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晚清域外游记对域外现代城市的体验方式

2024-07-31 00:00蒋述卓唐迎欣
南方文坛 2024年4期

城市是人类现代文明的产物,通常关联着光明进步、自由民主、知识水平、高等教育、现代民族国家、启蒙和现代科学技术等几乎所有的先进观念。城市也是城市自然景观、人文景观、物质生活、思想观念、审美风尚、制度礼仪等层面的复杂凝聚体,而只有经过文学中种种个体感受的积淀,才会形成炫丽多样的城市经验和记忆。古今中外从来不乏有关城市书写的文学作品,但只有近代以来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才使得城市经验进入文学领域的脚步迈得更大。

在晚清之前,虽然国人对异域世界是充满好奇的,但由于舆地认知的匮乏,国人的游历足迹都只能囿限于本土疆域内,鲜有跨出国门的可能,更别说获得现代域外城市的亲历体验。到了晚清,情况发生巨变。随着域外文明进入中国,由传教士、商人、西洋书籍而传入的西方科学知识,使得国人有了初步的“全球”概念,撬动了国人几千年来“天下中心”的认知,冲击着“夷夏之辨”的观念。时局使然,救国强国思潮的触动,晚清国人获得了走出国门、踏足域外的机会,拥有了体验域外现代城市的可能,他们为域外城市的现代文明所震撼,笔下的城市书写也有了不同于传统城市游历作品的奇光异色。相较于外国城市的“本土”居民,他们可以用“文化他者”的不同眼光观察外国城市,从自我的文化背景去理解域外城市,赋予它们以不同的经验解读,对城市形象进行着各异的表述和传达。从这个角度来说,如果城市是一种文本,“文化他者”让他们对域外城市的“阅读”具有别样的意涵。也许在时间系统中“文化他者”关于城市的认知只具有短暂性,从深度和广度上还不能与城市的真实体验完全吻合,但不能否认的是,“文化他者”给他们提供了考察城市、认知城市的新视角,也是晚清国人对现代性的早期理解和启蒙。

一、震惊体验:与现代城市奇观化的初遇

之所以将那些最初走向世界的晚清域外游历者称为“空白人”,原因在于他们处在一种对西方经验相对匮乏的时空场域中。19世纪以来的晚清国人,在面对以英国为首的世界列强时,在接触以坚船利炮为代表的众多西方文明时,他们同样也面临着中国历史上的一次最重大的经历,即李鸿章所说的“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三千年未有之强敌”。面对完全陌生的西方世界和西方城市文明,晚清从上到下都陷入了严重的经验贫乏之中。当然,像有着口岸城市中西文化撞击背景的王韬、袁祖志这些沪上洋场才子除外,但即便如此,我们在王韬的《漫游随录》中依然能够感受到他对伦敦繁盛的赞叹:“万家灯火,密若繁星,洵五大洲中一盛集也。”王一川认为,王韬的体验是对现代性的震惊式发现,王韬的个人生存体验是现代知识分子体验现代性的一个缩影

在晚清域外游记关于城市的书写中,城市建筑、街道、居室、咖啡馆、博览会、博物馆、学校、现代器物和人——这些流动的城市要素和现代景观成为游记书写者笔下不断跳动的符号,为我们展示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初晚清域外游历者所拜访的城市:纽约、马赛、里昂、伦敦、巴黎、柏林、马德里、斯德哥尔摩、莫斯科……开始睁眼看世界、踏入异域城市的晚清域外游历者,迎面而来的带有新异性的声光化电、奇巧淫技让他们应接不暇。的确,彼时的晚清帝国风雨飘摇、强敌环伺,出于各种目的而游历域外的晚清游历者在与异域城市遭遇时,对域外文明的陌生、交流语言的匮乏、游历的仓促成为促使晚清域外游记采用奇观化的观察与体认方式的因素。与现代城市异样景观的初遇,过去被贬抑的“奇技淫巧”却显露出魅力的震惊。

晚清域外游记中对域外现代城市物质景观的书写,“述奇”是震惊体验的突出表现:“……宫阙嵯峨现,桅樯错杂随;激波掀火舶,载货运牲骑;巧驿传千里,公私刻共知。泉桥承远溜,利用济居夷。”如果不细加说明,你无法想象这是清朝道光年间晚清游历者笔下的纽约都市风貌,这段文字出自1847年林的游记作品《西海纪游草》中的《西海纪游诗》。作为晚清最早将西方城市纳入中国文化视野进行叙述的作品,林在自己的游记中发出了“足迹半天下,闻观景颇奇”的感叹。在晚清国人对域外现代城市的观看中,我们接收到的是对城市物质景观幻灯式的展示,猎奇心态颇为显明。

