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我一个人的奥运会

2024-07-29 00:00:00张佳玮
世界博览 2024年14期

视觉中国供图

记得我儿时在家看奥运会总是赶上暑假,偶尔需要熬夜,全家人睡着凉席吹着电风扇看比赛。电视机里转播的,自然多是中国有望争金牌的项目。平时不太看比赛的妈妈,此时格外来劲。现在到了慢慢不再那么在意金牌数字的年纪,看奥运会更像是悠长细碎、五彩缤纷的演出。

2024年,巴黎奥运会要来了

看球和看运动会,好像不是一个心情?至少我是这样的。

作为一个人到中年的资深球迷,现在大概只有看自己关心的球赛才会揪心,关键局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至于其他球赛,只是电视上的背景音,自己在厨房忙点什么,偶尔听解说员声音急促起来,赶紧抬头:“哎不错!这个精彩!”

一大群人看球时,状况又会不同。感情会被格外放大,话会多,吐槽不断。平时自己看球默默咽了的话,一大群人看时会宣之于口。“这球可惜!”“这都可以有?”“刚才早点换人就好了。”“这一拍要糟要糟。”更容易亢奋,也更容易紧张。错过机会分外遗憾,进了球就格外高兴。所以说,一起看比赛是个情绪放大器,有时真需调整好:那是打算一整块的时间,都用来悲欢喜怒了。

看综合运动会,又有些不同。还记得我小时候在家看奥运会时,总是暑假,偶尔需要熬夜,那时全家人睡着凉席吹着电风扇看比赛。电视机里转播的,自然多是中国有望争金牌的项目。平时不太看比赛的妈妈,此时格外来劲,当然她也时常从奇怪的角度评论。

“哎哟喂!举重的都要敦实的,我看这个土耳其人有点瘦……”“你看他们竞走这样,腰很容易扭疼的!”“王涛老是像在笑嘻嘻……”“王义夫戴眼镜都打得这么准,我戴眼镜都看不清楚……”

对于大多数奥运会项目,大家都是业余看客,看看热闹、喊喊加油也就得了。只是这里头也有鄙视链,比如我外婆是老女排球迷,她也会说几个“短平快”“背飞”之类的术语,所以顶看不上小年轻就知道念叨“孙玥真漂亮,还是我们江苏女排的”。蔡振华指导是我们无锡人,所以老一辈乒乓球迷也爱指着孔令辉、刘国梁们的比赛,给我们讲课,顺便说说“老瓦”(瓦尔德内尔,瑞典乒坛传奇人物)当年有多牛。

但大多数人看奥运会,还真就是带着一种看联欢似的、业余爱好者的心情吧。这大概就是奥运会的氛围。虽然是最顶尖运动员登场,但大家也较少如看世界杯般生死一线、扼腕叹息。多半是来自奥林匹克运动本身的氛围感,让大家觉得这里头还有纯粹的、重在参与的精神吧。大概,看一整场球赛,看一届世界杯,是紧张刺激、成王败寇的大片;看奥运会则像是悠长细碎、五彩缤纷的演出。

现在到了慢慢不再那么在意金牌数字的年纪,反而羡慕过一位运动员。我记得是雅典奥运会吧,当时有位外国游泳运动员是独自来参会,住进奥运村的他每天自己升国旗,到处溜达看比赛:曲棍球也看,田径也看,射击也看,还都能看现场。轮到他比赛那天,他游出了小组倒数第一或者第二的成绩。实在游不快,但他游得认真,直到最后池子空了,全场都在为他加油。他游到终点后,起身笑眯眯跟观众打招呼,算是完成了比赛,后面他接着在奥运村溜达,四处看比赛。

这种氛围好极了。

看世界杯,我们会开玩笑说,许多球迷是四年才看一次球。但说实在的,奥运会才真是这样,许多人或许是每四年才看某一个项目,毕竟世上有那么多项目,我们来不及一一追看。田径迷有黄金联赛可看,网球迷平时追着四大满贯,自行车迷有“环法”专业赛事。但大多数项目能凑在一起,实为难得;剑拔弩张地看,又不值得。还是轻盈快乐地合家欢式观看,更适合运动会本身的氛围吧?奥运会就是这样一种亲近的热闹的氛围,不敢说胜固欣然败亦喜——毕竟金牌分量重时,卓越的运动员都得带伤上阵才对得起观众——但大多数项目,是能带着一份欣赏的心态去观看的。

2024年4月2日,法国巴黎,奥运会项目主题艺术雕塑“美丽与姿态”在法国国民议会所在的波旁宫前展出,6个维纳斯雕塑体现了奥运会和残奥会的6种运动项目:网球、射箭、冲浪、篮球、拳击、标枪。

对于巴黎人而言,这次和以前举办1998年世界杯、2016年欧洲杯足球赛又有不同。整座城市的参与狂热大概不会那么高,但参与的广度却可能是空前的,毕竟巴黎本身就是个运动之城:足球有巴黎圣日耳曼队;篮球则刚培养出了2023年NBA状元文班亚马;网球更有世界四大满贯之一的“法网”和年底的巴黎大师赛。前几年甚至有个笑话,说巴黎圣日耳曼俱乐部自嘲,他们都不是巴黎最著名的球队——“巴黎人都爱看英式橄榄球!”

