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弱的普遍性:基于两首当代诗的文本细读

2024-07-31 00:00:00张伟栋
南方文坛 2024年4期

读西渡的《天使之箭》和杨键的《神奇的事情》这两首诗,我意识到当代诗中某种新的历史主题正在生成,因为这两首诗所传达的不合时宜以及变幻莫测的意蕴,恰恰是对时代困境思考的结果,并应和了当代诗的历史诉求,令人试图探究隐身于其中的无形。无形乃是晦暗与幽深,如海德格尔所言,是人借以度量自身的尺度,即诗的奥义。《天使之箭》通过此种晦暗与无形,传达着一种弱的普遍性,使我激动的正是这样一种弱的普遍性,带着启示的信息,呼应着困境自身所无力承担的探求,以诗的音节跌宕起伏凸显,试图开拓出当代诗的新图景。而《神奇的事情》则如萤火虫之光,如于贝尔曼所说,仅有征兆的、奇异的、碎片一般的闪光,但表现出某种苦弱的救赎之力,暗示着“扭转”的潜在势能,则对当代诗提出新的要求,展示了行动的诗之可能。本文以弱的普遍性为主题,通过细读这两首杰作,试图探讨当代诗歌的未来维度。

假如有人正好在你面前落水,

你伸手还是袖手?可能的选择

与水性无关。或者你也落水

你帮助别人,将使你更快下沉;

你拒绝帮助别人,就有天使

从空中向你射箭。你要怎样行动?

或者再换一种情形,你救自己

就拖别人的后腿,否则灭顶。

如何读一首诗?如《天使之箭》所示,整首诗明亮、陡峭、崇高、决断,周转于明与灭、善与恶、虚无与实有之际,层层展开爱的火焰,变换着人的种种境遇,而指向了生活的根基。但是,诗中令人惊喜的“天使之箭”难道不是诗人的情感淤积而自我致幻的结果?或者,这首诗中无处不在的道德意识,不是已经在暗示我们,“天使之箭”乃是良知的代名词?帮助他人,以自己的全部之力,甚至承受着灭顶之灾,这难道不是和康德的道德律令一样绝对、纯形式一样的要求?反复阅读这首诗应该会知道,“天使之箭”、“别人”与“爱”构成了一组奇妙的联合,搭建起支撑整首诗的拱顶,“别人”如列维纳斯的“他者”一样,作为赤裸的面孔开启着人性的无限,在“落水”的虚弱中向“我”呈现,“爱”则同样带有列维纳斯的意味,并非是自爱,而是转向他人的爱,“爱,就是为他人而怕,就是对他人的虚弱施以援手”。所以,诗人说:“这世界上,只有爱是一种发明,/教会我们选择,创造人的生活。”

那么,“天使之箭”呢?这是超验的意象与激进的想象,此乃是一切的重点。西渡的很多诗中其实遍布这种超验的意象,这也正是令我欣喜的地方,如“迷津中的海棠”,涉险而来,“高举落日之杯”(《迷津中的海棠》);“众树的合唱——那摇撼众生的歌声”(《花粉之伤》);“星空像天使的脸/燃烧,广场顿时沸腾起来”(《消息——为林木而作》);“新来的神被钉上十字架,流遍天空的血,神的遗言”(《秋歌》);“在我们身上,正有一对新人/神秘地脱胎,向着亘古的新”(《喀纳斯——致蒋浩》);等等,启人深思。德布雷说:“如无超验,则没有真正的表达。好比没有落差,则不能产生能量。”在这个意义上,“天使之箭”所具有的超验和崇高色彩与日常生活的庸常、封闭、阵痛形成了落差,所带来的势能动摇着经验的边界。我们所熟知的关于日常生活主题的诗歌,大半是反讽的、焦虑的、虚无的、怀疑的、经验的、反崇高的、反超验的,对应着时代的历史状况,彼得·布鲁克的经验,更准确地告诉了我们这一事实:“在这个时代,怀疑的、焦虑的、矛盾的、惊恐的戏剧似乎比指向崇高的戏剧更真实。”也正是因为如此,“天使之箭”代表一种反向,以微弱的拯救色彩。

救自己还是救你的邻人?

