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文学主流与支流的辩证性互动

2024-07-31 00:00:00魏巍黄英豪
南方文坛 2024年4期

在当代文学史书写中,大多以“朦胧诗/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第三代诗”等线性发展与“主流”更迭的叙事线索对“新时期”文学加以整体把握。在以往的1980年代文学研究中——或以“新时期”文学加以替代——文学进化论或显或隐地发挥着重要作用,并将“新时期”文学思潮的演进确定为朝向“现代”范式更迭的典型模式。即使是在晚近兴起的“以八十年代作为方法”的重返80年代研究新视角,也同样口号鲜明地预设了新时期文学思潮的固有演进模式。但问题在于,“文学思潮”的主流阶段性演化与更迭,是否是真实的历史现场?还是说其更接近于一种“文学现代性的历史目的论叙事”?如果加以细勘就可发现,所谓的“文学主流”与“文学支流”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划分与分隔,反倒显现出辩证性互动的格局。

原本身处“地下潜流”位置的文学支流浮现于“地表”,更迭为“文学主流”。如赵振开的中篇小说《波动》,在1981年正式发表于武汉《长江》文学期刊之前,就已然在“文革”后期以手抄本的形式传阅于青年中;靳凡的书信体小说《公开的情书》写作于1972年,在1979年正式发表于《十月》之前,也曾以“地下”传播的形式在读者中产生一定的影响。这两部中篇小说,在尚未“正式”亮相之时,已然出现此后“伤痕小说”的初绪,如批判“文革”、抒写一代青年对时代的怀疑及失落情绪,进而思索“人的存在”命题。

再如之于1980年代文坛重要的新诗潮之一的“朦胧诗”,其成为“文学主流”之前,也同样在“文革”时期经历过长时间的“潜流写作状态”,如1960年代初期,高干与高知子弟组建的地下文学沙龙X诗社和太阳纵队已然显露出“朦胧诗”诗风的征兆;“上山下乡”运动中出现的知青地下沙龙以及在此时期诗人食指的创作,同样是新时期“朦胧诗”出现的前兆;“白洋淀诗群”芒克、多多、根子等人的诗歌写作在“文革”时期,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于“地下”。对此,众多研究者已经有了翔实且系统的考察。“第三代”诗歌运动在大规模流行成为“文学主流”之前,也尚且只是地域性的口语诗狂想,如“莽汉诗”的发起,始于李亚伟等少数几个1983—1984届的四川边域大学生,尚未形成席卷大江南北的“第三代诗歌”浪潮。

1985年之后亮相的“先锋小说”,实则在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就已然出现;但在彼时“批判政治性”的文学思想张扬之际,“现代派”的创作尚未得到重视,如王蒙的意识流小说三部曲《夜的眼》《春之声》《海的梦》、宗璞的超现实主义小说《我是谁》等作品;但在1985年之后,如刘索拉《你别无选择》、残雪《山上的小屋》、马原《冈底斯的诱惑》、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格非《迷舟》、苏童《桑园留念》、孙甘露《信使之函》等带有鲜明现代主义特征的小说成为名副其实的“文学主流”。如余华所说:“仅仅是在几年前,我还经常读到这样的言论,大谈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的智慧已经成为中国文学传统的一部分,而20世纪的现代主义文学却是异端邪说,是中国的文学传统应该排斥的。”余华在论述中设定了一种超越1980年代早期“现实主义”文学的、具有刷新性及突破性的“现代主义”文学秩序观;如果余华的论述还不够明确,那么在李陀的认知中,则能更为明确地体认到1980年代知识分子对“先锋小说”的“优越性”定位以及由此伴生的“现代主义”文学史目的论的线性进化秩序:“(19)85年以后……出现了汪曾祺、阿城、莫言、韩少功、李锐、王安忆、刘索拉等人的写作,开始打破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等在表面上进行‘变革’、实际上却沿袭‘工农兵文艺’路线这样一个文学局面……真正的文学革命正在1987年发生。”他们对1980年代前期具有现代主义文风及技巧的创作的有意忽视,一方面是为建构具有“纯文学”指向的文学“现代性”秩序的合法性;另一方面,在1980年代文学主流的线性发展观成型之后——正如同柄谷行人所说——认知装置形成之后,遮蔽了“秩序”生成的历史语境及建构手段。再往前追溯,不仅是1980年代前期的现代主义文学创作“支流”已然显影,早在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周作人、李金发、鲁迅、戴望舒等人的创作文本中,“现代主义”也从未缺席。