实际上,著名的体育用品零售集团迪卡侬(Decathlon)就诞生于法国。这个超级品牌本身的词意便是“十项全能”——100米、跳远、铅球、跳高、400米、110米栏、铁饼、撑竿跳、标枪、1500米。

所以毋庸置疑的是,奥运会很适合巴黎这座城市。对巴黎人而言,反正他们早已对“综合运动”这个概念习以为常了。

球场

王子公园球场于1972年建成,从1974年开始成为巴黎圣日耳曼足球俱乐部的主场。除俱乐部比赛外,这座球场还曾经承办过许多重要的国际赛事,包括1998年世界杯和2016年欧洲杯。

罗兰·加洛斯球场最动人的,永远是阳光,以及红土。海明威曾说过,最好的斗牛士是阳光:在晴朗天空、明烈阳光下,斗牛场才最美丽。同样的,最好的网球手也是阳光。当初夏阳光照亮红土场、球场、观众席、蓝天,甚至远方的铁塔,经验老辣的法网球迷会带着阳伞、墨镜和披肩,对付漫长的阳光。晒,但是,美丽。

2019年国际女足世界杯在法国九座城市举行,其间我偕同一位长辈到巴黎的王子公园球场观看中国女足对南非女足那场比赛,从加里利亚诺桥走过塞纳河的时候,这位长辈忽然诧异了:“右边这是啥,埃菲尔铁塔吗?”“是的呀。”我回答他。怎想这位长辈激动了,他停下拍照,端详片刻,对我说:“没想到看个球,还能看见铁塔。”

“在罗兰·加洛斯球场看网球,如果角度对,也能看到铁塔。”

“哦!那罗兰·加洛斯远吗?”

“不远,就在王子公园球场隔壁。”

于我而言,到巴黎王子公园球场看球,是件赏心乐事,尤其在不那么冷的季节。说起来,人在现场看球并不一定比看电视更清楚。毕竟电视镜头会体贴地为你找到应该关注的视觉细节。出色的转播机构更能准确地切镜、转换、重放,巨细无遗地让你捕捉到精彩看点。

2017年8月5日,巴黎, 内马尔高调亮相王子公园球场, 当时的他也是以球队头号球星的身份“ 君临”巴黎。
梅西的到来令整座王子公园球场一度陷入疯狂,但是双方经过了短暂的蜜月期后,梅西与当地俱乐部以及这里的球迷相处并不愉快。

人在现场,身在高处,比赛自然一目了然,但看不见细部。坐在低处,球员动作倒是看得明白,但视野又不够宽。如果你坐到了角球区那种微妙的地方,另一端半场很容易看不清,且现场没有重放,经常你错看一眼,没看见进球,只见周围欢呼起来,也只好追着隔壁问:“到底是谁打进去的?”

但如果你在现场,周遭有数万球迷跟你同呼吸共命运。如果你坐在铁杆球迷区,会被他们哄得根本坐不下来,接踵而至的是全场狂吼。许多电视球迷,通常只要在攻防到对方30米区域,或者要进球了,就会兴奋起来。但是在现场,因为随时看得到全场,因为大家容易一起起哄,所以每一个解围,每一个摆脱,每一次回防、补位、断球,甚至每一个头球争到落点,球迷们都会齐喊“好球!”或者“哎哎哎这个是有机会吗?”

进球时大家一样激动,但没进球的话,现场球迷也有许多很微小的快乐。比如看电视直播时,大家更容易观赏到持球型的天才。但如果是看现场,大家比较容易感受到那些无球猛男的优点:拼抢、走位、争夺球权。球迷在电视里是看得见全场的,很难代入到球员的视野,所以许多传球机会,电视球迷以为很平常,只有看到了全场,看到了所有站位,才会觉得,一脚出去25米到30米还能保持稳定和正确地给球,那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

电视看球时我总觉得“这个也就跑得一般快嘛”,仿佛电视给我们添加了一层“不惊讶滤镜”。但现实中看球的感觉则完全不同,甚至会大感震撼,“居然真有个家伙做得出这样的动作?!”我想那是因为只有到现场才会觉得,这些家伙是真人而不只是影像,所以观众才会惊讶起来。

于是就这样,在比赛日里,我坐车到王子公园,与一大群人结伴沿街朝一个方向走去。街边的铺子卖着蘸芥末酱的热狗,比赛开始前半小时,球场已经塞满,满满当当五万人和你同呼吸。当球员出场,全场齐呼每个球员的名字,激动、感叹、遗憾、抱怨……等到比赛结束,人流又开始往场外涌动,几乎没法指望打车回去,所有人又只能坐公共交通:如果输了球,全车厢静默,偶或骂骂咧咧;如果赢了球,一路车厢欢歌。

我记得在2016年夏天,瑞典球星兹拉坦·伊布拉希莫维奇要离开巴黎圣日耳曼足球俱乐部时,王子公园为他放的烟花;次年夏天,巴西球星内马尔来到巴黎初战时,球队6∶2获胜,全场为他欢呼。我也记得在2021年8月11日,梅西从巴塞罗那转会到巴黎的次日,我同样是在王子公园球场采访他。那是在正午时分,巴黎阳光猛烈的时候,沿着球场边线,美国娱乐与体育电视台(ESPN)等一大堆机构一字排开……梅西从球场那端坐下,在暴晒中接受采访。

等待采访的诸位,热得喘气,有些人躲进了阴影里,有的在撑伞。我在球场这端看着梅西,他身穿西装,刚结束了一个发布会,一大堆摄影师正一路沿着边线推过来、问过来、拍过来。等到我结束提问,跟他轻轻击拳告别。前一天他刚到巴黎住下,次日便是在疲惫中接受连续三小时的访谈。正午阳光下,他置身在边线上,暴晒一小时接受访谈,却不动声色。每一次的坐下起身、问候告别、轻轻碰拳的礼节(还被一位女士要求合影)——他一个都没空缺。绝大多数我听到的问题,他的回答都不出意外的谦和。当我往外走时,听到位法国摄影大叔一边卷线一边跟旁边的人说,“利奥人挺好。”

