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的情感真相

2024-07-31 00:00:00叶君孙琦
南方文坛 2024年4期

长篇小说《回响》无疑是中国当代文坛近年重要的收获之一,也是作家东西迄今最具文学抱负、成就最高的创作。自2021年问世以来,在读书界反响强烈,改编成网剧之后更是作为话题热议;2023年斩获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以下简称“茅奖”),则是其经典化的重要一环。就我个人的阅读感受而言,《回响》须反复品读方得个中三昧。无论影视传播引发大众热议,还是由文学大奖激起专业人士好评如潮,当喧嚣落定,再次进入东西所营构的文学世界,更可分明感受到他那蕴含于文字间细微的用心、新鲜的智慧、鲜活的人情物理,还有寄寓于小说叙事背后宏大而深沉的旨意。东西是一个极具创作自觉性的作家,亦即他始终非常清醒地知道自己要“写什么”和“怎么写”,之于他屈指可数的长篇小说尤其如此。获茅奖之前评论界对《回响》的谈论,更多聚焦于其以罪案类型小说的形式达致反类型小说写作的特点、探究人性的隐秘,以及以超拔的比喻为主要表征的“东西式修辞”的艺术个性等几个方面。然而,小说的形式感、揭示人性之“深”,还有人情物理体察之微、传达之妙等,固然是《回响》带给读者的诸般感受,但这几点在东西小说创作中并不新鲜,远非此书所独有。《没有语言的生活》《耳光响亮》《后悔录》《篡改的命》等又何曾少了这些?事实上,它们始终是东西小说创作所追求的基本面,亦是他在中国当代文坛始终独树一帜的原因所在。而我想说的是,《回响》之于当下中国文坛别具的重大意义在于,小说揭示了当下中国社会普遍存在的情感真相和各种亲密关系的样态;而真相的揭示,固然需要对社会生活的精微体察,更需要表达的勇气。在这部对社会现实“正面强攻”的作品里,东西以自己的才华与勇气无疑达到了他想要的效果。

一、信与疑:时代病以及致病之由

以罪案推理的方式展开叙事,《回响》借此具有一个故事化的外观,从而保证其可读性。作品的深刻性与可读性并非天然就冲突,这在于作家对“写什么”和“怎么写”的认知与处置。《回响》在叙事上双线并置,一条线讲冉咚咚带领团队如何侦破“大坑案”;另一条线则讲述她个人力图侦破夫妻情感上的疑点——丈夫慕达夫两次解释不清的开房记录,因坚执“不信”而无休止地考验人性,最终导致婚姻破裂。案情总是确定性的,跟所有的罪案小说一样,“大坑案”最后真相大白,案情复盘、凶手认罪;而一个人的内心却充满了不确定性,是一个幽深甚至黑暗的世界,真相似乎永远不在场。前者呈现了一个在公共空间敬业执着的女警察;后者则描写了一个在家庭生活中被信任危机所困扰的妻子。两条平行推进的故事线共同塑造了一个警察,同时更是一个当下时代的女人的形象。两条线交集于小说最后,传达出东西所要传达的理念,自然也是他对这个时代的情感现实所达成的理解,从而揭示他所认知的亲密关系的真相,经由慕达夫之口,正告这个神勇而敬业的女侦探:“别以为你破了几个案件就能勘破人性,就能归类概括总结人类的所有感情”,“感情远比案件复杂,就像心灵远比天空宽广”。后半句如同格言,亦是有意说给所有捧书而读的读者听的。因而,某种意义上《回响》也是理解当下时代的一个切口。

叙事双线并置并不鲜见,以案件侦破的方式驱动故事发展更是常有;《回响》用心之处在于,其类型小说的外观似是一种戏仿,实则达成对类型叙事的解构,明显保留着先锋写作的精神内核,故事化的外观包裹着作家所要传达的精神主旨,既可读又发人深省。小说以极其精巧的设计对类型小说达成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而在“怎么写”上最为用心之处,则莫过于冉咚咚这个人物的设置,两条叙事线索纠结于其一身。她是一个执着而敬业的警察,一个貌似有道德洁癖者,也是一个始终不放过他人与自己的“病人”。稍加品读便会发现,事实上《回响》中因案情顺次牵出的人物如徐山川、夏冰清、徐海涛、吴文超、刘青、易春阳、沈小迎等,似乎鲜有心理正常者。然而,有意思的是作者却刻意淡化他们身上的病态,只是客观描述其心理活动与行为方式,几乎不下判断。相反,针对冉咚咚这个肩负主持公平与正义大任、冷静而理性的勘案者,叙事中却从模糊的暗示到明确的指认,不断提示她是一个“病人”。值得注意的是,疾病——从个体病患到时代病症,在近段时间关于《回响》的解读里,被越来越多的研究者注意到,并以此作为展开论述的切入点。有论者注意到“《回响》有一个巧妙而富有深意的设计:作为案件侦破者的冉咚咚,同时也是一个心理病人”;仅就人物形象而论,更有论者认为“冉咚咚并不是一个讨喜的形象,某种程度上甚至带有精神病人似的偏执,如果将其归咎为个人性格,就不免简单化了,她实际上是患有‘时代病’的常人”。小说里冉咚咚“病态”毕露亦有一个过程,呈现出“病情”的发展与深化。某种意义上,小说对冉咚咚病情的呈现,亦是对其灵魂之“深”的开掘。如何刻画一个“患有‘时代病’的常人”,彰显了东西此番写作的抱负,用心处可圈可点。

