教难与义和团密切关系的“长篇大论”,是多么的无耻、灰暗和自私。这时候,后者所携带着的合理性个人主义,在无时无刻不有的被翻晒、批驳、嘲讽、证伪,无数次被正义的、先进的、积极的概念、知识、价值否定,原来的理想和知识信念自行土崩瓦解。
二是先进(青春)分子的学习问题。总体来说,先进分子郑波、杨蔷云等学习比较差,没落分子苏宁、呼玛丽普遍学习比较好。直接原因不用多说,肯定是因为集体活动、集体事务所耽。可小说叙事中对差与好有个微妙转化,这是值得注意的。袁新枝的父亲袁闻道,是女七中高三甲班班主任,经常表示他的思想跟不上趟,要向郑波、杨蔷云这样的“先进学生”学习并看齐。袁闻道既代表老师,又代表家长,同时还是学校、社会与革命组织的桥梁。他的表态至关重要,一则表明价值评价体系对学习这种最直接实现个人主义的渠道的否决,二则从世俗角度给何为“有用的人”出示了标准。这意味着革命意识形态,从根子上已对未来人才实施了分离和分层。在如此分离分层中,先进分子之所以能确保青春不老,时时感受到青春万岁,还有最后一个更内心的衡量尺度,那就是爱情。《青春万岁》中唯一拥有爱情的,只能是先进分子,而且她们的爱情都在自己的队伍和组织里。尽管爱情是否成功依然不得不遵循情感逻辑,但在人生的起步阶段,她们毕竟率先尝到了爱情的甜蜜,而且还是因为她们对集体主义的有力践行和推动所得,这就更加意味深长。
至此,《青春万岁》中初见规模的革命阶层叙事,不但成功从社会现实,还从既有文化传统中分离了革命,同时还构建了一个全新的以革命为圆心的革命价值、革命话语、革命爱情、革命日常系统。这个系统一边具有超大能量,超强自我生产、自我消化处理能力;一边也极具包容性和排他性,包容一切与个人主义为敌者、排斥一切与集体主义为友者。作为个人,当然可以冲破该系统另起炉灶,但诚如前文所说,那必然意味着另一全新系统的启动。必须强调一点,在这一点上,多数王蒙的研究者,倾向于从理想的视角,比如从“反抗”“批判”“反讽”革命意识形态出发,来论证《青春万岁》所开启革命人生的“勉为其难”“口是心非”,并进一步把思想话题转嫁至美学范畴,认为作家不过是一种“过渡性”“暂时性”和“不得已”的审美选择。这肯定是大大违拗当时语境的妄想。即便如此,然而从此造就的文化传统、文化惯性乃至文化价值模式,却不是两句慷慨陈词就能扭转得了的。
二
接下来我们分别能看到“季节”系列中,革命分层叙事是怎样扩大、深入,又是怎样升级乃至于变异转型的过程。在《青春万岁》基础上,后革命时代的“革命”发展早已生成了完备的自我循环体系,革命者人生包括由此变异而来的其他形式的人生,均通过革命特有的排他性而独立存在。革命者“恋爱”“失态”“踌躇”“狂欢”自洽自足、自在自为,形成了一个闭环式坚固的革命阶层叙事大厦。身在其中,无需借助异质力量便拥有发达的自我消化能力。它已经是一个强悍阶层,其自我生产性,只能制约、影响乃至吸附其他分层,其他阶层的积极互动却并不能给予有效刺激。
“季节”系列叙事时间自20世纪50年代初期开始,一直到70年代末结束,跨越20年之久。虽然人物不再是郑波、杨蔷云们,但可以清楚地看出,“季节”系列中钱文、郑仿、犁原、赵林、洪嘉、周碧云等一众人物,无疑是郑波等的接力者。《恋爱的季节》一开始便充满昂扬、明朗、单纯、欢快的现实气氛,熟悉王蒙的读者大概不会对这种特殊气氛陌生,这正是《青春万岁》中即将走出高中校园的先进分子郑波、杨蔷云们的真实心境,她们想象投入的人生蓝图和生活世界就是这样。已经不是民主青年联盟阶段的革命,不需要加班加点熬夜造表、跟踪记录,做那些思想工作了。王蒙深切感觉到,如果没有其他机制来维持,来之不易且“恰到好处”的革命的青春,难保不褪去勇力和锐气。《青春万岁》的成形,不能说不是为着克服该青春的稍纵即逝。