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有现代意义”的文学嫁接

2024-07-31 00:00:00钱虹
南方文坛 2024年4期

19世纪以来,从中国文化输出和两种文明交融的角度对欧洲(尤其是西欧数国)影响最大的,非陈季同莫属。他被誉为晚清“中国文人中以西方语言介绍中国文化第一人”;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曾授予他“一级国民教育勋章”,成为获此殊荣的第一位中国人

一、晚清外交家“在地”出版法文著作

陈季同(1852—1907),字敬如(镜如),号三乘槎客,西文名为Tcheng ki tong,福建侯官人。毕业于福建马尾船政学堂。他在船政学堂打下了扎实的法文基础。1877年经选拔成为30名首批赴英、法留学的中国学生之一,入法国巴黎政治学院,“专习交涉律例等事”。课程包括交涉、公法、律例、格致(清末洋务学堂把物理、化学等学科称为格致——笔者注)、政治、文辞等。陈季同本就具有非凡的语言天赋,除在马尾船政学堂就已精通的法语外,还“兼习英、德、罗马、拉丁各种文字,尤精熟于法国政治并拿破仑律”。约一年后,他便完成修学课程,获得巴黎政治(法律)学院学士学位。

此前,他一直兼任中国留学生监督李凤苞和法国洋教习日意格的文秘,负责翻译法文文牍等。毕业后,他留任欧洲,担任清廷派驻欧洲外交使节随同官员,往返于法国、英国、德国等西欧数国。1881年正月,陈季同因出色的外交工作得到擢升,由都司升任游击,加副将衔。他因此被许多欧洲人士称为“陈季同将军”。陈季同性格开朗热情,对于欧洲文化接受能力强,善于与各种人士打交道,并且凭着娴熟的法语与儒雅君子的学养,很快融入法国主流社会,结识了一批外交界、学术界、艺术界名流,为陈季同日后跻身欧洲上流社会奠定了人脉基础。

1884年前后,正值先在越南后移至东南沿海的中法战争爆发之际,此时法国社会由17—18世纪仰慕、赞美的“中国热”急剧转变为“欧洲中心”之傲慢、偏见甚至误解与鄙视。陈季同在繁忙的外交事务中,越来越感到欧洲人对于中国有太多“妖魔化”误解,1884年他在巴黎出版的第一本法文著作《中国人自画像》中开宗明义曰:“藉旅居欧洲十年之经验,本人可以断言,中国是世界上遭误解最深之国家”,“不仅人们向我提出的问题显示出最不可思议的无知,就连那些声称从中国旅行归来后写成的书籍,讲述的也都是最荒诞无稽之事。”身为中国外交家且精通西学与国学的陈季同,感到有责任和义务向欧洲民众用他们熟悉的语言书写、介绍一个未被丑化的中国,以正视听。从1884年至1892年,他以法语在巴黎先后出版了《中国人自画像》(,1884)、《中国人的戏剧》(,1886)、《中国故事集》(,1889)、《中国人的快乐》(,1890)、《巴黎印象记》(,1891)、《吾国》(,1892)等著作;1890年出版的法语长篇小说《黄衫客传奇》(’),很快被译成意大利文出版。另据陈季同后来的学生、《孽海花》的作者曾朴介绍:陈季同“所作法文的小说,戏剧,小品等,极得法国文坛的赞许,阿拉托尔佛朗士,向来不容易称赞人的,也说他文笔诚实而轻敏,他的价值可想而知了”。1904年,已回国十余年的陈季同,还用法语写了一部独幕轻喜剧《英勇的爱》(’),在上海出版。这些用纯正法语书写并大都在欧洲出版的文学著作,充分显示了陈季同的理论素养、思辨才华与文学天分。