《回响》全书一共9章78节,勘案、勘情两条线索存在互文关系,奇数章写勘案,偶数章写勘情,两者合并于第9章。故事推进至全书篇幅过半的第44节,冉咚咚和慕达夫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之后,又有一番互相伤害的对话。各自恢复自由身,当慕达夫以朋友身份劝导已是前妻的冉咚咚要多与人交流,多爱别人一点,以便克服自恋与多疑;冉咚咚对此并不接受,认为对方是在教育自己。面对冉咚咚的激烈回应,慕达夫不无委屈地说:“我想让你知道别总是自己生病让别人吃药。”这是小说人物之间的彼此体认,只有在亲密关系里,作为丈夫的慕达夫才能明确意识到妻子是一个病人,表征便是“自恋”与“多疑”。自此,“病”与冉咚咚的关联便愈发频密。第46节当慕达夫向邵天伟描述冉咚咚在家里的诸般情状,邵天伟无比困惑脱口而出:“你说的不就是精神病吗?”小说更设计了一个冉咚咚逼迫慕达夫去看医生的情节。在劝导阶段,慕达夫的心理活动是“一个人要病到什么程度才会把对方当病人”;而在诊所一番诊断下来,莫医生的结论是,与其说慕达夫有病不如说是冉咚咚担心他有病。冉咚咚也明显感到被诊断的是自己,进而愤怒地质疑医生到底是给慕达夫看病还是给她自己看病。临近小说结尾的第76节补叙了慕达夫和邵天伟的见面,当得知慕达夫和冉咚咚的婚姻关系已经解除,邵天伟问慕达夫是否有恨时,得到的回答却是:“没有理由去恨一个病人。”至此,冉咚咚的“病人”身份似乎得到了最为明确的指认。在慕达夫看来,这源于她长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病象就是焦虑症和猜疑症。这与其说是关于冉咚咚个体病症的指认,不如说是作者借人物之口所传达出的对时代中的个体生存状态的描述。焦虑与猜疑已然成为我们特定境况中个体生存的典型症候。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冉咚咚,《回响》中被明确指认为“病人”的另一人物,就是该案真正将凶案付诸实施的杀人凶手易春阳。小说最后交代,这个能写诗的农民工被莫医生和另外两个权威专家鉴定患有间歇性精神疾病。只是这一科学鉴定被当事人否定——有病者除了认为别人有病,更往往认为自己没病。这一点亦与冉咚咚类似。有评论者指出《回响》频繁使用“对位法”,冉咚咚和易春阳的对位最是意味深长:他们是“对垒的双方,一个是出身高知家庭掌握多种资源能力出众的干练警察,一个是身居底层无权无势最终铤而走险的亡命逃犯,本来应该是黑白分明势不两立的,可吊诡的是,两人却有不少共同之处”。小说中两人那“被爱妄想症”的情节更是几无二致。两个身处不同阶层、不同处境之下的人物,因疾病而互为镜像,如此“对位”让人看到“时代病”加诸于身并没有阶层之分,亦没有处境之别。于此,或许可以看出之于“时代病”,东西有意拆除人与人之间的壁垒,亦即在对时代的感受上,每个人的耐受性似乎差不多;疾病的分布不分阶层与处境,自恋、焦虑、猜疑、妄想,已然成为某种精神症候。这才是日常生活背后惊心动魄之处。易春阳、冉咚咚,一个是执着而残忍的作案者,一个是执着而敏感的破案者,如果不是“疾病”加身,两人各自都不会成就眼下的自己。