寻根文学同样如此,在1984—1985年寻根小说主张者正式发表“寻根文学”宣言之前,“寻根诗歌”在1982年已然出现,诸如杨炼的《半坡》组诗、《自在者说》,四川地域的整体主义诗人宋氏兄弟、刘太亨、石光华等人的创作,新传统主义诗人廖亦武、欧阳江河等,但1980年代前期的“寻根诗”却尚未成为文学主流;再往前追溯,在阿城、韩少功、王安忆、莫言等人的小说中出现的对“乡村风俗图景”及“地域文化”的“寻根式”发掘,在汪曾祺1980年代早期的作品《受戒》《端午的鸭蛋》以及沈从文的《边城》中也早有迹象。因而,1980年代“文学主流”与“文学支流”的更迭及朝向“现代性”的线性发展路线,只能在某个标准化的文学史叙事中成立。而这一“标准化”的当代文学史叙事是如何形成的,以及其“形成的目的”是什么,同样值得追问。

同时期的“文学支流”与“文学主流”之间,相互借鉴着视角与共享着底层思想架构。各个所谓更迭的“文学主流”也都处于相互借鉴的互动格局中,如寻根文学的出现,本就与知青小说密切相关,如《棋王》《孩子王》《树王》本身就可归类于知青小说,在《小鲍庄》和《老井》等小说中隐含着知青小说的视角。“寻根小说”的口号是在1984年12月杭州“新时期文学:回顾与预测”会议中正式酝酿出来的,而寻根小说口号的提出者几乎都参加了此次会议,这一群体也同样具有“知青”经验,因而,与其说“寻根文学”思潮的出现,是一种新旧更替的现象,不如说在“文学主流”及“文学支流”的更迭中,本身就包含着思潮主体之间的连续性联系及互动。再如“寻根文学”与“先锋文学”实验潮流之间,也存在着频繁而无法割裂的重叠,如莫言的《红高粱》、郑万隆的“异乡异闻”系列等创作中的神秘乡土气息及荒诞表现手法,本就受到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等现代主义手法的影响,因而“寻根文学”在某种程度上也同样是“先锋文学”的形式实验产物。当然,仅仅勾勒出各个思潮中作品的“相似及相通之处”是远远不够的。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新时期的各个“文学主流”及“文学支流”的更迭,在整体上是以1950—1970年代的“革命政治文学”主流为参照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等一系列“文学文化主流”的显现及文学支流的更迭过程中,它们共享着同一套文学思想理路,并因与社会思潮动态协调的方式不同呈现出不同的“文学主流”面貌。这一套文学思想逻辑即“反政治性”及凸显自然化与本质化的“人道主义”。“伤痕文学”,是在新时期政治反拨之际最先生成的文学思潮,在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等作品中,以揭露批判“四人帮”为主要靶向。可以见得,“伤痕文学”的创作带有强大的历史惯性,在笔触之间,依旧流露出革命文学的“政治性呼喊”的笔调;但从另一方面可见,恢复由阶级斗争的单一关系破坏的“人情”与“人性”之美的呼声也同样显影出来,实则已然具有由“政治”命题向“文化”命题滑动的趋向。在《伤痕》中可见,虽然通篇中充斥着“政治性”的表述气氛,但最终的落脚点在于恢复由阶级革命破坏的家庭伦理及人情美。《班主任》也同样如此,小说的背景是在将要开始的改革“新时期”——同样也是革命时代的终结——但吊诡的是,在这样一个“尾声”中,在经历了漫长的“革命时期”之后,除谢慧敏之外的其他人,似乎都具有“苏醒后的人情美”,“人情美”与“人性美”快速复苏的“不合理性”在小说中变得“合理”,作者借此“颠倒的风景”意图凸显“人道主义”之于“革命政治”的优越性及“自然性”。在《抱玉岩》中,可以看到“爱情”的线索是贯穿全文的,乃至突破了“师生”的身份之隔,这种“突破”在极大程度上质疑了“阶级成分”所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的隔膜。