是啊,那是利奥·梅西啊。

而在罗兰·加洛斯(巴黎网球公园,也是本届奥运会网球赛场)则是另一种感觉:巴黎每年有两大网球赛事,一是夏季在罗兰·加洛斯举办的法国网球公开赛,二是深秋时节在贝尔西体育馆(同样是一座多功能体育场)的巴黎大师赛——那地方在小巴黎东南,与法国国家图书馆隔河相望。前者是户外,后者是室内。体验截然不同。

法网对于网球迷而言,简直像个节日,这还不止因为那是一项大满贯赛事。怎么说呢?如果在那个时间去罗兰·加洛斯,你会感觉自己就像在参加一场初夏游园会。现场看网球,当然也比电视上看起来明显得多:诺瓦克·德约科维奇对落点的判断和敏锐的移动到位,以及他后发先至转被动为主动的挥拍;安迪·穆雷稳稳的回球质量,以及他狡猾的网前放小球,那都是外行人看一会儿就看得懂的。马丁·施瓦兹曼的双反直线,还有总是擦着边线形成的制胜球;孟菲尔斯华丽潇洒的击球、加斯奎特的单手反拍颇有费德勒的味道……

我记得那年穆雷和胡安·马丁·德尔波特罗在第一盘抢七失败,导致后者丢分后,全场球迷都倒向了他,甚至唱起了“Let's go Delpo”!但穆雷面无表情,一个小球一个小球,调动着对面身高198公分的巨人。我也记得那年,德约科维奇(那时他还不太受法国网球迷待见)与施瓦兹曼对打时,全场球迷都在朝他起哄,以至于裁判必须用法语和英语反复念叨,“请安静”。当然,同样是在这块球场,拉法·纳达尔每次都在法网获得了最多的掌声,而目睹他打球的动作,也确实够让人心醉神迷的。

罗兰·加洛斯,这座位于巴黎西郊的球场,建成于1928年,它是世界上最古老、最知名的网球红土场地。

罗兰·加洛斯球场最动人的,永远是阳光,以及红土。海明威曾说过,最好的斗牛士是阳光:在晴朗天空、明烈阳光下,斗牛场才最美丽。同样的,最好的网球手也是阳光。当初夏阳光照亮红土场、球场、观众席、蓝天,甚至远方的铁塔,经验老辣的法网球迷会带着阳伞、墨镜和披肩,对付漫长的阳光。晒,但是美丽。

所谓红土场,是由碾碎的红砖铺成,上面覆盖着红土。因此球落下来,弹性更大,球速更慢,弹得更高。硬地球场可能一发是一发,双方对攻。红土场则更倾向双方持续地奔跑对打。也正因此,拉法·纳达尔才会在这里那么可怕。球弹得高让他可以发挥那卓越的正手上旋:每一发都是电闪雷鸣,每一发都是全力以赴,每一发都是落点深而刁钻,将对手锁在底线,回球浅软无力。当然,也正因此,他的肩膀比任何人都容易受伤——每一发正手上旋,都在折磨他的左肩关节,还有他的腰、膝和腿。但这就是纳达尔了。

在我看来,描述纳达尔最好的一句话,是多年前他的宿敌费德勒的那一句,“他的每一拍都能获得优势”,每一拍,每一局,每一盘,每一场比赛,每一个杯赛,纳达尔都不欺场,每个瞬间都在尽全力。在红土场上,他每一拍都能消磨对手、压迫对手,重重叠叠,无坚不摧。漫画英雄一般执拗,不死小强般血气方刚,一如他儿时喜欢的漫画《龙珠》里的悟空。

2017年我采访网球名家克雷特加时,他告诉过我:“网球生涯是一场马拉松式的长跑。”这句话同样适用于纳达尔。

2022年,纳达尔拿到自己第14个法网冠军时,用了很长很长的篇幅,对罗兰·加洛斯球场的每一个人——球童、组织者——道谢。他说在这片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球场——当然,他也是这里最重要的球员——拿到这个冠军意义非凡。

当时他的表达方式是:“Merci beaucoup à tout le monde”——谢谢所有人。他说了三四次的“Merci beaucoup”。以此纪念他和罗兰·加洛斯这块场地之间这奇妙的情缘。

跑步与走路

从凯旋门可以俯瞰巴黎。凯旋门位于巴黎市中心戴高乐广场中央的环岛上,环绕凯旋门一周是个圆形广场及12条道路,每条道路都有40—80米宽,呈放射状,就像明星发出的灿烂光芒,因此这个广场又叫明星广场,凯旋门也被称为“星门”。

在巴黎的大街小巷跑习惯后,身体就像一辆自动行驶的汽车。在开始时需要注意跑姿、控制呼吸,当你进入节奏后,就可以放任自流地去深入到这座城市的每一根毛细血管里了。我的注意力就可以随着每一处细微景观的变化,转到所听的音乐、鸽子、树、河边的情侣、船、桥、涂鸦,以及随着冬天来到、暗得越来越早的巴黎天空。而我每次跑步的这种“无人驾驶,自动航行”的状态,就是最美妙的、让人欲罢不能的,每到黄昏就诱惑着人自动去找跑鞋了。

朋友来到巴黎的时候,通常我会推荐他走三条线路。一条是从pyramid地铁站出来,然后徒步走到歌剧院街。巴黎歌剧院的穹顶是夏加尔所绘的不朽巨作(虽然如今大家要看歌剧的话,通常是去巴士底歌剧院)。歌剧院身后,就是购物爱好者们耳熟能详的拉法耶百货了(就是所谓的“老佛爷”),走不几步,便是巴黎春天百货、普希金咖啡馆(我个人很喜欢那里的千层酥)。