表面上看,一如勘破案件般力图勘破情感的疑点,是导致冉咚咚亲手终结婚姻,解散原本幸福家庭的缘由;然而,这实则源于她对周围世界即便是亲密关系的不信任。本源性的信任危机导致她对丈夫的无尽猜疑。现代社会资讯发达,获取资讯的手段更是丰富。慕达夫开房记录的获取本就是冉咚咚利用职务之便达成。因得不到令其相信的解释,她对丈夫的猜疑、想象、询问、试探便没完没了。同为妻子,冉咚咚与沈小迎也是一种“对位”,正因为后者对丈夫徐山川的监控才让“大坑案”最终得以告破。她在丈夫车里安装窃听设备,提供了关键证据,从而让真正作恶者无法脱罪。然而,从更深的层面上讲,冉咚咚对夫妻情感的天然不信任,则来自原生家庭所给予的阴影。小时候她感觉父亲跟隔壁阿姨有染,总是想象半夜父亲会出门到隔壁幽会。童年创伤性记忆似乎是其致病之由,如此情节亦貌似是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主动回应。在冉咚咚成长过程中,父母间无休止的敌意与埋怨,同样也给了她亲密关系认知的导向。当她告知父母自己与慕达夫离婚的消息,父母对此的态度与建议让人看到这对夫妻虽然在情感消耗战里度过了大半生,但依然余怨未了:相互埋怨、指责,怨怼,无穷无尽,大有不死不休之势。即便是高级知识分子之间亦是如此,何况普通人?这意在表明如此亲密关系之于当下已是常态。

冉咚咚探究案情的执着自然是职业素养使然。每个案件的侦破都需要一个明确的结论,是非对错泾渭分明,不能模棱两可;然而,她不能明白的是,人性复杂无比,远非简单追溯就能如愿探明,甚至有些真相本就不该亦不必探明,执着反而会导致适得其反的结果。慕达夫两次不能作出令人信服解释的开房记录,让她在勘破案情的同时也展开了对这一疑点的侦察。“大坑案”和“丈夫开房案”她都无法放下,于是将公共空间的做派延伸到私人空间,对丈夫进行讯问、考验、试探,如此反复中不断加重其怀疑,直至否定夫妻间爱的存在。只是,世界远非黑白分明的存在,而人的内心更是一个幽深、繁复甚至黑暗的空间,一些心理和行为方式,即便当事人都无法说清。正如小说中所表达的那样,人实际上最难认清的是自己。在信与疑上,对于“信”的偏执追求,让每一瞬间的心理、每一特定情境下的行为都有合理的解释,从而让生活完全敞开、透明,这本就违反人性;而在亲密关系中适当给予对方一定的私密空间,恰是对人性的尊重,亦是对他人、对自己的放过。相反,就正如冉咚咚在不能放过慕达夫的同时,更不能放过她自己;而在事实层面,慕达夫那两次无法说清的开房,并未影响他对妻子深沉的爱。爱,依然存在,正如小说结尾他面对冉咚咚那“你爱我吗”的再次追问,依然作出了肯定性回答。慕达夫是否出轨似乎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爱是否还存在。因为人到底不是机器,所有行为都受程序控制,瞬时的激情、无法言明的冲动,都可能让人走向脱序。伦理道德的规约,除了纠错更需要容错空间。这也是人性复杂而富有魅力的地方。换言之,人与人之间有时候恰恰需要的是模糊与放过。对比当下社会现实,不由感慨东西的创作常常能敏锐感知小说创作当下的社会情绪,能勇敢面对大部分作家恰恰迂回绕避的问题与真相。他所抓住的那些醒目的关键词,常常给他带来不一样的社会认知与传达,如“后悔”,如“篡改”。在我看来,《回响》所力图传达的是“危机”,是“如何爱”。表面上《回响》写了一对夫妻如何走向婚姻的终结,实则传达出如何重建爱的能力的可能。

录音、录像、聊天记录、GPS定位、开房记录、消费记录等,对于今人而言,一方面公众几乎生活在一个透明的世界里;另一方面窥伺的欲望却无处不在。因各种目的在公共空间里发布他人隐私,让对方遭受瞬时社会性死亡的重创,而自己可以不负担任何后果,网络道德审判与私刑几乎成了一种常态。隔段时间互联网上就出现一单导致当事人社会性死亡的爆料,形成网络事件。公众围观,处于道德洼地的当事人则不能有任何辩解;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人们,则获得广泛响应、支持,舆论一边倒。狂欢化的喧嚣之中,很少有人考虑即便道德有亏者是否也享有隐私不被公开的权利。正因如此,这让身处当下的每一个体都充分感受到信息是否安全的威胁,产生了深巨的信任危机。人性的复杂性被无视后,将可能导致个体自危的处境。这或许才是较为可怕的伦理问题之一。如何建立互信,让人际关系特别是亲密关系自由、自在,才是建立起合理的人际关系的第一步。