每天面临着的选择考验着

脆弱的自我:所谓人的出生

也许就是被爱我们的所遗弃。

随时可死,却并非随时可生,

就是这原因让哈姆莱特的选择

变得艰难。这暂时的血肉之躯

我们加倍爱它的易于陨灭。

与“天使之箭”、“别人”与“爱”这一组意象相对的是,“上帝”、“脆弱的自我”与“救”这三位一体的意象。“上帝”乃是被宣告死亡的那个上帝,无视时间里的苦难,这个“上帝”是现代性的永恒问题,任何一首现代诗都无法避免对这一问题的回应。在这首诗中,“上帝”明显带有“神义论”的色彩,而被置于理性的审查之下。“脆弱的自我”同样的一个永恒的现代性问题,与“上帝”问题互为表里。正如帕斯卡尔的表述“自我是可恨的”,其所坚持的内在与超越都变得荒诞与无常,唯有在“新的光线”之中实现灵魂的转向。在这首诗中,“脆弱的自我”则更加孤立置于生死的边缘,短暂易于陨灭,因此,“救自己还是救你的邻人?”这句诗中包含的汹涌音调震撼人心,催促我们转向自身探望最真实的声音,以此获得行动的依据。

上帝并非善心的父母,置我们

于生死的刀刃,观察我们受苦。

人间的情形从来不曾改善,

天神何尝曾听到你我的呼告?

魔鬼却一再诱惑我们的本性。

活着,就是挑战生存的意志;

这世界上,只有爱是一种发明

教会我们选择,创造人的生活。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超验的隐喻之上,秘密地运转着启示的真理,一旦强行翻译成理性的语言,遵循章法分门别类,试图在现实中寻找客观对应物,就失效了。理性的语言毫无疑问正是强的普遍性,驱逐幻觉与内在的私密性,痛斥无法言说的沉默。这意味必须超越语言的事实层面而直接进入隐喻的启示,必须警醒强的普遍性。在我们的时代,随处可见的是强的普遍性,比如资本与技术的强普遍性,构建了日常生活的总体性架构;图像与影音的强普遍性,定义了现实的呈现方式;权力与政治的强普遍性,塑造着历史的格局与走向,诸如此类等等不一而足。一个人无法直接反抗这种强的逻辑,或者反抗则意味着与时代的脱钩,而诗歌守护着弱的普遍性,在强的逻辑之外,以隐喻的计算法则。弱的普遍性,如诗中所写:“上帝并非善心的父母,置我们/于生死的刀刃,观察我们受苦。/人间的情形从来不曾改善,/天神何尝曾听到你我的呼告?”这是在宗教的强逻辑之外,来重新定义我们的处境,“生死的刀刃”,乃全然无救赎只有个体的幸存,万物自行其是,自我解救,“呼告”乃全然的孤零零而无所依傍,个体唯一的依靠是与未来的角力,通过“爱”而创造“人的生活”,这是生存之弱,以最渺茫的希望,以微弱之力去穿越生存的闸门,弱乃是无力甚至无用的形象,格洛伊斯因而如此来定义这种弱普遍主义:“通过这种减法,前卫艺术家们开始创造出一种对他们来说似乎异常贫穷、软弱、空无的形象,这种形象或许能够在每一种可能的历史性大灾难中幸存下来。”

我的讨论借用了格洛伊斯的定义而试图展开一首诗的普遍与绝对。《天使之箭》通过上述两组意象的衍生、演化,蔓延着切入现实与历史的契机,冲破时间的既定规则而重新定义时间。两组意象之间的联合与拆解,不断地构造新的契机与向度,同时也试图解散僵死与固化的关系,并依靠声音、语调、节奏、韵律的变化与转换,决定词语与事物的先后顺序、位置、方向与轻重缓急,进而奠定了这首诗的“理念”与普遍,这也正是一首诗的奥秘。

最后还是让我们回到“天使之箭”这个意象,“你拒绝帮助别人,就有天使/从空中向你射箭”。这是个崭新的意象,在已知与晦暗之间贡献着未来的信息。需要强调的是,在格洛伊斯那里,“减法”所针对的是之前的艺术成规和法则,这也是一种强的普遍性,从强的普遍性中脱身、溢出,就是减法的要义,与德勒兹的“解域”同出一辙。“贫穷、软弱、空无的形象”在另一个意义上意味着崭新的形象,曾经与当下在一闪现中聚合而成的历史意象,播散着拯救的韵律,比如本雅明的“星丛意象”。我们所熟知的《历史哲学论纲》中的“天使”,启用的正是这样一种形象,在废墟与未来之间,酝酿着某种转机的出现。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中则遍布着这种天使的形象,他写道:“愿有朝一日我在严酷审察的终结处/欢呼着颂扬着首肯的天使们。”里尔克自己对此的解释是:“哀歌中的天使是那种受造物,在他的身上,我们所尝试的从可见之物到不可见之物到转化似乎已经完成。”是的,无论是本雅明还是里尔克的天使,都已经脱离基督教的传统形象,以崭新的面目脱颖而出,但并不是最终的完成者,而是转化者,可见与不可见之间的桥梁。“天使之箭”是决断的,有它自己的衍生谱系,当代诗歌史里有一条关于“拯救”主题连续发展的线索,但至今并未得到很好的了解。海子和骆一禾均是这条线索上的重要节点,简单来说就是,“天使之箭”是海子和骆一禾之后的一个发展。很多时候,我也正是这样来理解西渡的诗,并企图细致察看其“转化者”的意象。