在陈季同出版的上述著作中,除随笔体、论辩体散文,如《中国人自画像》《中国人的快乐》《吾国》《巴黎印象记》外,更值得今人引起重视的,是他以法语创作的小说与戏剧以及中国小说的法文译著,后者为翻译蒲松龄著《聊斋志异》中的26篇故事,并结集为《中国故事集》于1889年由巴黎卡尔曼·李维(Calmann Lévy)出版社出版;前者有被著名学者严家炎先生称为“一部真正具有现代意义的晚清小说”的长篇小说《黄衫客传奇》和“开启中国话剧之幕”的独幕轻喜剧《英勇的爱》。《黄衫客传奇》与《英勇的爱》,可谓两部百余年后被重新“发现”并令人惊叹的叙事文学作品。无论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还是在欧洲华文文学史上,都值得大书一笔。它们采用了欧式小说和西洋独幕轻喜剧的体式,而且传递出“具有现代意义”的艺术意蕴。这对于日后中国现代小说和现代话剧的萌发无疑具有开辟疆土的先驱意义。

二、《中国故事集》:《聊斋志异》最早的法译本

陈季同翻译的《中国故事集》,“是《聊斋志异》最早的法译本”。在它之前,只有英国人翟里斯(Herbert A.Gille)翻译的英译本《聊斋》()出版。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而言,陈季同的法译本显然读者反映更好。此书扉页上印着陈季同写的题词,献于其胞弟陈寿彭(字逸如,亦曾出使欧洲,后成为著名翻译家——笔者注),以纪念兄弟二人幼时曾阅读《聊斋志异》,可见他对这本古典名著的喜爱与熟稔。

之所以要把中国古典小说翻译(介绍)给欧洲读者,陈季同是有明确意图的。据将陈季同尊称为“我的法文的导师”的《孽海花》之作者、法国文学翻译家曾朴回忆,陈季同曾对他推心置腹地提及当年某些西方人翻译的与中国相关的书,有些还算不错,“其余大部分,不是轻蔑,便是厌恶”,“至于现代文豪佛朗士就老实不客气的谩骂了。他批评我们的小说,说:不论散文或是韵文,总归是满面礼文满腹凶恶,一种可恶民族的思想;批评神话又道:大半叫人读了不喜欢,笨重而不像真,描写悲惨,使我们觉到是一种扮鬼脸……这种话,都是在报纸上公表的。我想弄成这种现状,实出于两种原因:一是我们太不注意宣传,文学的作品,译出去的很少,译的又未必是好的,好的或译得不好,因此生出重重隔膜;二是我们文学注重的范围,和他们不同,我们只守定诗词古文几种体格,做发抒思想情绪的正鹄,领域很狭,而他们重视的如小说戏曲,我们又鄙夷不屑,所以彼此易生误会。……要去隔膜,免误会。要去隔膜,非提倡大规模的翻译不可”。可见,陈季同翻译古典小说《聊斋志异》首先便是“要去隔膜”。

由此,《中国故事集》所选的26个短篇小说皆为《聊斋志异》中脍炙人口的佳作,如《王桂庵》《白秋练》《陆判》《乔女》《青梅》《香玉》《画皮》《婴宁》《聂小倩》《宦娘》等。蒲松龄所著这些人鬼狐妖的神魔志怪小说,本就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文学想象和瑰丽神奇的艺术意境,故事情节曲折起伏,人物形象生动活泼。西方文学,尤其是19世纪西方文学中塑造了很多经典的女性人物形象。这些女性形象大致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纯洁无私且具有美德的“圣女”或“贞女”,如《少年维特之烦恼》和《威廉·迈斯特的漫游年代》(歌德著)中的绿蒂与马佳丽、《家庭天使》(柯万特·帕特摩尔著)中的霍诺丽雅、《简·爱》(夏洛蒂·勃朗特著)中的简·爱等;另一类则是美丽诱人但结局悲惨的“儳妇”或“荡妇”,如《包法利夫人》(福楼拜著)中的艾玛、《安娜·卡列尼娜》(列夫·托尔斯泰著)中的安娜、《嘉尔曼》(梅里美著,傅雷译)中的嘉尔曼(亦译为卡门)、《巴黎圣母院》(雨果著)中的埃斯梅拉达等,这些女性形象无一例外都是生活于现实时空中的人物形象,而陈季同所选译的篇目中的女主人公除聪明伶俐、美丽善良外,还具有人妖合体、浪漫妖娆等女性特征与神魔色彩,对西方读者具有很大的吸引力。