在一次访谈中,提问者认为《回响》之所以受到很大关注的原因之一,就在于现在很多人对自己的家庭不甚自信,东西对此的回应是“在不信任的时代,夫妻之间产生不信任,是一个很正常的事”,他觉得自己笔下的慕达夫就是一个典范,进而指出《回响》“是一本教夫妻如何相处的书”。祛除“时代病”最有效的方式,无疑在于重建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而重建信任的关键或许就在于让他人有适度自处的空间,允许亲密关系中个体心灵秘密的存在。如果一旦犯错就遭到“社死”严惩,每个人的生存环境只会越来越糟糕;就正如死刑并不能杜绝犯罪,类似的“社死”事件亦只会进一步加剧人际关系的恶化,对于社会道德建构于事无补,且恰恰走向反面。东西所谓《回响》是一部教夫妻如何相处的书,扩而大之,亦是一部教人如何与他人相处的书。

二、疚与爱:爱的能力及其他

透过《回响》,东西所揭示的时代情感真相,与信任危机密切关联的便是“爱的缺失”。二者实为一体两面,爱无疑建基于信任之上,没有信任无以谈爱。所谓爱的缺失实指爱的能力的缺失。在当下太多的情境里,不是主观上是否愿意爱人的问题,实则是没有能力去爱人的问题,更甚者压根儿就不知道如何去爱。爱的教育的缺失,或许是当下更为令人惊骇的事实;而这也是这部“罪案故事”所要传达的真正主旨所在。

冉咚咚因质疑产生不信任,进而怀疑夫妻之爱是否存在。对开房记录的侦查亦是对爱之有无的侦查。面对丈夫,她习惯性的追问是:“你还爱我吗?”全书亦是以此问而终了,虽然慕达夫的回答是肯定的,但侦查与追问是否还会循环下去却是未知。开放式结尾是小说高明之处,表明这是一个永恒的问答。追问的能否终结取决于冉咚咚是否感知到爱的存在,是否信任爱。这原本是不必要的追问,感受到爱的存在它就存在;没有感受它存在,即便得到肯定答复亦是枉然。但是关于爱的追问,似乎是冉咚咚的本能。离婚后在与同事兼情人的邵天伟幽会,激情拥吻之际仍有“你爱我吗”的发问;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她接下来的回应是:“我要的是爱我一辈子。”是潜在的爱的缺失的惶恐,导致她对已有之爱是否存续的动摇,同样也对即将开始之爱的无从把握。冉咚咚这爱的焦虑症,根源上还是拜原生家庭所赐。原生家庭在其成长过程中,能给予物质上的满足,但不一定能让她充分感受到爱的存在。正因如此,才有分属于两个社会阶层的冉咚咚与易春阳之间产生对位,在“被爱妄想”上高度一致。各自幻想出郑志多和谢浅草这两个人物,在幻想中感受到自己得到了非同寻常的爱。冉咚咚获得了以充分的物质优越表达的爱;易春阳则感受到了人世间最诗意的良善。这两个幻想出来的人物成了各自寄寓理想爱情的载体。只是,被爱妄想症很大程度上是对内心爱之缺失的想象性代偿,其实也是对拥爱现状的不满足。

“大坑案”上演着当下社会频现报端、电视新闻里的逼宫上位的小三被金主雇凶谋杀的戏码。乍一看情节有些俗套,但此案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做掉上位小三成了一桩生意被层层转包,如同击鼓传花一般最后落到一个农民工身上。层层转包的链条牵扯出一众人物,却呈现出大致类似的特点,那就是程度不一的爱的缺失。几个涉案人物的过往与当下大多互相对位、互文,最终共同形成关于当下社会情爱认知的不同样本。姑且举几例稍加分析。受害者夏冰清几乎得不到父母的任何关爱,但要给父母自己混得不错的假象以满足他们的虚荣。她不得不独自承受生活压力,假装生活在北京,实则租住在与父母同城的另一小区里。除了金钱,她更想从徐山川那里得到爱,但徐山川所需要的只是她的肉体。如果像徐山川玩过的,或正在玩的其他女人那样没有更多企求,只是被男人包养,夏冰清自然不会招致虐杀之祸。足见,爱有时候是一件代价太大的奢侈品。一个年轻女子希望金主爱自己,却被理解为是不应该、不懂事的纠缠,让对方动了解决问题的念头。在一个商人手里,做掉情人自然变成了一桩“生意”。徐海涛如是说,吴文超如是说,及至案破令冉咚咚感慨的是:“每个人都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夏冰清的命是一件商品。”人心之残酷与冷血可见一斑。小说里多次出现的那部世界非虚构名著《冷血》,在我看来是一种象征,也是东西有意给予的暗示。为了40美金杀掉全家固然是残酷的冷血;而几个男人将剥夺一个年轻女子的生命当作一桩生意来做,何尝又不是冷血之极?夏冰清与每一个“生意”承揽者都没有恩怨纠葛,甚至素昧平生、毫无交集。在这一过程中,但凡有一个人想到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但凡存有一点点狭义或广义的人类之爱,这个惨剧或许就不会发生。案发之后夏冰清父母的表现,作家描述其情状的戏谑,无疑让人感受到父母与女儿之间亲情的冷淡,以及对彼此生活的陌生;让人感受到那巨大的障壁早就存在,只是双方没有任何去拆除的意愿,只是一任其存在,直至天人永隔,也就随之带走。夏冰清牵出的每层亲密关系无不如此冷血。