海德格尔1918年写给伊丽莎白·布洛赫曼的信中写道:“生活到底如何塑造,必然到来的生活。我们唯一的救助到底是什么,一切都不清楚。不过,有一点是确定而且不可动摇的,这就是对真正的精神的人生的追求,此时此刻不能怯懦,而是要亲手把握决断的领导不放,……只有那些内在贫乏的唯美主义者,以及一直以有才智的身份玩弄精神的人,他就像对待金钱和享乐一样对待精神,才会在这个时候崩溃,根本不要指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任何帮助和有价值的指示。”关于这个问题,诗给出的答案是,坚守弱的普遍性并与历史的意象对质,《天使之箭》是我多次回读的一个文本,因为其本身关乎这个答案的来源。

人世间最神奇的事情乃是这些荒寒贫瘠的泥土,

转眼被塑成观世音菩萨的容颜,

在大殿里被供奉,被朝拜,

在病痛者、困苦者、虔诚者的梦里出现。

昨天,它还是平凡的泥土,

坎坷、灰暗,在耕耘者的脚下……

——《神奇的事情》

与西渡的《天使之箭》相似,这首短诗的基调崇高而决断、素朴而有力,化具象为抽象,将一个日常经验转化为某种衡量现实的法则。这种转化乃是诗的基本运作机制,也就是卡夫卡所说的:“只有当我将这个世界提升到一个纯粹、真实、不变的境地,这种幸运才会降临。”进一步讲,诗的普遍原理并不是所谓的再现或表现,也不能被单纯定义为创造,而是转化,通过缔造某种诗歌函数将声音转化为韵律,将杂多历史经验转化为纯粹的真实,将过去转化为未来的期待,将微弱的、渺茫的转化为某种至高无上。海德格尔的一个著名说法是:“众所周知,一首诗就是创造。甚至看来是描述的地方,诗也在创造。”可以说这个表述将诗理解为某种转化但并不全面,因为转化既是转变、转向、运转、扭转,也是生产、制作、制造、创造,也是诞生、生成、复活与拯救,这一过程犹如暗箱,能够看见的一边是经验,另一边是诗。诗人杨牧说:“我们化具象为抽象,因为具象有它的限制,而抽象普遍——我们追求的是诗的普遍真理。”同样是谈论转化的机制,着眼于可见与不可见的换算,更为重要的是,杨牧指出这一转化机制就是诗的真理,通过这一机制,世界从散文的世界转变为真与美的不平凡的诗之世界,给予人度量自身的尺度。《神奇的事情》的主题正是这种转化。

通过细读可以看到这首诗包含了三重转化。第一重转化,从泥土到观音的转化,如诗人所写,荒寒贫瘠的泥土,如此之微不足道,平凡无用,甚至被践踏漠视,但竟然可以被转化为观世音菩萨,供人供奉膜拜寄托许愿,而无从察觉观音的容颜从泥土而来,这一无觉察使得虔敬的信徒和困苦的求拜者得以安慰。这种具象与抽象的转化方式是杨键比较典型的写法,比如“当不幸,终于把我变成屋顶上的炊烟……”(《通向山上的石子路》)“我的心里是世界永久的寂静,/透彻,一眼见底,/化为蜿蜒的群山,静水深流的长河。”(《这里》)“一对恋人像老首老歌,/相依在古桥上。”(《在桥上》)“他的形体在消融。/他要把自己缩小到一朵小花里,/一堵墙边的小花里。”(《在公园里》)“冬天,/人世凝成了/鹌鹑的瑟缩模样。”(《冬天》)通过经验的提炼和情感的跃迁,这一转化带来了新的感知和视野,将现实和历史暂时悬置,为一种将来者打开空间,此乃是诗之真理的第一层显现。

第二重转化是一种弱被转化为至高无上,诗人将此称为“人世间最神奇的事情”,简直是不可能的可能,因为灰暗而平凡的泥土是如此之弱,无可再弱,是一种苦弱,一种本不可能成为“强”的弱,但通过某种不可测的法则实现了转化,从而连通了虚无与实有、虚构与现实、当下与历史。也就是通过这一转化,诗为现实提供了法则来矫正现实,尽管只是一种弱的普遍性,但却持续地转化着,以等待一个“扭转”的实现,比如杨键的其他诗句:“湖面上的早晨之光,/仿佛万物的根源。在我们的头脑里/映现着冷杉高耸的德行。”(《高耸的德行》)“一缕残阳,犹如受难者/临近解放的泪滴。”(《香椿树》)“从今往后,/迅捷的水鸟,/混合在苍穹的光里,/变成遥远的钟声。”(《述怀》)“哭泣,/把我变成万物里一条清凉的小河,/一道清爽的山坡。”(《哭泣》)“如果我不能成为光,/一切,就是我的心绞痛。”(《狮子桥》)“在冬日荒漠一样的土地上,/他们如同两粒让人警醒的麦种。”(《记忆》)此乃是诗之真理的第二层显现,事物显现出其普遍性的面貌,沟通着当下与未来,赋予现实与历史以法则。