同时,陈季同于翻译中在保留原著的情节、人物与结构的基础上,也做了适当的调整与删改:一是对原篇名的改译,代之以较为“西洋化”的标题,如《王桂庵》译为《骨肉情深》();《白秋练》译为《水中情人》();《画皮》译为《吸血鬼》();《婴宁》译为《巧笑女郎》();《罗刹海市》译为《海浪公主》(’);《聂小倩》译为《神奇的盒子》(’)等,以更符合西方读者的阅读理解和习惯。将《画皮》译为西方人耳熟能详的“吸血鬼”,不能不说陈季同是真正了解西方读者的高明翻译家,他懂得如何让有着文化隔阂与语言障碍的西方读者能读懂并理解中国古典小说的精髓。二是对原文中一些过于繁复芜杂的文字予以删节,代之以较为简洁明了的表述,尤其是删去“异史氏曰”的陈词套语。

陈季同这本以法语“讲中国故事”的最早《聊斋》译本,甫一出版便在法国引起了较大反响,著名作家法朗士特地为之撰写书评,称其“比以前的所有同类翻译都要忠实得多”;法国著名的汉学杂志《通报》也对该书做了详细介绍

三、《黄衫客传奇》:“真正具有现代意义的晚清小说”

众所周知,在中国长达数千年的封建文学史上,起源于神话传说、“稗官野史”、“街谈巷议”的小说和来源于民间歌舞、说唱、滑稽戏的传统戏曲,历来被视为不登文学大雅之堂的民间娱乐形式,仅在社会中下层滋生繁衍。鲁迅曾感叹“在中国,小说不算文学,做小说的也决不能称为文学家,所以并没有人想在这一条道路上出世”。直到20世纪初梁启超等人发起“小说界革命”,认为小说具有“开启民智”的启蒙功能与宣传作用,鼓吹“小说为文学最上乘”,才渐渐使小说的地位逐步抬升,由文学边缘向中心位置位移。而晚清林纾以文言翻译的百余部西洋小说,如《巴黎茶花女遗事》《黑奴吁天录》《块肉余生记》《撒克逊劫后英雄略》等,更是在国人中掀起阅读西洋小说热。如果说,林译小说是以西洋之躯套东方马褂的话,那么陈季同早于他十多年以法语创作小说,则无疑是以拉菲红酒瓶装中国文学佳酿的典范。

《黄衫客传奇》是陈季同所著唯一“虚构”的长篇小说。与改译《聊斋志异》中的故事为《中国故事集》不同,《黄衫客传奇》是以唐代传奇《霍小玉传》为基础的再度创作。就篇幅而言,唐代传奇《ZDkXcnRae1abTpOVUkJtebhB1NRxsSc8K4cvwLUT7z4=霍小玉传》仅4000余字,《黄衫客传奇》则为厚达300余页的长篇小说;就时代和故事地点而言,《霍小玉传》以唐代帝都长安为背景,《黄衫客传奇》则发生于明朝初年的金陵。虽然两者男女主人公姓名相同,却完全是两篇不可同日而语的叙事作品。