吴文超与夏冰清这对“生意”上的伙伴,都得不到家庭的关爱,实则是一种对位。吴文超在小说中着墨最多,充分传达出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巨大伤害,造就了一个另类悲剧。吴文超的父母分别是篮球技术高超、身材高大的体育老师和英语词汇量极大的英语老师,因其出生后没有符合父母在身体外形和智力上的预期,而让吴父质疑儿子是否亲生。又一个类似冉咚咚质疑成瘾的戏码上演。猜疑导致不信任,随着不信任加剧,驱使他偷偷做了亲子鉴定,结果却是亲生无疑,吴文超母亲无意中发现那一纸鉴定书,而彻底终结了原本理想的组合。吴文超就这样成了原生家庭的牺牲品。爱的极度匮乏奠定了其性格特征,为了钱自私而冷酷。徐山川、徐海涛这对叔侄也只存在金钱关系,而看不到任何人伦与血缘气息;徐山川和他的情人们之间更只是存在花钱买春的肉体交易,他也不会将自己的情感寄托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值得一提的是,徐山川和沈小迎的夫妻关系,可以视为冉咚咚与慕达夫的反向对位。徐山川的任性放纵,对应慕达夫的克制严谨;而冉咚咚对丈夫那锲而不舍的侦查,则与沈小迎表面上佛系实则阴鸷报复、刻意留有后手相互补充。沈小迎表面上与徐山川互不相涉,背地里却与其几无二致,一样与健身教练同居生子。除此之外,小说中还有贝贞夫妻的貌合神离,以致最后分开。慕达夫、冉咚咚夫妻,夏冰清父母,徐山川、沈小迎夫妇,贝贞、洪安格夫妇,吴文超父母,以及冉咚咚与邵天伟、卜之兰与刘青、徐山川与夏冰清等,《回响》呈现了这些夫妻、恋人、情人之间的关系,几乎囊括家庭与家庭之外的所有亲密关系类型,可谓形形色色、异彩纷呈。但这些不同类型的亲密关系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便是因爱的能力的缺失而导致不同形式的爱的悲剧或爱的遗憾。因而,对于当今之世,如何爱就成了《回响》间接抛出的亟待深入探究的重大问题。在一个爱的能力较为缺失的时代,探究如何爱让《回响》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这个时代的“宏大叙事”。

关于当下时代的情爱现状,《回响》结尾概括出一个十分特殊而显在的现象,那就是——疚爱。关于疚爱,学者南帆有一段深深引我共鸣的阐释:

这个带有强烈精神分析学意味的概念可能赋予绝望者一丝暖意;深重的伤害背后或许尾随更为深重的“爱”。伤害才会真正展示爱的意义。但是,仅仅“或许”——并不是所有的深渊都藏有引渡行人的独木桥。这个概念的背面同样令人伤感:没有负疚就没有“爱”。幸福而宁静的日子里,爱会像烈日之下的水渍迅速被烘干。生活的真理如此残酷吗?

疚爱,字面理解即因为负疚而产生的爱意。东西自陈该概念虽然没有心理学依据,但他对此却深有体会。小说结尾列举了疚爱的强大力量:“吴文超的父母因内疚而想安排他逃跑,卜之兰因内疚而重新联系刘青,刘青因内疚而投案自首,易春阳因内疚而想要给夏冰清父母磕头。”爱的形态有多种,在东西看来,冉咚咚对慕达夫的质疑,亦是“爱的变形,潜意识里在跟慕达夫撒娇”。如果说这是爱的异形,那么同样也是疚爱的异形。作为人妻的冉咚咚内心深处对邵天伟的爱,让她对丈夫产生了愧疚感,对后者的质疑实则是在寻找一种道德上的平衡。只是,这种疚爱不是对丈夫加倍地爱去补偿,而是以一种胡搅蛮缠的方式达到自我平衡。如果认作这是对丈夫爱的表现,那么就是一种疚爱的变形。我想说的是,正如南帆所言,如果没有负疚就没有爱,那么这一被揭示的情感真相着实令人伤感。自然有理由让人怀疑,我们时代的情感真相真的如此残酷吗?真相之所以令人伤感在于,起码在我看来——疚爱不是爱!至少不是纯粹的爱。我更愿意看作是一种自私的心灵代偿或者自我回护,是找到平衡之后达致的心安,是对自己的善待,却并不能消除对别人的伤害。而且,疚爱更常见地发生在亲密关系之间。正如吴文超母亲最后对他所做的一切,似乎也不能消释他对父母的无尽恨意。疚爱是一个缺乏爱的能力的人所做的爱的努力,是一种无能之爱。与其疚爱,不如在愧疚发生之前就掌握爱的能力,而不是以疚爱去补偿。当然,对于人类的情感而言,如此论调也只是一厢情愿的理想状态。《回响》之所以引起那么多人的共鸣,真的就在于疚爱似乎是我们时代爱之常态,亦说明爱的能力越来越成了一种比较稀缺的能力。

