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下)

2024-07-30 00:00:00叶风
决策 2024年5期

如县,一场专家研讨会正在寓山国际度假村酒店举行。李朴书记清了清嗓子:“各位领导、各位专家,今天我们在风景如画的寓山脚下召开寓山金矿专家研讨会,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寓山不仅是我县的度假胜地,更是我们的聚宝盆啊!”顿时会场里掌声雷动,“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省地矿局原局长张梦春,李唐副局长,国投矿业陆一鸣董事长等领导和专家来到寓山,为我们评审验收寓山金矿的储量和品位,为早日开发这一宝贵资源,造福如县人民做贡献!”

在评审会场的角落,没有人会注意到盛世集团董事长、年轻的张晓坐在那,更不会有人知道,这次会议所有专家的费用,都是他出的,目的就是一个,将寓山金矿的储量从3.6吨提高到11.8吨,品位从不到1克每吨评审到4克每吨,将金矿的资源价值从不到1亿元提高到10亿元。

“下面,请专家组组长,地矿局原局长张梦春先生主持寓山金矿项目储量评审会!”虽然前年已退休,但张梦春依然在政坛和学术界发挥着“余热”,在各种会议和饭局中常常能看到他活跃的身影,没有他,李唐也不会搭上末班车,也不会有盛世集团参股寓山金矿这等好事。

来的六位专家,都是张梦春和李唐的老部下和老同事,拿着上万元的专家评审费,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将张晓所掌握的财富翻几倍、几十倍甚至几百倍。

离开了会场的李朴,走进另一个会议室,今天在县委常委小会议室等他的,是县检察长方晓苏等人。在长条桌的上首坐定,李朴淡淡地说:“什么事那么急?”方晓苏毕恭毕敬地说:“李书记,根据您的指示,我们和县公安局联合成立了‘远山’矿难专案组,对这起三年前的矿难又进行了彻查……初步调查结果发现,县国土资源局分管局长和矿产股股长等工作人员,在办理寓山金矿矿权证延期及转让过程中,有渎职和受贿行为。另外,你交代调查的国家审计署驻绵阳办事处的张荫实处长,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只是在矿难发生前,他派遣办事处工作人员黎坤单独进入我县秘密调查,确有不妥之处。”

“他们不和县委县政府打招呼,就秘密调查,把县里放在什么位置?!”李朴勃然大怒,“那个黎坤怎么样了?”

坐在后排的一个年轻人马上接话:“失踪的黎坤被证实在青海省海西州出现,据海西警方调查,三年前黎坤被拐卖到了海西州的黑砖窑做苦工,他完全丧失了记忆,被海西警方解救后,一直在当地精神病医院进行恢复治疗,但一周前不幸坠亡,死亡原因海西警方还在调查中。”

李朴微微点了点头:“县法院要尽快衔接介入,对县检察院起诉的违法犯罪事实尽快定性判决,”李朴顿了一下,“寓山金矿是我们县的宝贵财富,我不希望因为案件的调查,影响到企业的正常运作,要仔细维护好我县来之不易的大好投资环境。”

张荫实是赋闲在家的第四十五天,接到如县法院的传票,他并不意外。张荫实不愿向任何人妥协,他还留了一手,那就是当年复制的审计线索材料。他以《一份没有发出的审计专报》为名,写出了他的第一封实名申诉信。长长的申诉信写完后,他没有出门,让老伴从邮局用挂号信寄了出去。

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在漫长的等待中,张荫实等来了如县法院的缺席判决,他因玩忽职守罪被如县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半,缓期两年执行。

51岁的张荫实,每天在菜市买点菜,回到家后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上、报纸上、手机里甚至街谈巷议中,以各种途径公开的反腐案件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自己熟悉不熟悉的人锒铛入狱。

这两年他一直关注如县的新闻,尤其关注寓山金矿的新闻。正如他以前所预料的那样,寓山金矿不但没有因为地质灾害而关闭,反而顺利地进行了储量评估,顺利地完成了矿权转让,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那么依法合规,这其中隐藏的秘密也许只有张荫实明白。

张荫实再一次拿起了笔,这一次,他同时给中纪委和国家审计署写了信。

大概过了半个月,张荫实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对方称是省纪委的:“是张荫实同志吗?我是省纪委案件一室,前不久你给中纪委领导写了一封举报信吧?”“是我。”“中纪委领导和省纪委领导对举报的事很重视,都做了重要批示,有些情况我们想向你深入了解一下。”“可以的。”张荫实的声音淡淡的,不卑不亢。