首先,在思想主题上,《黄衫客传奇》是一部描写封建时代“父母之命”、包办婚姻而酿成青年男女爱情与生命悲剧的血泪抗议书,完全颠覆了《霍小玉传》负心汉“虚词诡说,日日不同”而造成女主人公身亡变成厉鬼的因果报应。与作者在《中国人自画像·关于家庭》中为“夫妻顺理成章地要尊重父母意愿组成的结合,只有这样才符合孝道”的辩护词不同,在其小说中,描写造成男女主人公爱情与生命悲剧、间接也戕害刚与新郎拜完天地就守活寡的新娘卢小姐,其罪魁祸首恰恰是男主人公李益之母!这是一个集西方文学中的恶毒“巫婆”与张爱玲笔下人性扭曲、行为乖张的曹七巧为一体的典型形象。她多年守寡,养成了冷酷、专横、无情、说一不二的性格,她从儿子的数封家信中明明得知他已有心爱之人,并恳请自己同意他们成婚,却嫌弃霍小玉的家世而坚决不允。非但如此,她还设计“陷害”儿子,在儿子中了新科状元、荣归故里之时,先是将他引进宗祠跪拜祖宗,下马威般教训他要娶“与我们家门当户对”之人,否则便是让列祖列宗“蒙羞”。接着,强行将晕头蒙圈的儿子迅速披挂上新郎的红绶带和金花冠,将他推入宾客盈门的婚礼现场,强迫“神志不清”的儿子与甘肃总督千金卢小姐拜堂,致使李益在婚礼现场昏厥过去。整整三周,他都“处在生死一线之间”。从此,他将寡母视作“一个怪物,一个追逐他、啃啮他的心的吸血鬼。一见到她,他就觉得厌烦,生出狂怒”。并且“他永远将妈妈所策划的婚姻看作一场骗局;这是她犯的罪,对于他的罪”。在晚清的众多小说中,似乎还没见过对于封建包办婚姻发出如此振聋发聩的宣判之词,这是在“五四”之后许多新文学作品中才能听到的痛斥父母包办、渴求婚姻自主的呼唤之声!并且,《黄衫客传奇》中所刻画的李母这个控制欲极强的“恶母”形象,开启了日后现代婚恋作品,如《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之流的先河。“在生活中,她代表着不幸。他是这样看她的:极度自负、无情;为了愚蠢的骄傲,不顾儿子的健康。”陈季同笔下的李母,到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离她而去,“为了她的虚荣心,她再也见不到儿子了。现在轮到她沮丧了,她败在自己手上,陷入自己设计的乱麻之中,因为自己的罪过而受惩罚,并以一天天老去,跟她的儿子一样不幸”。这里,读者看到了日后骨瘦如柴的曹七巧躺在床榻上众叛亲离、孤独老死的结局。

其次,在艺术手法上,《黄衫客传奇》出色地运用了欧洲19世纪小说所擅长的心理描写与心理分析来刻画人物形象。明清时期的中国小说中虽然已有一些心理描写,如《金瓶梅》《红楼梦》等,但往往仍是源自于人物外在的动作、行为的惯性使然。真正的心理分析与描写并对“五四”以后的中国现代小说产生重要影响的,恰恰是欧洲19世纪以来盛行的近代小说。陈季同曾坦陈:“当我掌握了法语之后,与旅行观光相比,我更愿意通过阅读了解西方。在所有事情都还混乱不清,并且不甚关心时间的情况下,我就在想象中与蒙田、帕斯卡、莫里哀、高乃依相遇了。”这表明他运用心理分析和描写等艺术手法是“阅读了解西方”后“与蒙田、帕斯卡、莫里哀、高乃依相遇”的结果,因此,陈季同小说中的心理描写,直接汲取欧洲小说的汁液,并灌溉到其小说描写中。《黄衫客传奇》中的心理描写往往与心理悬念结合在一起,例如,写李益等人在等待会试放榜时紧张万分、惊心动魄的心理期待的场面,不仅有放榜时人头攒动、万众期待的芸芸众生相,书吏欲擒故纵,看者心跳加快;更显示了当事人望眼欲穿、心潮澎湃的脉冲式“心电图”:李益从一开始以为无缘金榜题名而“面色苍白”,到最后喜中状元,反而“十分平静”,这样的心理悬念和描写,既符合在场的每个人物(除书吏外)的心理期待,又将当事人李益的心理变化写得跌宕起伏。更绝妙的是描写李益被其母陷害被迫与卢小姐成婚后,大病初癒,收到了爱妻小玉的来信,他内心的愧疚、悔恨犹如浪花迭涌,心潮翻腾:

……他觉得关键时刻不久就要来了,很快,她(指小玉——笔者注)就会知道凄惨的现实,所有他为了掩饰所做的努力,不仅毫无用处,而且在将来可恨的某一天,只会有一个结局,即让他被看作一个最忘恩负义、厚颜无耻的小人。

可是,他是无辜的,至少不是有意犯错的。也许,他的罪过就在那里,在众人眼中,是明摆着、无可否认的。但他想要犯错吗?难道他处心积虑要背叛小玉,去与别的女人结婚吗?他的内心高声回答:不!不!这一切都是妈妈做的:如果小玉被欺骗了,那不正是他妈妈精心策划的吗?