游记将旅途中的所见所闻诉诸文字书写,最能表现外在客体对行旅者的影响与刺激。与素未谋面的异质文化的相遇总能引发好奇心。不光是林,当时初次见识西方城市文明的国人都无一例外有此感受。1866年随同斌椿出访欧洲的翻译张德彝,用“述奇”作为游记系列的题目,以表达域外现代城市文明给自己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冲击性感受。就连见多识广的梁启超也在考察美国的《新大陆游记》中写到:“……今欲语其(纽约)庞大其壮丽其繁盛,则目眩于视察,耳疲于听闻,口吃于演述,手穷于摹写,吾亦不知从何处说起。”可见,晚清域外游历者对域外现代城市的书写无一例外地呈现为一种集体式震惊的叙述。当然,这样的书写颇有些走马观花的敷衍,给人一种浅尝即止的感觉。

晚清国人在第一次鸦片战争后初次接触真正的域外城市文明,自持“天朝上国”心态的他们对于西方的林林总总,不过只是“耳闻奇怪多端”罢了,就像林的《西海纪游诗》,有令人目不暇接的轮船、电报、自来水、温度计、织布机、幻灯片、照相机等现代城市文明物件,有关于市民、宗教信仰、市场状况的介绍,也涉及政治结构、选举制度和福利保障制度等城市现象的概括。1847年的留美学生容闳在1909年成书的《西学东渐记》中也仅仅是用简约笔法描绘纽约景观:“……今则已成极大之都会,危楼摩天,华屋林立,教堂塔尖高耸云表,人烟之稠密,商业之繁盛,与伦敦相颉颃矣。”总的来说,就是一个好奇的城市游览者对现代大都会纽约的简单观察和记录。

无论是官派出访还是私人游历,对城市规模与繁华程度的震惊是晚清域外游记书写者建构域外城市印象的常规形态。1866年,斌椿身负朝廷重任,出洋考察,在伦敦逗留期间,斌椿着力对伦敦的城市风貌作如实描绘。伦敦在他的笔下呈现一种令其惊叹、强大繁荣的形象:“高峻闳敞”的公议厅,壮观绮丽的水晶宫与温莎堡(原译“文思尔喀什尔”)等。斌椿还以“胜境”与“胜景”来形容伦敦,看似客套礼仪用语的背后,道出的实则是斌椿对伦敦城市的绝佳印象。与斌椿同行的张德彝在《航海述奇》的《英国日记》中也留下了关于伦敦的记录,而且张德彝也以猎奇的角度去书写伦敦的繁华,关注点在城市的新鲜事物上。他事无巨细地记录了地标建筑(如伦敦塔、温莎堡)、机构设施(如图书馆、医院、教堂、海关、监狱、议事厅、兵工厂、印造新闻纸处等)、公共娱乐活动(如看戏、赛马、戏法、化装舞会、女王诞辰、国庆等),俨然将伦敦变成一个奇异事物的荟萃之所。

1867年,因太平天国禀帖事件避祸香港的文人王韬,在其所写《漫游随录》中对伦敦生活的记录集中于卷二、卷三,王韬眼中的伦敦“万家灯火,密若繁星,洵五大洲中一盛集也”,这与斌椿、张德彝等人的观感一致。惊奇于伦敦繁盛气象的王韬,将这种感受延续到了对水晶宫(文中称之为玻璃巨室)、保罗圣堂、宫殿、集议院等城市因素的书写,感叹水晶宫“繁华之渊薮”,惊讶于宫殿的气象肃穆、保罗圣堂的建制宏伟以及集议院的“栋宇宽宏”。

1877年,本来就对西方文明抱有好感的郭嵩焘也如实地记录下了伦敦“盛”“美”的帝国风貌:“所过灯烛辉煌,光明如昼,近伦敦处尤盛……街市灯如明星万点,车马滔滔,气成烟雾。阛阓之盛,宫室之美,殆无复加矣。”哪怕是与郭嵩焘政见相左,力持保守主义,被清政府用来掣肘郭嵩焘,一同被派遣出使的刘锡鸿,在初临伦敦时,也不得不对其繁华大加赞赏:“乘便周游街市。衢路之宽洁,第宅之崇闳,店肆之繁丽,真觉生平得未曾见也,……入夜,各街灯烛攒光,火山星海,殆无以过。”