如果你沿歌剧院大道反方向走几步,那便是卢浮宫了。很多迷恋艺术的朋友,很容易把一整个星期都消磨在里面。倘若不进去,你可以径直穿过杜伊勒里花园,那里夏天会有摩天轮,看得见橘园博物馆(莫奈晚年那幅著名的双厅睡莲壁画,就挂在里面)。看见橘园博物馆的时候,你应该也看得见左手边的塞纳河,以及对面的奥赛博物馆了,印象派爱好者当然不能错过那里。倘若不进奥赛,便可以沿着塞纳河一直散步下去:经过协和广场,一直走到亚历山大三世桥。亚历山大桥左岸是荣军院,拿破仑就葬在那里;而在右岸,便是大皇宫与小皇宫。

一名女子坐在巴黎圣母院前的塞纳河岸边看书,对于生活在此地的很多人来说,这里安静惬意的氛围最为宝贵。
早春季节,一对夫妇坐在塞纳河岸边享受难得的温暖天气。

倘若你对这两座宫殿也没有兴趣,就可以直接走上香榭丽舍大道了。此时你会远远望见凯旋门,看着近,却得走极长一段。如果不乐意这样走,右转便是爱丽舍宫,对面还开着苏富比拍卖行呢。再转过几个街角,就是旺多姆广场——爱历史的人会喜欢旺多姆中间那根铜柱子,顶上是拿破仑的雕像;热爱购物的,会喜欢旺多姆广场那圈奢侈品店。值得多提一句的是:肖邦也是在这里的一家酒店逝世的,至今有一个铭牌雕刻在那里。当你穿过旺多姆广场,也就意味着要回到歌剧院了。

我推荐给朋友的另一条路线是:从卢浮宫出来到河边左转,一路走到无数电影迷打卡的艺术桥(电影《纵横四海》里的钟楚红、《普拉达女王》里的安妮·海瑟薇都跑过这座桥),过河后一路走到圣日耳曼大道,这时您右手边就是双叟咖啡馆,再过去一点则是花神咖啡馆。

在这个时候选择左转,就可以一路晃荡到奥戴翁街,看到丹东像、狄德罗像和各色商铺。再一直走下去,过河后你就可以一直到达巴士底广场,巴士底歌剧院便坐落在旁边。前方再一直往前,可以走到共和国广场,左转则可以前往玛黑区。当然,如果您走过了艺术桥后没有上圣日耳曼大道,而是还要一路沿河走,就看得见举世闻名的巴黎圣母院和莎士比亚书店了。

理论上,有一双可靠的鞋子,就能一路晃荡完巴黎这座城市最精华的部分了。这两条路线,并不适合那些爱购物的姑娘——当然,她们有她们的圣奥诺雷街或蒙田大道,也不妨去乐蓬马歇(法文意思是“便宜货”)喝杯下午茶。但大概,初夏的巴黎比起坐车堵车,还是更适合徒步行走。

欧洲的经典老城往往都偏小:因为建城时没到汽车时代,城市的大小以脚步来度量。一个城市也就二三十万人,拥挤在一个半小时能走穿的地界里。不像今天,如果您去佛罗伦萨旧城,广场、教堂、美术馆,固然目不暇接,但走进旧城巷子,便会觉得暗无天日,真是窄如峡谷,巷子里只容一辆出租车缓缓地开。

一名男子在杜伊勒里花园里晒太阳。
一对情侣在协和桥上接吻,背景是巴黎圣母院大教堂。

巴黎已算是欧洲大城市里,老城区偏大的了——这还得亏当年拿破仑三世直接授命,由塞纳区行政长官奥斯曼男爵规划的“巴黎大改造”,然而比起那些建筑在高速公路上的现代大城市,巴黎还算是小的。所谓“小巴黎”,其实也就是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地界。不过小也有小的好处:巴黎的大多数地方,既可以靠脚走到,也可以靠跑步。

如果你是个跑步爱好者,可以选择从左岸国家图书馆出发,沿着塞纳河,一路跑啊跑,跑过奥斯特里茨站到植物园,距离差不多有一公里;再继续往前跑到圣母院,差不多三公里;再往前跑过奥赛博物馆,一直可以跑到埃菲尔铁塔。这是一条很长的直线,但跑来很舒畅。夏天天气晴朗时,那里天蓝水绿,河里有游船,岸边有烤肉吧与坐躺椅的巴黎人。卵石路上坑坑洼洼,下脚溜滑,鸽子与河鸥们一边聚众吃面包屑,一边叽叽呱呱嘲笑你。再跑过去,你能看到墙上的涂鸦,但道路并不平顺。如果你继续沿着河,从一座桥跑到另一座桥,会看到游船上隔桌对坐喝咖啡的情侣,有时会抬头发现你。当你沿着河跑久了,会觉得眼前波光粼粼,把身体都一起照蓝了似的。

我沿着塞纳河跑步时,常有其他跑者或相向、或从身旁擦肩而过。有身形健美、步履轻盈、一看就知道久于此道的跑者,看着让人心情愉快;也有呼哧喘气、体态庞大、挪起来很辛苦的胖子;父亲带着两个孩子跑的也有;看着亲密无间的伴侣也不少。同道中人相遇,往往相视一笑就过去了。偶尔有一起停在桥墩或栏杆旁,休息、喘息、压腿的,彼此看看,都不说话。跑步的人心里大概都有这种无言的默契。当然,偶尔听到“加油(Bon courage)”“周末好(Bon weekend)”之类的客套话时,心情还是挺愉快。

跑步的人,各有擅长的跑姿。虽然大体上有些共同原则,比如腰背尽量正直、摆臂幅度不宜太大,但各人还是因为身材与配速的不同,形态各异。

大概世上并没有谁能持续不停地较劲,只是,每个人呈现出来的,发奋跑或者漫步走的节奏并不相同。所以不妨放轻松些: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人生吧。