第三重转化就是转化本身,也就是这首诗的转化机制被同时书写出来,“泥土”与“观音”、“贫瘠”与“丰饶”、“困苦”与“神奇”的转化方式如同一个范式被展示出来,这些意象可以被替换、更新与升级,比如替换为“词语”与“新生”等。事实上,这首诗的转化机制即在于“柔弱”与“挽救”通过“神奇力量”的过渡,而这就是诗之真理的第三层显现,也就是诗的核心无论如何都是对经验、历史、事物、事件的挽救,正如杨键在另一首诗中通过喇叭花而得到的启示。

那么柔弱,有一种不为人知的挽救。

清寒之家,

庭院冷落。

谁也不知道我从这里汲取了什么神奇的力量。

——《陌生人墙上的喇叭花》

这首诗与《神奇的事情》一脉相承而有所拓展,主题和风格都一贯显示出“崇高性”。所谓崇高在于通过某种痛苦经验的转化而得来的情感意识,这种意识朝向生命真实而超越的一面以寻求更高力量的援助。“柔弱”、“挽救”与“神奇”这一组关键词,通过“奇异的崇高性”表达了诗的弱普遍性。哈罗德·布鲁姆将此表述为“重生的感觉”,人经由这种重生感而成为诗人,诗人经由重生感而获得诗的真理。

杨键的作品中,除“柔弱”这一主题外,“哭泣”与“泪水”这样的意象,也是非常重要的“弱”的主题,比如,“哭泣,是为了挽回光辉,为了河边赤条条的小男孩,/他满脸的泥巴在欢笑,在逼近我们百感交集的心灵”(《啊,国度》),“哭泣”作为一种软弱,并不在于所谓的“净化”,而是“挽回”,就像未曾遭受损坏一样,就像可以回到原初一样。

最后需要提及的是这首诗素朴而崇高的风格,语言简洁、直接、单纯、赤裸,直取事物的核心,通过某种移情和共振去打动人心。按照席勒所言,素朴而崇高的诗,往往是诗人与自然和谐一体,诗人为遭遇的事物所感动,因而他的作品能够直接传达,无须反思迂回,但往往具有被动性。荷尔德林发展了席勒这一命题,并不将素朴的诗局限为古代的诗,而是将其视为高超诗艺的表现,并带来一种深不可测的沉思:“简洁是众所公认的崇高的标志。‘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光’——这句话被认为是高超诗艺的顶峰。在感觉到它的瞬间,对于我们是深不可测的东西,或者觉察它的刹那间,心灵对于其边界没有明确观念的东西,我们称所有这些为崇高的。”透过荷尔德林,这首诗素朴而崇高的风格所带有的弱普遍性被揭示出来,语言使事物和真理无遮蔽地呈现。

除诗歌书写之外,关于诗的弱的普遍性观念,当代诗人早有探讨,以此应对当代诗的困境。但并未形成有效的、可持续探究的诗学命题,因而值得进一步展开。杨键的诗学短文《诗人之弱》最具有代表性,直接而具体地探讨了弱普遍性的当下含义,他的结论是:“诗人之弱正是诗人之强。”从而挖掘出了弱普遍性的救赎层面,具体的含义可类比于本雅明的“苦弱的弥赛亚之力”以及乔治·迪迪-于贝尔曼《萤火虫的残存》中所寄希望的微弱光亮。在此之前,肖开愚的访谈《诗在弱的一面》已提出了这个问题,但没有展开。肖开愚认为,诗歌“比任何时候都独立、孤立。独立是现代诗人和现代诗的先决条件。不做官、不能做官,是帮助诗人和诗真正、卓然地独立的伟大改变”。与格洛伊斯的表述基本一致,将其置于强普遍性的对立面来思考。更早之前,叶嘉莹从古典诗词中提炼出“弱德之美”,对于困境中的当代诗颇有启发意义:“这种美感所具含的,乃是在强大的外势压力下所表现的不得不采取约束和收敛的一种属于隐曲之姿态的美。如此我们再反观前代词人之作,我们就会发现,凡被词评家们所称述为‘低徊要眇’‘沉郁顿挫’‘幽约怨悱’的好词,其美感之品质原来都是属于一种‘弱德之美’……就是豪放词人苏轼在‘天风海雨’中所蕴含的‘幽咽怨断之音’,以及辛弃疾在豪健中所蕴含的沉郁悲凉之慨,究其实也同是属于在外界环境的强势压力下,乃不得不将其‘难言之处’变化出之的一种‘弱德之美’的表现。”“弱德之美”所具有的普遍性在于将生命美学化,将难言和无言转化为诗的永恒性,以抵抗强普遍性的专断。