此外,域外游记书写者所述关涉东洋与南洋的异域风光、民俗风情等,也注重对异域之“新”“异”的赞叹,晚清域外游记中的日本城市,“房屋巍焕,街衢宽广,货物殷阗”,街道不仅宽广而且干净:“街衢均砌以石,时时扫涤”,“官道净无瑕”,“经过处无纤毫秽物也”;有“往返殊捷”的铁道交通;公园里“芍药正开,色极灿烂,矮屋四五所,陈设幽雅。花以白边瑞香、松、兰、梅、竹为多,月季亦盛。有洋花十余种,不知其名”。城市商业繁荣,在马关:“须臾,数舟载货而来,首尾衔接,累累捆载者皆米也”;在大坂府“商贾云集,街道纵横,长者计二里”;横滨的夜市繁华热喧闹:“街衢灯烛辉煌,地摊陈设百货,士女摩肩,皆于此时购物,逐日如是。”对外贸易也很发达,神户的外贸“榷税岁约四五十万”之多,长崎互市更是“东头吕宋来番舶,西面波斯闹市场。中有南京生善贾,左堆棉雪右糖霜”。商品琳琅满目,商业景象繁华,一改十余年前的产品匮乏,市场萧索的情形,正如王韬所慨叹的:“呜呼仅十许年耳,而沧桑更易,人事变迁,可胜叹哉。”

张德彝对新加坡的胡公园(又名黄浦园,指胡璇泽花园)颇感兴趣,原因是“所储珍禽怪兽颇多”;但也不讳言一些地区令人不快的特点,他描写了苏伊士的糟糕环境:“街道泥泞,土屋鄙陋,楼房亦不雅洁。”而王韬笔下的新加坡印象则是:“虽居处已二百余年,而仍服我衣冠,守我正朔,岁时祭祀,仍用汉腊,亦足见我中朝帝德之长涵、皇威之远播矣。”作为“条约口岸知识分子”代表的王韬,依然觉得东南亚区域是中华“帝德”“皇威”远播的所在,试图彰显对本土传统文化的自豪。

对晚清域外游历者而言,域外城市文明带来的震惊是他们游历过程中最初也是印象最深刻的体验。因为“现代城市的醒目的物质景观,是以现代工业技术为依托的,它完全是工业技术的直接产物”,因此,对刚从农耕社会脱身,踏入域外现代城市的国人来说,他们对现代城市最初的经验首先是视线范围内的物质景观——建筑、街道、住宅等物质文明统统都被游记书写者以奇观的视角摄入笔端。

二、沉溺体验:对城市丰盛器物的惊羡式书写

晚清时期,踏出国门的游历者面对的是纷繁多样的城市器物,这些带有现代意味的城市风物在晚清域外游记中被反复书写,火车(火轮车)、战舰、铁路、电灯(煤气灯)、传声筒、电梯(自动升降机或自行屋)、自行车、枪炮、自来水、手箱(手提箱)、缝纫机(铁裁缝)、风镜等充塞游记文本,对中国传统的器物观念形成冲击,因为这是当时的晚清中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鲜事物。

城市器物表征着新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体验,就文化心理而言,对它们的描摹更是对一种新的器物、新的文化、新的世界的羡慕。“新器物的使用必然同新的现代性体验联系在一起,或者说从日常生活的平凡层面激起新的现代性体验。”以自来水为例,我们来看看林在《西海纪游草》中对它的描绘:“初患无水,故沿开至百里外,用大铁管为水筒,藏于地中,以承河溜。兼筑石室以蓄水,高与楼齐,且积水可供四亿人民四月之需。各家楼台暗藏铜管于壁上,以承放清浊之水,极工尽巧。”林观察到西方的自来水设施会对清浊之水作出区分,而过滤净化后的自来水也有益于民众的身体健康。对于以井水与河水为日常饮用水的传统中国来说,自来水的确是一个新鲜事物,林的关注是发现了自来水与民众卫生健康的关联。

