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中国文学批评的发展和文学理论的建构过程中,外国各种文学理论、批评思潮曾经发挥过非常重要的作用。由于特殊的历史际遇与意识形态的交互影响,俄苏文论是其中尤其突出的一个部分。而以“别车杜”(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三位在中国的别称)为代表的俄国革命民主主义理论家的文论思想,在延安时期和“十七年”期间对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的建构更是产生过不容忽视的重要影响。他们的文论思想早在“五四”时期就已经被译介到中国,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更是得到强化与广泛推崇,新中国成立后的“十七年”期间,“别车杜”甚至一度被高度“神话”,几乎成为文学理论批评界的权威。作为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批评重要资源的“别车杜”,深刻地影响了数代中国人的文学审美趣味和评价标准,却是不容否认的客观事实。作为新中国第一代文学理论家的代表人物之一,王朝闻关于文学创作、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的很多观点也都来自于“别车杜”的熏染和影响。这一方面,一个强有力的证明,就是早在1948年的时候,他就在日记中记载过自己阅读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情况①。既然1948年就已经关注到了车尔尼雪夫斯基,那王朝闻同时应该也会关注到别林斯基与杜勃罗留波夫。有鉴于此,本文试图在厘清“别车杜”与王朝闻二者之间文学理论思想内在关联的基础上,多方面考察王朝闻对“别车杜”的借鉴与转化,并进一步思考王朝闻文学理论在当下时代本土化文学理论建构过程中的现实价值和意义。
一
王朝闻的文学理论之所以会深受“别车杜”的影响,首先,是他对“别车杜”文学理论的高度认同。文学史上曾经出现过各种各样的文学理论派别。这些派别的理论观点或者偏重于思想内涵,或者偏重于形式分析,但无论是其中的哪一种,它们关注和讨论的核心命题都无非是文学和生活的关系及其表现形式。在这众多的理论派别中,王朝闻之所以会对“别车杜”的文学理论情有独钟,我们可以从外因和内因两个方面展开讨论。
从外因来看,王朝闻对“别车杜”的接受与中国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紧密相关。王朝闻文学理论生成的时间段,正好是“别车杜”在中国从引进到强化再到神话的过程。正因为当时整个社会文艺界都充斥着“别车杜”的覆盖性影响,所以,作为文学理论家的王朝闻,自然也就会理性自觉地接受他们的影响。从内因来看,王朝闻之所以会特别推崇“别车杜”,主要是因为他和他们之间有着对文学基本问题近似的理解与看法。尽管王朝闻曾经在早期大量接触过包括罗丹、板垣鹰穗、厨川白村等人的文学理论思想,而他对“别车杜”的最初接触与学习,则是在1940年到达延安之后。但一经接触,“别车杜”就开始对王朝闻产生决定性的影响。既然王朝闻已经先期接受了其他西方文学理论的影响,那为什么“别车杜”还能够后来居上呢?导致这种现象出现的根本原因在于,在面对诸如文学的本质、目的与功能等一系列文学基本问题的时候,他们之间有着大致相同的理解和认识。
其次,由于与俄苏有着相似的社会历史命运,俄国革命民主主义代表人物“别车杜”的文学理论与中国学者之间似乎有一种天然的契合性。“别车杜”的文学理论形成于与沙皇专制统治的斗争之中,承担着宣传革命思想的政治使命。这也就决定了其思想性与艺术性并举的突出特点。别林斯基就特别强调文学作品的思想性,甚至认为思想性之于文学作品的重要性就如灵魂之于人的重要性一样。王朝闻也同样认为没有思想性的作品不是好作品,虽然说有思想性并不一定就是好作品,但好作品必须是有思想性的。杜勃罗留波夫激赏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杰出剧作《大雷雨》,认为其中最出色的人物形象是女主人公卡捷琳娜,并以“黑暗王国中的一线光明”来概括分析这一人物形象的思想艺术价值。在对《大雷雨》的评价上,王朝闻很赞同杜勃罗留波夫在《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中的相关论述。不论是对女主角卡捷琳娜的评价,还是对是否应该让提郭意等人物上场的讨论,王朝闻都坚决认同杜勃罗留波夫的观点。认为卡捷琳娜是一位极富个性并敢于同俄国邪恶势力作斗争的进步女性,而提郭意等这些旧势力代表人物的上场,也是非常必要的,如果把他们去掉,只展现主人公的恋爱情节,《大雷雨》的战斗性将被大大削弱。由以上分析可见,中俄两国国情的相似,就从根本上决定了在诸多文学问题上,王朝闻与“别车杜”之间惊人契合一面的存在。
二
纵观“别车杜”文学理论的整体状况,不难发现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忠于生活、思想正确和艺术技巧三者的有机联系”②。与此同时,多少带有一点巧合意味的是,或许正是受到“别车杜”影响的缘故,王朝闻也曾经强调:“艺术创作最基本的因素,是生活、思想和创作技巧这三者的统一。”③