因而,“文学即人学”的文学思想早在新时期初期的伤痕小说中就得以显现,而“自然化”与“本质性”的“人道主义”也在新时期初期就定下了基调,并成为此后的文学潮流所共享的思想框架。

“反思文学”与“改革文学”亦如是,在文学史的“成规”认知中,伤痕、反思、改革同为新时期变革之际主流意识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依旧维持着“政治性”的书写惯性——在很大程度上呈现为“反政治性”的面貌——但实则,在新时期初期的三个重要文学思潮的文学史叙述是值得商榷的,“反政治的政治性”固然是一个显性特征,呈现在诸如《苦恋》《布礼》《芙蓉镇》《蝴蝶》《剪辑错了的故事》等作品中,但“反政治的政治性”阐释框架又如何解释改革文学作品《乔厂长上任记》《沉重的翅膀》《祸起萧墙》《男人的风格》中大力提倡新时期四化建设的政治性表达的努力?因而,在新时期初期的三大文学思潮中,“反政治的政治性”仅仅只能解释部分作品的不完全特质:更深入的特征在于写作者们设定了一个“人”与“非人”之间的预设的对立叙述模式。正如同《班主任》中的“谢慧敏—其他同学”的“认知颠倒”格局,作为刚刚经历过漫长的阶级斗争政治氛围的“其他同学”,相对于“谢慧敏”却极快地且“本质化”地表现出“自然的人情与人性”特质。换句话说,本应该在阶级斗争时期将“政治及阶级斗争原则”视为“常态”的认知,在新时期变革初期,却能以极快的速度调转为“变态”,并将“人情与人性美”设定为“应有的常态”。因而,“阶级斗争”的政治性模式被视为本质化的“非人”模式,而“人情与人性”特征被视为本质化的“人”的模式。

在“改革文学”作品中,写作者们所注目的也并非是“实务”面向的四化改革的具体层次——或者说,不再着重书写单纯的革命与改革激情——正如与《抱玉岩》中所叙述的“革命的反拨”与“爱情的收获”的进行同步态,在《乔厂长上任记》中,伴随着乔光朴的“重返工业改革岗位”事件的展开的是与恋人“童贞”的重逢;在《赤橙黄绿青蓝紫》中同样如此,团支部书记解净在刘思佳眼中,其“革命身份”逐渐被“爱慕”心绪的冲动覆盖。在这样一种“恋爱氛围”中,写作者有意设定了“人情人性”本质于且先天于“革命政治”的叙事秩序,同样也设定了“人”与“非人”的对立结构。如果说这种“结构”在伤痕、反思、改革三大思潮中还处在隐秘不显的状态,那么“寻根文学”的创作则通过回避“主流政治意识形态”的方式彰示“人的文学”的本质性与优越性。“寻根文学”命题的提出,看似是为“寻民族之根”,是关于文学与文化的民族性表述;但问题也在于,众多文本中所彰示的“文化民族性”却是由边缘的、地域性的、少数民族的文化质素构成,唯独是主流正统的中原儒家等民族文化质素被排除在“寻根”范围之外。如《爸爸爸》描绘的楚地苗族文化、《系在皮绳扣上的魂》书写的藏族地区神秘风土、《最后一个渔佬儿》中呈现出的吴越文化等。韩少功在“寻根文学”的宣言《文学的“根”》中设定了一个本质化的“民族的自我”,“民族文化”的本真却不存在于主流的规范化文化层中,而是处在文化层的“第三层”,“一个完全的历史时期,虽经剧烈的摩擦与破坏还是巍然不动……是民族的某些本能和才具”,正如同“属于不规范之列”的“乡土中所凝结的传统文化”,如“俚语,野史,传说,笑料,民歌,神怪故事,习惯风俗,性爱方式等等,其中大部分鲜见于经典,不入正宗,更多地显示出生命的自然面貌”。与韩少功构建的“规范文化层—非规范文化层”的“表面—本真”对照关系序列的“寻根”话语类似,李杭育则认为“民族文化之精华”,更多是保留在中原主流的文化规范之外,“规范的、传统的‘根’,大都枯死了……规范之外,才是我们需要的‘根’,因为它们分布在广阔的大地,深植于民间的沃土”。李庆西则更为直白地指出“寻根文学”是“超越了现实的(亦已模式化的)政治关系的艺术思维”,并从原有的“政治、经济、道德与法”的“社会表层”演化到“自然、历史、文化与人”的“文化的深层”