再次来到如州市,正值隆冬,张荫实慢慢地来到了三楼的省纪委。接待他的是案件一室的吴青副主任,吴主任很和善:“张处长,你信里反映的问题领导很重视,特地委托我来找你谈一次,有些细节还是要弄清楚,希望你能如实回答。”“当然,我是共产党员,会对组织上如实报告。”张荫实打开了身边的小包,从里面取出一叠打印好的材料。

正当吴主任拿着张荫实的材料审阅时,办公室的门被人轻轻地敲了两下,吴青头也没抬说:“请进。”进来的人让张荫实极为紧张,因为他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他就是如县检察院的文晓平。因为办理案件有功,文晓平已经被借调到省纪委。

文晓平看到张荫实也愣了一下,但他很快调整状态,将一个文件夹递给吴青:“吴主任,这是刚收到的文件。”“放桌上吧。”文晓平将文件夹放在了办公桌上,不声不响地推门出去了。

陆一鸣这两天左眼皮老跳,盯着桌上的那份收购协议,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身边的烟灰缸里不一会儿就堆积起一小堆烟头,最终他叹了口气,在协议上签了字。

同样烦闷的还有李朴,上午开常委会间隙,他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就有点魂不守舍了。因为他的心腹文晓平给他急电:“关于寓山金矿矿权转让及矿难事宜,张荫实仍在举报,中央领导已经批示,省纪委已组成专案组复查。”他第一反应就是懊悔,如果当时坚持判张荫实实刑,让他坐牢也许就不会出现今天的局面了。

从如州机场返京的航班上,坐在头等舱内的年轻富豪张晓有点疲倦,自拿到陆一鸣亲笔签署的收购协议起,他悬着的一颗心算是结结实实落在了肚子里。年轻而敏锐的他也感觉到了形势越来越明显的变化,这次交易成功,使他轻松赚到2亿元,这么多的钱,他当然不敢放在身边,放在国内。这些钱的来路,他是最清楚的。

不到半年就要退休的李唐,当然知道权力的终点在哪里,寓山金矿正好是他走到权力终点之前变现的最好载体,一年前,他将儿子送去了国外,夫人也去陪读,所有的前置条件都已具备,现在也到了最终变现的时候了。

李唐从一直锁着的保险柜中取出了一部手机,拨通了张晓的手机,这是他和张晓约定好的联系号码,可手机中传来的已关机的答复,让他多少有些意外。

交往了三年多,儿子出国留学的相关事宜都是张晓代办的,还预交了学费和生活费,现在儿子在国外已硕士毕业而且找到了工作,老伴也去了,就差他团聚了。李唐很清楚,后半生还是需要一些费用的。

离开了省纪委的张荫实,有点茫然地走在胜利大街上,出于安全的考虑,吴主任安排他住在省政府的接待宾馆,宾馆在胜利大街的尽头,离省纪委机关大概2公里。在如州市的那几天里,这2公里张荫实不知来回走了多少趟,他将自己的想法,向吴青和盘托出。

省纪委专案组在这几天中,按照谈话的情况,已开始调查取证并取得了关键的证据,一场清理腐败分子,阻止国资外流的大幕已徐徐拉开。

此时的李唐,正坐在省地矿局家属院宿舍客厅的沙发上,一根接一根抽烟,昨晚接到张晓的电话,电话那头轻描淡写地说,已将他的出国手续办好,但他仍然感觉不踏实。局里安排他带队去出国考察。张晓在电话那头说,他会和李唐一起出国,只要上了飞机,一切就安全了,到时候他会替李唐安排好一切,让他们全家团聚。

出国需在北京转机,时差的关系,夜里上飞机,外事处长在机场附近找了一个高档酒楼为大家饯行。一行人的兴致都很高,推杯换盏,吆五喝六,唯独李唐有点心不在焉。

一个帮李唐拎箱子的小伙子明显喝多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端着酒杯走到李唐座位边:“李局长,我敬你一杯,是不是想嫂子了,听说嫂子在国外,今天搬您箱子时感觉那么重,我们还嘀咕呢,李局长这不像出国考察,倒像搬家去和嫂子团圆啊!”