首先,“别车杜”和王朝闻都强调文学创作忠于生活的重要性。在对待生活与艺术的关系问题时,“别车杜”坚定地坚持唯物主义文学观。他们坚持认为,生活是艺术的源泉,不论是别林斯基所主张的“生活总是支配着艺术”的著名论断,还是车尔尼雪夫斯基那句让人耳熟能详的“美是生活”,抑或杜勃罗留波夫的“要表达人民的生活和人民的热望”的文学使命,他们都始终坚持着艺术源于生活的创作原则。在他们看来,“艺术是现实在艺术形象的形式中的创造性的再现;而真实的生活是艺术的唯一的土壤和材料”④。
其次,“别车杜”和王朝闻都强调文学创作中思想性的重要。极端一点说,他们所强调的思想正确就是一种政治正确。“别车杜”在坚持“文学源于生活”的理念的同时,还强调文学必须以其正确的思想性服务于社会的发展,推动社会的进步。在他们看来,文学除要忠实地反映现实、反映客观世界之外,还必须为其所服务的这个现实、这个客观世界服务,并积极推动社会历史的发展和人类文明的进步。“否认艺术具有为公共利益服务的权利,就是等于降低艺术,而不是抬高艺术,因为那样一来,就等于剥夺了它的生气蓬勃的力量,即是剥夺了它的思想,使艺术成为奢侈享乐的对象,游手好闲的懒汉的玩物。”⑤文学创作如此,文学批评也同样如此,别林斯基主张文学批评要坚持美学和历史批评相结合的方式,“没有美学的历史批评,反之,没有历史的美学批评,都必然是片面的,因而也是错误的”⑥。这既是别林斯基的美学观,也是其文学观。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也都继承了别林斯基的这些理论,坚决提倡文学为社会服务的社会功用观。
再次,“别车杜”和王朝闻在强调文学应该忠于生活,保证思想正确的同时,也都特别重视文学的艺术性,或者说审美价值。在“别车杜”看来,无论是文学要描写再现的客观世界,还是要传达的主题思想,或者发挥的社会功用,都必须通过恰当的艺术形式才能表现出来。如何艺术地表现生活,使其达到服务人民,推动社会前进的目的,“别车杜”在文学的艺术性层面上一贯坚持两个原则:
一是真实性。在别林斯基那里,“对现实忠实”“根据生活和现实的真实面貌来再现生活和现实”等一系列和真实性相关的命题经常出现在他的批评文章中,并成为他文学批评的总原则和进行具体评价的关键要素。车尔尼雪夫斯基则是在与自然主义真实观进行比较的前提下,提出了自己对现实主义真实性的理解和认识,也即在忠实描摹生活表象真实的同时,更要注重挖掘表现其本质真实。杜勃罗留波夫在继承并发展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相关真实论的基础上,进一步强调本质真实的重要性。作为一名坚持现实主义文学观的理论家,“艺术的生命在于真实”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也深深地烙在了王朝闻心中。他特别强调文学作品反映生活时的真实性和生动性:“艺术上的所谓的真,不是被动地、无选择地抄录自然。”⑦如同车尔尼雪夫斯基一样,他告诫文学家要警惕自然主义那样奴从于自然现象的伪真实,而是提倡要透过现象看到对事物起决定作用的本质特征,不把偶然的细节与具有决定性的细节等同看待。
二是典型论。典型论是“别车杜”衡量评价文学创作的核心观点之一。别林斯基不仅第一次提出了典型这一概念,而且还将之简练地概括为“熟悉的陌生人”。但其实这种说法在原文的翻译当中却被表述为“似曾相识的不相识者”:“在一位具有真正才能的人写来,每一个人物都是典型,每一个典型对于读者都是似曾相识的不相识者。”⑧车尔尼雪夫斯基不仅赞同别林斯基有关典型论的相关观点,而且还进一步指出典型绝对不能等同于类型,典型不是对相同特征简单的归纳。而在杜勃罗留波夫的理解中,很多文学作品之所以会给人虚假的感觉,就是因为没有注意到典型问题的重要性,“就在于他们所选取的都是现实生活中偶然而虚伪的特征,这些特征并不是现实生活的本质,并不是他的典型的特点”⑨。在对典型论这一问题的认识上,王朝闻也非常明显地受到过“别车杜”的影响。“艺术的形象,应该是比生活本身更纯粹、更典型,其本质特征更便于认识。这也就是说,艺术应该比普通实际生活更理想、更带普遍性。”⑩需要特别强调的一点是,如果说“别车杜”他们对典型问题的探讨还仅仅只是停留在文学创作的领域,那么,王朝闻对这一问题的一种创造性拓展,就体现为他把典型化的过程与读者的审美接受紧密联系在了一起。“所谓典型性,是指人们可能从形象(包括情绪和情感)的个别中见岀一般。所谓典型化,是指艺术创作从个别中显示一般,个别的就是一般的。如果说典型性是艺术家善于创造形象的结果,这结果对艺术接触者来说,是可能从个别见岀一般的原因。如果说典型化是艺术创作的创造过程,艺术接触者作为艺术接受者即名副其实的审美主体,他从个别中见出一般的审美的特殊过程,算不算也是一种典型化的过程?这个问题也值得重视。”当他强调读者的接受过程其实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种典型化的过程的时候,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把在“别车杜”那里仅仅理解为创作问题的典型化,创造性地拓展到了审美接受领域。
三
