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对作家的警示

一部《红楼梦》，曾经迷倒了多少读者？以至于当下依然有十分火热的红学会，有许多人围绕着《红楼梦》在做不同层面的探讨。仅我收集的《红楼梦》版本和各种探根寻源的著作就有整整一书橱。在某国，竟然看到一家旧书店，上上下下三层楼，层层皆有《红楼梦》古今版本和相关研究著作。著者曹雪芹穷困潦倒，没想到他的书却养活了很多研究者和图书经营者。我时常碰到迷恋《红楼梦》的读者组织的读书会，现代人对一部作品的热爱，足以给当代作家许多启发。

启发之一就是作家要有紧跟时代的思想。每个作家皆生活在时代之中，反映时代生活是作家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更容易进入写作场景。曹公的聪明之处在于，他把自己置身于时代的洪流中，选择一个家族为突破口，系统策划一个个时代场景，把人物植入其中，自己也就成了生活中的一员。《红楼梦》的文风自然而洒脱，与其准确地把握时代脉搏关系很大。当代作家要想完成鸿篇巨制，必须与时代合拍，写出时代特点来。

启发之二就是作家要有揣摩人心的功夫。《红楼梦》相距今天貌似遥远，读者却感觉到其中人物就像现实生活中的人一样，这得益于作者揣摩人心的功夫。抓住人物的心性，一点点地展示他们的言行，让每一个人物皆有了自己鲜明的性格。这是曹雪芹练就的揣摩人心的功夫。时代虽然变化了，但人性依然如故。人的种种善良存在，嫉妒心也存在，真善美与假丑恶并存，这是人性使然。有研究者专门对《红楼梦》的人物心理进行了分析，并将其与现代人进行对比，发现曹雪芹对人物的刻画，真有解剖刀的功夫。每一个人性格的纹理、心理之动态、将来的发展方向，都在这种心理刻画中推波助澜着。《红楼梦》之所以能流传下来，就是凭借作者这种穿越时空的功夫。揣摩心理写作，才能写好人物。我认识一位作家，常年写作，让他通过面相能参透一个人的心理。甚而，对贪官无赖的判断，几乎无一错误。这位作家的功夫，恰恰是他长期潜心观察、善于把握生活中人心理形成的能力，值得作家们学习。

启发之三就是遵从生活的自然，从中挖掘无穷的写作智慧。曹雪芹不仅刻画了人物，也描写了世态人情。在《红楼梦》一书中，作家遵从生活的自然，貌似写了细枝末节、零零碎碎，却在这种故事伸展中，显示了世间人物之间的联系、社会交往的自然，充满生活的趣味感。作者不仅写了大家族的有头有脸者，也写了丫鬟们的生活，甚而把刘姥姥和焦大也作为不可或缺的人物进行了绘声绘色的描写。作者通过这样一部巨著，向我们展示了那个时代大家族的生活场景，让人物在自然中显出很多非凡的气质来。曹雪芹透过凡俗的生活，找到了描述的意味，找到了让读者产生共鸣的人物和故事。在自然生活环境里，藏着很多值得思考的人与物，将之筛选出来，就构成值得读者称颂的文章，当代作家要善于从生活中挖掘这些细节，写作智慧的叠加，就会形成意蕴深厚的文化。

启发之四就是作家要练就塑造人物的功夫。曹雪芹的人物塑造，让人感觉各不相同、蔚为大观。像贾宝玉的顽痴、林黛玉的多愁善感、薛宝钗的端庄虚伪、袭人的体贴可人、刘姥姥的促狭孟浪、焦大的妄自尊大、王熙凤的泼辣麻利、贾母的泰然自若、王夫人的罕言寡语、贾惜春的冷漠无情、史湘云的积极乐观、薛蟠的泼皮无赖、紫鹃的呕心沥血、平儿的聪明伶俐……这些人物性格的鲜明性，让当今读者百读不厌，以至于成为现代人譬喻某人的代名词。如说某人弱不禁风，就像“林黛玉似的”，可见，曹公对人物的描写，该有多大的概括功夫。曹公写人，不是把人简单概念化，而是通过写一个人的言行举止，让一个人物鲜活起来。同样是写姐妹，曹公却把尤二姐与尤三姐写得截然不同，对尤二姐百般描摹，把她心存侥幸、水性杨花的性格充分展示出来；同为姊妹，尤三姐却在曹公的笔下，成为一个捍卫自己尊严的刚烈泼辣的女子，掩卷而思，曹公该花费多大的心血啊！当代想让自己作品流传下来的作家，无不着力刻画人物。柳青写《创业史》，故意向路过自己家门口的一位恶女子泼水，就是为了听到她的骂语，这种为了挖掘人物性格所采取的“拙技”，值得当代作家们学习。

启发之五就是不必去追风索潮，写作需要一种淡定的功夫。曹雪芹为了完成这样一本巨著，花费了别人难以想象的心力，他克服了生活中的障碍和写作上的难度，精心构思出一部让后人艳羡的作品。曹雪芹的物质世界是贫乏的，精神世界却是无比丰富的。一个人在穷困潦倒中，能有这样的心胸去构思一部巨著，是需要勇气和淡泊名利的功夫的。京西民间流传着曹雪芹的很多故事，酒馆欠账赊酒喝的曹雪芹，没有去过苟且偷生的生活。为了完成这部巨著，其练就了淡定从容的性格。孜孜以求于早日完成巨著，而不是为了当下的生活选择卖身求荣的末技，以至于他过早去世。假如曹雪芹在今天看到那么多拥趸，他一定会捻须而笑。当代作家鲜有杰作出来，与其生活的安逸和写作的凭空杜撰有关。真正优秀的作家，需要写作的定力和善于坐冷板凳的功夫。

启发之六就是作品要有解析人生意义的哲理。《红楼梦》的人物大多以“幻灭”而告终。这部著作以“好了歌”参透人生，作者时常在作品中推出“一僧一道”来对有所追求的人物进行救赎，显示了《红楼梦》不同的人生观。好的文学作品，不是简单的时代颂歌，而是能给读者很多人生启迪的精神食粮。曹雪芹的聪明之处在于，让人物在线索发展中展示自己的生存逻辑，让读者通过人物的结局来参悟人生存的意义。曹雪芹写了很多人物归宿的一致性，似乎在“禅意无限”中展示出他的精神意志。在情节推动的终点道出生存的大道理，这是曹公启示读者的智慧。当代作家的作品，大多缺少这种多元的穿透力，所以读者不买账。

当代作家的缺憾，在于缺少曹雪芹的意蕴。曹雪芹的切身经历，构成了他对时代的思考，形成了敏感于时事的性格。一个人难以轻易改变自己的处境，但在艰难处境中借势而为，则是具有多种可能性的。从生活自然中寻求写作的素材和题材，练就贴着人物写、写出人物性格的功夫，是作家必须练就的基本功。淡定中有所追寻，才能超然物外，悟出让读者共鸣的哲理。当代作家的创作转向，不妨以曹公为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