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纳指出“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①,国内有学者也看到了文学作品与民俗事象相结合的多重价值,认为“文学作品依赖于民俗事象”“作家需要民俗事象来为作品塑造时代背景”“民俗事象给文学作品提供文化意蕴”“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典型靠民俗来塑造”等②。的确,古今中外不少例证都可以说明,与民俗联结是文学寻找自我、开发自我、超越自我的重要路径之一。可以说,百年中国文学发展史也是百年中国文学与民俗相结合的历史,尤其是以“寻根文学”为代表的1980年代中国文学,“民俗叙事”是一项作家开展创作的集体性行动。近些年有学者敏锐地发现百年中国“乡村小说中的‘民俗’”书写流变在于其与启蒙、革命、国家等时代话语的紧密结合③,指出“中国当代文学70年民俗书写的审美”经历了服务“国家意识形态的需要”“成为作家或知识分子创作的‘主体’”“走向式微和新的转型”,到表达乡愁、“彰显本土经验”与“表达人道主义和现实关怀”的流变过程④。不过,在这些既有研究中,“民俗叙事”与1980年代中国文学的精神转换和构建等的关系却未尽其显。换句话说,从“五四”文学到1980年代文学的民俗书写,为何到此时突然变成了作家们进行文学创作的集体性行为?他们带有着什么样的文学设计和构想?这些构想和实践又给中国文学带来了怎样的新精神?在今天,当我们再次“回望1980年代”的时候这些问题仍然需要做出应有的解答。
一、探索新的文学精神价值
毫无疑问,1980年代是个值得不断追忆和回想的年代。在经历了“文革”以后,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以及改革开放和思想解放的全面贯彻执行,国家和人民开始走上了迈向现代化发展的正常轨道。在这样宏大社会背景下,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全国第四次代表大会于1979年10月30日—11月16日在北京举行,会议的召开标志着中国当代文学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历史时期,具有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重要意义。会议精神中的包容性、解放性、开放性等让作家们深刻地感觉到中国文艺从此迎来了自己的春天。邓小平的祝词中尽管还强调文艺应当书写社会主义新人,“塑造四个现代化建设的创业者”,强调坚持“为最广大的人民群众、首先是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坚持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的方针”,但同时也指出“文艺的路子要越走越宽,文艺创作思想、文艺题材和表现手法要日益丰富多彩,敢于创新。要防止和克服单调刻板、机械划一的公式化概念化倾向”⑤。祝词最后还重点申明:“写什么和怎样写,只能由文艺家在艺术实践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决。在这方面,不要横加干涉。”⑥由此一个较为宽松的文学环境真正形成了,作家们可以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和生活积累,最大程度地发挥自己的创作情感,找寻自己的文学创作领域和书写方向。要言之,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八十年代文学是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文学的社会功能,在历史变革中体现得最为适合的时代。”⑦
