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读一首诗?

2024-07-31 00:00张伟栋
南方文坛 2024年4期

在一次课程之后,我被问到这样一个问题:如何读一首诗?那时我初来乍到,刚登上讲台不久,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夏天的忧郁与永恒,空气中热浪无数次将我融化并使心神恍惚于明灭之际,辗转于荒谬与真实之陡峭。我随口回答说,按照你自己的心意来读。很多年之后,我并不记得是谁这样发问,以及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焦灼与困惑,不管怎样,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回答实在是毫无意义。有人说,把诗当作诗来读,或者像某某某一样读诗,现成的答案比比皆是,其实同样没有意义。如何读一首诗,难道不是一个异常艰难的问题吗?尤其是在诗之真理失落的时代,我后来意识到,一个人除非清楚并思考诗在这个时代的困境,否则无论怎样作答都难免沦为空谈。或者说,在我们的时代,没有比诗更为艰难的事情,小说、艺术甚至哲学都还不能体验到这种艰难,这种艰难在于诗之真理的晦暗不明,此种晦暗中,借用海德格尔的话,我们今天实际上都无法领会这一问题了,乃是因为我们的时代分外敌视这一问题,且拥有无数浅薄空洞却误以为真的答案。

事实上,我的诗歌研究一直是在这样困境中去探究当代诗的处境,追寻并试图想象一种历史诗学,来构建并恢复诗与历史的普遍性关联,这也是当代诗今日的艰难境况所提出新的诗学问题,即一种普遍诗学的构想,这是自浪漫主义诗歌以来的一个梦想,催促着诗歌的自我革新。从目前的状况,此种困境可以转换为这样一个问题:“在贫困时代里诗歌何用?”而不是著名的海德格尔式的“诗人何为?”今天的诗歌如果不能对这个古老的问题做出确实思考,将无法逾越自身障碍。如此来说,“诗歌何用?”不同于海德格尔的根本之处在于,它着眼于当下的历史境遇而发问,评估当代诗的首要问题乃是“诗歌何用?”因为这一问题最能够暴露出当代诗在语言、审美、历史与真理等方面的困境,也最能够暴露出当代诗人之间的歧路与论争。

在自我的困境中,如何读一首诗?正如斯蒂文斯所言:“所有伟大的事物都被否定,我们生活在一种新的和本地的神话的错综纷乱之中,政治的,经济的,诗歌的,为一种更为巨大的不连贯性所肯定。与此相伴随的是一切权威的缺失,除了暴力,实施中的或是即将到来的暴力。”诗在这个时代的困境,难道不就是自我的困境?一个不寻求超越的自我,一个功利的、锱铢必较、铁了心与现实讨价还价的自我,如何能与诗产生共振?我自己读诗经验是,一首我喜欢的诗会以神奇的节奏向我展示语言的无尽与浩瀚,同时一股热流向我心口汩汩注入,令人按捺不住地喜悦,庆幸并感慨这样的诗人和作品存在,这样的诗人和作品也会以他们自身的力量改变我的语言和感受,大多时候都是如此。但这还并不够。

21世纪以来,三个诗学命题携带着历史势能摆在当代诗面前:公共性、古典性与技术性,召唤着一种未来诗学的出现,从书写的诗转向行动的诗。这无论是对诗歌写作还是研究都提出了挑战,旧有的诗歌范式和研究方法以及诗歌观念显示出颓势,难以应对时代的变局。所谓公共性,是在普遍诗学的意义上重建诗与时代,诗与共同体的关联;古典性则要求实现现代汉语诗歌的本己性,而不仅仅是对古典诗学资源的挪用;技术性回应的是今日之智能时代所给出的历史性。三个命题也凸显出当代诗的危机与困境。那么,如何读一首诗?这意味着我们在期待一种新的诗学,帮助我们回应历史的急难与现实的急迫,这是我们这代人的历史和诗学的使命,唯有如此且别无他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