那么,如何具有爱的能力?亦即如何爱?

东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他认为慕达夫具有典范性,自陈“之所以给慕达夫这个身份是因为他要有渊博的知识,而且还要有见识有高度的认知能力,只有具备这些素质,他才可能忍受妻子过度的质疑。他以宽容对待妻子,是因为他爱她理解她,知道她患了焦虑症。如果明知道妻子患了焦虑症,还不停地怼她,跟她讲道理,那就是残忍”。慕达夫显然是东西所塑造那种理想的有爱的能力的爱人形象。理解、宽容,面对病态的被爱者有足够的耐心;面对欲望与诱惑,则有足够的道德感来约束、控制自己。爱的能力并不抽象,它就表现在这些具体的层面。慕达夫几乎是《回响》中唯一正面的形象,作为小说主角的冉咚咚因为“病人”形象的加持并不可爱。只是,即便是慕达夫,东西还是没有放过他,并没有让他成为一个完美的爱人者。对于一个对人性有自觉认知的作家,自然知道完美并不符合人性的本质,所有的完美意味着虚假。回到小说开头,慕达夫那两次始终无法说清的开房记录则意味着另外的可能。无论出轨与否,无论出轨对象是贝贞还是其他人,都不妨碍他对妻子的爱。当然,如果出轨是事实,那么这种爱也是一种疚爱。也就成了东西疚爱理论另一向度的注脚。如果慕达夫对冉咚咚的爱也是疚爱的话,那么,这个时代的情爱真相可能比我们从小说里所感受到的还要令人伤感。爱就是爱。由内疚驱动的爱,如果是一个时代普遍的情爱事实,那真的是令人遗憾。只是,另有一种可能,那两次开房正如慕达夫自己的解释与出轨无涉,与欲望不相关联,那他就不是一个疚爱者,而是一个真正具有爱的能力的人。唯有如此,我们才能看到重建爱的可能。东西说慕达夫就是一个典范,或许在说他是一个知道如何爱的典范。

三、先锋抑或现实主义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先锋写作在中国文坛呈一时之盛,几近一种新的话语霸权。格非致力于叙事迷宫的构建,孙甘露沉迷语言实验,余华专注于人的存在状态的探究,在当时喧嚣而热烈的氛围里,此三者成了先锋写作最具代表性的探索路径。创作的侧重点虽然有异,但先锋写作的共同特征是对“写什么”和“怎么写”高度自觉,是又一次“文的觉醒”。作为晚生代作家,东西稍稍晚出,但其先锋姿态却极其分明,有自己的形式感和修辞个性,以及对社会历史和人性的个人性深刻认知。东西早年创作表现出对人的生存状态富有勇气的观照并加以极具个性化的传达。总体来看,野气横生的语言、娴熟运用的荒诞手法,以及自然生成的难以言说的寓言品格,成了东西小说创作注册商标式的标识。他始终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现实生活与文学创作的诚意,而荒诞手法与寓言品格,确是其彰显先锋姿态的两个核心层面。只是在我看来,荒诞风格却难以掩抑他那骨子里力图揭示真相的勇气和令人难以忘怀的写实性。

作为时代潮流的先锋写作数年之后渐渐式微,身处潮流中的作家们纷纷转向变得平易、趋于写实,或者索性搁笔,但先锋精神在某些作家身上作为一种品格始终灌注于其文字间。在我看来,先锋其实跟写实并不违和。先锋不一定就是标新立异的代名词,一如写实也并不一定就意味着老旧与过时。先锋精神在东西身上的表现恰在于其写实姿态。东西是一个以揭示社会与人性的真相来彰显其先锋立场的作家。在叙事上,相对于早年东西的确有十分明显的变化,故事性在增强,叙事变得平易。跟此前的作品相比,《篡改的命》似乎是一个比较明显的分野;而相对于《篡改的命》,《回响》以罪案推理来驱动故事,又好像往读者和市场跨进了一大步,貌似在向类型小说靠拢。但是,非常有意思的是,《回响》表面看是东西最通俗甚至在有些人看来有些故意取悦读者的小说,却让一众批评家自然想到了他那曾经的先锋小说家身份。从作家看似最“媚俗”的作品里看到了其先锋性,这里边自然有足堪把玩的内涵存在。