对域外城市器物的细致描摹是晚清域外游记的叙述策略。张德彝写过“其光倍于油蜡,其色白于霜雪”的煤气灯,“如不点时,必以螺蛳塞住,否则其气流于满屋,见火皆着,实为险事”。让张德彝兴味盎然的还有旅馆里召唤人的“铜铃”(即“传声筒”),能够自上自下的“自行屋”(电梯),以及“一转则热水涌出,一转有凉水自来”的自来水龙头。他在自己的游记里不厌其烦地展示了蔚为大观的西方城市器物如冰激凌、焰火、“电气线”等,细致地描绘它们的制作工艺、功用效能。出洋使臣中虽年逾花甲但最喜游玩的斌椿,也对那些从未接触过却让人匪夷所思的城市器物兴趣十足,比如可以免除“登降苦劳”的“小屋”(电梯),唤人传语的“暗消息”,“机关自动,即驰行不已”的“自行车”等。就连一向认为“奇技淫巧”无益于国计民生的志刚,对着“晃如白昼”的煤气灯也发出了感叹,而且他还很喜欢观看灯下玩戏法(灯影戏法)以及万兽园中数不胜数的“珍禽奇兽”。郭嵩焘的《伦敦与巴黎日记》、康有为的《欧洲十一国游记二种》多次写到参观博物馆的过程,并且用工笔的方式对其中的展品进行细致描述;薛福成参观德国的烟炮厂,写成了一篇上千字的枪炮规模、规格、制造原理、使用方法说明书。徐建寅的《欧游杂录》中几乎都是对他参观过的科技机构、工厂以及相关制造工艺的记录,书写者对器物的精确化描绘也透露出一种惊中带羡的心理。

可以看出,晚清国人所关注的城市器物,内里皆有“科学”因素的支撑,这与传统“重义理、轻技艺”的观念形成对比。究其原因,中国在近代中西交往与冲突中往往处于劣势,因而国人相信西方的“物质”力量的重要性。同时,与他国相比,军事力量等的悬殊是导致晚清中国动荡不安的直接原因,被刻上了耻辱烙印的民族意识是晚清国人对“现代性”的最初体验。1904年康有为汗漫四海时,意识到中国“文明之本皆具,自由平等之实久得,但于物质、民权二者少缺耳。但知所缺在物质、民权,则急急补此二者可也”,他接着说道:“方今国争,吾中国最逊人者,最在物质。儒生高蹈空谈,皆拱手雅步而耻工作,乃以匠事付之粗人。岂知今日物质竞争,虽至浅之薄物末技,皆经化光、电、重、图、算诸学而来,非不学之所能预,而乃一切薄之不为,故全国皆无制作之精品,何况有创出之新奇哉!”而“19世纪得以具体化的现代性,特征之一便是机械与机器工具等在日常生活中处于最显眼的位置”。

当晚清游历者直面现代城市的繁华富裕时,物质在日常生活中展现的诱惑力让人获得了强烈的快感体验。火车、电灯、电话、电报等等带来的是生活满足的愉悦感,反映了晚清时期国人对域外城市物质生活最直接的感受,是对日常美好生活的羡慕与向往。因此,晚清域外游记充斥着对域外城市景观和器物的精细描摹,其惊叹之情溢于言表。王一川先生把初次见到西方而产生的艳羡称之为“惊羡”,而惊羡导致沉溺。所以不难理解,晚清游历者特别是官派使臣,为何会重点考察具有嘉年华性质的世界博览会,为何他们会选择参观英国水晶宫、巴黎博物院以及日本大阪的商品陈列所这些能够引发清一色艳羡体验的文化设施,因为这里汇聚了全球之物,像水晶宫“奇幻不测,能令观者目眩神迷”,而日本大阪商品陈列所则是“织品、陶器、服饰、金类、角类、纸类,不可殚述”。晚清域外游记对域外城市丰盛器物所做的沉溺式体验描写,是传统农耕社会遭遇现代工业社会的心理裂变的反映。

三、反思体验:探究城市风物兴盛背后的文明原因

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中国战败,繁荣强盛的愿望落空,一部分觉醒的国人深感借鉴西方文明的器物经验的不足,他们迫切想要了解西方国力强盛的根本原因,试图从城市文明层面去寻求强国之路径。这种愿望促成晚清域外游记中的城市经验书写聚焦点的变化,即由对表层的城市风物的细致描绘转向对现代城市文明的探究与思考。

城市包含人类的生产、生活和文化设施,文学艺术是城市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现实迫切的政治目的,晚清域外游记的城市经验书写侧重于器物层面的呈现,游历者对城市中的众多文化活动均以浮光掠影的方式完成,但在他们的记录中也见出由浅入深的变化,透露出超越自身知识的努力。