在众人的哄笑中,谁也没有注意,坐在餐厅角落里的一个皮肤白白的中年人眼睛亮了一下,他悄悄地站起身来,走出餐厅打了一个神秘的电话。

排队安检,李唐走在七人队列的最前面,两个大箱子已被托运,李唐递交了身份证、护照和机票,没想到过程十分漫长,在等了约20分钟后,两名身着边检制服的警察来到安检门,安检员将证照还给李唐:“先生,您的身份证照片和护照照片不一致,我们不能让您通过,请您跟我们的工作人员去边检室再核对一下。”

“这怎么可能。”李唐惊讶中带着愠怒,可首都机场的安检员并不买账。面对后面的旅客越来越高声的抱怨和两位边检警察请的手势,李唐无奈地跟他们走了,外事处长也想跟着一起去,却被警察制止了。

飞机起飞晚点了几分钟,有心细的旅客发现,一辆行李车再次开到机腹下,两个行李员搬走了两个大箱子。

省委大楼内,时间虽已近夜里10点,仍然灯火通明,一辆辆小车迅速驶入省委大院,在二楼的小会议室,省纪委主抓办案的聂副书记正在召集由纪检、公安、检察、海关、边检、审计等部门参加的紧急会议。

事情紧急,连汇报的省边检负责人只能做口头汇报:“今晚约7时许,我省地矿局副局长李唐在首都机场出境时被边防口岸扣留,据其初步交代,这次他出境是为了出国与盛世集团董事长张晓会合后非法越境,从他随身的行李中,边检查扣了大量现金、珠宝、黄金和伪造的护照等。应该说,他非法出境早有预谋,目前人暂时扣押在首都机场公安局。”

聂副书记把头转向案件一室吴青主任:“你说说吧。” 吴青说:“根据信访举报和审计署交办的线索,经过初步核实,李唐涉嫌在省地矿局711地质队寓山金矿矿权非法转让给盛世集团中滥用职权,有涉嫌受贿和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的重大嫌疑,其配偶和儿子已于三年前移民国外,我们有理由推断,这次李唐属于畏罪潜逃。”

看着大家频频点头,最后聂副书记说:“刚才我已同省委李书记和省纪委洪书记通了电话,向两位领导做了专门汇报,他们指示,要迅速查清案情,依法处理相关责任人,保护国有资产不受损失,根据领导指示,我宣布,省纪委成立寓山金矿专案组,由吴青同志担任组长,公安、检察、边检、审计等部门抽调得力干将参加,彻查寓山金矿案件,即日起,对陆一鸣等人实行边控措施。”

陆一鸣已失眠三天,每天都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修改审计整改报告。专家的评审意见、公司的决策过程、未来的经济收益,一切的一切都向免责的方向推论。但耳边传来的却不是一些遂心的好消息,审计署的人调走了公司的全部往来账目,公司副总出国的外事批件也被省政府退回了,每一个消息都挑动着陆一鸣脆弱的神经。

傍晚的时候,陆一鸣接到张晓的电话,从电波的时空间断分析,张晓已到了国外。他问张晓在哪,对方避而不答:“陆总,所有的事我都安排好了。”“可是最近审计署还在查寓山金矿的事啊?!”“放心吧,审计署我们能搞定,就和三年前一样,你告诉我一个保密的银行账号,我把劳务费打给你。” “以后再说吧。”陆一鸣有点无力地挂断了电话。

这几天,陆一鸣频繁地从办公室进入露台。很少吸烟的他,却是一根接一根地抽。一天傍晚,他接到一个神秘电话:“陆总,听说李唐出事了。”那天,陆一鸣足足打了半个小时的电话,从办公室到露台,又从露台到办公室,进进出出。

第二天早上,清洁工在露台下的阶梯上发现了一具男尸,死者正是陆一鸣。据后来的保安说,当晚一直有一辆挂着青海牌照的越野车停在办公楼的停车场里。一直到陆一鸣跳楼自杀后,这辆越野车才悄无声息地离开,离开了如州。

事后,对外消息声称他“长期患病,精神抑郁,不慎失足”。他的死保护了很多人,尤其是国投公司的人。

那一年的清明前夕,张荫实驱车近千公里来给黎坤上坟。黎坤的墓坐落在老家县城,张荫实找到黎坤的墓碑,他带点自嘲地对着黎坤的墓碑,开始低声地自言自语起来。

黎坤的努力和牺牲没有白费,有罪的人最终会得到法律的严惩,李朴、老邱这些或多或少“帮忙”的人也得到了党纪的追究与处分。

虽然黎坤的失踪和死亡仍然没有查清,虽然张晓上了“红通”还没有追回,但张荫实相信,所有的真相都会有大白天下的那一天。

(原文刊载于《安徽文学》2023年第12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