固然,一方面,众多文学史认为“寻根文学”深受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这一“影响论”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另一方面,“寻根文学”的发生同样应当放置在“新时期”改革与对“革命政治”的反拨的社会历史谱系中观视。也就是说,对“主流民族文化传统”的规避与对“边缘、民间及地域文化根系”的重新发掘(或者说重新阐释),延续了新时期初期三大文学思潮的“人—非人”对立模式的思想架构,也同时显现出“寻根”作家们重塑“民族文学”根系的文化危机感(在1980年代普遍的“西化热潮”中)以及为新时期“改革”的意识形态合法性赋能的另类“文化政治性”冲动。与此同时,之所以是“寻根”而非“重塑根系”(实际上这一本质化的“文化根系”是为“寻根文学”作家及理论家所建构的),其话语体系内部便预设了一个先天性存在的“中华民族文化根系”自然性历史叙事。因而,“寻根文学”的写作看似是“文化层面的民族根系再发掘”,与“政治性反拨”无涉,但其在设定出“本质化的非规范化的民族文化”与“表面化的规范化政治文化”的对照系之时,就已然相承了伤痕、反思、改革文学思潮中先定的“人的文学”与“非人的文学”的比照秩序,显示出寻根文学创作及理论建构与“新时期社会历史变革”的政治性动能紧密关联的性质。

在1980年代中后期,文学“向内转”的趋势显现,先锋主义与文学技法实验潮流的出现,实则与“人的文学”“人道主义”的“文化政治性”命题无法彻底割裂;也就是说,所谓的“向内转”与形式实验,是对于“人道主义文学”的“政治性”思想的反拨,也同时是“人道主义文学”的延展与另一种“意识形态性”的体现。“先锋文学”实验现场的自述是将“文学现代性”作为“社会现代化”的标志来确立“现代派”的合法性的,如徐迟所说,西方现代派的出现以及文学艺术的变化多端,是因为其社会物质生产力的提升与经济生活的丰裕,在某种角度上说,这是对新时期社会历史变革的“动态性”适配。在革命政治文学时代,革命意识形态的优越性及“现代性”,体现在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批判环节,即在“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中生成,而徐迟对西方现代派文学生成的“合法性”阐释,则将原本“革命政治文学”序列中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批判环节,替换为“物质生产力的发展”,因而也取消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在新时期“变革”语境中的“先进性”。在某种程度上说,徐迟的论述是将新时期文学的“先锋文学实验”的出现及发展,嵌入到“改革开放与现代化”建设的社会历史动态语境中,从而实现“先锋文学实验”的先进性及“文学进化”优越性辩护。另一方面,李陀的认知在1980年代文学现场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他认为1985年之前的伤痕、反思、改革等文学思潮是“旧模式”,“基本上还是工农兵文学那一套的继续和发展,作为文学的一种潮流,它没有提出新的文学原则、规范和框架,因此伤痕文学基本是一种‘旧文学’”,而1980年代中期之后出现的汪曾祺、阿城、莫言、韩少功、王安忆、刘索拉等人的文学创作“超过了五四以后的任何一个时期”。李陀在访谈中设定的1980年代“文学进化论”,将“先锋文学实验”视为“新时期文学”创作的断裂性突破——在忽视1980年代之前“现代派”文学支流已然初显的文学现象的前提之下——与此同时,他也将新时期“先锋文学实验”的先进性界定为对“文化专制主义”与意识形态的冲决,以“怎么写”取代“写什么”。而这种“新时期文学进化论”的线性叙事也同样为此后的当代文学史所沿用,余华的认知恰可阐释“线性进化论”的背后意图:“中国的先锋派只能针对中国文学存在,如果把它放到世界文学之中,那只能成为尤奈斯库所说的后先锋派了……中国差不多与世界隔绝了三十年,而且这三十年文学变得惨不忍睹。”他认为先锋文学实验的意义就在于“不再被抛弃,为了赶上世界文学的潮流”。因此,“进化论”的背面是对“世界文学”的赶超——实际上是西方设定的“现代性”秩序——“赶超”的隐藏含义则在于融入“世界文学”秩序。联系新时期的社会经济政治变革动态来看,融入“世界文学”的“文学自律性”语言实验田地的构建,实则与新时期社会融入“世界自由主义市场”的趋向具有同步性;因而,如李陀所言的“先锋文学”的“去意识形态化”,在某个角度上来看,非但没能实现,反倒是从中国语境的“革命政治”意识形态跳跃到“自由主义市场”主导的意识形态构造中去了,与社会历史动态的深切互动,由此可见其在“非意识形态”过程中的“意识形态性”。