于是,王蒙发言中所提倡的“要勇于进行艺术上的追求、创新和突破。……要忠于自己的创作个性,忠于自己的灵魂,抒发作家的真情实感。我们要有更大胆、更奇突奔放的艺术想象”⑧的创新理念,引起了广泛共鸣。在一个“尊重文学艺术生产的特殊规律性,尊重每个作家、艺术家个人的创造性的劳动,尊重其创作个性和风格”⑨的新时代里,加之1980年代中期“文化寻根热”的涌起,中国文学将去往何处?许多作家都在跃跃欲试,他们既“恢复”了“获得了禁令的解除”的此前诸如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革命现实主义等文学传统,也修补了“西方启蒙主义文学之课”和“欧美现代主义文学之课”⑩。在创新、“恢复”、修补的过程当中,乡土民俗成为作家重构当代中国文学精神的重要题材,更是此时作家探索和开辟中国文学新精神的必修课程,而那也恰恰是作家们所熟悉和乐意表现的生活。1980年代初古华之所以能创作出著名的被誉为“为我们唱出了一首严峻的乡村牧歌”的《芙蓉镇》,即是因为作品中“所写的社会风俗、世态民情、人物故事,是我从小就熟悉,成年之后就开始构思设想的”。当然,“三中全会的路线、方针”也使得作者“茅塞顿开”,令作者有了“一个认识论的高度”和“重新认识、剖析自己所熟悉的湘南乡镇生活的勇气和胆魄”。也就是说,在综合了社会转型期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与文学构建的设想以及结合自身优势之后,从1980年代初起当代中国作家更愿意在散落在民众中间的风俗文化当中来挖掘和建构自己的文学世界,参与当代中国文学新精神和价值的探索与实践。
尤其是到1980年代中期,在世界“文化寻根热”刺激和马尔克斯“马孔多小镇”故事的启示下,以寻根作家为中心,他们在探索与回答在“第四次文代会”就已经号召的“加强同世界各国的文化交流,发展同各国作家艺术家的友好往来,增进同世界人民的了解和友谊,团结各国人民为反对帝国主义、霸权主义、保卫世界和平而斗争”的决议时,以更加积极主动的姿态深入异域民俗文化中,通过异域民俗文化的书写来表达对民族文化的自信,以期平等地同世界文化互相连接和对话,参与到世界文化的交互中。当然,这是由于“寻根文学”的倡导者,他们首先预测了异域民俗文化的优势。韩少功在《文学的“根”》中毫无保留地表达了这样的意义,指定文学的“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认为“乡土是城市的过去,是民族历史的博物馆”,而贾平凹、李杭育、乌热尔图等青年作家的民俗书写,是“对民族的重新认识”和“审美意识中潜在历史因素的苏醒”以及人们“追求和把握人世无限感和永恒感的对象化表现”。由此,以“寻根文学”为代表,1980年代中国文学的新精神被构建了起来。这种新精神就是:回到乡土民俗中去发现生活的本质、生活的美和生活的多样化,以及生命的意义、人性的善恶乃至甄别民族文化的优劣,并反思我们的民族文化,既向世界展现当代中国文学新的精神状貌,也向人们传输当代中国文学新的启蒙精神和开放的姿态。
1980年代作家并非简单粗暴地接续现代以来中国文学民俗书写中用人性的眼光去注视异域民俗文化,而是用世界文化的眼光去挖掘和审视。尽管寻根作家一再表明他们是为了接续被“断裂”的“五四”文学传统,学界也普遍认为1980年代中国文学纷纷走向民俗描写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人们希望借助文学来加以弥补,来接续起遭到破坏甚至有断裂危险的民族文化传统”,但是事实上在民俗叙事上“寻根文学”的境界显得更为深刻,视野也更为宽广。在现代文学尤其是以京派作家沈从文为代表那里,其乡土书写所要建筑的是供奉着“人性”的“希腊小庙”,所要表现的是“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这是一种自由主义的个性化的写作方式。但1980年代作家的“民俗叙事”是在从世界到民族都在追求一种文化全球视野的宏大背景之下生发的,那么这两者之间就有着显在的不同和目的,它同时具备民族性、人民性和世界性的特征。
“寻根文学”的“民俗叙事”不单单是“力图以文化为介质使作品获得永恒的魅力”和“通过文学对现实有些助益”的文学与现实的双重超越性,其终极目标实际上是为了对人们的民族文化信心进行启蒙,建构一个新的民族文化共同体和换取新的民族文化认同,最终完成自我民族文化认同感的建构。在这个意义上,包括“寻根文学”在内的1980年代文学的“民俗叙事”都存在着这样的意图,它是超越了民族性而具有世界性特质的。因此,我们也可以说“民俗叙事”使得1980年代中国文学又蕴含着新的民族主义精神,以及坚决不懈的“寻根”精神。正如安东尼·史密斯所说的那样,民族主义包含了“民族自治、民族统一和民族认同”三个基本目标,“民族的生存离不开三者的充分发展”。反观1980年代文化寻根热,其背后的深层逻辑即是文化全球化,而各个国家和民族要参与文化全球化过程的前提,首先是要夯实自己本民族坚实的文化内容、品质和基础,否则将很容易被其他文化所取代抑或同质化,最终失去的将是本民族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的文化话语权力。由此既有面相现代化和全球化目的又有想象民族主义精神的“民俗叙事”,就成为1980年代作家在探索文学新精神时的必然性与合理性选择。