有论者认为,《回响》在对人性勘探之深、思想内涵之丰富,以及表现灵魂与情感之深广等层面,都表现出卓异的品质,远非一般的侦探故事所能比;因而它“有着侦探故事的外壳,也无疑有着先锋小说的灵魂”。这是一种姿态貌似低俯,却又刻意高企、刻意追求难度的写作。某种意义上说,《回响》是一部带有极大迷惑性的长篇,它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东西的写作抱负。批评家谢有顺更因《回响》而回想到自己几年前所做出的“东西是真正的先锋作家”的判断,并认为他身上所具有的先锋性至今在中国当代作家中依然独异而罕见。之所以有如此感慨,就因为在谢有顺看来,“小说越来越成了故事的代名词,许多作家的写作重点只是在讲一个故事,而如何讲一个故事、如何完成一个故事,这些艺术层面上的考量却被普遍忽略”;相反,东西通晓现代叙事艺术、真正面对和处理了中国当下现实、有自己的小说观和思想方法,是让他作如上判断的理由。这三点无疑触及了东西小说创作的真正内核。整体观之,东西始终直面和处理中国当下现实的同时,一直在追求着一种有难度的写作。我认为,东西的先锋性体现在其小说创作形式上的难度追求,以及内涵上对于现实的直面。尤其是后者,更是殊为难得。

在某种意义上,东西的小说创作都是现实主义的,差异在于每部作品所关注的对象有所不同,表现方式有所差异。仅就最近的两部长篇而言,《篡改的命》关注的是社会问题,小说出版之后不久就被影响巨大的关于高考冒名顶替事件的社会新闻所印证。在现实主义的基调上,东西虚构了将亲生儿子送给仇人以换取“改命”可能的荒诞故事。荒诞显然是在映照现实的残酷。《篡改的命》里亦有大量关于人物内心世界的揭示,但整体上看,这是一部面向社会情状的写实之作。而对于众多中国当代作家而言,有的已丧失写实能力。小说流于讲故事,作家成了说书人。太多作家的写作越来越成了一种惯性的表达,愈发油滑,因刷存在感而不断重复自己。他们追求的不是有难度的写作,而是简单化、轻巧化的写作。在对待写作的态度上,东西早已将自己跟很多同行区分开来:

我们的内心就像一个复杂的文件柜,上层放的是大众读物,中层放的是内部参考,下层放的是绝密文件。假若我是一个懒汉,就会停留在顶层,照搬生活,贩卖常识,用文字把读者知道的记录一遍,但是,一个真正的写作者就会不断地向下钻探,直到把底层的秘密翻出来为止。这好像不是才华,而是勇气……

这篇写于近十年前的创作谈,在谈到《回响》时又屡被论者征引。它或许可以看作是内蕴于东西身上的先锋精神的夫子自道,在普遍追求故事化和清浅化叙事的当下,他依然有着自己的追求。这种追求总体表现为以自己所理解和呈现的现实主义写作来揭示真相,无论是局部社会生活的真相,还是一个时代的情感真相。论及《回响》人们自然想到作者多年前的创作谈,原因在于《回响》似乎是对个中观点的回应与践行。《回响》的核心关切是人物的内心世界,是当下时代的情感状态。于是,有众多论者说到这是心理现实主义。对此,我的看法是“现实主义”名词之前无限叠加的限制语,似乎造成了关于现实主义认知的混乱。在我的理解里,现实主义最核心的品质是对于真相的探究与揭示。而真相是关乎社会生活的真相,还是个体心灵世界的真相并不重要,揭示社会生活真相的小说是现实主义,揭示心灵奥秘的小说同样也是现实主义,因关注对象不一样,所使用的方法或许有所不同。只是,揭示真相正如东西所言,更需要的是“勇气”!从叙事艺术层面上看,相对于此前的创作,《回响》貌似变得更加平易朴素,小说对荒诞、戏谑手法的运用都有所节制,然而在叙事策略上却有诸多新探索,曾有论者对小说中的对位、互文、隐喻、反讽等叙事策略撰写了专文加以深入论述,并有大量由《回响》引发的关于类型小说重生的思考。无论对叙事策略的选择,还是对类型小说的重新镀亮,东西的出发点不在炫技,不在刻意标新,而是服务于揭示真相的努力。只有揭示情感或曰爱的真相,才有重建情感或爱的可能。正如有论者所论的那样,是“以能动现实主义重建爱的可能”。所谓“能动现实主义”自然也是看到了《回响》所体现出的与传统现实主义的不同之处。在某种意义上,《回响》也在打破人们关于现实主义的固有认知,或者说东西早就打破了这样的认知,只是到了《回响》才引起人们关于现实主义与先锋精神之关联的思考。