李益内心深处仿佛有两种声音一问一答,一是责备、谴责,一是辩解、申诉,处理得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此外,正如严家炎先生所归结的那样:“《黄衫客传奇》中心理活动的描写,涉及方面比较宽广多样:有纯情,有欲望,有期盼,有密谋,有幻觉,有梦境;心理变化从波峰到波谷,幅度非常之大;写法上也有或含蓄、或直露、或正面描写、或侧面提示等差别。……陈季同的心理分析,常常与事件的叙述、性格的刻画巧妙地交融在一起:叙述中寄寓着分析,分析中体现着性格,有时简直难以分辨。”作者摒弃了欧洲近代小说中心理描写有时过于繁杂拖沓的弊病,将心理分析、心理描写与故事情节发展、人物情绪变化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简洁、含蓄、精炼的艺术特色。这样的人物心理分析和描写,后来在“五四”以后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尤其是20世纪30年代“新感觉派”小说中司空见惯。

最后,在叙事方式与人物设置上,《黄衫客传奇》巧妙地设置了李益、霍小玉等与黄衫客虚实两种不同的人物,以达到以虚衬实、虚实相映的艺术效果。《黄衫客传奇》并非一部全然以情节取胜的传统小说,而是写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艺术结晶。在叙事方式上,与“全知全能”型传统小说不同,现代小说中的“全知”叙事视角并非无所不能,而是往往交替采取“全知视角”与“限知视角”充当“观察之眼”。李益与霍小玉的爱情与生命悲剧,其实在李母横行霸道的粗暴干涉与操纵之前,就已初露端倪。这便是黄衫客的出现。这是个谜一般的虚幻人物形象,其在作品中四度现身,要么是在霍小玉家客厅墙上悬挂的画像上,要么出现在男女主人公的幻觉、幻境中,并非现实中的“真人”。然而,黄衫客可谓洞悉全书人物悲剧的命运之神,充满着神秘气息与悲悯情怀。这也是这部小说以《黄衫客传奇》命名的用意所在。他最初露面,是在第九章李益与霍小玉弹琴唱曲之时,李益偶然抬头,发现郑家墙上一幅写真画,“心中猛然一动”,“这是一个在绿茵中的男人肖像,本人一定风神俊逸。他已经上了年纪,在高大的白马衬托下,面容十分端正。同时,他的身形轮廓显示其既十分亲切,又比一般男人精力充沛。身披一件黄袍,肩背弓箭,神情傲然射向李益,好像一直要看穿他的心底。”李益觉得,他“总是以一种既柔和又有些悲伤的眼神,盯着自己”。

这是一段既点明题旨也为后文伏笔的关键性描写,可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同时还是《黄衫客传奇》绝不与《霍小玉传》相混淆的佐证,这是陈季同在其小说中的独创。这一非现实的人物形象,犹如屈原《九歌》中的神明“司命”,洞悉、掌管人间生死簿而又怀着悲悯之心。从李益首次见到他“既柔和又有些悲伤的眼神”,实际上就已经预示着他与霍小玉之间日后的爱情悲剧。后来,男女主人公的姻缘被李母活活拆散,致使他俩深受情感打击而先后病倒,神情恍惚中数度出现黄衫客的神秘幻影:李益在神志不清、心乱如麻的精神状态之下,出现黄衫客现身的幻觉;小玉奄奄一息之际,更是黄衫客将李益引入她的身边,让这对苦命鸳鸯生离死别。在为小玉举行葬礼后,李益回到甘肃逐渐变得癫狂。最后,他在院子里“注视着天空中的一个亮点”:

黄衫客从天上飘然而落,小玉跟他在一起。她拉着李益的手,温情款款地笑着说:

“——来吧,李郎!你受的苦够多了。疾病的折磨能够抵消你的过错了。我现在原谅你了,我还是爱你的,我来带你一同去那无尽的乐土。来吧,我的爱人!

——小玉,我来了!他大声喊着。

如此浪漫而又神奇的死亡结局,完全超越了凄凄惨惨的现实悲剧,这一悲剧结局的艺术处理,既有希腊命运悲剧的神奇色彩,也充满挣脱束缚、超越生死的东方禅味,“通过幸运地与死亡亲吻,李益最终从身体的折磨和精神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也只有死亡,可以永久治愈人世间的所有苦难”。小说的结尾之语,更像是作者为这对受尽磨难的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悲剧奏响了美丽的安魂曲。在陈季同的这部小说之前,从来没有中国人做过如此洋为中用的艺术尝试并且获得欧洲人的认可:1890年法国《图书年鉴》发表热情洋溢的评论称赞《黄衫客传奇》“是一本既充满想象力,又具有独特文学色彩的小说。通过阅读这本新书,我们会以为自己来到了中国。作者以一种清晰而富有想象力的方式描绘了他的同胞的生活习俗”。