二、打破被压抑的民俗文化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现代以来的中国文学“民俗叙事”往往被打上革命启蒙、国家救亡和人民解放等烙印,民俗文化本身所具有的丰富性和多义性很大程度上被限制在民族国家革命的宏大叙事范畴之内。当然如果非要仔细区别,现代以来的中国文学“民俗叙事”主要有两条路线,一条是以京派作家为核心的探索人性与人情之美的路线;另一条则是被反复确证了的以“左翼文学”“延安文艺”等为中心的主流意识形态之路。不过,这两条路线的“民俗叙事”都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受到规范化了的文学制度的影响和限制,“文学制度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它在一定层面上规定了文学‘只能是这样,必须是这样’”。而“‘压制’是文学制度建立和形成过程中的‘必然’的现象,是一个基本特征,并不是只有某一种文学才有的问题”。但是“马克思主义文艺领导权将告诉你‘写什么’和‘怎样写’的全部定义;哪些主题、故事、形象是被接纳的,哪些则不可能接纳;什么艺术手法符合这种文学的规范,什么已经被摒弃;甚至细化到语言和风格的采用,以及透过这些方面体现出的作品情调”。在中国当代文学发展进程中,1949年召开的“第一次文代会”所确认的“为人民服务”和“与人民相结合”的文艺方针,即是起着“定义”“规范”等作用。
因此,进入当代以来长时段中,中国文学的“民俗叙事”还是在国家话语的统摄下展开的。而它所导致的文学表征的单一性,正如韩少功在将其同“寻根文学”做区别时所说的那样:“赵树理、浩然、刘绍棠先生等也写过乡土,但他们的作品一般来说面貌明朗,主题不难理解和把握。而‘寻根文学’不大一样,不仅仅是它有更多历史纵深感,更愿意捕捉古村、古镇现实中的历史基因;更重要的,是这些作品往往带有一种复杂性,一种多义性,一种自我矛盾的特征,不太明朗,甚至有些晦涩。”那么,在“国家已经进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我们的历史任务,是在促进社会主义经济发展的同时,促进社会主义文化艺术的繁荣”的时代邀约下,1980年代作家的“民俗叙事”,其内在逻辑和思考是什么?翻开韩少功、郑万隆、李杭育等人的理论宣言,不难发现他们并不满足于被“定义”、被“规范”的叙事格局。因而他们另辟蹊径,在民俗文化叙事中尽可能地表现其复杂性、多义性和丰富性。他们不再拘囿于异域民俗中的革命、教育和大众化等因子,而是深入挖掘其组织肌理、心理结构和文化内涵等深层意义,激发其鲜活的生命力,借此找寻能够真正体现与彰显中华文化品位和民族气派的民俗文化。
为此,1980年代作家以极其主动高调的姿态走进乡土民俗中。他们一方面旗帜鲜明地构建起一套合理可行的理论体系。他们呼吁人们倾听民族文化的召唤,认定民族文化的精华“更多地保留在中原规范之外”。他们指出小说在内涵上包括社会生活形态、人物的人生与历史意识以及文化背景(文化结构)三个层次,认为作家“都应该开凿自己脚下的‘文化岩层’”。另一方面他们通过创作实践,多角度深层次地展现民间风俗文化的自然状貌,还原民俗文化的原生态性,重新激活曾经被“规范”、被“压制”的那些文化成分。在他们的作品中,乡土中最原始的信仰形式、乡土政治、话语方式、民间歌舞等被原封不动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这些乡土民俗有些是已经融合了儒释道文化,有些则是未被“他者”文化所侵染的最原始的风俗。贾平凹、韩少功等作品中的那些巫祝文化即是如此,作家们追求的是其原生态性。