“季节”中的革命则不同,走出了青春的冲动,有革命理论的支持,革命的一招一式,变得踏实而沉稳。关键是,让他们触摸到了发展浪漫主义气质的激励机制,施展英勇才干的理论原动力。当然,这种革命确也区别于爬雪山过草地和小米加步枪的悲壮,多少有着“后革命”的色彩。血与火已经丧失了真实的严酷而转换为一种激动人心的历史记忆和历史想象;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所描述的革命主力军已经转换身份开始登上政治前台,他们带着边缘的眼光却自我赋形为革命的当然后备或后备候补势力。那么,他们的革命,首先得从庸常的家庭日常开刀,这既是《青春万岁》对个人主义革命的延伸,又是对之的自然升级。
虽然离开整天记日记,追踪同学思想波动,已成定势;虽然过去养成的革命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也已经牢不可摧。但当真正走出校园,进入社会,遭遇各自家庭的庸碌和拖泥带水时,仍然反差太大。首当其冲,钱文们条件反射般的选择便是逃离家庭。这预示着,革命的集体主义首先对家庭这个看似私人化,实则隐藏着复杂传统文化成分的社会公共空间的革命。这时候,他们虽然还无法清晰感受往后的漫长人生,会不会因为这些“藏污纳垢”反而激发出不同价值选择,但他们不认可的是家庭及其后面的文化传统与革命文化的相冲,也就不可能孕育出他们所要的浪漫和出人头地前景。这种微妙的“偷换概念”表明,他们明确意识到革命交给他们的任务不是攻城略地、所向披靡的攻伐,是从理念理论乃至灵魂深处塑造革命理想;他们也明确感知到要坚定革命信念,美学意象、美学话语是个绕不过去的手段。唯有美学旨趣与革命理念相结合,才能从价值上赢得革命的感召力。到这一步,另一内容转换便形成了,即在他们这里,已经把革命等同于人生意义的终极追寻了。不啻说,这是革命本身进入层化的本质规定性使然。所以,面对进入理论建构层面的革命,他们理直气壮地回应了自己人生的哲学回答,“活着干什么,这才是意义重大的了不起的问题”。因为他们寻求的不是如何填饱肚皮,不是如何摆脱寄人篱下,而是哪里有通畅的上升渠道、什么条件可以免于走弯路的问题。
当然,他们也意识到这是一个庞大而系统的工程,家庭中许多习焉不察的惯习,使他们意识到了革命的必要,也觉醒到了革命力量的薄弱。倘若处理不好,终极追求一定会遭遇搁浅,这是他们通过家庭把革命引向社会面的开端。与其说他们因革命而抵制家庭,不如说因自我信仰与理想而选择革命。这表明,《恋爱的季节》中,作为组织的革命与作为期许的自我价值两者位置发生了微妙转换,钱文们已经开始尝试构建革命这个特殊的独属于他们的阶层了。这一点,也许有人会发出质疑,认为不管怎么说,钱文们总归是革命的执行者,那么他们就不可能支配革命。这当然是革命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革命过程中主动与被动、支配与被动常常会发生意想不到的转换。怎么转换,却取决于执行者的理解和诠释。完整体会《恋爱的季节》的情感基调,对于钱文们来说,革命虽不至于是载歌载舞,但是革命绝对也不是苦大仇深、报仇心切的模样。宣讲理论的忘乎所以,集体沉浸革命旋律的如痴如醉,相互作诗赛诗批诗的酣畅淋漓,其诗意氛围和意义生活语境,难道不更接近人生终极许诺吗?集体而终极,这里面包含了太多革命之外的内容,至少是世俗味极浓的“为了什么”的革命所无法满足的东西。因伴随“为了什么”而生的显然是另一套话语体系,痛苦、牺牲、奔走呼号、为民请命或者更具体一点,为他人而如何付出,为他人而牺牲自己利益包括最珍视的价值追求。种种迹象表明,钱文们以自我为中心的集体诉求,欢腾异常、热闹异常,反感哭哭啼啼、期期艾艾,所以他们的革命有充分的排斥他人以及他人构成的集体诉求的理由。