有人跑来昂首阔步意气风发,有人脚步细碎呼吸匀整,有人挥臂牵腿,有人低头默默跑得与世无争,还有人喘气塌腰,一望而知是刚开始跑。所以跑步时看到跑姿优美的人,难免会想多看两眼,类似于在公路上看见豪华跑车,在火车站候车室的公用钢琴那里听见有人随意弹奏《哥德堡变奏曲》,或是在超市排队时,看到俊美无匹到可以上杂志封面的谁,正在看着糖果发呆。

同样的,每个人自有喜欢的跑步路线。沿着塞纳河跑自然是好,但河边的石径有时硌脚;植物园中转圈跑绿意盎然,但地面有时不跟脚。据我观察,在巴士底广场附近的勒内·杜蒙绿色长廊——由高空铁道改建的长廊——几乎完美无缺,但恰因为过于完美,来此散步的人过多,跑步时经常得绕着来;杜伊勒里花园也有类似的问题;至于住在歌剧院大道附近的朋友,说起来都叹气:“我跑一路,一半时间在等红灯!”当然咯,大家都是这么彼此安慰的,“没有完美的跑步路线——自己喜欢就得了——如果靠河就很好了,别奢求太多!”

记得在2016年的春天,当我许多次走过波伏娃桥时,身边会跑过一位体型健美、步履轻盈、身穿迪士尼T恤的老先生。老人的步伐往往偏重,他却跑出了一番优雅的伸缩感,稳健、端正、从容、昂首阔步、呼吸悠长。看他跑步如同看滑翔伞掠过晴朗天空,仿佛天鹅滑过秋季湖水。对比起来,正大口喘气、小腿鼓胀、足弓微微作痛的我,不免自惭形秽,于是只得对他翘翘大拇指,他也对我回以微笑。我目送他健步如飞,以显然不慢于6分钟的配速跑上坡,只好摇摇头,自己调匀下呼吸,继续我的“慢速挪移”。

冬季,塞纳河上举办皮划艇比赛,选手正在成群结队地经过巴黎圣母院。

还是在那年夏天,我采访了几位退役的足球明星。有的球星私下里会喝点酒,有的则洁身自好到镜头看不见的地方也只喝水。有位踢球到40岁才退役的前法国国家队成员罗贝尔·皮雷——如今依然身材健美,乐滋滋地跟我聊起了地中海饮食,聊橄榄油、蔬菜、希腊酸奶和鱼类对他的体力多有帮助。我赞美他对饮食健康保持得好,他说了几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这些是以前他们跟我当队友时教给我的——他们比我健康多了。”

2018年3月底,我去参观波尔多足球俱乐部。因我认出了挂在墙上的某些照片——包括20世纪80年代的明星吉雷瑟——俱乐部当家人便引我为知己,跟我窃窃私语说起了秘密:“你知道吗?1998年世界杯夺冠的那支法国队,也有人抽烟的。”见我瞪大眼睛,他随即报了几个名字,“没法子,本土踢世界杯嘛,教练平时又很严,压力太大!所以他们觉得压力大时就集体进洗手间,关上门来一支。”他提到的其中一个名字,就是两年前我听皮雷提到的“他们比我健康多了”的某位球员。

我不太敢相信,于是多问了句:“XX球员也吸烟?”

“啊是的,看着不太像哈?”

“我觉得他比赛状态保持得特别好,而且皮雷告诉过我他一向很健康。”

“每个人总难免有那么一面的嘛!体育这行太残忍了,总得有点什么法子疏散一下。”

2018年4月,我变了一条跑步路线,先跑到植物园,再沿着塞纳河往回跑evVtIioodLN0SyLNGKAAYA==。某日在这条路线上,恰好遇上了那位跑姿优美的老先生:那会儿,我正在跑自己第一个一公里,神完气足;他却手扶着腰喘息,慢悠悠地走。我跑过时跟他问好,他也认出了我,对我笑笑招手。于是我首次意识到:他也有需要停下来走走的时候——只是,先前我没看到罢了。那天之后,再次遇到他,我感觉轻快多了。似乎没必要憋着一股“他在跑,我也要跑,不能停下来走”的气性了。

类似的经历还有,某天我走进公寓楼从上而下的电梯,看到一位女士正蹙着眉,恶狠狠地戴一个似乎不太听话的耳环。我一时有点尴尬,她也愣住了。随后我按下楼层,道声早安,笑笑后靠着电梯。那位也放松下来,还解释似的跟我说:“今天有点赶时间。”我忙说理解。她戴上了耳环,又对我笑笑。到了底楼,她立刻从刚才手忙脚乱对付不了耳环的状态中摇身一变,成了一位端正潇洒的女士,高跟鞋点着地板,潇洒地朝楼门口走去。

我还在香榭丽舍大道附近的一处楼道里,看到过一位老先生,一身西装,梳着油光光的漂亮背头,发梢卷得很美,仿佛随时打算参加夕阳恋婚礼似的。那天有些热,他大概刚从外头参加完什么活动回来,于是松开领带,把勒住的皮带松了两个扣,衬衫上面纽扣也解开了,呼哧呼哧喘气。我又不能假装没看见,他似乎也无所谓,还对我笑笑。楼层到了,他边“嗖”地脱下西装,边大步朝自家门廊走去。我总想象他一推开门就要踢飞皮鞋、脱掉西服裤子,在床上摊开手脚大出一口气——想想还挺可爱的呢。

那年夏天我问皮雷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像您这样踢到40岁才退役的球星,是不是也偶尔会有,‘今天不想训练啦,就放松一下吧’这种心思呢?”他睁大眼睛,笑了笑:“这种心思,每天早上都会想啊!”