又如1980年代作家借助不同地域、不同民间语言习俗较为深刻地考察了异域民族不同的文化性格和心理。《爸爸爸》(韩少功)中,人们把姐姐叫成哥哥,将嫂嫂称为姐姐,喊爸爸为叔叔,看似颠三倒四的称谓用词,但恰恰体现出鸡头寨语言的原汁原味和与众不同。而通过居住习俗和饮食习俗的描绘,1980年代作家为我们呈现了人们悠然自得的文化心理。在贾平凹笔下,商州人们的房子一半为山一半是木架,一年到头人们都要吃腊肉喝自家酿造的烈酒;在郑万隆笔下,鄂伦春族民居则是“斜仁柱”和“木刻楞”,这种房子建造简单,美观大方,冬暖夏凉,其与鄂伦春族人民的单纯豪爽的性格相通。通过民间神话、传说故事的叙述,作家们则可以追溯一个民族和人民的历史文化,《爸爸爸》中的刑天神话、《小鲍庄》(王安忆)和《沙灶遗风》(李杭育)中的洪水神话、《西藏,隐秘岁月》(扎西达娃)中加央卓嘎起死回生的传说故事等就承担着这样的使命。而张承志《黑骏马》中的骏马,也是“一个民俗意象,骏马在草原民俗文化背景的人们联想中具有深层意蕴。……正如汉文化中牡丹寓意富贵,蔓草寓意‘万代’,蝉纹寓意转世,盘长纹寓意好事绵延,方胜纹寓意克制等一样,骏马在游牧民族文化中是英雄的象征”。凡此种种,1980年代文学为我们重新激活了被长期压抑的民俗文化。它较为成功地突破了国家意识形态文化规范的限制,并且在参与世界“文化寻根”过程中对外来文化进行横向借鉴,“使两种文化在冲突和消长中达到交融,升华成为新的文化心理,也就是完成从‘五四’以来梦寐以求的国民性改造大计,把中国文化放在世界文化的参照系中进行平衡,使两者在演化中互渗、互补、互融而成为一个崭新的有机的整体文化系统”。
当然,1980年代文学的“民俗叙事”也往往被人们所责难,称其具有复古的倾向和解构民族文化的意味。标志着这个时期里“民俗叙事”高峰的“寻根文学”寻得的“根”也“很不整齐,层次参差,鱼目混珠”。但是,“民俗是具有普遍模式的生活文化”,生活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固然也就有了优劣之分。同时,我们姑且抛开其是否具有现代性的意义,作为一种开拓性、反抗性和探索性的叙事实践,1980年代文学的“民俗叙事”毫无疑义具有某种先锋精神。如果说“先锋文学”思潮是1980年代文学为了重新“定义”文学的形式主体、构筑纯文学形式的话,那么“民俗叙事”则是其求索文学新内容、创构文学新思想和重建文学新价值的一种较为有益的尝试,这其实也是一种文学乃至文化的先锋意识。因为突破也就意味着要破除一切清规戒律,斩断一切束缚的锁链,实现叙述者肉体与灵魂的真正解放,从而实现文学从内容到形式、从思想到主题的大变革,造就新的为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的文学形态。显然,1980年代作家是在这种先锋意识之下展开的民俗书写,自觉地“把民俗事象看成一种文化行为和文化类型。……用历史的眼光给予关照”。正是他们这种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和大胆实践,丰富了1980年代文学的多样性。
三、铸成新的文学美学原则
有学者曾对1980年代“寻根文学”的美学价值做出了较为精到的评价,指出它“是当代文学想象范式转变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它最重要的意义是寻回被历史边缘化了的小说美学传统,即重视从个人意识、感受和趣味出发想象世界的传统”。众所周知,从“五四”到1980年代,中国文学经由个人(个性)主义到集体主义的精神演变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从1920年代中期开始个人(个性)主义文学美学原则在国家和民族危亡面前,不得不为启蒙、救亡、解放等时代话语和审美需要让出一条道路来。况且“文学竞争的中心赌注之一是对文学合法性的垄断,也就是说,对话语权的垄断……就是对生产者或产品的认可权力的垄断。更确切地说,文化生产场的对立两极的占据者之间的斗争是以垄断作家的合法定义的规定为赌注”,由此从1920年代中期到1970年代末的中国文学叙事,筑起了契合民族独立、国家和人民解放、新型民族国家文化秩序及文化共同体形塑的审美原则。文学的美学范畴被束缚和窄化是这个长时段的显著特征。