钱文目睹父母仇敌般的吵架,仍可以不为长者讳,延及野兽和丛林,并很快得出惊人断语,认为之所以有如此乌烟瘴气的家庭,是因为社会本就一塌糊涂。砸烂这样的家庭,就是建立一种新生活。祝正鸿的家庭更堪称一部鸳鸯蝴蝶派的离奇言情小说。祝母本是江南一小镇上一家小店老板的独生女,为人生得“身材苗条,轮廓秀气,多才多艺,聪明能干”,本来小日子过得还算景气。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祝姥爷得了严重风湿病,于是,小店只能转给女儿经营了。一晃祝母到了20岁,姥爷更是怜爱有加,不舍得远嫁女儿。后经老板两口子牵线,“肮脏懒惰”“嗜赌成性”的朱进财成了女儿的倒插门女婿。事情还没有完,正当朱进财差不多赌输了小店小一半家当的时节,即“二十余年前”的民国十八年(1929年),祝母因掩护国民党搜捕的共产党员林远而与之关系不清不楚,这位共产党员“身材伟岸,相貌不凡,见多识广,智勇双全”。祝母给儿子讲述时宣称“愿意为他死”的林远,正是祝正鸿的亲生父亲。李意的爸爸和家中一个女仆的关系相当暧昧,洪嘉的继父朱振东因遇上了一个“豁唇子”的媳妇儿跟上了八路军,其母苏红的感情也是几易其手等。
无论他们怎样表达对各自家庭的不满,家庭毕竟首先还是包容个人主义的港湾。如果不把个人主义狭隘地理解为是否感伤于童年养过的一只小鸟,或憋闷时胡乱吟出的类似“迷蒙的小雨”的诗,抑或男子大庭广众之下敢于穿上女式花衬衫。那么,他们复杂的家庭结构、辛酸的命运遭际,也应该得到革命的正视。因为它牵动的不只是家庭具体成员的沉降起伏,作为普遍社会生活的当然窗口,家庭的阴差阳错、命运多舛,家事的偶然性不确定性,家人的漂泊流离、跌宕难测,尤其当事人内心无以言表的酸楚、痛苦、迷茫、无助、无奈,当然也应该是个人主义辐射的基本扇面。可是,对于这帮青年革命者来说,这些群体性灾难,恰好是他们唯恐避之而不及的赘疣。进一步表明,他们的革命,尽管面向社会,实质却是回到自我。而回到自我的底气,是革命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阶层,无需依赖别的阶层通过源源不断输氧而保鲜,其自我运转已经被赋予了超级权力,身居其中的一切升迁、进退,都会由革命本身来完成。无疑,这是革命自己首次从普遍社会生活分化出来的重要标志。
这就容易理解他们的革命,为什么总是活跃在思想传播领域和善于舞文弄墨的原因了。诚然他们的革命工作对象主要是宣传宣讲革命,也主要是动员青年学生并阐释党的方针政策和理论。但是正如南帆正确地指出的那样,他们的擅长使用政治术语和革命名词,得到的实际上是一系列高深莫测的理论装饰,对于革命内部的复杂状况,几乎一无所知。文学和艺术包括歌唱,曾对他们的革命产生了异乎寻常的作用。可是仔细分析他们痴迷的书籍、陶醉的歌曲和心仪的小说人物,不外乎苏联小说和中国、苏联革命歌曲。而且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的阅读,总愿意分享出来,这和他们总是喜欢一起合唱一样,表明他们所向往和正在构建的价值体系,有着朗诵诗一般的阳光,有着苏联革命小说那样的欢快,有这空气一般的透明,当然要拒绝灾难与苦难、没落与不堪。
在这个逻辑上,也就不难理解他们的爱情沉浮了。盘点赵林与洪嘉、钱文与吕琳琳、鲁若与女中学生、周碧云与舒亦冰、洪嘉与鲁若等,爱情受惠于革命、萌芽于革命队伍,不幸的是,革命织成的甜蜜,却又因革命而告吹。我想这恐怕不单是个人主义原罪在作祟,追究一下他们的家庭便不难明白,连同家庭命运都不能共同担当,爱情进入婚姻阶段必然遭遇的琐碎和无趣,他们岂能承受?更重要的是,爱情婚姻一旦碰上革命理论的昂扬壮伟和革命旋律的透明优美,以及因此而建构的光鲜阶层铁壁和明媚许诺,本就是天然悖论。