面对西方社会中众多的文学艺术活动,晚清游历者的评价各异,但也有一种趋同性。张荫桓认为“航海远行,张旃异域,本非谈艺著书之时,雕虫小技,壮夫不为,况执事哉?”游历者观看西方戏剧表演,关注的只是舞美效果;在欣赏绘画作品时,也会出现大而化之的评价方式,就像王韬说的,“英国以天文、地理、电学、火学、重学为实学,弗尚诗赋词章”,认为西方没有好的文学。王韬虽然指出西方绘画“贵形似而不贵神似”,但也只是用模糊笼统的“清奇浓淡,罔拘一格。山水花鸟、人物楼台,无不各擅其长,精妙入神”来给所观看画作定性,而关于画作本身的具体信息则会被忽略。这是一种源自游历者直观体验而来的知识,包含着自身知识的限制,自然无法对西方文化作出深度理解。

晚清域外游记的书写者大多公务缠身,基本无暇顾及文学艺术话题,就算是郭嵩焘也不会主动对西方文学艺术做深入研究,只是当他完成出使英国的任务准备回国前,获一位英国女学者赠书一册,他才从中得知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与维吉尔史诗《埃涅阿斯纪》。当然,还是有书写者对文学艺术发表自己的见解,如康有为对拉斐尔绘画作品也极为倾倒,以“生气远出,神妙迫真”作出评价,他也是从中国绘画理论的角度去对西方绘画所作出的“格义”式评价。

1910年7月中国司法改良先行者金绍城被派往美国华盛顿参加第八届万国刑律监狱改良会议。因自幼喜爱绘画,在对十八国的司法制度进行调查之余,金绍城也对中西诗画之异作了分析。在评价西方现代派绘画“淡远”的特点之后,金绍城也比较了中西画家的用笔风格的不同,让读者能够循着脉络寻觅到中西绘画的一些演化规律。值得一提的是,晚清女游的代表、随夫钱恂出使的钱单士厘对西方古典文学艺术有比较深刻的认知,在观看了拉奥孔雕像后,她提出:“夫诗与文,所以纵写时间,而为叙述之美术;雕与画,所以横描瞬秒,而为造型之美术。诗与文直而长,雕与画广而促,二者目的虽同,而方向各异,不必相符合也。”德国美学家莱辛曾在《拉奥孔》中对诗歌与造型艺术不同的特点进行了论述,从钱单士厘的文章中可看出,她不仅熟知这段艺术公案史,而且对西方美学理论也是不陌生的。

随着对域外现代城市观察程度的深入,游记书写者进而以思考者的角度对城市先进繁华的景观背后所反映的工业文明及其对城市生活的影响进行思考,从器物的震惊沉溺呈现、对文学艺术的比较开始了向思考制度文明的转变。

黄遵宪到达伦敦后写了《今离别》组诗,分别以火车、轮船、电报、照相为描写对象,展现这些事物背后城市的真实力量实则是工业文明:“相去三万里,昼夜相背驰”,“别肠转如轮”,这种对工业文明的赞赏是中国传统诗文中没有的,也是古人无法体验到的。康有为在《锡兰乘孖摩拉巨舰往欧洲,新睹巨制,目为耸然》和《自柏林汽车过萨逊及来因河旁诸邦》中歌颂了轮船、汽车等现代交通工具的科技伟力。

在感叹赞美之余,游记书写者也对城市工业文明带来的弊端进行了反思。19世纪欧洲的工业革命加快了欧洲的城市化进程,在给民众以便利生活享受的同时也引发了环境污染等新的问题。这些环境污染、噪声扰民的现象在晚清域外游记中不断被提及。以伦敦的雾霾和噪音为例,张德彝的《六述奇》提到伦敦有雾的天气多达18次,“雾”“大雾”“阴雾”等词反复出现。刘锡鸿在《英轺私记》中写到了火车的噪音:“卧百尺楼,时闻其上雷轰隐隐不断,则火车过也。”李圭到达英国后,伦敦“雾都”的天气状况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有时数尺外人不相见。”他还留意到街边的房屋门框都被熏成黝黑或黄色:“居人既众,室皆炉火,煤烟云雾,合而为一,都作黄色。虽建新屋,不数年已黝然。”而城中的噪音也令人无法忍受:“马车日以数十万计,东驰西骤,彻夜不息。街道多砌小石块,轮石相击,声若雷鸣,夜间尤觉扰人清梦。”1887年出访英国的王咏霓也观察到伦敦屋舍“无新旧皆黧黑”的现象,认为这是由于“煤突太多,烟灰熏染,或以天时多雾,每年不过百日略见太阳”导致的。