夏天

塞纳河不仅是举世闻名的文艺胜地,而且也是很多跑步爱好者的首选路线。

人的情绪,总是热胀冷缩。冬天感情淡漠,记忆模糊,大家见了面都像是点头之交。到了夏天,人们又一起感情饱满、记忆明晰,见了面也欢天喜地、炽热甜浓。如果光和水一样有浮力,巴黎夏季的阳光就很适合游泳,那浮力想来很大,游着不必怕累。哪怕累了,也能在大朵云或云一般连绵结实的绿树梢头休息。意大利南方的阳光就差了一点:太灼人了,在其中游荡,大概会淹死人。

巴黎的夏天来得晚。五月底,亚热带地区已热到人穿不下衬衫了,这里还容得你穿薄风衣。如果下过阵雨,晚上出门,温度还会跌下个位数。夏天的征兆,始现于水果店。门口的时鲜铺面,如季节的调色盘,冬则单调朴素,入夏便鲜辣火烈。樱桃来得早,浓红得泛黑;李子随之,金黄灼目。你有时穿着衬衣,躲开阳光,走进楼宇阴影里,微微一抖,顿觉“真冷”;看一眼樱桃,“噢,这还是夏天季节……买些回去吧!”

随着白昼渐长,每天下午五点钟光景,黄昏仍被无限延迟。要是你坐在公园长椅上,或者散步在塞纳河沿岸,会发现哪怕是到了七点钟,草地上的闲聊者和临河的钓鱼者还是不肯散去——没法子,阳光还和下午一模一样呢。即便已经时至八点钟,日头还是高悬楼顶——虽然巴黎那些新古典主义老楼,普遍低矮一些,可是太阳未免也落得太慢,要等到入夜后的九点,阳光才肯隐去,天空也随之变成灰蓝色,十点钟开始,你终于能看到头顶染成了一望无际的深蓝色。

许多住在13街区的老东南亚人谈起故乡,总会提到老家的天气没有季节之分,像是茂密的丛林树影(张爱玲语是玻璃杯中绿茶般的样子,在杜拉斯的小说里,则是不那么清澈的河水,是百叶窗、香料、茶、远道邮寄而来的通俗小说,以及吧嗒吧嗒响动的电风扇)。其实许多欧洲老建筑也没有空调,一半由于安装琐碎(老房屋都是百岁文物),一半是没有必要(整个七月,巴黎单日最高温度通常在29度)。所以和罗马、佛罗伦萨等历史古城一样,巴黎的房东总会告诉租客“没有空调”。如果真把你热急了怎么办?那就开电风扇吧,可以和老东南亚人一起体验“丛林树影”。

不过随着近年“极端天气”越发频繁,单日温度也动不动就攀登到33度以上。但巴黎人还是很喜欢过夏天,比起这里阴郁的冬季,夏日总是充满明亮的阳光,特别是午后的云团蓬松雪白,把天色也兑成淡蓝色。在秋冬季泛绿或灰蓝色的塞纳河水,到了夏季则粼粼闪动蓝光,河道宽阔处,那蓝色令人感到炫目。

只是巴黎是座旧城,它太旧了。卢浮宫能追溯到17世纪,许多民房都在19世纪中期建起。在阳光不足的灰暗天色下,这座城显得老迈抑郁,让人想起老黑白电影。到了夏季,一切重又阳光明丽,巴黎又像是个现代城市了。

人们聚集在塞纳河边避凉消暑。
巴黎大皇宫的穹顶已经是举世闻名的打卡胜地。大皇宫最初是为1900年世界博览会而建,从2021年开始进行修复。现阶段的成果已经能使这一历史场所承办2024年奥运会的击剑和跆拳道比赛。

可八月的巴黎极为古怪:本地人跑出门度假,游客如潮而来。于是在旅游景点人山人海,在居民区却静谧得很。阳光下,猫横摆着尾巴缓慢经过,就地侧躺,打个呵欠,睡下,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在街上有自行车骑行锻炼的,会趴在前车杆上慢悠悠晃荡;被阳光直射的一楼办公室,办公桌旁的人会打开窗,对着阳光伸懒腰,然后考虑怎么睡个午觉;阳光热烈之下,大家都愿意在咖啡馆坐下来,要份冰饮,这时候少些咖啡因,多些含糖量,似乎也不那么罪恶了。

巴黎有些地方,比如卢浮宫中庭,比如奥赛钟楼,比如大皇宫的穹顶,有没有阳光完全是两个效果。秋冬多阴雨,室内也晦暗,夏季则要明亮得多。夏季的卢浮宫中庭,阳光披拂于大理石古希腊雕像肩膀上,仿若牧歌题材的古画。

塞纳河左岸

所谓的塞纳河左岸不仅有着极富传奇色彩的人文景观,更可贵的是这样的价值观也在很多巴黎人的生活方式中存续下来。

广义上的左岸很长,甚至整条塞纳河的左岸都可以算“左岸”。但如果要讨论海明威的、马尔克斯的、萨特的、杜拉斯的左岸,大概从波伏娃桥往奥斯特里兹车站走,一直到植物园那一片,左岸味会淡一些;再往前走,沿着左岸过叙利桥,看得见巴黎圣母院背后的飞扶垛了,河岸边出现绿色旧书摊了:嗯,这里就有左岸味儿了。

巴黎左岸是个文化密码,说出来,就会引发一串联想:圣日耳曼德佩区里文质彬彬的咖啡馆(花神、利普和双叟);蒙帕纳斯的艺术家;圣日耳曼俱乐部的爵士乐手;拉丁区和索邦大学的老师与学生……

当然你也可以直白地说:左岸属于文化人,尤其是穷文化人。

20世纪20年代,海明威就住在巴黎左岸,他直白地说过,去右岸意味着见朋友、看赛马、做些“负担不起,会陷进麻烦的趣事”,甚至琢磨出个邪招:如何不让自己去右岸?不理发。如此就能把自己限制在左岸,逼自己写作了。所以,右岸很有趣,但太贵了,你负担不起;左岸则与之相反——满是埋头努力的穷创作者。

按其本人描述,1957年一个春雨的日子,加西亚·马尔克斯初次见到海明威——那时前者未及而立,是一名记者,只出版过《枯枝败叶》;海明威年将58岁,三年前刚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在那次见面的24年后,也就是马尔克斯得诺贝尔文学奖前一年的1981年,他在《纽约时报》写下这段文字:在圣米歇尔大道上,马尔克斯隔街对海明威喊了一声“大师!”海明威回以“再见,朋友!”