如果说1980年代中后期的先锋文学实验之于前期的伤痕、改革、反思等文学思潮确实存在一种“颠覆”与“断裂”现象,那么其关节点可能并不在于对于“革命政治”创作范式的“反叛”与否,因为两个时间段的创作可以说共享着同一套“反政治性与人的文学”的文化思想框架;而在于“反叛”的程度如何。如果说1980年代前中期的各个文学思潮,尚未找到如何有效反叛“内部革命政治意识形态”主导的文学创作范式,那么在中后期的“先锋文学”及“现代派文学实验”中,先锋作家们试图“重新”借助西方的现代派文学规范来实现与“新时期改革”历史动态深层互动(反拨“阶级革命政治性”)的“新意识形态”建构意图。而同时需要重申的是,“人的文学”与“纯文学”等文学思想的历史语境限约性。

1980年代趋向“纯文学”自律性场域的文学思想主流的显影,恰恰内在于革命政治文学时期(1950—1970年代)的“潜在支流”脉络之中。1980年代文学思想的形成是以“文革”的结束与“新时期”的到来为大背景,换句话说,如若不从“改革开放新时期之于‘文革’的政治性反拨”的角度审视1980年代文学制度与文学思想,那么对“新时期文学”的考察是无以立足的。从某个角度来说,新时期文学的各个“文学主流”的显影本身是内在于1950—1970年代的革命政治文学脉络之中;与其说新时期文学的“文学主流”——如“反政治的政治性”“现代派文学”等——是“革命政治文学”的延续,毋宁说革命政治文学在1950—1970年代所遮蔽(或隐形批判)的对象,即地下文学资源在新时期被转换成“主流文学”。按照《全国内部发行读书总目1949—1979》的统计,在30年间,共出版了“内部书籍”18310种,其中社科类的有9766种之多。在1960—1970年代中,出版界曾经开展过两次较大规模的“内部读物”出版潮。第一次是1960年代初期的中苏论战中,关乎“返修斗争”的需要,由世界知识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三联书店等出版单位大规模出版了一批国际共运中各种思潮流派或称“修正主义”思潮的和有助于了解苏联修正主义、西方资本主义的著述及文艺作品。第二次出版潮是在1970年代初期,随着中苏关系的紧张与中美关系的解冻,大规模出版了不少批判“苏修”的理论及文艺作品,以及与中美关系相关的历史传记文学作品等,并且还举办了《摘译》,介绍国外社会科学、自然科学思潮及文艺作品。因而,富有历史反讽性的是,“这些原应当由‘革命一代’去批判、去铲除的‘封资修’的毒草,却成了孕育、萌发他们思想启蒙的最重要的养素”。细勘“内部读物”的具体书目可以发现,其可大致分为几类:其一是19世纪西方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作品,如《战争与和平》《罗亭》《怎么办?》《前夜》《双城记》《约翰·克利斯朵夫》《红与黑》《凯旋门》《斯巴达克思》《九三年》等;其二是被判定为苏联修正主义以及右倾主义的作品,如托洛茨基《被背叛了的革命》、索尔仁尼琴《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西蒙诺夫《生者与死者》、叶甫图申科《〈娘子谷〉及其他》、阿克肖诺夫《带星星的火车票》等;其三是20世纪现代主义作品,如《厌恶及其他》《愤怒的回顾》《局外人》《麦田的守望者》等;其四是与中苏反目、中美解冻的社会历史动态相呼应的中美访谈、国际关系研究、历史传记等作品,如《斯大林时代》《赫鲁晓夫主义》《西行漫记》《杜鲁门回忆录》《尼克松其人其事》《第三帝国的兴亡:纳粹德国史》等。而对照1980年代的“文学思潮”更迭中的文本,可发现“内部读物”扮演了如何重要的角色,正如一位北大“共产青年社”读书会成员回忆:“经历了一个全面的压迫和苦难,我们的精神陷入了一种困惑。而最终使我们冲破十几年的教育灌输给我们的思想模式,得益于两本灰皮书的点拨,一本是托洛茨基的《被背叛了的革命》……托氏的书无疑是困惑之中出现的一缕明晰的光。那年冬天,我又找到了德热拉斯的《新阶级》。至此,有关政治和社会的认识,我们终于摆脱了梦魇般的桎梏和愚昧。”