杨键的《诗人之弱》是对叶嘉莹的发展,他开篇就宣称李白的《玉阶怨》是抵抗之诗,并宣称“抵抗也要优美柔弱地抵抗”。这正是“弱德之美”。以内在的真实性,以诗性的超越性,以潜在的生成性来抵抗。所谓“柔弱”意味着即使抵抗也会遭遇失败。诗在我们这个时代被动地成为柔弱的,因为在现代世界作为人性基础的自然被“丑陋的机器”毁坏,扼杀心灵和人性的事物比比皆是,对美漠视的灵魂自然也敌视诗歌,也就是史蒂文斯所说的“所有伟大的事物都被否定”。杨键因此赞美乾隆对英国乔治三世国王要求通商的拒绝,将此行为诗意化,认为是对即将开始的全球化浪潮的抵抗。“西方的算计被乾隆非常尊严而又很有礼仪地拒绝。我甚至觉得这篇文章应当选入中学课本,以增国人之信心。但是乾隆的话在今天看来已是如此可笑,我们今天已如此西化。”正是在这样的逻辑下,杨键提出了诗的弱普遍性的核心观点:

诗在今天如此之弱,但它不仅是抚慰和故园,也可以证明在心灵大面积死亡的状况下,我们还是一个幸存者。

虽然诗人的文字之箭刚一射出即开始减速、生锈,未到中途即已坠地腐烂。毁坏文字力量的外在因素太多了,诗人奋力想要达到的美以及善,早已不是民众的目标。诗人已如此软弱,他因被驳为毫无依据者而被弃置一边,他已如此贫瘠、如此空洞,愿望却如此之大之强烈:我们不愿意变成沙漠。

在杨键看来,诗的衰弱对于大众来说,是诗之真理的不显,诗变得无用甚至空洞贫瘠。但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诗的衰弱反而是在向我们证明,我们是一个伟大传统的幸存者。这个传统并未断绝,而是在真正的诗人身上继续存在,尽管是隐而不显的。或者说,诗的判断力和审美光芒在向我们证明,我们是保有完整心灵的幸存者,尽管诗人在我们的时代无法创造伟大的诗歌。现代化的浪潮将一切坚固的连根拔起,劫掠人的精神世界使其赤贫,诗人可以坚守而不被“沙漠化”。

“幸存者”是一个重要的概念,不仅是对于杨键,对于整个20世纪诗歌都是如此。“幸存者”与“将来者”(海德格尔)、“受难者”(施米特)、“守护者”(阿兰·巴迪欧)、“见证者”(米沃什)、“扭转者”(詹尼·瓦蒂莫)、“转化者”(里尔克)等概念具有相似的含义,共同表达了诗的弱普遍性含义,即在否定中坚守某种不可能的可能性。阿兰·巴迪欧对曼德尔施塔姆的解读,将此种逻辑表达得极为清晰:“在对马拉美的承袭中,20世纪建立了另一种形象,诗人成了失落的思想的残余物。在语言中,诗人是一个对遗忘的开端的保卫者;用海德格尔的话说,诗人是‘开敞的守护者’。”诗人守护着一个在现代世界摇摇欲坠的古老传统,并试图以新的历史契机来开启另一个通往新世界的开端。所谓否定,即是现代世界的强普遍性,科学的、经济的、技术的、政治的等等对诗的否定,诗也否定一个物质的、欲望的、逐利的、去精神化的盲目当下世界。

如此看来,杨键的《诗人之弱》与里尔克《穆佐书简》中的一段文字有着相似的逻辑和表述,两者的核心观点是一致的,即诗的弱普遍性,对照来看则易于展开其中丰富的含义。

如今,空洞的无足轻重的事物从美国涌来,虚假的事物,生活的赝品……被赋予生命的、被经历的、同样熟悉我们的事物即将耗蚀一空,再也不能被置换。我们也许是还了解这些事物的最后一代人。我们肩负着责任,不单单保持对它们的怀念(这恐怕不够,况且靠不住),而且保持它们的人文价值和守护神的价值。(家神意义上的“守护神”。)大地再也没有别的避难所,除了变为不可见的:在我们心中——正是我们以自己的本质的一部分参与了不可见之物,我们(至少)具备分有它的凭证,当我们在此期间,我们能够拓展我们所拥有的不可见性;只有在我们心中才可能实施这种亲密的持续的转化,即把可见之物转变为不可见之物,后者不再依附于可见与可即的此在,一如我们自己的命运在我们心中变得既更实在又不可见。