黄遵宪的《伦敦大雾行》描绘了“雾重城如漆”的景象:“九十月之交,伦敦每有大雾,咫尺不辨……白昼燃灯,凡二十三日,车马非铃铎不敢行。”他以“阿鼻狱”“罗刹国”等为喻,用“芒芒荡荡国昏荒,冥冥蒙蒙黑甜乡”,“时不辨朝夕,地不识南北”来摹写伦敦城中大雾遮天蔽日的景象。“出门寸步不能行,九衢徧地铃铎声。车马鸡栖匿不出,楼台蜃气中含腥”的情形,迫使诗人只能于室内蜗居,“我坐斗室几匝月,面壁惟拜灯光王”,并且指出了伦敦大雾的成因:“此邦本以水为家,况有灶烟十万户。”张祖翼则在《伦敦竹枝词》中写道:“黄雾迷漫杂黑烟,满城难得见青天。最怜九月重阳后,一直昏昏到过年。”游记作品的内容源自书写者的真实体验,大雾给城中之人的生存与生活带来了不小的麻烦,环境污染威胁着人们的健康与出行。游记书写者不断深挖这些现象背后的原因,意识到城市的发展是以牺牲环境作为前提的。他们对雾霾情景的描写,点出污染源头来自近代工业污染,不失为一种朦胧的环保意识。如张德彝就对比了法国和英国的情况:“法国烧木,其烟清轻而上腾;英国烧煤,其烟重浊而下注,故楼房易于黑暗。”

现代城市的快速发展,也导致了普通民众的安全健康问题频发。戴鸿慈到欧洲考察采矿业,听到了“法国矿中大火,死千余人”的消息。黎庶昌则发现欧洲许多工人“吹玻璃极伤气,厂中工匠久役者,多病肺”。此外,游记书写者也写到了西方城市严重的贫富差距现象,以工商业代表身份出洋的李圭看到了伦敦城内的贫富差异:“富绅住宅、最大店铺,皆在城西。工匠、贫民,多居东城。城之正中,所谓‘城内’者,银行萃焉。”虽然李圭在游记里指出了西方资本主义城市中存在的贫富差距问题,但他对造成这一现象的制度并未作出进一步的论述。还有张德彝笔下的巴黎贫民区:“贫民有以浣衣为业。陋室数间,四面罗列木盆,中横木案,后燃放大火盆,放大小烙铁数个。凡衣袜浣毕,或晒或烤,俟干按式烙平,包妥,以小车送之。所浣之衣,以色线缝为暗识。……其浣价,汗衫亵衣每件四素,袜每双二素,手巾手套等每付各一素。通城衣服自浣者少,故业此者得以获其利也。”贫民经济来源单一,生活极度困苦。这些记述表明游记的书写者已经察觉在欧洲城市繁荣的背后潜藏的弊病。

域外游记对工业文明辅助海外扩张的影响也有描绘及思考。余思诒是1885年被清廷委派前往英国接舰的随员,他在《楼船日记》中对直布罗陀半岛被英国控制的现状作了记录:“英人沿山麓建炮堡,平山坡设炮台,凿山腹成炮穴,就山高下回环,筑坚石成炮堤。遍列巨炮,铁弹成丛,如临大敌状”,“举目则峰头炮窟如蜂窝,堤上炮车如鸟集,咄咄逼人,不可向迩”,“堤外,船厂一,在山之西麓;军火厂一,在北峰之下。”英国由工业伟力成就的强大军事实力在余思诒的描述中显露无遗,以至于他从国势盛衰的角度发出了“西班牙有地不能守,既失不能复,坐视地中海形势为英人所据”的喟叹,以此提醒自己和国人,认为这是“寓目而警心”的。

对西方城市文明作出比较超前与深刻反思的当属1877年出使欧洲的郭嵩焘。郭嵩焘不仅关注西方的技术文明,更重视对西方社会制度文明的整体考察。在游历英法等国的过程中,对西方的教育制度进行细致考察后,郭嵩焘感叹“中国师儒之失教,有愧多矣,为之慨然”,点明自己国家学校制度的缺失,同时他也意识到应以教育为急务,在给沈葆桢的信中写道:“人才、国势关系本原大计,莫急于学。……至泰西而见三代学校之制犹有一二存者,大抵规模整肃,讨论精详,而一皆致之实用,不为虚文。宜先就通口商岸开设学馆,求为征实致用之学。……此实今时之要务,而未可一日视为缓图者也。”他提倡大办学校,大规模向西方学习,就是看到了教育的重要作用。