爱情的苦涩反而促使钱文们更倾心对个人主义的追剿,这可以看作是革命分层的深化。因为在他们认为,持续革命很多时候意味着由内及外的集体主义的发展壮大,这既是自我革命,也是通过自我对革命这个特殊阶层的奉献。不过,让他们始料不及的是,他们不遗余力的努力,并不被他们所理解的革命的集体主义首肯。非但如此,反而越来越失去了革命阵营的政治信任。这一点,在《恋爱的季节》还不明显,到了《失态的季节》,暴露得越来越清晰,以至于突破了他们所能承受的底线——一切都朝失态的边缘演变。何以矛盾若此?不在革命层内的人很容易误解为是革命要求的水涨船高所致,认为只要继续深化批评与自我批评,乃至把革命的集体主义彻底纯粹化、透明化,就能过关。但是置身革命层,阵营内部的愈来愈不满,其实是革命层内部又一次分化的表征。不过,在《失态的季节》的叙事时间,即1961—1962年一年多的时间内,钱文们耽于对1950—1960年之间革命、理想、恋爱、失恋的统一审视,沉陷于自造的革命氛围迷失了自我。那时正可谓如鱼得水、如虎添翼时,亦可谓困难是前进中的困难,不遭风雨哪见彩虹日。反思缺席,顺理成章,转而专注于对该层的加固和防卫,成了他们的当务之急。承前文所说,这实际上是他们对自我理想与意义的终极目标所下的最后赌注。不是意识不到又一次分化,而是不相信还会有分化。需知道,他们是从《青春万岁》里走出来的革命者,《恋爱的季节》仅是他们革命的自然发展阶段。革命与自我,早已合二为一。
三
直到《失态的季节》,类似传统情感、伦理、道德——这些曾为革命所默认而他们却最忌惮的个人主义核心部分,突然开始全方位背叛自己,每个人几乎都面临失态,革命层内部的分化才出现,或者说才被他们真切地感知到。许多内幕革命者本人并不知晓,革命者只承担分离分化的后果,这正如向上帝押宝,谁最终是上帝的选民不由选民说了算。这正是革命的奥妙之处,接下来我们看到的情况是,定罪越莫名其妙,可能越能收获预料之外的奇效。钱文参加了一次欧美同学会一起吃了一次西餐,被划成了右派;萧连甲因不识时务纠正批判自己的大字报上的错别字和措辞而获罪。面对五花八门的定罪,他们失态的情状可想而知有多么难堪了。钱文竟发作了短暂失语症,交代问题时张开了嘴,下巴哆嗦,眼睛乱眨磨,一点儿没有声音。以致多年后,一到情急之中,失语症偶尔还会犯。他回忆起此事,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白痴。鲁若抓着自己头发,脸上一片虚空,像被彻底抽走了灵魂似的什么也没有。萧连甲最终折服于曲风明之后,经常用强奸犯这个妙喻自况。在钱文未到之前,章婉婉本来是他们劳教地右派当中处理最轻的一个,但没想到钱文比她还轻,对此现状她“好长时间如吃进了一只苍蝇”,不仅反感钱文的诗人身份,而且反感钱文的日常行为举止。得知钱文与妻子叶东菊频繁的通信也难以接受,从此开始了对钱文不遗余力的攻击。
然而,话又说回来,失态即指举止失去应有的身份或礼貌,那么,章婉婉们千奇百怪的表现,仍然是一种自觉主动行为,其目的为的是不被分化分离。时间到了1961年,钱文们带着忐忑不安、踌躇不决的阴影,迎来了史称“小阳春”的时刻。虽然仍戴着“帽子”,毕竟有了重返革命队伍的机会。戴罪之身之故,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短暂的日子里他们只是冒了一下泡就破了。革命阵营里有机会充分踌躇的就成了另一批主角,他们是犁原、张银波、王楷模、赵青山等。限于篇幅,这里仅举两例便可窥斑见豹。