此段文字中主旨见于“耗蚀”“守护”“转变”三个关键词,这正是《杜伊诺哀歌》的核心主题,所谓“耗蚀”是现代世界的物化逻辑对生命内在灵性的损耗和销蚀。生命被计算、量化、资本化、政治化,生命超越性维度被虚无化,真实的事物隐而不见,而所谓的虚假和赝品,幻象与拟像成为现实的原则,置换着可见与不可见的比例,大地满是“苦难国土的星群”。然而,“守护”意味着期待,等待有朝一日的将来“一个幸运降临”,正如第九首哀歌所写:“事物日益消逝,/而强迫替代/它们的,则是一桩没有形象的作为。/是表皮下的作为,一旦行动从内部生长出来/并呈现另样的轮廓,它随时欣然粉碎。”“守护”因而是对过去某种诗性残余和遥远记忆的守护,这记忆当中存储着未来。诗人的“通感”能力对记忆和遥远显示的倾听,使这一切变得可能,“记忆因为它拥有当下,就会变为未来。从那时起,保存记忆就是诗人的职责”。伽达默尔的观点与阿兰·巴迪欧非常接近,诗人在20世纪的使命是坚守诗性的记忆,以抵抗误入歧途的现实,“这就是诗人的使命:他是这个时代的领唱者。他唱出未来将要出现的东西。记忆演变成期待,保存演变成希冀”。里尔克以诗句表达了同样的含义:“你走过打开的窗前,/有一柄提琴在倾心相许。这一切就是使命。”“转变”,此乃是将可见转变为不可见,第六首哀歌承担着这一主题:“未经夸耀,就将你纯粹的秘密/催入了及时决定的果实。/像喷泉的水管你弯曲的枝桠/把汁液驱下又驱上:它从睡眠中/几乎还未醒来,就跃入其最甜蜜成就的幸福。/看哪,就像大神变成了天鹅。”将纯粹的秘密注入无花果,宙斯变成天鹅,都改变了事物的形态,事物被赋予了精神的灌注,因而不再是其本身而变得不可见,这意味也就是在危险之中实现了“扭转”,正如本雅明的“寓言”概念所论证的,过去的记忆通过不断的重复而显示为神迹。

扭转就是拯救。荷尔德林《帕特默斯》中的诗句:“但有危险的地方,也有/拯救生长。”(林克译)深刻讲述了这种扭转的逻辑与含义,此乃是诗的弱普遍性的核心和主旨。杨键所谓的“诗人之弱正是诗人之强”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有价值,因为诗的未来性,“弱”真实地蕴含着扭转“强”的隐藏力量。海德格尔《技术的本质》《转向》等文章多次引用荷尔德林的那句诗,构造了危险与拯救的历史关联,“危险乃是救渡,因为它从其隐而不显的转向性本质中带来了救渡”。通过荷尔德林,海德格尔更为深刻地表达了诗的弱普遍性:“这个时代是贫困的时代,因此,这个时代的诗人是极其富有的——诗人是如此富有aHmgaXZ8drZIFUqE7K8Kr6PXXI603QSwhcxGlks3iMI=,以至于他往往倦于对曾在者之思想和对到来者之期候,只是想沉睡于这种表面的空虚中。然而诗人坚持在这黑夜的虚无之中。由于诗人如此这般独自保持在对他的使命的极度孤立中,他就代表性地因而真正地为他的民族谋求真理。”此阐述也揭示了诗之真理就在于坚守某种未来性。时代的贫困显示出历史之急难,诗人的富有不仅在于对遥远记忆的呼应,而且能够真正进入到世界之黑夜。因为时代的贫困是人们并不能知道其贫困,进入世界黑夜的诗人,能够知道世界丧失其根基而立于深渊之中,他由此才能真正地为他的民族谋求真理。弱的普遍性的实现就是诗之真理的实现,《诗人何为?》在这一意义上对我们构成启发,追究“诗歌何用?”在何种意义上寄希望于“苦弱的弥赛亚之力”或者本雅明在超现实主义者那里获得的“世俗启迪”。