出国前的郭嵩焘已经意识到“西洋立国以政教为本”,对欧洲城市以议会和民选市长为特征的民主政治的亲历考察,给郭嵩焘带来了直观、强烈的思想震动,强化了他“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其强”的观点,这表明他清楚地意识到国家富强的根本原因不在“船坚炮利”,而是政治制度。同时,他还进一步比较了中西政治制度的差异得失,认为资本主义国家的“法治”政体是远胜于封建专制国家的“德治”政体的:“圣人以其一身为天下任劳,而西洋以公之臣庶。一身之圣德不能常也,文、武、成、康四圣,相承不及百年;而臣庶之推衍无穷,愈久而人文愈盛……法者,人己兼治者也,故推其法以绳之诸国,其责望常迫。其法日修,即中国在之受患亦日棘,殆将有穷于自立之势矣。”这一思考切中封建专制制度的要害,比之其他只会震惊于“泰西富甲天下”的游历者要高明得多,也更具先导性,康有为也要到两年之后才发出“始知西人治国有法度,不得以古旧之夷狄视之”的类似慨叹。

这种向制度文明考察与思考的转变,表明游记书写者希望能从中找到为中国的政治变革提供参考的新思路,这是晚清域外游记城市经验书写在内容上的一次重要变化。

作为一种跨文化文本,晚清域外游记通过对域外现代城市建筑、街道、公共设施、制度文明等的书写,向受众传播着有关现代城市的信息。正如尹德翔指出:“游记是旅行者离开本属于自己的文化空间体验另一种文化空间的记录,是旅行者主体文化与所达地客体文化互相比较和交流的产物,它不只讲述了旅行者私人的事实,同时也讲述了他的社会性的文化反应。”作为国家意识形态和现代性文明奇异交会的域外城市景观,它与晚清域外游历者生成的文化叙述(文学的、影像的或者历史的)紧密相连。晚清中国域外旅人与现代性的相遇,是在中国被迫融入世界的过程中展开的,他们走出国门,用“文化他者”的眼光观察域外城市,从自我的文化背景去理解它们,以不同的经验解读它们,对域外现代城市形象进行着各异的表述和传达。奇观化的震惊体验,惊羡式的沉溺体验,探究原因的反思体验,构成晚清国人对现代性的早期理解和文明启蒙。晚清国人在这一特殊场所中的游历因而具有了特殊的文化意义。

【注释】

①王韬:《漫游随录》,载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Ⅵ》,岳麓书社,2008,第96、96、99、111、71、99、116、90页。

②王一川:《中国现代性体验的发生:清末民初文化转型与文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第134、194页。

③④⑥⑦林:《西海纪游草》,载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Ⅰ》,岳麓书社,2008,第43、43、39、43-44、37页。

⑤梁启超:《新大陆游记及其他》,载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Ⅹ》,岳麓书社,2008,第438页。

⑧容闳:《西学东渐记》,载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Ⅱ》,岳麓书社,2008,第52页。

⑨⑩斌椿:《乘槎笔记·诗二种》,载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Ⅰ》,岳麓书社,2008,第114-115、117-118、107-108页。

王韬关于伦敦的书写集中在《漫游随录》卷二与卷三,包括《伦敦小憩》《玻璃巨室》《博物大院》《保罗圣堂》《风俗类志》《制度略述》《游览琐陈》《出游小志》《制造精奇》《重至英伦》《重游英京》《再览名胜》《屡开盛宴》等篇。

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载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IV》,岳麓书社,2008,第95、31、627页。

刘锡鸿:《英轺私记》,载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Ⅶ》,岳麓书社,2008,第70、76-77页。

蔡钧:《出洋琐记》,岳麓书社,2016,第8页。

何如璋等:《甲午以前日本游记五种》,载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Ⅲ》,岳麓书社,2008,第91、143、100、170、166、170、97、111页。

李圭:《环游地球新录》,载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Ⅵ》,岳麓书社,2008,第323、279、279、279、280页。

王韬:《扶桑游记》,载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Ⅲ》,岳麓书社,2008,第395、482页。