文艺界领导犁原与儿童文学作家廖琼琼关系暧昧,当听完廖琼琼自陈已被打成政治另册后,犁原的本能反应,先是勃然大怒,撸袖跺脚像要不惜一搏的样子,隔空怒斥说你绝对不是右派;但仅过了两分钟,他就只剩下倒吸凉气的份儿,咝咝哈哈,廖琼琼还在的一小时半左右时间,他两分钟上一次厕所,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廖琼琼只能起身告别。由于犁原的善于自保,竟成了单位反右运动具体负责人。廖琼琼沦陷后紧急求援,他却吞云吐雾,抽一口烟磕磕巴巴说一句话,并且咳嗽不止;当廖琼琼提出结婚,他又突然一副官腔,断然否定,声明与廖琼琼交往只限于文学;等到整个形势稍有缓和,他又想起廖琼琼来,然得知廖琼琼因听莫斯科广播又被送去劳教,他口气又变了,深感震惊地说那玩意儿偶尔听了就听了,能说给旁人吗?犁原的“踌躇两端”,小说有这样的总结:“而在1962年的初冬,他变得又是只能说半句话了。甚至于连半句话都够不上,他只是寒冷地咝咝哈哈,伤痛地嗯嗯呒呒,或者像是鼻腔发炎似的老是在那儿吭吭。”出版界领导张银波的踌躇不决与犁原大同小异,只因她与钱文的交往总是牵扯到钱文诗集的出版问题,因此也就有些不同。总结来说,运动稍缓时,她不惜屈尊到家找钱文约稿,极力鼓励其创作;风声骤变,对右派的钱文又突然很生气,失望至极,间或碰面,也是冷冰冰装作没看见。这样的踌躇,其实也体现在张银波对自己女儿陆月兰身上,敏感于政治上的风吹草动,疏于亲情眷顾,造成终生悲剧。
在钱文的视角,我们依据小说叙事不妨概括其要点如下。第一,“文革”中“说话的精神”被彻底激发起来,且得到了全面贯彻落实,这就意味着当初主要由人文知识分子结成的革命阶层被冲垮,革命内部问题普遍变成了全民政治问题。寄身于革命阶层并依赖该阶层而谋求流动的价值和意义渠道被堵塞,取而代之的另一通道随之敞开。言语或语言实验的急先锋、积极分子,是这个通道的宠儿。他们取代了革命层内生产和再生产的知识分子,一跃而成为全民政治运动的主角。第二,大势而外,具体到革命知识分子个体,由激情、知识、理论而信仰、价值、理想,本来一切都被革命所捆绑所承包。倘若联系《青春万岁》,就不难明白。该小说中王蒙的革命分层叙事已经暗示了结果,当初被革命划分成没落、不堪的李春、苏宁、呼玛丽等人,参考他们有所展露的才华,分析他们自我价值取向,应该说他们很早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形式,那是革命所允诺的形式不会轻易注销的渠道。如果认真践行,应该说,非但不会影响革命,反而会成为革命形式有益的、必要的补充。遗憾的是,即使在狂欢的季节,这后一种或几种价值渠道,并没有人去真正关注,也可能压根没有人想到会有这种可能性。可想而知,革命知识分子的人生,只能定格在革命一条路上了。而这,本质上却又是一条自己给自己定义的路子,其心甘情愿之情状,完全不是逼迫出来的。
四
作为一个整体,《恋爱的季节》《失态的季节》《踌躇的季节》《狂欢的季节》对革命知识分子与其依附的革命阶层的关系,进行了全面的、充分的、透彻的,或许也是目前为止中国作家中最独一无二的叙事处理。这个关系按照王蒙小说的题目,依次是恋爱、失态、踌躇和狂欢,根据狂欢叙事的特殊时间和特殊政治语境,无论遵循中国传统文化秩序讲究的四季轮回,还是现代哲学的否定之否定学说,狂欢过后不是败灭与死寂,而是重生与涅槃。20世纪50年代初到20世纪70年代末,是中国当代史的奠基阶段,亦是传统文化转型现代文化的关键阶段,很可能还是现代文化自觉性的前传统、新传统。既如此,重读王蒙的革命分层叙事,特别对于青年价值观的养成与塑造,其意义恐怕不在如何避免失态、踌躇和狂欢,而是找到属于自己的价值和意义生活形式。否则,倘若仍在恋爱、失态、踌躇和狂欢的旧形式里,那么,即使技术很成熟、艺术很美观以及伪装得可以以假乱真,诚如王蒙革命分层叙事所呈现的那样,连犁原、赵青山辈都虚张声势、徒有浮名,著名人物竟然没有著名成果,更何况章婉婉、廖琼琼之流?