比较里尔克的“耗蚀”“守护”“转变”,海德格尔“急难”“回响”“扭转”三个概念与之有共同的思想含义,而将20世纪问题化为虚无主义时代。与“耗蚀”相似,所谓“急难”就是不知其时代贫困的“贫困”,就是“存在之离弃状态”,就是集置的伪置,“首先必须开启一种急难,在其中,并非始终只有存在者是可疑可问的,而且存在也将变得大可追问”。急难中,存在者以及存在者的依据都是悬置的,一种拒不给出、拒不回答的急迫显示出具有优先地位的统治阻碍着现实与历史。“回响”则是对“存在之离弃状态”的否定,是对存在的思念。《诗人的独特性》中,海德格尔写道:“这样思念着,我们转向一种记念(Gedaechtnis),它记念那在诗化及思化之道说(dichtenden-denkenden Sage)中向人诉说的和被遗赠(vermacht ist)给人的东西。在这样的记念中,对于人的本性的最高规定成为现实,因为这规定是从存在本身(Seyn selbst)的深处被奉献给这记念的。”诗性记忆通过这种思念被激活,更高的规定性通过某种馈赠涌现出来,“通过一种回忆使这种被遗忘状态作为在其隐蔽强力中的遗忘状态显露出来,其中就有存有之回响。对急难的承认”。“扭转”也是将可见变为不可见,与里尔克使用的“催入”不同,海德格尔的“扭转”是通过“闪入”来实现,“在被遗忘状态自行转向之际,在世界作为存在之本质的守护转投而出现之际,便发生世界向物之荒芜的闪入(Einblitz)。这种荒芜乃是以集置之统治地位的方式而发生。世界向集置的闪入,就是存在之真理向失真的(wahrlose)存在的闪入。闪入是在存在本身中的本有(Ereignis)。本有乃是有所居有的洞见(eignende Eräugnis)”。

海德格尔因此也启发了詹尼·瓦蒂莫提出“微弱的思想”,一种弱的力量,一种削弱和弱化,以及弱的扭转。瓦蒂莫认为,艺术的没落与边缘是形而上学终结或者说上帝之死的一个后果,而并非是艺术本身或自然而然的问题。值得重视的是,这种没落是一种信号,因而构成一个事件与历史角力,瓦蒂莫因此说:“它是一种事件,一种构成我们在其中运动的历史和本体论之星座的事件。这个星座是历史和文化事件之网和从属于它们、并且同时描述和共同决定了它们词语之网,就其是我们命中注定的东西这个历史意义上讲,艺术死亡与我们有关,而且是我们不简单忽视的某种东西。”也就是,此种没落和衰败孕育着扭转并因此带来新的未来,“艺术的衰退是更加普遍的形而上学终结情境中的一个层面,在这种情境中,思想被召唤去实施形而上学的‘扭转’”。

与瓦蒂莫类似,约翰·卡普托同样提出了一种弱的思想,他将之命名为“苦弱的神学”。一种苦弱的神学对应的是强力神学,是通过德里达和本雅明将保罗的思想系统化和激进化。卡普托对此的表述是:“瓦蒂莫是第一个使用苦弱这个修辞的人,而我本人最初采用苦弱这个语词是来自德里达提及的本雅明的‘苦弱的弥赛亚之力’,而如果回过头来看,吸引我注意到是圣保罗,因为在他看来‘上帝的苦弱’,使世界的力量遭受挫败(林前1∶25),苦弱的思想不再求助根本的形而上学作为支持。取消形而上的根基,使其衰弱,意味着形而上力量的萎缩,因而,思考由它自身的力量来驱动——这即是去解释。”解释就是去使事物松绑脱困,就是试图走向开放性的播散伦理学,就是对“强”的解构,使其衰弱,“非作”,停止运转,如卡尔·巴特,真理只在现存真理被否定时才有可能。在这个意义上,苦弱的神学乃是一种诗学,凭借的是语言的运作,而不是先验原则。也就是所谓语言的运作并不是重复,按照既定规则的演绎,实际上语言的每一次运作都变成了一架新的机器。诗歌语言尤其如此,每一首诗都意味着语言的重新展开。卡普托因此强调:“苦弱的神学不再寻求思索性—形而上学的支持与超自然的保证,具有反叛性的苦弱神学是一种诗学,它没有进一步的伪装——这样的诗学汇集了隐喻和转喻,修辞性的转义与意想不到的语言学转向,充斥着叙事学、寓言,它日积月累,以语言的方式对一种根本性的生命形式进行表达。”与强力神学不同的是,苦弱神学悬置了超验与上帝,只保留了上帝之名,以期待一种不可能性的可能。也就是所谓事件的发生,例外或奇迹的降临,事件即扭转,“苦弱的神学意味着敢于将上帝悬置起来支持事件,敢于阅读事件的踪迹,倾听召唤的回声”。这样,通过呼求和召唤,重复的递归,踪迹的捕捉,生命的强度,将未来作为一个幻象来实现。“弱”在此意味着不可能性,现实中的不可能,因为现实被强普遍性把持守护着,弱的普遍性也就在不可能性的可能,也就是卡普托着重强调的:“所有的事物只有凭借不可能才成为可能。”这一命题是他所有著作的出发点。