四、《英勇的爱》:独幕轻喜剧开启中国话剧之幕

陈季同回国后,于1904年在上海创作了法语独幕轻喜剧《英勇的爱》,这也是他最后一部法文作品。该剧同样以一对青年男女的婚恋姻缘为题材,但在思想主题和情节设置上较为简单,比浪漫神奇的《黄衫客传奇》似乎逊色不少。但值得注意的是,《英勇的爱》采用的是西洋话剧的独幕轻喜剧的形式,这在20世纪初叶,无疑是十分超前的。虽然中国传统戏曲自古代傩戏、汉代百戏、唐代歌舞戏与参军戏发展至宋元杂剧、明清传奇,已有数千年的发展历史,并形成了将曲词、说唱、音乐、舞蹈、表演,甚至杂技、武术、美术等有机融合的综合性的艺术。但话剧,则是地道的“舶来品”,它打破了中国传统戏剧以歌舞说唱为主、以“写意”“白描”(即舞台上无布景)等为特征的程式化表演模式;西洋话剧以言语、形体、动作(非歌舞)为主要表现手段,注重舞台布景、道具、服饰、化妆和表演的写实性,以建立全新的表演体系。因此,《英勇的爱》虽然讲述的是一位妙龄女子张樱桃,得知赴京会试、喜得高中的未婚夫林长庚在归途中不幸遇难的噩耗后,毅然决然主动嫁至林家为媳以孝敬公婆,并拒绝了表哥刘太和的引诱而初心不改的“贞女”故事,但陈季同却为表现这一陈旧的主题披上了新式的西装外套,做了以西洋酒瓶装中国陈酿的中西融合。并且,这出分为九场的独幕轻喜剧,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更像是一出悲喜剧:无论是人物和场景的设置,还是剧情与结局的反转,都有着莫里哀喜剧的精髓:反话正说,幽默风趣;以悲见喜,悲喜交集。如第六场林家夫妇和表哥太和及樱桃父女一众人正在用膳,樱桃与丫鬟莲花就表兄太和的吃相有段趣味十足的对话:

樱桃:大家喜欢我做的第一顿饭菜,真快活!

莲花:特别是您的爱慕者。他唉声叹气的,伤心到极点。这却不妨碍他的胃口。他一个人吃的顶得上三个人,喝的顶得上四个。

樱桃:(看太和)真的,表兄胃口奇好。

莲花:他那双眼睛盯着您,能把您也吃了。可我觉得现在他不会了,他更爱燕窝和米酒,没空儿想别的。

樱桃:那很好,虽然他挺可笑的,我还是不希望他因我而痛苦。

莲花:您放心。孔老夫子、经传和美味佳肴很快就能治好他。

这段对话,简直把既贪图美人又贪恋美食的表兄太和的人品和性格和盘托出,尤其是莲花,虽只是个丫鬟,却是察言观色、阅人精准的聪明女子,她深知这个表面上对表弟长庚的遇难“唉声叹气的,伤心到极点”的表少爷,绝非小姐樱桃的良配,所以她告诫小姐“他那双眼睛盯着您,能把您也吃了”,不过,只要有美味佳肴,“我觉得现在他不会了,他更爱燕窝和米酒,没空儿想别的”;“孔老夫子、经传和美味佳肴很快就能治好他”。这样语带机锋、充满幽默感的警句,以语言自身呈现出喜剧效果。而之后剧情与结局的反转,更是显示了陈季同深谙法式浪漫派戏剧的“喜感”:被人叫出门外的太和,惊慌失色地大叫着“救命”“有鬼”进来,告诉众人:“我看到他了!一个鬼魂。我看到他了,我告诉你们,是他……”紧接着被称作“鬼魂”的人登场:是长庚回来了!原来他在海难发生后自救脱险,爬上岸后被人救起,然后骑马赶回家来。最后,林家张灯结彩,有情人终成眷属,长庚与樱桃喜结良缘,表兄太和也成了婚礼上“一个不错的司仪”。