1980年代,在融汇、借鉴中西方文学传统中,受“文化寻根热”“美学热”思潮的启发,不论是作家还是读者都已经不甘于既有的美学原则和审美期待。他们要探索与创构,塑造可以面向世界面向未来,能够满足读者审美欲望和精神需要的新的文学美学。这个时候,蕴含着自然、浪漫、朴素、抒情、荒诞、鲜活等特质的民俗文化就成为作家的叙事选择对象。郑万隆就表达过黑龙江是他生命和小说的根,“我怀恋着那里的苍茫、荒凉与阴暗,也无法忘记在桦林里面漂流出来的鲜血、狂放的笑声和铁一样的面孔,以及那对大自然原始崇拜的歌吟”,“我企图表现一种生与死、人性与非人性、欲望与机会、爱与性、痛苦与期待以及一种来自自然的神秘力量。更重要的是我企图利用神话、传说、梦幻以及风俗为小说架构,建立一种自己的理想观念、价值观念、伦理道德观念和文化观念;并在描述人类行为和人类历史时,在我的小说中体现出一种普遍的关于人的本质的观念”。而在尝到书写商州甜头和实地考察后,贾平凹也坚定了自己文学创作的路子,决意“从民族学和民俗学”视角上来考究商州的“地理、风情、历史、习俗”。其实,在1980年代许多作家都存在如郑万隆、贾平凹这样的价值取向和美学设想,并将其灌注到自己的创作实践中。他们希望自己能像脱缰的野马,在浩瀚的民俗文化里恣意奔腾,从而定义属于自己的文学美学原则。
这种转变和追寻所带来的最终结果是,1980年代文学形塑了令人瞩目的美学风范。其一是神秘浪漫的美学特质。在很大程度上,“神秘”“浪漫”源自于人们面对审美对象时的陌生感。所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每个民族每个地域都存在属于自己的独特的风俗习惯,对于他者而言,这种风俗习惯显然是陌生的、神秘的、浪漫的。“注重文艺性的现代小说家”“往往在神秘中掺入一些不明确的东西,而且始终不揭开这些神秘。”1980年代作家自觉深入广袤的华夏大地,叙述和展现不同的民俗文化生态就起到这样的美学功能。汪曾祺、贾平凹、莫言、张炜、刘心武、张承志、李杭育、阿来、扎西达娃等作家正是有效地征用了异域民俗,在城乡风土人情中打造新的美学趣味。不过,与现代作家不同的是此时的神秘浪漫追索存在不同的精神旨归。如果说浪漫主义在中国主要存在分别以鲁迅、沈从文、郭沫若、林语堂为代表的尼采式的哲学浪漫主义、卢梭式的美学浪漫主义、高尔基式的政治学浪漫主义、克罗齐式的心理学浪漫主义四种范式,而现代文学“民俗叙事”是一种郭沫若式的革命启蒙浪漫主义和审美逻辑的话,那么1980年代文学的“民俗叙事”则是从文化的独特性、地域性、民族性和世界性上来思考民俗,并重新激活其神秘浪漫属性的。
其二是朴素自然的美学韵味。民俗是深藏于民众中间的风俗习惯,而民俗文化则包含存在民间中的“物质文化、社会组织、意识形态和口头语言等各种社会习惯、风尚事物”。不管是民俗还是民俗文化都能够给欣赏者以一种朴素自然轻松愉悦的审美体验。在1980年代作家的美学想象中,他们正是看中了民俗文化的这些优质,不厌其烦原汁原味地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向人们描摹那些色彩斑斓的民俗文化,以突出自己的审美个性。他们往往采用现实主义艺术手法尽可能不加雕饰地还原异域民俗的真实、原始、自然与鲜活。贾平凹抒写商州的那些作品、张炜有关生态书写的那些小说、乌热尔图对鄂温克族人们生活习俗的描绘以及郑万隆“异乡异闻”系列作品等,尤其是这些作品中关于异域饮食、居住民俗的细腻描绘,不仅真切地体现了深藏于民众中间最为朴素的风俗习惯,而借助异域地理环境书写,又给我们带来了一幅幅如画的风景。即便是采用了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爸爸爸》,“作品中对于鸡公寨的景事描绘却是十分真切,仿佛湘西民俗的一幅素描”。由此1980年代文学通过“民俗叙事”开辟了一条新的文学美学路径,它的返璞归真一定程度上释放了文学令人神清气爽的能量,缓解了读者长久以来的审美疲倦。
其三是抒情的美学特征。南帆曾斩钉截铁地指出:“如果说,‘解放的叙事’表述的是‘新时期文学’的气势和状态,那么,谈论美学意识的时候,我愿意更为具体地考察‘抒情’这个特征。”不过,1980年代文学的“抒情”特征是何以实现的?遗憾的是南氏在他的文章中并未给我们做出系统全面的解答。事实上,正是在对异域民俗文化的叙述中,1980年代作家成功地实现了他们接续“五四”文学抒情传统的愿景,实现文学抒情美学的构建。在现代文学史上沈从文是文学抒情传统的忠实践行者和重镇,这主要源自其对湘西世界风土人情的倾情书写。在1980年代文学的“民俗叙事”中,民间歌谣是其重要的内容之一,也是其实现抒情文学美学的主要手段。通过植入民间歌谣,1980年代作家成功激活了读者的听觉器官和深厚情感,在优美的旋律、舒缓动人的歌谣中,人们的情感得以舒缓释放,如韩少功《爸爸爸》中的唱简。而王安忆的《小鲍庄》、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小说、郑万隆的“异乡异闻”系列小说等也都借助民间歌谣不仅创作出了朴素自然审美韵味,其中富含着的情感因素还构成了哀婉幽怨抑或舒畅愉悦的抒情美学。