关于弱的普遍性,乔治·迪迪-于贝尔曼延续着海德格尔、本雅明、瓦尔堡等人的思考提出了非常重要的命题:“萤火虫的残存。”萤火虫虽然微弱,但确实在改变着什么,尤其是在漆黑的夜晚,对于渴望一丝光亮的人来说无异于拯救,尤其是在现代世界,萤火虫在耀眼的灯光下根本无法显现,而且面临着某种灭绝。所谓的“残存”不仅在于一种过去的存留,而且是带有某种启示和拯救的残存,“这个问题是重要的,毫无疑问也是复杂的。因此,没有教条的答案可以获取,我是说,没有一般性的、根本性的、总体性的答案。仅仅有征兆的、奇异的、碎片——短暂、微弱的闪光。萤火虫,是我们当前仅能使用的表达”。于贝尔曼对但丁《神曲·地狱篇》第26章中的“萤火虫之光”的阐释,更真实地说明了这一切。

在天下的照明者最少隐没,

把容颜展露得最明显的季节,

当苍蝇飞退,蚊子逐渐增多,

一个农夫,要是在山上停歇,

会看山谷里——也许就是他垦土壤、

采葡萄的地方——萤火虫时明时灭。

当第八个深坑的谷底在望,

只见全坑闪烁着火焰,数目

之伙,和农夫眼中的萤火虫相当。

如但丁所写,作为“残存”的萤火虫之光将隐藏的事物展露,并标示出不同的方位和某种未言明的症候、姿态、欲望和深度。“时明时灭”意味着某种循环的反复,在刹那间被辨认捕捉,与“谷底”中的火焰构成某种辩证,深层的历史时间藏匿于其中,悬置于过去与未来之间的虚线被连接,并不断释放出未来的信息。与约翰·卡普托的通过不可能而成为可能一样,这预示着某种未来诗学的方向,当代诗中遍布着这样的萤火虫之光,需要被挖掘和捕捉,但首先需要转换我们的历史意识,也就是那种二元论表征模式所确认的线性历史意识,从而使得弱的普遍性得以显明。

【注释】

①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朱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第246页。

②雷吉斯·德布雷:《图像的生与死》,黄迅余、黄建华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第42页。

③彼得·布鲁克:《空的空间》,王翀译,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9,第49页。

④格洛伊斯:《走向公众》,苏伟、李同良等译,金城出版社,2012,第139页。

⑤里尔克:《穆佐书简——里尔克晚期书信集》,林克、袁洪敏译,华夏出版社,2012,第216、215-216页。

⑥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来自德国的大师——海德格尔和他的时代》,靳希平译,商务印书馆,2007,第116-117页。

⑦杨键:《古桥头》,上海文化出版社,2007,第327页,本文所引用杨键诗句均是出自此书。

⑧卡夫卡:《卡夫卡日记:1914—1923》,邹露译,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20,第168页。

⑨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1999,第8页。

⑩杨牧:《诗与真实》,载《一首诗的完成》,台北洪范书店,2020,第211-212页。

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剖析:文学作为生活方式》,金雯译,译林出版社,2016,第5页。

荷尔德林:《荷尔德林文集》,戴晖译,商务印书馆,2003,第160页。

凌越:《诗在弱的一面——肖开愚访谈》,《书城》2004年第2期。

叶嘉莹:《清词丛论》,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第59-60页。

杨键:《诗人之弱》,载谭克修主编《明天(第5卷)·中国地方主义诗群大展专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第135、136页。

阿兰·巴迪欧:《世纪》,蓝江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第24页。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载《里尔克诗选》,绿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第476、433、460页。

伽达默尔:《荷尔德林与古希腊》,载《美学与诗学:诠释学的实施》,吴建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第15页。

伽达默尔:《荷尔德林与未来》,载《美学与诗学:诠释学的实施》,吴建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第26页。

海德格尔:《同一与差异》,孙周兴、陈小文、余明锋译,商务印书馆,2011,第114、116页。

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译,2014,商务印书馆,第52页。

海德格尔:《柏拉图的真理学说》,载《路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4,第276页。

转引自张祥龙:《海德格尔论老子与荷尔德林的思想独特性——对一份新发表文献的分析》,载《思想避难:全球化中的中国古代哲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第319页。

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2,第113页。

詹尼·瓦蒂莫:《现代性的终结——虚无主义与后现代文化诠释学》,李建盛译,商务印书馆,2013,第102、114页。

约翰·卡普托:《上帝的苦弱:一个事件的神学》,芮欣译,橄榄出版有限公司,2017,中译本作者序xiv、xvi、xvii,第179页。

Georges Didi-Huberman translated by Lia swope mitchell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9,p.19.

但丁:《神曲·地狱篇》,黄国彬译注,海南出版社,2021,第454-4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