启示之一,积极推动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中国化进程。作为一种特别重要的思想理论,马克思主义对现代以来的中国产生着全方位的覆盖性影响,其中自然也包括文学理论在内。但因为“马克思和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的著作主要关注于经济学、政治学和哲学。他们只对艺术和文学进行了只言片语式的评论,并没有具体讨论系统的美学理论。因此,马克思主义的文学批评是有很多受到马克思思想影响的但并非直接使用其思想的作家发展出来的”。由于马克思和恩格斯不仅曾经深度接受过“别车杜”的文学理论思想,而且马克思还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给出过特别高的评价,称其为“俄国的伟大学者和批评家”,所以,虽然“别车杜”没有接受过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但是就文学理论思想的主要内涵来说,二者却是殊途同归的,对文学的基本问题有很多相似甚至相同的理解与认识。延安时期的王朝闻,在接受“别车杜”影响的同时,也开始接受马克思与恩格斯的相关文学论述,如果把王朝闻定位为一位马克思主义的文学理论家,那么,他的思想资源很明显就既包括了“别车杜”,也包括了马克思与恩格斯。更进一步地说,倘若我们把王朝闻看作是20世纪中国具有代表性的一位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家,那么,他对“别车杜”和马克思、恩格斯的同时接受与转化,也就可以被看作是西方文论中国化的一个过程。从这个角度来说,王朝闻对“别车杜”文学理论的接受、运用与传播的过程,也就可以被理解为是促进了西方文学理论的中国化。
启示之二,为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文论话语体系提供了一定的镜鉴作用。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文论话语体系,是当下中国文学理论界所面临的一个重要命题。在这一方面,“别车杜”影响下王朝闻文学理论的生成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很好的启示。那就是,在继承中国古代优秀文论传统的基础上,批判地借鉴国外一切优秀的文学理论,并将其在与中国具体国情相结合的基础上进行创造性转换。需要特别强调的一点是,王朝闻对“别车杜”的接受,是在拿来的基础上作进一步的本土化转换。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前面曾经具体讨论过的典型论那个问题上。无论如何,关于王朝闻与“别车杜”之间关联性的研究,告诉我们,要想更好地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文论话语体系,一方面从方法论的角度来说,应该像王朝闻接受“别车杜”一样,在借鉴的前提下作合理的转换;另一方面,尽管“别车杜”在当下已经不再是显学,但他们的文论思想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学批评遗产,却依然应该是建构中国文论时所必须征用的西方文学理论资源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
【注释】
①详细情况可参阅简平编《王朝闻集·断简残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第121页。
②④⑤⑥⑨斯米尔诺娃等:《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的美学观》,曹庸译,新文艺出版社,1958,第72、6、13、7、65页。
③⑦⑩简平编《王朝闻集·新艺术创作论 新艺术论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第1、64、63页。
⑧别林斯基:《别林斯基文学论文选》,满涛、辛未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第159页。
简平编《王朝闻集·审美谈》,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第222-223页。
欧文·霍兰/文、皮耶罗/图:《文学批评》,胡韵迪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第111页。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第2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第310页。
(梁贝,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茅盾文学奖与‘国家文学’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