张德彝:《随使英俄记》,载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Ⅶ》,岳麓书社,2008,第286、298页。

蒋述卓、王斌、张康庄等:《城市的想象与呈现——城市文学的文化审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第10页。

王一川:《探索中国现代性的特征》,载何香凝美术馆、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编《反思二十世纪中国:文化与艺术:纪念何香凝诞辰一百三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文集》,岭南美术出版社,2009,第72页。

张德彝:《航海述奇·欧美环游记》,载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Ⅰ》,岳麓书社,2008,第480、480、480、501、748页。

志刚:《初使泰西记》,载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Ⅰ》,岳麓书社,2008,第306页。

康有为:《欧洲十一国游记二种》,载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X》,岳麓书社,2008,第340、98页。

康有为:《德意志等国游记》,岳麓书社,2016,第241页。

沃尔夫冈·希弗尔布施:《铁道之旅:19世纪空间与时间的工业化》,金毅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第4页。

严修:《东游日记》,岳麓书社,2016,第18页。

张荫桓:《三洲日记》上册,岳麓书社,2016,第177页。

郭嵩焘在《伦敦与巴黎日记》中将荷马写作“何满”,将维吉尔写做“费尔颉尔”,并简要介绍了两部史诗的基本情节:“泰西诗人以希腊何满(荷马)为最,罗马费尔颉尔(维吉尔)次之。两人各著书言罗马原始。何满书曰《伊里亚得》(《伊利亚特》),纪伊里恩王掠得邻国一公主,美艳绝伦,公主拒不从。希腊因兴问罪之师,围攻伊里恩,经年始克之。盖纪事诗也。其时泰西尚无记载,以何满诗详其事,泰西相与传诵,遂据以为史录。其后费尔颉尔著书曰《意拟亚斯》(《伊尼特》)者,则叙希腊攻克伊里恩,其国人名意拟亚斯者,负其父安开色斯以逃至西舍里,又转至罗马。其后生二子,一曰洛莫勒斯,一曰里麦里斯。洛莫勒斯始开罗马城。罗马原始,得两诗人记载而始详。”参阅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载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Ⅳ》,岳麓书社,2008,第869页。

金绍城提到:“大抵西人之画,以兼收并蓄见长。如轮舟在海中遭风遇火,皆能绘其情状。驯至顽童踞地而吸雪茄,老媪凭几而挦鸡毛,以及死尸枯骸之属,一经摹绘,便入妙境。中国诗画家长于别择,西人诗画家长于包容。惟别择严,故出笔简洁,而意象或失诸狭小;惟包容广,故取径宽博,而蕴蓄反觉宏深。”参阅金绍城:《十八国游记》,岳麓书社,2016,第92页。

钱单士厘:《癸卯旅行记·归潜记》,载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Ⅹ》,岳麓书社,2008,第825页。

黄遵宪:《人境庐诗草》,文化学社,1933,第140-142、137、240、138-139页。

比如“昔称万斛船,北人信不敢。今乃廿倍过,后者应难勘”,参阅康有为《欧洲十一国游记二种》,载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X》,岳麓书社,2008,第60页。而《自柏林汽车过萨逊及来因河旁诸邦》中的“过都越国汽车飞,萨逊来因瞬息移”等诗句,参阅康有为《康有为全集(增订本)》第12集,姜义华、张荣华编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0,第247页。

张德彝:《六述奇 附七述奇未成稿》下册,岳麓书社,2016,第333-378页。

王咏霓、张元济:《道西斋日记·环游谈荟》,岳麓书社,2016,第25页。

张祖翼、王以宣、潘飞声:《伦敦竹枝词·法京纪事诗·西海纪行卷·柏林竹枝词·天外归槎录》,岳麓书社,2016,第3页。

戴鸿慈:《出使九国日记》,载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Ⅸ》,岳麓书社,2008,第412页。

黎庶昌:《西洋杂志》,载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Ⅵ》,岳麓书社,2008,第470页。

余思诒:《楼船日记》,岳麓书社,2016,第35、34-35页。

郭嵩焘:《郭嵩焘全集13》,岳麓书社,2018,第351-352页。

郭嵩焘:《郭嵩焘奏稿》,岳麓书社,1983,第345页。

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第四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第115页。

尹德翔:《跨文化旅行研究对游记文学研究的启迪》,《中国图书评论》2005第11期。

(蒋述卓,暨南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唐迎欣,暨南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广西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桂学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