据马尔克斯说,当时海明威混在“索邦大学和旧书摊当中”。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两位大师隔街递话的春天已成传说。如果您现在去圣米歇尔大道到卢森堡公园那里,至少能看到许多索邦大学的旧校舍,那里有摇摇欲坠的木楼梯,以及从音乐教室传出的钢琴声。

穷文化人的左岸和旧书摊相辅相成,左岸旧书摊实则是一大片分格绿色铁皮箱,沿河岸一路绵延。夏日天气好时,树影斑斓。许多戴着老花镜的摊主们会环伺一旁,等着游客挑选,间或跟几个老主顾感慨生意难做,说几句旁人未必懂的切口。

花神咖啡馆是巴黎著名三大咖啡馆之一,1865年开始营业。

话说,这一套是何时开始的呢?大概在16世纪吧,巴黎就有小贩在新桥叫卖旧书了,当时曾经一波三折:比如路易十三时,流动书摊被取消又被恢复过,路易十四时也如此反复。一直到19世纪,拿破仑忙碌于军政之余,觉得还是应该让巴黎人民读书,于是批准在塞纳河沿岸设置永久性书摊,使书摊得以普及。于是穷学生和穷作家们都来了。整个左岸,遂成为巴黎巨大的户外图书馆:12个码头,几十万本书堆在这儿。到了1860年,巴黎市政府对旧书摊实施特许经营权,不过有个条件:“不许卖新书,只许卖旧书刊和旧玩意儿。”

到了20世纪30年代,旧书摊开始采用规格统一的绿色铁皮箱:长不得超过2米,宽0.75米,靠河边、靠岸边,书箱打开的高度也有规制。这倒是很方便:摊主们早上到河岸,拿钥匙开锁,书箱一开,书籍一亮就算开工了;到收摊时,箱子一合,上锁回家。

可是书打哪儿来的呢?不知道。经营旧书摊的书商许多是退休老人,其中却也卧虎藏龙,教授、作家、歌手、画家、普通工薪阶层,还有些纯是小众爱好者。他们淘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除了书,也有老画报、老硬币、老邮票、老明信片。他们也知道互联网时代完全可以上网卖书,但他们就喜欢这样子。

我问过一位老爷子,他说就是喜欢收集不同的装订本。在中世纪的隐修院里,诸教士开发各类华丽字体用来抄《圣经》;诸位伟大的插画家、版画家,忙着给《圣经》画插图,这些传统一直延伸到近代出版业。19世纪时的英国与法国,便有读书人讲究书封装帧,要用小牛皮、黑檀木……老爷子比划着手里的书:英国某爵爷订的一整套羊皮封面的德·昆西集子、夏加尔晚年在法国定居时的签名版画集……之后自然是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如今的书做得如何不精致,如何不耐摸,如何不耐读,读来如何索然无味。我就是在他那里,买到一本20世纪上半叶出版的《了不起的盖茨比》。

索帮大学是一所位于巴黎的著名研究型大学,源于1200年成立的巴黎大学,学校名称至今沿用的“索邦”一词,历史可追溯到中世纪的索邦神学院。
在巴黎塞纳河左岸,常会有游客在卖古书和旧海报的摊位前流连。
巴黎的莎士比亚书店,受到疫情影响,如今的经营压力与日俱增,早已不复当年的辉煌,但这里依然是巴黎重要的文化地标。

海明威在那本著名的《流动的盛宴》里,写过1920年的巴黎旧书摊。他说在河岸边的书摊里,有时能用很低廉的价格,买到新出版的美国书。然而,书是从哪来的呢?其实当时在左岸旁边,银塔餐厅的顶层还有些房间在出租,租客在银塔吃饭时还能打折。房客们忘带走的书,仆人会拿到不远的河岸书摊卖。这样才有了海明威跟旧书摊老板娘以下的对话。

老板娘不懂英文,问海明威:“这些书好吗?”

海明威回答:“偶尔能赶上本好书。”

问:“你怎么能分辨呢?”

答:“我读了就知道啦!”

问:“但仍然有风险啊,再说能有多少人读英语呢?”

答:“您把英语书都存着,给我过一遍。”

老板娘说:“不,不能存。你又不常来,你总是长时间不露面。我得尽快卖书,谁都不晓得这些英语书值不值钱。赶上它们一文不值,我存下来了,卖都卖不掉。”

海明威好奇地问她:“你怎么分辨一本法语书有没有价值呢?”

老板娘说:“先看有没有插图,然后是插图质量,再就是装订。如果这是本好书,书主人一定会要求精心装订。英语书倒都装订过,但装订很糟,看不出好坏。”

一百年前的卖书人,脑子也真灵光。

当然,旧书摊不止卖旧书,也卖旧海报与旧报纸。披头士乐队全盛期的海报、刊有戴高乐逝世新闻的报纸、玛丽莲·梦露的原版照片、猫王的唱片封面……我自己就曾在旧书摊看到过一张1983年的大尺度海报:法国女神伊莎贝尔·阿佳妮以及“大鼻子情圣”德帕蒂约。我一问价,摊主说了个吓人的数字,还要求必须两张一起买。我问摊主能不能先买一张?他说那不行,我知道你只想买阿佳妮,你以为我单卖德帕蒂约的照片,能卖得出去吗?