因而,1950—1980年代宏观整体的“文学支流”与“文学主流”的互动及“位置”移换现象,也可解释为什么在新时期的社会改革初期,乍一出现的“伤痕文学”中就已然具有了自然化与本质化的“人道主义”的潜在“前提”。换言之,在“八十年代”来临之前,潜行于历史地表以下的诸多“文学支流”在“新时期”内部文化体制反拨与外部自由主义市场压力的“现实主义”危机之际,重新显现于“历史地表”。

余论

但是仅仅揭示出1980年代“新时期”文学的“主支流”辩证互动面貌是远远不足的。从揭示出“辨证性互动”的面貌中可见,1980年代文学思潮的更迭远非“文学史”所建构的泾渭分明的“朝向现代性的衍化进化”面貌。因而,问题在于,为什么“事实”与“话语”建构之间会存在如此逆反的裂隙?或者说,众多当代文学史(甚至是1980年代历史现场的文学史叙事)之所以设定“朦胧诗/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第三代诗”主流更迭进化路线,其深层原因是什么?这需要我们返回社会历史动态现场,以实现“福柯式”的反查。

【注释】

①黄平:《〈今天〉的起源:北岛与20世纪60年代地下青年思想》,《文艺争鸣》2017年第2期;徐国源:《从“地下”到“地上”——传播视野中的朦胧诗》,《江苏社会科学》2007年第2期;亚思明:《“朦胧诗”:历史的伪概念》,《学术月刊》2013年第9期;霍俊明:《当代诗歌语言的“惯性”机制——以“地下”诗歌、“今天”诗歌和“第三代”诗歌为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10期。

②余华:《两个问题》,载《我能否相信自己:余华随笔选》,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第174、174页。

③⑩李陀、李静:《漫说“纯文学”——李陀访谈录》,《上海文学》2001年第3期。

④李洁非:《十年烟云过眼——小说潮流亲历录》,《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1期。

⑤第一层为“浮在表面上的是持续三四年的一些生活习惯与思想感情,比如一些时行的名称和时行的领带,不消几年就全部换新”,第二层为“略为坚固些的特征,可以持续二十年、三十或四十年,像大仲马《安东尼》等作品中的当今人物,郁闷而多幻想,热情汹涌,喜欢参加政治,喜欢反抗,又是人道主义者,又是改革家……要等那一代过去以后,这些思想感情才会消失”。参见韩少功:《文学的“根”》,载《文学的根》,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第80页。韩少功所揭示的第二层“文化层”的描述,意有所指,或是对革命政治文学与文化的界定。

⑥韩少功:《文学的“根”》,载《文学的根》,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第80-83页。

⑦李杭育:《理一理我们的“根”》,载谢尚发编《寻根文学研究资料》,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7,第87页。

⑧李庆西:《寻根:回到事物本身》,载谢尚发编《寻根文学研究资料》,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7,第11页。

⑨徐迟:《现代化与现代派》,《外国文学研究》1982年第1期。

1977年8月召开的中共十一大宣布“文化大革命”结束,并将“文革”结束后的时期命名为“新时期”。

中国版本图书馆编《全国内部发行读书总目1949—1979》,中华书局,1988。转引自廖亦武主编《沉沦的圣殿》,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第2页。

萧萧:《书的轨迹:一部精神阅读史》,载廖亦武主编《沉沦的圣殿》,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第5-6、11页。

(魏巍,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黄英豪,西南大学文学院。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现当代文学思想史”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9ZDA274;重庆市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中国现代文学的半殖民体验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022NDYB141;重庆市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CYS22252;西南大学2035先导计划项目“现代汉语诗学话语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之关系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SWUPilotPlan;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助创新团队项目“中外诗歌发展问题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SWU2009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