总之,1980年代文学通过“民俗叙事”探索、构建了新的文学精神和价值取向,从而突破了长久以来被限制和压抑的丰富的民俗文化意涵,建筑了新的美学原则,展示了新的美学风范。由此,它不仅向人们展现了这个时期文学发展过程中的无拘无束和根深叶茂,“为人类开拓出一片澄彻的境界”,其开拓进取、勇往直前的探索与实践精神甚至成为当代中国文学曲折发展过程中一道独特靓丽的风景线、一种“传统”,不断激励着人们为发展和繁荣中国文学而持续扩宽自己的视界。尽管在叙述异域民俗文化过程中,1980年代文学由于缺乏相应的甄别能力,缺乏相应的批判力度,但是作为一种探索和实践精神,在今天仍然值得我们纪念和承扬。
【注释】
①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第42页。
②宋燕鹏主编《文学作品中的民俗史》,甘肃人民出版社,2006,第2-7页。
③韩春燕、刘宏鹏:《乡村小说中的“民俗”之变》,《学习与探索》2021年第5期。
④张丽军、田振华:《中国当代文学70年民俗审美流变论》,《山东社会科学》2019年第10期。
⑤⑥邓小平:《邓小平同志代表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词》,载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编《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文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第4-5、8页。
⑦张福贵:《新世纪文学的哀叹:回不去的“八十年代”》,《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1期。
⑧王蒙:《我们的责任》,载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研究资料部编《开辟社会主义文艺繁荣的新时期》,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第52页。
⑨周扬:《继往开来,繁荣社会主义新时期的文艺——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载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编《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文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第51、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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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国伟,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桂学研究院。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百年中国文学‘底层叙事’研究”的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批准号:20BZW146;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一流学科建设2022年度项目“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中的‘民俗叙事’研究”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