桥与圣母院

巴黎的新桥历史悠久,也因著名电影《新桥恋人》打动了全世界影迷的心。

雨果说,建筑本身是一本石头书。巴黎圣母院便是如此:又高,又美,又古老。在小说里,它既是故事发生的场所,本身也是一种象征。

讲一个冷笑话:塞纳河上现存最古老的桥,偏偏叫作新桥(法语:Pont Neuf)。这桥由亨利三世在1577年计划建造,最后在1606年才完工。为什么会建那么久?

巴黎的核心是在塞纳河上的西岱岛与圣路易斯岛。有岛则当有桥,1550年,法王亨利二世试图在塞纳河上造一座新桥,一算费用太高便搁置了;1577年,亨利三世再度决定造桥,从1578年动工,其间由于工程变故、战争延误,直到1607年,这座“二世琢磨、三世动工”的新桥才由亨利四世揭幕。说是新桥,也算是三世老桥了。

新桥当然有其“新颖之处”:虽然还是按罗马样式由短拱桥造成,却是巴黎首座全石造桥,而且桥上没有像当时其他的桥那样建屋垒。据说是亨利四世下的决定:他住在卢浮宫,不希望自己观赏塞纳河的景色时受到阻碍。至今新桥上还有亨利四世的骑马雕像——最初版本的雕像是他的王后,佛罗伦萨的玛丽·德·美第奇令大师詹波隆那所造,但在法国大革命时期被毁,之后又重新建造起来。

桥始终都在,造桥人与他的雕塑却情随事迁。大概这就是历史。

到了春天,新桥周边连岸带桥,是看河景的首选之处。树木葱茏,参差掩映,氛围极佳。有朋友说,他跟女孩趁着晴日去看河景,树影之下暖洋洋的精神涣散,不知怎么就被人家亲到嘴上了——“都是亨利三世的错!”

圣路易岛上,民居与窄街有古风。在窄街中间行走,抬头望天空,如行山谷中。我有朋友住在岛上,时不常抱怨房子岁数大了,颇多不便之处。我亲身经历的一个故事,大概如此:众人一起去那朋友家聚会,朋友家中养猫,来客中偏有人怕猫,朋友便将它暂锁进卧室。猫在卧室中叫了一刻,大家眼睁睁看着门锁开始蠕动,咔哒一声锁开了,这可吓坏了怕猫的朋友,“这猫要扑出来对付我!”随即几乎要瑟缩到桌下,朋友安慰着说这老房子的锁就这样,猫爪扒拉两下就松了,绝非因为猫通灵成精。大概这就是圣路易岛给我的记忆:吱吱呀呀的楼梯,被猫扒拉开的门锁……

位于巴黎圣路易岛上的圣路易教堂建于17世纪,这座迷人的巴洛克风格教堂值得游客前往。

西岱岛上,有举世闻名的巴黎圣母院。早在儿时读《巴黎圣母院》这小说之前,我便已经久闻其大名,听说是美女爱斯梅拉达和钟楼怪人卡西莫多的爱情故事。真读了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这本书是雨果在29岁时写完出版的,据说他只写了半年。雨果夫人阿黛尔说过,当时他生怕自己分神,于是让太太把所有衣服藏起来,每天在家里除了写作什么都不干,硬生生写出这么厚一本巨著。

我们现在说起浪漫,总觉得是衣香鬓影、美目流盼、灯红酒绿、佳偶天成、烛光晚餐。然而原初之意并非如此,法国之前的艺术主流还是新古典主义,讲究理智和平衡。但雨果那会儿讲“罗曼蒂克”(法语Romantique),就是要富有传奇色彩。作为绘画来讲,就是要色彩斑斓,要运动、要激情、要澎湃。而以文学来说,浪漫主义该是绝美与绝丑、高洁与污秽的极端对比:夸张、剧烈、张扬、传奇。《巴黎圣母院》这小说即是如此:爱斯梅拉达美丽纯真;孚比斯英俊但庸俗愚蠢;副主教位高权重却阴险扭曲;卡西莫多丑陋畸形可是善良至纯……

巴黎圣母院本身很古老。横向来看,1163年开工时,辛弃疾刚开始在南宋做官。1345年竣工时,朱元璋刚开始当和尚。我听一位住圣路易斯岛的朋友说:这座教堂顶部有上千根木材,其中一半可以追溯到1147年。

音乐剧《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唱道:我的石像怪朋友看着你,会保护你免受侵扰。巴黎圣母院上的石像怪,幸运地躲过了2019年的大火,依然俯视着塞纳河和芸芸众生。

雨果写小说是在1831年,书中描述的是1482年的圣母院,那还是一座更为古典的哥特式建筑。到了18世纪末法国大革命时,圣母院曾被破坏过一部分。而现如今的圣母院,正面是那很有名的双钟楼立面,从头顶看下去,就是个大十字,从侧面看会发现格外高挑尖耸,像是长了许多小翅膀。可见哥特作为一种建筑风格,外在形象便是高挑轻盈。由此您也可以把它看成一个正面双楼、又高又空、骨架通透、四周连着翅膀的大空心盒子。圣母院的高尖塔有93米,足以证明哥特式建筑的特色就是高挑,但也正因为高挑,所以两边要用飞扶垛(或曰飞扶翼)来支撑,如此整座圣母院才有了空隙,给那些著名的玫瑰花窗。

恰是因为圣母院的轻盈高挑,所以2019年4月那场著名的大火烧起来时,抢救也成了大难题:你无法用高空喷水去砸,一来容易伤到地面上的人,二来,六吨水落下来,足以直接把房子砸毁。

可见,世上美丽的东西大多脆弱。雨果笔下的巴黎圣母院,与他那个时代的巴黎圣母院,以及我们如今所见的圣母院,果真应了老祖宗传下来的那个道理: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责编:常凯)