前文论及《回响》关于时代情感状态的揭示有一种令人惊悚之感,普遍存在的“疚爱”是一种令人遗憾的爱的方式。正如南帆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个令人伤感的事实,以至于质问真的是这样残酷吗?我想这或许是真相被揭示之后的不适,而常识是真相往往都是残酷的。所以东西说翻出底层的秘密需要勇气。有才华的作家很多,但有勇气的作家似乎越来越少,因而文学与真相的关联也就越来越淡漠。可以说,先锋精神之于东西须臾不曾离开,具体表现就在他对于真相的热情,这也让他成了自己所谓的“真正的作家”。在揭示时代生活或情感状态真相这一点上,我想说的是东西的创作都是现实主义的。关于《回响》的创作动机与旨意,东西在该书《后记》里说得更清楚:

多年前写《后悔录》时,我就有意识地向人物内心开掘,并做过一些努力,但这一次我想做得更彻底。认知别人也许不那么难,而最难的是认知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在认知自己,作者通过写人物得到自我认知。我们虚构如此多的情节和细节,不就是为了一个崭新的“认知”吗?世界上每天都有奇事发生,和奇事比起来,作家们不仅写得不够快,而且,还写得不够稀奇。因此,奇事于我已无太多吸引力,而对心灵的探寻却依然让我着迷。

对于那些追求“故事”的作家来说,我想,一个令他们沮丧的事实是,现实中人事的新奇与光怪陆离,早已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太多进入公众视野的事件不禁让人自然生发的感慨是“编都编不出来”。也就是东西所说的世间“奇事”太多,新奇的程度也在一次次刷新人们的认知,一味地追“奇”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关键是新奇背后的心灵真相,对其的揭示可以认知自己,也可认知他人与世界。这才是一个“真正的作家”的价值所在。

结语

《回响》被人认可的内在价值在于它塑造了一个作为时代表征的形象,即一个健康的“时代病”患者。卓越A+07902TaGDyyYWgKeqQq6CEhQauQ3U0KQsoHxiRGwA=的作家往往能把握住一个时代的情绪,并加以精准呈现,从而让作品成为一个特定时代的镜像。某种意义上《回响》也是一部风格另类的“史诗”,正如有论者所言,它让人们看到了“日常生活令人惊骇的一面”。《回响》作为时代镜像的品质,似乎是一种显在的特征。即便它穿着类型小说的外衣,一些批评家还是自觉不自觉地上升到时代整体性观照的高度,将其作为我们时代的“宏大叙事”进行解读,从文章标题便可见一斑,诸如《这个时代响亮而沉重的呼吸——论东西〈回响〉》《我们时代的情感危机——读东西〈回响〉》等。亦有文章指出冉咚咚身上所彰显的关于情感的时代症候,才是小说的重点;而《回响》的特异性在有论者看来,就在于“自觉地以爱为当代精神镜像和心灵病理切片,进而追问当代主体心灵危机和爱的可能性”上。此类论述无一不在强调《回响》作为时代镜像的特性,以及之于人们认知时代的意义,还有它那似乎不言自明的现实主义品质。

2024年3月5日

【注释】

①④⑤⑥⑦⑩东西:《回响》,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第345、186、192、278、334、334、311、346、348页。

②陈培浩:《以能动现实主义重建爱的可能——论东西长篇小说〈回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3年第12期。

③刘大先:《媒介融合与推理类型文学的增生——从东西〈回响〉谈起》,《小说评论》2023年第6期。

⑧张柱林:《〈回响〉的对位法》,《南方文坛》2021年第4期。

⑨邱跃强、东西:《语言的回响,生命的绝唱——作家东西访谈录》,《文艺争鸣》2023年第10期。

南帆:《〈回响〉:多维的回响》,《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3期。

东西、傅小平:《我愿意每一次写作都像爬一座高山》,《野草》2022年第2期。

傅小平:《东西〈回响〉:每一次写作都像爬一座高山》,《文学报》2023年8月17日。

谢有顺、岑攀:《日常生活令人惊骇的一面》,《南方文坛》2021年第4期。

谢有顺:《东西是真正的先锋作家》,《南方文坛》2018年第3期。

东西:《经典是内心的绝密文件》,《长春日报》2015年8月11日。

张晓琴:《这个时代响亮而沉重的呼吸——论东西〈回响〉》,《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1年第5期。

张莉:《我们时代的情感危机——读东西〈回响〉》,《中国文学批评》2021年第4期。

(叶君,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孙琦,黑龙江大学文学院。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新时代乡村叙事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2BZW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