所以,“英勇的爱”有几层涵义:一是张樱桃在听闻未婚夫不幸遇难后仍义无反顾地嫁入夫家,如同丫鬟莲花所说:“这是伟大、高尚、勇敢的行为!”二是林长庚在突遇海难、船只解体后成功自救,并骑马赶回家中,赢得未婚妻的由衷赞赏:“他不但英俊、善良,还很有胆量。”三是张父、表兄太和及丫鬟莲花原先认定樱桃明知未婚夫已亡偏要嫁到林家去,“这确是一桩英勇的婚事;可如果说它很荒唐,这也确是一门荒唐的婚事!”英勇的爱与荒唐的爱,虽难分难解,但最后“英勇的爱”化成了皆大欢喜的婚姻教科书,连那个原先觊觎樱桃美色的太和,剧终前一边对观众行礼一边说道:“看在孔夫子的面上,希望大家喜欢我,因为现在,我虽然荒唐,但是也很英勇。”陈季同的这出轻喜剧,构成戏剧冲突的张力,并不存在正反好坏、高下优劣的价值等级,而仅仅是观念、态度,对事物认识的角度不同而形成的差异;双方皆有可爱之处,也都有可笑之点,既是笑人者,也是被笑者。《英勇的爱》的结局,也绝不像“五四”以后的纯讽刺喜剧那样,以正方得福、反方或受惩罚或改邪归正为终结,而是真正的皆大欢喜。在距《英勇的爱》问世20年之后出现的戏剧家丁西林的独幕喜剧,如《一只马蜂》《压迫》等作品中,我们惊喜地发现了其中对于西洋轻喜剧从结构、人物到语言的艺术传承。

被称为“东学西渐第一人”的陈季同,在为中国小说、话剧和翻译与世界文学接轨的历程中,无论如何都是功不可没的践行者。他的成功,给我们以中国文学如何才能自立于世界文学之林,真正讲好中国故事以许多有益的启示。

【注释】

①⑦李华川:《晚清一个外交官的文化历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第54、58页。

②林怡编《陈季同:中西文化交流先驱·前言》,福建人民出版社,2019,第11页。

③陈季同:《中国人自画像·弁言》,段映红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第1-2页。

④见曾朴译陈季同《读物展览馆·引言》,刊《真善美》杂志1928年2卷2号。

⑤陈季同的这些文学作品,从1998年以后国内陆续有了中译本。本文所引用的主要来自这些中译本。

⑥严家炎:《一部真正具有现代意义的晚清小说(中译本序)》,载陈季同《黄衫客传奇》,李华川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第1页。

⑧曾朴:《曾朴谈陈季同》,载《胡适文存三集》卷八附录《曾先生答书》,外文出版社,2013,第1125页。

⑨此处引用了香港一部改编自列夫·托尔斯泰的名著《复活》的电影《荡妇心》。

⑩法朗士对陈季同《中国故事集》一书的评语和汉学杂志《通报》对该书的介绍均转引自李华川《晚清一个外交官的文化历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第58-59页。

鲁迅:《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载《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902年11月,《新小说》杂志在日本横滨创刊。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提出了“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等口号。

林纾译《巴黎茶花女遗事》,法国作家小仲马所著,今译《茶花女》;《黑奴吁天录》,美国女作家斯托夫人所著,今译《汤姆叔叔的小屋》;《块肉余生记》,英国作家狄更斯所著,今译《大卫·科波菲尔》;《撒克逊劫后英雄略》,英国作家司各特所著,今译《艾凡赫》。

陈季同:《中国人自画像·关于家庭》,段映红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第11页。

陈季同:《黄衫客传奇》,李华川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第73、81、76、82、97、37-38、117、117页。

陈季同:《中国人的戏剧·前言》,李华川、凌敏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第3页。

法国《图书年鉴》1890年号(),转引自陈季同《黄衫客传奇》附录一,李华川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第118页。

陈季同:《英勇的爱》,载《黄衫客传奇》,李华川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第280-281、275、283、276、286页。

(钱虹,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中文学院、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本文系作者主持的2019年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欧洲华文文学及其重要作家研究”的阶段性成果之一,项目批准号:19BZW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