王蒙的革命分层叙事极少用象征、隐喻,一般是直陈其事,这是与他复杂丰富的阅历分不开的。经验远远超出叙事内容,何苦还要绕弯弯呢?在他看来,诸如此类手段是文学叙事的本分,却不见得适合他处理的主题。可是对于他叙事的人物的意义和价值归宿,我认为他注入了强烈的象征意味,这本身预示着该命题是一个长长的延伸。如果说他的叙事,对今天青年知识者有什么特别的启迪意义,应该就在这里。倘要预防被扭曲,不至于走弯路,那么,开始阶段就需找到适合自己的形式,开始阶段就需警惕阶层对主体性的禁锢和改造。因为既为阶层,本来就意味着局限。反观今天的“精致的利己主义”,他们曾被经济主义所反复塑造。追究其根源,难以排除其初始阶段所接触知识、理想、信仰、价值的经济主义嫌疑。很难说经济主义是一个阶层,但经济主义却可以构造和许诺某种耀眼的未来愿景,也就能以阶层的名义排斥其他或建构自我。
【注释】
①王蒙:《恋爱的季节》,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②王蒙:《失态的季节》,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③王蒙:《踌躇的季节》,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④王蒙:《狂欢的季节》,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⑤王蒙:《青狐》,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
⑥王蒙:《笑的风》,作家出版社,2020。
⑦王蒙:《半生多事(自传第一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⑧王蒙:《大块文章(自传第二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⑨王蒙:《九命七羊(自传第三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⑩王蒙:《半生多事(自传第一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第164页。
南帆:《革命:双刃之剑》,载《后革命的转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第43、44-45页。
以上几处描述人物的引文,均出自王蒙《恋爱的季节》,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第171页。
1961年1月,中共八届九中全会提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时期的恢复与发展国民经济的方针,后称“八字方针”,即“调整、巩固、充实、提高”;1961年12月,中宣部起草《关于当前文学艺术工作的意见(草案)》提出“文艺十条”,1962年4月30日(农历一九六二年三月二十六日),中共中央批转为“文艺八条”。1962年4月30日,中共中央批转中宣部定稿的《关于当前文学艺术工作若干问题的意见(草案)》(简称“文艺八条”),由文化部党组、文联党组指示全国有关单位贯彻执行。“文艺八条”主要内容包括进一步贯彻执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努力提高创作质量,即提高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批判地继承民族文化遗产和吸收外国文化;正确开展文艺批评;保证创作时间,注意劳逸结合;培养优秀人才,奖励优秀创作;加强团结,继续改造,把一切可以团结的作家艺术家更加紧密地团结起来;改进领导方法和领导作风。紧接着1962年9月,中共八届十中全会召开,把还没来得及具体深入贯彻执行的“八字方针”和“文艺八条”彻底颠覆了,取而代之的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因为时间短,犹如冬尽春来之间短暂的回暖迹象,故称“小阳春”。
王蒙:《踌躇的季节》,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第373页。
郜元宝是研究王蒙较为勤勉的批评家之一,他用“说话的精神”来研究王蒙小说的文体特征。这里借用此说法,与王蒙小说文体毫无关系,特指《狂欢的季节》中全民的一种疯癫状态,而言语或语言则是肆无忌惮的疯狂的直接表征。见郜元宝《王蒙文体之一:戏弄与谋杀》和《王蒙文体之二:说话的精神》二文(载《汉语别史——现代中国的语言体验》,山东教育出版社,2010,第323、159页)。
(牛学智,宁夏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